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以來,學院批評逐漸成為當代文學批評的主流。但隨著學院批評的日益壯大和成熟,這種批評所暴露出來的問題也越來越多,像不讀作品的空頭批評,專在外圍作戰的迂回批評,大帽子底下開小差的宏大批評,缺少經驗和感悟的純理性批評,以新聞、廣告為手段的炒作批評,諸如此類,不一而足。[1]有批評家在批判和反思這些無效批評的基礎上,提出要重視和增強文學批評的有效性,重建一個文學批評的時代。有效批評的方法有哪些?或許我們可以列出一大串,但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實證分析是所有有效批評的基石。正是出于對當前文學批評的憂慮和思考,李遇春先生推出了他的專著《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廣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版),為當代文學批評指出了一種思路和方向。
《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是一部論文合集,收錄了作者十多年的文學批評文章20余篇。一般說來,大凡論文集很難擺脫一種通病,即每篇文章的批評對象不同,運用的批評方法不同,即使單篇各各精彩,但合在一起也像是一鍋五味俱全的大雜燴,味道很足,但終覺不夠純正?!蹲呦驅嵶C的文學批評》也容易給人這樣一種印象,但如果細心地讀下去就會發現,看似散漫的評論文章始終有一條紅線貫穿其中,這就是作者一貫堅持的批評方法——實證批評。
什么是實證批評?它不同于人們習慣理解的考據式分析,而是一種在“充分吸納傳統中國學術和現代西方學術中的相關理論資源”(除非特別指出,引文均出自李遇春《走向實證的文學批評》)的基礎上形成的研究方法。這種批評方法在中外文學批評史上早已存在,成功的實證批評也不乏其例,作者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了歸納和總結,進一步把實證分為三種類型或方式,即“形證”、“史證”和“心證”?!八^形證,即從文學形式的角度切入文學文本或文學現象,批評家通過精微細致的藝術分析,發現文學自身所包蘊的真理,即作品獨特的思想創造、作家獨特的精神形態以及文學思潮或現象的獨特意義?!彪x開了“形證”,批評可能是哲學批評、政治批評、文化批評、語言學批評,但就不是“文學”批評?!八^史證,用西方文論的概念說就是社會歷史批評,用中國古人的話說就是‘知人論世’?!?離開了“史證”,文學批評就變成了就事論事,沒有文學史的坐標和參照系,作家和作品的價值和意義將無從談起?!八^心證,即中國人所說的‘以意逆志’,至于西方文論中所對應的概念或批評流派,則遠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評所能涵蓋。它主要是指以心理或精神為中心的對作家、作品或文學思潮、文學現象所做的心理批評或精神批判?!彪x開了“心證”,作者和作品便失去了聯系,批評會陷入純粹的形式主義。當然,作者所倡導的實證,是形證、史證和心證的三位合一,三者彼此融合,又互相滲透?!蹲呦驅嵶C的文學批評》所收錄的論文,便是作者多年來堅持實證批評的結晶,也是實證批評的成功典范。
該著共分四大版塊,每個版塊各有側重,也各具特色。“文學史新觀察”版塊側重于對當代文學史的重新考量,即偏重“史證”。如《符號的行旅——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土地話語演變的一個歷史輪廓》一文,借用了西方的符號學理論,把土地作為一種符號,通過對半個多世紀來關于土地文本的深刻解讀,從1950-1970年代的土地政治符號化,到1980年代的土地經濟、文化符號化,再到1990年代以后土地的精神和消費符號化,全面展現了土地敘事話語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演變歷程。文章以小見大,舉重若輕,通過土地敘事話語的演變來透視當代農村敘事的演變,而農村敘事是中國當代文學中最豐富和發達的創作題材,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一個縮影,因此該文既是一種當代農村敘事研究,也是一種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側面研究。該文雖然強調的是土地敘事對于當代文學史的意義,但作者的論述始終從具體的文本出發,并通過作品中人物的心理變化來透視一個時代的經濟、政治和文化變遷,體現了實證的批評方法和原則。
《六十年代初歷史小說中的杜甫形象》選取的是當代文學史中的一個橫斷面,以1960年代初的五部杜甫題材歷史小說為研究對象,通過對五部小說敘事策略的分析,展示了不同作家在那個時代的各異心態,從中發現時代話語對作家們的規訓,以及作家為迎合或者逃離這種規訓所做的努力。該文既對1960年代初期的文壇現狀做了整體性的描述,又選擇五部杜甫題材歷史小說做個案分析,既注重對文本的細致研讀,敏銳把握和捕捉小說的特點和具有意義深度的細節,又不是僅僅拘泥、局限于文本解讀,而是通過對歷史文化語境中的作家心態的合理追蹤和深度剖析,探討作家的創作困境背后深藏著的某些復雜的因素。宏觀揭示與微觀分析、整體概括與個案討論的有機結合,使整篇文章邏輯嚴密,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革命年代的文學蛻變”版塊,側重于對延安文學的深度解讀,在實證分析中更傾向“心證”。作者選擇了丁玲、何其芳、賀敬之等幾位具有典型意義的作家,其典型性在于,他們都曾是具有一定叛逆精神和藝術才華的小資產階級,來到延安后,隨著身份的轉變,他們的創作也迅速向“左”的方向發展。但創作上的轉變并不像身份的轉變那么輕松,以前的生活經歷和固有藝術旨趣早已成為他們思想和創作的有機組成部分,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他們實現 “脫胎換骨”的阻力,表現在創作上,就是丁玲延安時期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當時基本定型的紅色文藝生產規范的藩籬,同時也烙上了紅色話語權力運作的深刻印痕,但丁玲運用自我投射、體驗“他者”和懺悔儀式三種話語防御策略,對當時主流文學話語規范的制約和壓抑構成了一種沖決,從而使她的作品也涌動著五四知識分子的“灰色”的啟蒙情緒。何其芳比丁玲小八歲,盡管也面臨如何融入紅色話語系統的折磨和痛苦,但生活經歷的相對簡單也預示著他的轉變不像丁玲那么艱難。他主要運用了一種雙重性的懺悔話語策略,以此來認同和超越當時已基本定型的革命文藝話語秩序。何其芳的心理困境,折射了當時面臨創作轉換的革命作家的普遍文化困境。相比于丁玲與何其芳,更年輕的賀敬之進入延安時(16歲)人生觀和世界觀還沒有成形,他的轉變也最為輕松和徹底。雖然他早期走的是“批判現實主義”的詩歌創作之路,有些作品還帶有一種小資產階級情調,但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后,他迅速完成從“批判現實主義”到“革命現實主義”的創作轉型。建國初期他也有過“現實主義深化”的藝術探索,但1956年后他開始全面走向“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文學主流。三代作家,一條道路,目的相同,過程迥異。他們的創作表明,愈是風格定型的作家,實現創作上的轉型愈艱難。作者對這些問題的討論,均建立在具體文本、創作現象、作家文化心態的細致分析和清理之上,恰當中肯,不時有卓見流出,令人拍案叫絕。
“變革年代的文學突圍”版塊,聚焦于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熱點問題,在批評方法上運用的是“形證”、“史證”和“心證”的合一。收錄的幾篇文章,題材廣泛,視閾開闊,既有轟動一時后來沉默的老作家張一弓,又有1990年代熱衷敘事藝術的中年作家格非,還有新世紀崛起的70后青年女作家喬葉;既有歷史題材小說,又有關注現實的文本;既有鄉村敘事,又有都市書寫。一位作家代表一種類型,組合在一起可大致反映1990年代以來的當代文學發展的全貌。這些批評,由于能及時地跟蹤、反映作家的創作動向和作品的藝術信息,因此具有與創作幾乎同等的時效性。
作為一名湖北籍的批評家,作者一直關注湖北作家的創作現狀,“聚焦文學鄂軍”版塊,又顯示出作者批評的另一個方面的特征。由于作者對湖北水土和湖北作家有著更深的知和愛,因此這些批評具有了一種情理交融的風格,無論褒貶都有強烈的感情,指點評說皆源于真切的感受。這種抽象化的抒情,賦予了評論以情感的溫度,因而具有一股感人的力量。
如前所述,該著是一部論文合集,收錄了作者十多年的文學批評文章,一定程度上,可以把它看作一個文學批評家成長歷程的見證。作者雖然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和《新華文摘》等權威刊物上發表文章十余篇,但并沒有因此而鄙棄自己早期的“習作”,甚或有一點敝帚自珍的心態?!兑粋€“聯對夢”小說文本》、《入城·圍城·突圍》和《破碎的英雄與英雄的破碎》便是作者讀碩士研究生時寫作和發表的作品。這些批評以對作家、作品的闡釋為主,側重于對作品的主觀感受,顯示出作者極高的的文學批評研究的天賦和起點。新世紀前十年是作者批評的井噴期,該著入選了九篇。這一時期的批評仍以作家論、作品論為主,但實證分析已成為作者的一種自覺,批評的廣度和深度也大大加強。2010年以來的批評可以看作是第三個時期,該著入選了十一篇文章(加上卷首和卷尾),幾乎占了整部著作的一半,足見作者對這一時期批評的偏愛。作者的偏愛是有理由的,作為讀者,我也最喜歡他這一時期的文章,不僅因為作者的研究視野更開闊,文筆更老練,而且沒有了前十年批評的書卷氣,對理論的運用進入了一種化境,語言也開始走向平淡,表現出一種大家的氣度和風范。如果給該著加一個副標題的話,我的建議是:批評家是如何煉成的。
總之,該著是對近年來文學批評無效性的一種反思和反撥,當代文學批評要擺脫“失語”或“缺席”的狀態,必需注意和尋找學理上的依據,即批評的尺度、標準和方法手段等,重建文學批評的科學性,實證批評即有效批評的代表,它的價值和意義將在未來的文學批評中得到驗證。
李遇春先生剛過不惑之年,但在當代文學批評領域已“不惑”多年,如此年輕就已經取得如此高的成就,我們有理由相信,一顆文學批評大家之星正在升起。
(作者單位:武漢工程大學外語學院)
[1] 於可訓:《漫議文學批評的有效性問題》,《文藝報》2012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