一
世間老物,因為度去青春,耗盡了精力,骨立形銷,難免萎靡倦怠之象。老樹則不然,有的已過百年,細細看來,卻不顯憔悴疲憊的意思。它沉靜緘默,日間蕩悠著清風,夜來篩動著月光,總像在考慮著、琢磨著什么重大命題,不像那年輕的同類,稍有風來,便搔首弄姿,輕狂嬉笑不已。
寡言持重之物,往往有潛在的廓展與開拓。樹老根多,它正是以默靜的方式眷戀著腳下的土地,執著于生長的底蘊,歷年愈久而根須愈密,根股愈粗,扎地入土也愈益深遠。盡管根須紋絲不動,鼠蛇之輩是不敢穴居其間的,怕那強勁的根須捏死它,勒死它。人們用鋼鋸利斧可以伐倒老樹,但從來沒有看見挖掘樹根的人能將糾結曲扭的老根保全原狀,通盤脫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大量的旁系根股斫斷斬離,勉強抬移出土,也非得彪形大漢揮動巨斧方可望破開,婦孺老弱只能夠遠遠地屏氣旁觀……可以這樣說,樹冠倘若是一團凝聚的綠云,相應的底部根系便是蜷縮盤踞于地底的一條蒼龍,神不知兮鬼不覺,空際的綠云是它在蟄伏靜息中噓出來的幽幽清氣。我覺得,根系本是樹冠之母,樹冠作為根系朝上天禮拜的投影,它的造型是無論如何也超不過盤根錯節的地下母親的。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幼樹苗芽細嫩纖弱,與茸茸小草沒什么兩樣。之所以能夠逐漸發育得筋骨茁壯,凌空而起,與它兼容并蓄,融會貫通,堅持從各個角度汲取養分有關。冬九將臨,萬千頃茅草為躲避肆虐的風雪幾乎同時隱匿了身軀,而樹木,僅僅是退下不便于與嚴寒搏擊的遮體的葉兒罷了。渾身椏枝無論粗細,統統佇候在既定的位置,橫斜伸出的似乎要扼住寒云,兀兀上挺的預備著迎戰風雪——下潛之根善于深入,凌空干枝才敢于崛起。以地表劃界,上下一體,陰陽互濟,這才完成了天地界限上最健美最頑強的一尊形象。
二
老則遲鈍僵朽,為萬物之通例。樹木則不因其老邁而喪失對春意的最先知覺、最初敏感,與水湄河畔的嫩草一致,同期暴芽,同時萌生。感覺敏微細膩,完全摒棄了衰頹之暮氣。對于發生在眼皮底下的諸多人事,老樹有著自己沉穩的主心骨:不因眾多的昏毷翁媼坐臥其下倚老賣老而滋生自尊,迂腐執拗起來,也不因在月地里庇護過繞膝嬉戲的頑童便公然以前輩自居,染上倨傲情緒。
記憶之志,老而愈篤。樹木年年歲歲以年輪為記,愈近遐齡,年輪愈是闊大、明晰;幼年壯歲的每一輪記憶,盡都層次分明地裹藏鐫刻在既定的部位;每一輪環,無不濃縮著春夏秋冬,凝鑄著雨雪霜露,整個壯實的軀干,簡直就是記憶之力深深烙印、環環相扣的一尊化身。這樣的記憶力,大千世界里,恐怕是找不到能夠比肩的第二位了。
人在蒙昧狀態時,腦海像是一潭碧水,諳事之初,仿佛一石擊于正中,蕩漾而起的漣漪,清朗瑩徹,一波一痕,了了分明,“幼年學的,石上刻的”,算是將記憶比喻得恰切之至。然而,隨著時序推移,開初的漣漪愈泛愈遠,泛愈遠而愈微弱,邊沿細紋若線,漸歸消隱,嗣后波平如鏡,什么都沒有了。
人生一世七八十載,樹之一生百年千歲,兩者記憶力的久暫,判若云泥。
三
內涵厚重,記憶深刻,積蓄精氣,養志修身,則為的是在風云際會的緊要關口抗爭、搏斗。
天變了,起風了,風愈狂猛,老樹抗議的呼聲便愈為強烈。尤其是抗爭于漆黑的夜間,浩天與大樹渾茫一色,辨不出樹影兒,卻分明感覺到那龐大的樹冠仿佛是一團凝鑄不動的雷,狂烈震顫、撼天動地,讓人不敢側身其下。風過于凌厲,偶然也拗折數枝幾股,崩斷之聲,如炮仗之炸裂,驟緊,火爆,令人心悸。颶風蠻橫,偶爾也有老樹為拔、牛腿粗的根筋曳出地表而扯裂揪斷的慘象。然而,打倒是可以的,那犟直的主軀干卻絕不彎曲,更不中折。老樹歷世久矣,慣經風雨,在種種挫磨擺蕩中錘煉了身骨,壯而不惑,倒地彌堅,已是徹底摒棄在強大橫逆面前折腰屈節的意念了。
風伯,奈何不得老樹,于是又慫恿那雷公,雷公駕著霹靂戰車氣急敗壞地碾來了,撲來了。火雷在曠野上掠過那渾身亂顫、驚慌萬狀的小樹與野草,專門朝著那巍然的老樹肆行毀殛,赤練一掣,藍光閃爍,仿佛是天火淬成的巨刃以萬鈞之力凌空劈下,老樹半邊軀干被劈得粉碎,撕成斷縷,灼燒得焦黑!——老樹,莫非正因其老,這才義薄云天,率先狙擊那疾風迅雷么?難得的是毀殛過后,只要是上下肌膚間能存留一縷維系根枝的膚痕,老樹依舊巋然不動,不改本色,春日里,虬盤之干枝仍是最先萌芽,郁郁蔥蔥,“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其繁茂姿色反倒是別具一番歷過大劫而更其盎然、更其葳蕤的韻致哩。
在這個世界上,老樹倒地,大多數乃是斧鋸所伐。這一尊從空際云端撲跌而下的非同凡響的生命,“一旦辭柯白云鄉,非支大廈難為用”,筑宮觀,建大橋,名山勝地構設殿閣,非老樹而莫屬。
生老病死,為人生常規。從前老人下世,碌碌紅塵里勞苦一生,瞑目長眠之際,也唯有老樹,方有資格成就其棺槨。辭世老人入土為安:年輪古香古色的棺槨,盛殮起老人終于涼下來的身骨,緩緩地、鄭重地回歸到耕耘了一輩子的厚實的、溫馨的土地里去……
老則衰頹,老病死滅,屬于生物界共通的規律,然而,唯有老樹在天地間是個例外。“風號大樹中天立,日薄滄溟四海孤”。進入21世紀后,高壽的老人顯然逐年在增多,而老樹,卻是愈來愈為罕見。更為可悲的是,越加掛牌保護便越是稀少了。捻指間,我也是老人了,念想及此,深為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