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城衢巷帥府園
北京王府井大街路東有條全長不過二百余米的胡同,站在路口可以直望青磚綠瓦大屋檐中式建筑的協(xié)和醫(yī)院,據傳,這里最早是唐代名將、燕王羅藝府邸。清光緒時稱“帥府園”。《京師坊巷志稿》載:“神機營所屬威遠營捷字步隊置廠于此。”1921年美國人洛克菲勒(Rockefeller)[1]慈善總社在其東側清朝豫王府故址修建了聞名遐邇的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校(即今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前身),灌輸西醫(yī)學術,施診給藥。而同樣蜚聲世界藝苑的另一建筑,便是胡同東頭北側的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陳列館舊址,這座1960年建造的、外立面帶有大理石浮雕裝飾的建筑,如今已經成為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院史館。
有關國立北平藝專新校址的來歷,曾有多位親歷者提及。廖靜文在其《我的回憶:徐悲鴻傳》中說:“當時,北平藝專的校舍很狹窄。悲鴻懇請擔任北平行轅主任的李宗仁先生另撥一所寬大一些的校舍,除了請張大千先生畫了一幅墨荷贈送給李宗仁先生外,悲鴻自己還畫了一幅奔馬贈給他。后來,李宗仁先生也真盡力幫助,撥了一所很寬闊的校舍給北平藝專,那就是現在中央美術學院的院址。但是,后來為了要使國民黨政府的軍隊從那所房子里搬出去,還費了不少的周折,悲鴻又不憚其煩地給其中一些人畫了許多幅畫。悲鴻為了中國美術教育的發(fā)展竭盡心力,可見其苦心孤詣之一斑了。”[2]遷校后首批考入藝專陶瓷科的學生潘紹棠回憶:“由于原來校舍較小,1948年徐悲鴻校長與當時任北平行轅主任的李宗仁將軍交涉,得到他的支持,才將藝專遷至被駐軍占用的帥府園今址。在這年的開學典禮上,徐校長以十分感謝的心情說道:我們能在這寬敞的校舍學習藝術,要特別感激李德麟先生(李宗仁號),所以我將這間大禮堂命名為‘德麟紀念堂’。說著他用手指了指禮堂橫額上他書寫的這五個雄勁有力的大字。”[3]與潘同時入學的圖案科學生楊先讓,在時隔26年后的一篇題為《讀報有感》文章中寫道:“抗戰(zhàn)勝利后,徐悲鴻由重慶回到北平接管在東總布胡同的舊北平美專,并在其基礎上擴建為‘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分美術系與音樂系。由于原校址太狹小,經徐院長奔波交涉,加上好友李宗仁的關系,選擇了王府井帥府園這所日本兩層‘U’字形的小學校。1947年遷了過來,樓上為美術系樓下為音樂系。”[4]
當時負責學校總務工作、經手接洽校區(qū)搬遷事宜的宋步云,也在晚年十分簡略地敘述過拿著李宗仁的批文與國民黨駐軍戰(zhàn)區(qū)司令譚光南多次交涉的情形。但在吳作人、戴澤、侯一民、李天祥等撰寫的回憶性文章中,對遷校細節(jié)多無涉及;至于其他發(fā)表的文字資料,或語焉不詳,或僅憑記憶,或延續(xù)成說,留下了年代不確、細節(jié)缺失、轉引失實、無端臆造等諸多遺憾,致使這件關乎中國現代美術教育史及“徐悲鴻研究”的重要事件,逐漸被人淡忘。
鑒于上述研究狀況,本文嘗試從塵封的史料中綴拾殘痕,盡力勾勒出“藝專遷校”的大致輪廓,為日后的研究提供一份基礎性參考,并權作中央美術學院建院95周年慶的一份禮物。
藝專遷校起波瀾
首先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記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簡稱北平藝專)并非1934-1937年間嚴智開、趙太侔主持者,而是抗戰(zhàn)勝利后由教育部聘任徐悲鴻為校長接管特設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第八分班后重建之同名學校,盡管在歷史沿革上有其傳承脈絡可循,但在教育理念、師資遴選、校址建設、辦學經費諸方面全然迥異。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國立北平藝專部分師生在校長趙太侔帶領下南遷湖南沅陵后,于1938年6月間,奉教育部令與國立杭州藝專合并為國立藝專。留平師生經過近九個月的課業(yè)停頓后,舊生百余人于1938年4月初陸續(xù)返校報到,遂由日本顧問領導下的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責令恢復開學上課。先讓有著留日學習美術經歷的原雕塑系教授王石之接替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保管處主任,不久正式聘用為校長。藝專改稱國立北京藝術專科學校,校內組織仍依舊制,職員在京者,繼續(xù)錄用,以資駕輕就熟,辦事便利;經費方面,尊前規(guī)定,無大出入;學科方面計分繪畫科、雕塑科、圖案科,繪畫科下并分中國畫、西洋畫兩組。各科組之教授及講師,經校長慎重遴聘,有繪畫科國畫組教授黃賓虹、張大千、溥心畬等,西洋畫組教授衛(wèi)天霖、專任講師林乃幹等,雕塑科教授王靜遠等,圖案科專任講師李旭英等;為研討日本之雕塑及圖案起見,還聘請日本籍教授北原鹿次郎、鹿島英二等。
因原西京畿道舊校址已被日軍占用,故暫借阜成門外驢市口成達中學,但因所有房舍光線不適用于作畫,需要全部加以改建,然而改建又非短時間之事,又經教育部批準,以西直門內井兒胡同五號前育德中學舊址為校址。其間,曾一度借用和平門外后孫公園五號京華美術專門學校作為臨時校址,辦理學生注冊事宜。旋又因育德中學舊址交通不便、教室不敷應用等原因呈請教育部在城內另覓校址,最終,由教育部劃撥位于東總布胡同十號、原北京大學商業(yè)學院舊址為辦學新址之時,已經是開學三個月(1938年8月)的事情了。因私立文肅小學占據商業(yè)學院舊址不去,曾由教育部總長湯爾和簽署訓令,北京特別市教育局出面協(xié)商辦理接收,井兒胡同校址則由教育部立師資講肄館移入使用。
抗戰(zhàn)勝利后,徐悲鴻應教育部聘北上故都時,邀請了一批與之常年相隨、志趣相投的美術家共舉復興中國美術之大業(yè),名為接收,實則創(chuàng)新。1946年7月31日晚甫抵北平,即以電話通知臨大補習班主任陳雪屏;翌日,即8月1日晨九時便赴臨大第八分班與班主任鄧以蟄辦理接交事宜;2日正式到校視事。隨即在接受報社記者的采訪時,徐悲鴻對藝專未來發(fā)展闡明新計劃:人事方面大致已決定由吳作人擔任教務長兼西畫系主任,訓導長為李德三,中畫系主任由徐氏自兼,圖案系主任為龐薰琹,雕塑系主任為王臨乙,秘書內定為黃養(yǎng)輝;此外則已聘定教授宋步云及留法雕塑家滑田友、留比畫家沙耆等;辦學經費若仍照臨大經費發(fā)給月給五六十萬元,恐難維持,已向教育部再三陳述,力求增加;校舍亦為急待解決問題之一,藝專原有前京畿道校址,仍為空軍第六大隊借用,未予騰出,而現在之校址,又不敷應用,所以徐悲鴻到校視事當天即前往行北平行營向李宗仁主任陳請代為設法,并得到李氏允諾協(xié)助。[5]就是說,辦學三要素之人、財、物都已在徐悲鴻的籌劃中,特別是后者,由于新系組的增設(五系一科:中畫系、西畫系、雕塑系、圖案系、音樂系及陶瓷科),又改為五年學制,使得原本局促的校舍空間更趨緊張,不敷使用,復校后的招生只能采取減少錄取名額的辦法,所以解決校舍問題就成為最為迫切的問題之一。至此,抗戰(zhàn)中遭日寇強占、戰(zhàn)后又被國軍接收搶占的校址爭奪戰(zhàn),也就正式拉開了帷幕。
有文章稱,因徐悲鴻與李宗仁交誼甚厚,藝專改善校舍之事很快得到李宗仁的幫助,在短短三日之內即告完成云云,此說誠為幻想臆說。實際情況是:直到1947年的5月上旬,藝專還在呼吁調整待遇,發(fā)起組織“學生收回校址運動委員會”,要求收回西城京畿道校舍,并采取赴行轅請愿、罷課、招待新聞界等措施,以便社會人士明了此次爭取校舍運動之真相;19日下午二時,藝專學生招待記者報告此事,自治會代表白興仁報告謂:“總布胡同校址,系教育部于勝利后撥與北大者,本校復員因院址未收回,暫時在此借用,因系借來之校址,焉能有交換之理。西城校址系本校原有者,自應收回”;空軍第二軍區(qū)司令部董明德參謀長亦于當日午后四時在該部新聞處記者招待會上稱:“藝專校址現由空軍第八醫(yī)院使用,系奉令接收者,其經過情形今日已有報載。本人將謁見李主任,聽候指示,作合理解決”。隨即董氏赴行轅與王鴻韶參謀長、總務處長張壽齡商談此事,張壽齡處長又于談畢后分別赴西城藝專舊址及總布胡同藝專現址視察,告知學生校址已有解決辦法;學生方面則一致表示,決定收回原校址,不考慮另覓新址與原校址調換。張?zhí)庨L見狀只得答稱,一二日內可獲解決,實際上是用拖延淡化矛盾,隨著不久后突發(fā)的“國畫論戰(zhàn)”,這件亟待解決的難題也暫且停滯了下來。其實,徐悲鴻為尋找適宜校址的努力從未間斷,經過多方聯(lián)系、奔走,終于在東單帥府園覓得日本小學校舊址,該房舍有一百余間,甚為寬敞,并得到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行轅主任李宗仁應允撥用,并撥匯遷移費兩億元(法幣)。藝專于是成立了遷校籌備委員會,由徐校長任主委,積極籌備遷校事宜。
1948年2月19日的《華北日報》刊登《藝專今日遷入新址,開學日期移后三周》消息:
【本報訊】國立藝專校址,已覓妥帥府園日本小學舊址,并經行轅李主任允許,原定本年暑假后遷移,茲因該地駐軍已謄讓一部,決提前于十九日暫先遷入辦公,一俟整理就緒,即可全部移入上課。又該校原定本月二十三至二十八日注冊,三月一日正式上課,現因籌備遷校,特決定停課三周,開學日期后移。
帥府園日本小學系指位于東城帥府園一號的原北京日本東城第一尋常小學校,成立于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校長大越親,茨城師范本科及專攻科卒業(yè),有中等教員資格。辦學經費來自“北京日本總領事館監(jiān)督北京日本居留民團”。北平淪陷時,該校稱日本完全小學校,其規(guī)模大、設備全,和日本國內小學校情形相同,據當年報道:這是一座莊嚴偉大白灰色的樓房,“四周是一片空地,在空地的一面還在興著土木,樓的正面有一個長方形的花池子,紅花綠葉鮮艷異常,尤其在這雅靜的廣場中,看到了這美麗的花草,真使人感到不可言狀的愉快。”該校有學生二千六百余人,分五十多班,教職員有八十余人;學生自治;儀器設備齊全;安排有寫生、縫紉、音樂、體育、華語等課程;為增進閱歷、鍛煉膽量,還會在年終安排五六年級學生到外地旅行,五年級以下的學生則每月做一次市內旅行或郊外遠足……。譽美粉飾之間,倒也讓人得知陸續(xù)興建中的這所小學校當年的景象。
遷移進度在加速,25日便已在新校址正式辦公。3月5日的天津《大公報》第1版曾刊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啟事》:“本校因擴充遷移校舍展期,于三月十日在帥府園一號校址開學,十二日開始注冊,十五日上課。各生寒假作業(yè)限于八九兩日繳交注冊組以憑審核,希本校學生注意此啟。”15日晨在帥府園新址舉行開學典禮,校長徐悲鴻親自主持并即席訓話。學校定于18日正式上課。這顯然不是潘、楊提及的那次入學典禮,“德鄰堂”還未來得及命名!
1948年3月25日美術節(jié),下午四時,在洋溢胡同十四號召開北平美術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會上,蟬聯(lián)名譽會長徐悲鴻致詞:
藝專遷校已告一段落,今后我們有了“地盤”,藝術發(fā)展有了很好的基地,不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今后我們應該把成績給大眾看,所以規(guī)定五月一日至十日在中山紀念堂舉辦的三團體聯(lián)合展,意義非常重大。我們到北方來推行藝術運動,就是要把我們的理想和簡介拿給大家看,要說與敵人作戰(zhàn),這些作品就是對種種理論的答復!國畫應該進取,否則便要死亡!對歐洲藝術的研究,應著重在技術方面,以期達到最高水準。近三十年來的歐洲藝術,在畫商的操縱之下,已陷于混亂狀態(tài),我們仍應立腳于現實主義,把握高度的技巧。我們去年下半年有了敵人,不是我們找他們,而是他們要跟我們做對,我們應該用行動來表示主張,所以此次展覽希望大家踴躍出品!
以近一月之時將一所學校搬遷完成,看去頗為順利,但實則暗流涌動,好事多磨。細究“收回校址”運動,實際上與當時各地學生時起學潮、時局日趨惡化的大背景相關聯(lián),主要體現在:1、涉及戰(zhàn)后教育制度與行政改變,突出表現為請求改變學制等;2、學生本身生活水平下降,要求增加公費;3、各級學校人員較戰(zhàn)前增多兩倍以上,而學校之辦學設備跟不上;4、以搶占機關學校成風的戰(zhàn)后接收泛濫,引起師生的強烈不滿。
4月6日,北平被罷教罷課氣氛所籠罩。藝專師生三百余人也對原駐單位第五補給區(qū)拒不執(zhí)行教育部與行轅命令,將本已達成以西京畿道及東總布胡同兩處校產五百余間對換帥府園房屋之協(xié)議,又復毀約強占校舍不去的做法表示強烈憤慨,引發(fā)罷教罷課抗議,徐悲鴻緊急召開會議,以求緩和,結果無效,即因交涉過勞臥病醫(yī)院。7日上午十時半,學生自治會假該校招待平市新聞界,該會代表梁云波報告罷教罷課經過時說:“該校此次遷校,對行轅李主任、徐啟明參謀長、警備部陳繼承司令等之協(xié)助,深為感激。此帥府園之校舍,乃以西京畿道及東總布胡同兩處校舍交換所得,原住于現址者有警備部干訓班及補給區(qū)講習班,目前僅補給區(qū)講習班尚未遷出,補給區(qū)準備將該校作為傷病醫(yī)院,搬來病床和醫(yī)療器材甚多,占有三排房屋及畫室、女生宿舍等,補給區(qū)譚南光副司令對本校稱:行轅令該部搬家,乃錯誤之舉,因該部不直屬于行轅,且該校房產為補給區(qū)所有,若以東總布胡同校舍、洋溢胡同及貢院宿舍讓與補給區(qū),則帥府園房屋刻全部遷出。”譚某還指責藝專同學對傷兵甚漠視。梁云波反駁說:“東總布胡同已交與警備部干訓班使用;洋溢胡同房乃租來者,且為敵產,現已發(fā)還;貢院現為學生宿舍,本校認為此條件過為苛刻,無法應允。”梁云波同時表示:“校長徐悲鴻因此事交涉多時,操勞過度導致高血壓癥復發(fā),已于昨晚送入醫(yī)院診治。如果徐校長健康更惡化,應由補給區(qū)負責。現在本校除決定無限期罷課外,同時電呈蔣主席、國民政府國防部、聯(lián)勤總部、教育部及北平行轅等機構請求執(zhí)行命令,并發(fā)表宣言。”梁云波最后以學生自治會名義鄭重聲明,“本校學生此次罷課目的,極為單純,與目前各校所舉行之罷課行動,絕無相涉,希社會人士及輿論界予以支持。”會后他們邀請記者參觀被占校舍,說明這部分校舍共三排,每排二十間,現第一排畫室及第三排女生宿舍已全被占用,第二排陶瓷系被占九間,另有一處預備做飯廳的房子,亦被占用中。平津各大報紙刊登了藝專教授會、學生自治會的聲明及校舍糾紛情形,進一步引發(fā)社會各界的關注。第五補給區(qū)也改換口氣,稱允保留該院中之一所房屋(過去是日本神社),余皆交還藝專。該校學生認為既屬行轅命令全交,無保留余地,故堅持不讓。實則第五補給區(qū)已透露企圖:如藝專肯拿出“搬家費”,可能完全搬出。但藝專負責人表示:“關涉非僅第五補給區(qū)一個機關問題,此外如同在院內尚未遷出之警備部干部訓練班也要‘搬家費’,就不好辦了,”所以拒絕拿出一分錢。最后還是南京國防部白崇禧部長一紙電令,允將藝專校址撥交藝專應用,條件是:由行轅出面接收東總布胡同十號校址及洋溢胡同藝專職員宿舍后轉交第五補給區(qū)司令部使用。
徐悲鴻與李宗仁
李宗仁(1891-1969),字德鄰。廣西臨桂人。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一級上將,中國國民黨內“桂系”首領。周恩來評價李宗仁一生做過三件大好事:第一是北伐,第二是臺兒莊大戰(zhàn),第三是回歸祖國。
1935年秋,徐悲鴻首次赴廣西,下榻于南寧共和路樂群社,受到李宗仁熱情接待,安排在南寧舉行“悲鴻畫展”,談到發(fā)展廣西美術事業(yè)前景,引起徐悲鴻濃厚的興趣,毅然將南京所藏書畫珍品經港穗運到南寧。翌年,徐不顧蔣碧薇反對離家赴桂,積極參與籌備廣西省第一屆美術展會,任籌委、評委和編委,撰有《廣西第一屆美術展覽會鄙人所征集物品述要》一文。1936年7月5日展覽開幕,展出書畫五千余件,另有文物、照片、刺繡各數十件,其中以徐畫和所藏珍品為主,兼有其他名家作品。展期原定兩星期,延期一周,至27日結束。展出地點分設廣西省教育會、省博物館、圖書館和南寧女中,可謂規(guī)模宏大,盛況空前。隨后,徐悲鴻被聘為省府顧問,并籌建“桂林美術學院”,李宗仁親自過問籌建所需款項,并很快于獨秀峰下破土鳩工,建成二層樓房,旋因抗戰(zhàn)軍興,李調五戰(zhàn)區(qū),籌建工作遂告夭折。
居桂期間,徐悲鴻創(chuàng)作頗豐,除大量應酬畫,尚有《逆風》、《雞鳴不已》、《漓江煙雨》、《馮子材》、《劉永福》、《桂軍誓師北伐圖》、《芭蕉麻雀》(廿七年仲春,返桂林,寫于美術學院,時我軍與兇倭鏖戰(zhàn)于臺兒莊)等精品;此外,專為李宗仁所作包括素描肖像、中國畫《雄鷹圖》、行書對聯(lián)“雷霆走精銳,行止關興衰”等。創(chuàng)作于1937年的油畫《廣西三杰》可以算作這一時期徐悲鴻的代表性作品了,表現被稱為“桂系三雄”的白崇禧[6]、李宗仁和黃旭初[7],戎裝跨馬立于桂林山水間,題:“廣西三杰。陶然俱樂部諸公指正。徐悲鴻。民國廿七年三月九日”。該作完成歷時約一年之久。抗戰(zhàn)初期,徐悲鴻前往新加坡舉辦籌賑義賣畫展,畫款所得,委托星華籌賑總會全部匯交廣西,作為第五路抗日陣亡將士遺孤?lián)狃B(yǎng)之用,可見徐對李宗仁以及廣西的情誼之深。
抗戰(zhàn)勝利后李徐北平重晤,擔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北平行營主任(后改稱國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轅主任)的李宗仁力挺徐悲鴻主持北平藝專建校遷址,或許其中也有償還當年籌建“桂林美術學院”中途夭折的歉疚之情吧?
筆者曾在某拍賣會圖錄中見到徐悲鴻為撥校舍事致李宗仁的一通信函:“德公尊鑒:此番為另種作戰(zhàn),貯侯凱旋。公返平前懇與郭總司令商定敝校西京畿道與東總布胡同兩共四百七十余間由尊命與帥府園一號全部房舍(包括神社在內)共一百八十五間交換產權,務懇維持原令,為敝校一勞永逸百年久長之計,拜感無涯,敬請鈞安,夫人萬福。悲鴻拜上。四月十八日。”原件未署年份,在印有徐悲鴻手跡之“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套紅牛皮紙信封上寫有:“懇啟明尊兄參謀長面呈德公親啟乞晤郭總令。為撥校舍事。悲鴻拜上”字樣。1948年3月29日至5月1日,國民黨“行憲國大”在南京召開,主要目的是選舉總統(tǒng)和副總統(tǒng)。從該信首段祝候語看,顯然是指李宗仁赴南京參加副總統(tǒng)競選事,于此可以確定書寫時間為1948年4月18日,與上述藝專校舍糾紛內容相吻合,其語殷殷,至今讀來仍令人感嘆不已,“郭總司令”系指南京國防部聯(lián)合勤務總司令郭悔吾將軍。
另有一通收錄在王震編《徐悲鴻年譜長編》“1947年8月5日(六月十九)”條中的致李宗仁函:“德公尊鑒:國防部已有令到校,謂尊重行轅(指李宗仁——震注)威信,將神社借與敝校,如是下臺辦法亦佳,特此報聞。今日有事未能面謁。敬請儷安。”
根據前面引述資料,藝專最初發(fā)起收回校址運動,實為欲將西京畿道舊址收復,無關“神社”事;而覓定帥府園日本小學為校址,徐悲鴻繪奔馬又請張大千繪墨荷贈送李宗仁,也都是1947年冬季的事情。當初軍方欲將神社房屋作為與藝專做資金交換砝碼,藝專據理力爭后,經國防部下令“撥交藝專”,軍方迫不得已改口“借與”藝專以留顏面。8月4日藝專收到聯(lián)勤總部函稱:“維持行轅威信,南部神社準轉借,但有軍用,應歸還并具合約報部。”如此,則可確認該函作于1948年8月5日,而行轅實為一軍事指揮行政機構,未必特指李宗仁。從徐悲鴻的兩通信函內容看,李宗仁為藝專校址的撥用,確實盡了心力,以行轅主任、副總統(tǒng)之高位而關照一所藝術院校的建設,不僅是出于與徐悲鴻的私交,也體現出國家對藝術發(fā)展的關注,因為除去李宗仁之外,還有來自國民政府、教育部、國防部、北平行轅等部門及朱家驊、白崇禧等人支持和幫助,盡管那是處于政局動蕩不安的年代。
1948年7月20日天津《大公報》曾刊登《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招生》廣告:“一、招考科組:繪畫科、圖案科、雕塑科、陶瓷科、音樂科;二、年級:各科組一年級;三、投考資格:公立或已立案之初級中學畢業(yè)男女生或具有同等學力者;四、報名手續(xù):繳呈證件并繳報名費及最近半身照片二張;五、報名日期:七月二十六日至三十一日每日上午九時至午后一時;六、報名地點:北平東城帥府園一號本校;七、考試日期:八月六日至九日;八、簡章存校,每份五萬元,函索須附回件郵資。”
此處的“北平東城帥府園一號本校”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徐悲鴻執(zhí)掌的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完成了從接收、改制到校舍遷址的全過程。至此,自北平淪陷至抗戰(zhàn)勝利后將近十年,國立北平藝專為爭取校舍而進行的艱辛努力,終得歷史性的圓滿完成。就徐悲鴻而言,自北京大學畫法研究會而至南國藝術學院、國立北平大學藝術學院、桂林美術學院、中央大學藝術系、中國美術學院、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的三十年美術教育探索,終于贏得了完全屬于他的實現其藝術理想的陣地,向著踐行寫實主義藝術主張又邁進一步,想必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一年半之后,新一屆政府下的國立美術最高學府即在此基礎上穩(wěn)固陣營,引領主流藝術教育長達44年,直到1995年中央美術學院領導班子從學院長期發(fā)展和學科建設考慮,做出了搬遷校址、擴大辦學規(guī)模的決定,毅然辭別了徐悲鴻當年苦心經營、夢想“一勞永逸百年久長”之帥府園校址,搬遷到朝陽區(qū)萬紅西街2號,并于中轉辦學六年后,得以在望京花家地南街8號新校址安營扎寨,肩負著新的時代使命。
北平藝專德鄰堂
1948年4月15日下午二時半,北平藝專在該校大禮堂舉行慶祝三十周年紀念活動。徐悲鴻校長抱病親自主持,臉上洋溢著喜悅的顏色,他致詞說:今天不僅是校慶,而且是更生的日子,此次校舍問題的解決,應該感謝李主任的幫忙,所以把這禮堂命名為德鄰堂,以紀念他。由于校舍問題,也足見創(chuàng)業(yè)艱難,希望同學多加奮勉。他又指出:藝專的學生,都具有天真活潑的資質,并富于熱情,這是從事藝術的最基本的條件。但是惟其富于熱情,所以也容易被人利用,所以他不希望學生參加校外任何含有政治意味的活動,而應為創(chuàng)造藝術奮斗到底。現在是亂世,但亂世更容易產生偉大的天才!這種語重心長的帶有勸慰的言語,顯然是針對最近各校學潮涌動,深怕學生為此做出不必要的犧牲而言的。在來賓吳幻蓀致詞后,由徐校長頒發(fā)品學兼優(yōu)學生之獎章,受獎者約二十余人。最后公演國劇《奇怨報》、《法門寺》及舉行游藝活動,至五時許始散,晚七時舉行音樂會,有國樂及西樂等名曲演奏,最后公演由劉國權導演,魏鶴齡、項堃、林靜主演的反映抗日題材的電影《白山黑水血濺紅》。
北平藝專帥府園校址由此成為北平又一重要美術活動場所。“德鄰堂”的“存在”時間僅有八九月之數,隨著政局變化,北平和平解放,報刊上提及藝專舉辦展覽時也相應改用了“大禮堂”字樣。現將在藝專校內(主要為德鄰堂)相關的活動簡單梳理如下:
1948年5月上旬,北平藝專、中國美術學院、北平美術作家協(xié)會在中山公園中山堂舉行聯(lián)合美展時,其開展前的預展及記者招待會就是在德鄰堂舉行的。
4月29日預展當天,徐悲鴻校長偕夫人親自接待來賓,并就董希文《瀚海》、吳作人《雪原犁奔》、齊振杞《地攤》、徐悲鴻《南天目山之秋》、《云南雞足山悉檀寺庭院》、《喜馬拉雅山》、李樺《天橋人物十八幅》、宗其香《夜重慶》等作品一一加以解說。徐悲鴻在談到自己的意見時,首先強調中國藝術界今后應著重發(fā)掘新的天才,予以培養(yǎng),而不應只持幾個已經成名的老人。他認為:今后美術的道路應以現實主義為準則,先把握住現實主義,再求各別發(fā)展;訓練學生,一方面要使學生把握高度的完整的技巧,一方面還要養(yǎng)成他們多方面的知識;中國以往的文人作畫多忽視技巧,而了解技巧的畫匠又多不讀書,這二者互有偏頗,今后應該加以糾正和補救。
6月12日午后四時,北平藝專、中國美術學院、北平美術作家協(xié)會三團體假德鄰堂舉行茶會,歡迎著名研究法國文學專家謝壽康夫婦,并有小型精彩展覽,計有明清兩代書法、現代繪畫等。北平市文化界名流梅貽琦、周炳琳、袁同禮、李書華等百余人應邀參加。
7月2-6日,藝專教授黃養(yǎng)輝在該校二樓陳列室舉行畫展五天,作品約百余件,均系精心杰作。
7月8日,北平藝專、中國美術學院及北平美術作家協(xié)會三團體,于午后五時假藝專德鄰堂舉行音樂會歡迎李宗仁副總統(tǒng)夫婦,受邀作陪者有李書華等二百余人。
9月16日,北平藝專在德鄰堂舉辦李杏南藏織繡品展覽會,展期三日。首日請李演講“中國織繡藝術”。關于該展,沈從文在《收拾殘破:文物保衛(wèi)的一點看法》一文中有所提及,面對冷落的場面,認為“悲鴻先生的理想,教授先生的熱心,想在第二代人起作用,不特個人工作具創(chuàng)造性,還對普遍藝術運動具啟發(fā)性,藝專的環(huán)境和設備,無論如何還得加以更大注意關心,方能配合,并應當取得故宮、中博、北圖等等國家機構及私人幫助,給師生以更大方便與鼓勵,才不至于落空。”并呼吁專科以上學校設立文物館,以利師生加強對古典優(yōu)秀傳統(tǒng)的理解。李杏南長期服務于故宮博物院,編有《小品織繡圖案》[8]、《明錦》[9],后者的序文便出自沈從文之手。有關張氏生平不詳,中國國家博物館百年捐贈目錄(1912-1949年部分)中有李杏南其名,推測也應該與古代織錦收藏有關。
10月10-17日,國立藝專教授滑田友在德鄰堂舉行個人雕塑作品展覽,徐悲鴻題寫了展名。
10月21-24日,北平美術作家協(xié)會、中國美術學院及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三團體在德鄰堂舉行齊振杞教授遺作畫展,有精品大小百余幅。又徐悲鴻、齊白石、于非廠、葉淺予等畫家,均捐有精作標價展出,以義賣所得作為齊氏善后費用。
11月26-27日,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為商討遷校問題,在德鄰堂連續(xù)舉行兩次全校性緊急會議,全體教職員工及學生代表出席,一致決定不同意學校南遷,并建議將國民政府所撥15萬元金圓券用來購糧以應變。校務及學生課業(yè)仍照常進行。
12月19-23日,藝專學生成績展覽會在德鄰堂舉行。
1949年2月,北平藝專在學校禮堂舉行和平解放后的第一次教師作品展。
3月,“老解放區(qū)美術作品展”在北平藝專舉行。
7月21日,中華全國美術工作者協(xié)會在北京中山公園成立。為配合該會的召開,在北平藝專舉辦了《全國文代會美術作品展覽》(被認為第一屆全國美展),展出作品1905件,其中木刻150幅,年畫100幅,連環(huán)畫100幅,漫畫、窗花80幅,中國畫30幅,雕塑、洋片30件,油畫20幅。大部分作品來自解放區(qū)。
11月,中央人民政府批準華北聯(lián)大第三部美術系與北平藝專合并,組建為國立美術學院。
“德鄰堂”這個名稱使用不長,但在當時北京高校中頗具影響的大禮堂,又繼續(xù)見證著學校乃至整個首都文化界的諸多重要歷史時刻……
如今,當初的帥府園舊址,除去后來興建的美術陳列館建筑僥幸遺存外,U字樓、花園、食堂、教室、宿舍等均已蕩然無存,但見高樓聳立,天橋飛架,換了新天地,怎不令人感慨萬端。
“帥府園舊址不足惜,只要‘中央美院’牌子在,仍然可以驕傲。”——陳丹青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