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翻讀厚厚五卷兩百多萬字的心血之作,思緒綿綿,感慨不已。沒想到衍柱給他的學術文集起了個這么富有美學意味的名字,“林濤海韻”集優美與崇高于一,“叢話”乃多視角多層次的平等對話,既無仰視研究對象之卑,又無俯視同行讀者之傲,詩意盎然的六個字展現出他生命深處充滿光芒的詩心,隱喻著他追求真善美的學術人生。作為衍柱的同代人和同窗好友,一直在學界邊緣晃晃悠悠的我,耳聞目睹衍柱意氣風發、斗志昂揚地穿行藝林漫游書海,一步一個腳印地邁向學界中心成為知名學者;在他的帶領和推動下,山東師大文藝學學科也成為我國高校文藝學研究的重鎮之一。為此我感到由衷的高興和欽佩。衍柱能有今天這樣的學術成就并非偶然,拋開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因素,他成功的奧秘就在他“這一個”本身。在我的眼里——
他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以高標準追求人生境界的學者。吃著地瓜長大的少年時代,衍柱就“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看看大海,走向大海,走向更大的世界”;在難忘的青春歲月,衍柱就以保爾·柯察金的人生價值觀為座右銘,領悟了“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人生真諦,思考著人怎樣才能活得有意義活得精彩;進入人生的成熟期,衍柱以詩的語言表達了對理想重要性的哲學思考:“理想是生命之光、智慧之光,又是文學藝術之光”,而“光,是生命的象征,前進的動力,行動的指南”。在人欲橫流、權錢至上的當今,談理想似乎顯得奢侈、矯情,但衍柱的人生實踐提醒我們,美好的理想和遠大的抱負是人之所以為人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衍柱的可貴之處更在于,不論時勢如何風云變幻,他都堅定地、頑強地踐行自己的理想抱負,向著“仁者、愛人”,“智者、愛智”的理想人生境界攀登,從不改變初衷,也不降格以求。我輩學人誰沒有過理想,誰沒為理想奮斗過?但又有多少人能像衍柱先生那樣為實現自己的理想做到堅定不移,堅持不懈,堅忍不拔?凡與衍柱有過接觸的人,無不對他過人的精力留下深刻印象。我每次見到他,他都是那樣的精神飽滿、思維活躍、不知疲倦,總是被他旺盛的生命力所感染感動。我不止一次地和同學同行談起,衍柱這個人哪來那么多的精力?活動一個接一個,文章一篇接一篇,專著一部接一部,像一架“永動機”。這次讀了他的《學術人生自述》,我才找到了答案,才真正理解了他。對理想的真誠堅守和不懈追求,鑄就了他強大的內心世界,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
他是一個熱愛學術,以學術為志業為生命的學者。學術是一個崇高神圣的字眼,進入學術領域需要勇氣和犧牲精神。馬克思說過:在科學的入口處,正象在地獄的入口處那樣。如果有人把學術僅僅看成是個謀生手段或沽名釣譽的工具,那必定是學術的浪子、逆子,是對學術的褻瀆。衍柱大學畢業留校當助教,就欣喜地意識到自己“真正成了文藝學,美學大家族中的一個成員”;考上中國人民大學文藝理論研究班,他帶著朝圣的心情“進入了中國文藝學、美學研究的學術殿堂”,在諸多學術大家的引領下發奮學習,并反復思考著、規劃著自己“應當走一條什么樣的學術探索和研究之路”;文革的的磨難不僅沒消蝕他矢志獻身學術的心愿,反而“更加堅定了”他“‘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走治學道路的決心”。爾后,他緊緊抓住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大潮的歷史機遇,縱身一躍,把自己擲入“精神的煉獄”,踏上學術殉道的不歸路。幾十年間,不管社會環境和人生遭際如何,他對做官、發財始終無興趣,學術才是最愛,苦在其中亦樂在其中,他的人生就是學術的人生。執著,是他獻身學術最具個性的標記。他有一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韌勁,只要看準了某個問題,就果斷出手,抓住不放,不把問題弄清楚,不達到既定的學術目標,決不罷休。正如蔣孔陽先生贊賞的:“他一開始研究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就一門心思地執著在馬克思主義文藝學上面。在馬克思主義文藝學中,他發現了典型問題是一個中心的重要問題,他又一門心思地執著在典型問題的上面。”(《文學理想論》序)與執著相伴的是生命的投入,這在更深的層次凸顯了衍柱對學術近乎癡迷的熱愛。學術研究是研究者發展和實現自己的需要,是人的最高層次需要之一,它應當和人的物質勞動一樣,“是人的自由的生命表現,因此是生活的樂趣”(《巴黎手稿》)。作為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一種特殊方式,學術研究是研究主體和研究對象雙向建構的整合過程,它的最高境界是研究主體自我的精神世界與研究對象的精神世界的遇合,是自我生命與學術生命的交融。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何其芳的《論<紅樓夢>》、李澤厚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就達到了這個境界。從書系中對文心與人心相通的論證和對于對話思維與方式的闡釋來著,衍柱在這上面也有自己的追求。讀他的一些專著,不僅有邏輯的說服力,還有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的感染力,能在概念、判斷、推理的字里行間觸摸到一種生命的溫度。錢谷融先生稱贊《馬克思主義典型學說史綱》“文采斐然,活潑可喜”,胡經之先生說他深深被《時代的回聲》里的“理想之光所感染”。顯然,在斐然的文采和理想的光芒背后,是作者自己生命的投入與躍動。在衍柱那里,生命的投入是以非功利、超功利為前提的。與批評界的頹風亂象相悖,他寫作鑒賞批評長篇小說《大秦帝國》的系列論文時,“既不認識作家孫皓輝,也不認識出版社的編輯,更無來自何方的‘指令’,完全是無功利的欣然命筆”;讀了《蛙》,莫言的藝術勇氣和創新精神使他的“靈魂真的被震撼了,于是便不自由主地寫出”了長篇評論《生命的文學與文學的生命》。從這些思辨與詩情交融的文章里,我再次感受到了衍柱對學術的執著,更聽到了他心靈的呼喚,生命的吶喊。
他是一個喜歡并善于獨立思考,期望并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的學者。在當代中國,學術研究環境有種種局限,學者們的思想也遠未達到自由自在的狀態。因此才有“錢學森之問”,獨立思考便顯得特別珍貴。衍柱對此頗有學術自覺性,他回顧:“在我的學術生涯中,心中發生的最大的革命是解放思想、破除迷信的問題。”當他從現代迷信的惡夢中警醒,就開始認識到:“我們崇拜的是真理,不崇拜任何偶像。”他正是在不斷沖斷歷史和現實形成的種種精神枷鎖的過程中,逐漸找到自己、認識自己,從而去探求真理、尋找打開真理迷宮的鑰匙的;他正是在不斷地由低到高、由淺入深的獨立思考過程中,努力嘗試著去提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新思想、新觀點,發出屬于自己的新聲的。“林濤海韻叢話”書系雖不能說篇篇精彩,字字磯珠,但又確實是衍柱在蓄積有素、博采眾長的基礎上用自己的眼睛和頭腦去觀察、思考、判斷,邁開自己的雙腳去踐行的優質精神產品,其中有的部分新意迭出,見解獨到,理論成熟,自成一家。比如他對馬克思主義典型理論的研究,從《學習馬克思恩格斯論典型問題》(1964年)到《馬克思主義典型學說概述》(1984年),從《馬克思主義典型學說史綱》(1989年)到《文學理想論》(1992年),無論廣度、深度、力度和系統性,我敢說國內研究馬列文論的學者中尚無出其右者。特別是他將對人、人性和人道主義的新認識作為自己重新研究馬克思主義典型理論的一個原點或基本出發點,打破了傳統的馬列文論研究和典型問題研究的觀念和格局,呈現出新的面貌,從而把典型問題研究和馬列文論研究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又如關于中國社會轉型和文藝學的建設這個重大問題,他認為中國文藝學在新世紀的發展不應是“多元混雜”,而應是“主導多元,綜合創新”,這個觀點因較為切合中國實際而得到眾多學者的認同、贊揚。在我看來,人文學科的學術研究對主流話語的認同與維護或質疑與批判,實際上存在著多元的思想選擇和價值取向,有的是從經驗論或獨斷論出發,有的抱功利主義、機會主義態度,有的則力圖堅持學術獨立的立場。衍柱顯然屬于后者。他自覺同極“左”的文藝理論劃清界線,在盡可能多地掌握當代文藝有關重要問題的第一手資料,系統地回顧與反思新時期以來文藝學中爭論不休的一些問題的基礎上,經過長時間的學習、思索而逐漸形成自己的見解,對如何認識文藝理論的現狀和發展態勢作出了自己的回答。這說明“主導多元,綜合創新”論的提出確實是獨立思考的結果,其價值完全取決于理論自身的學術含量,取決于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真理。這是學術研究的正道。學術研究如果趨時媚世,追風逐浪,把是否符合一時的政治需要,是否為權力認可與接納作為前提和動力,必定會扼殺獨立思考,毀掉學術。以衍柱為榜樣反思自身,我進一步認識到堅持獨立思考,“從人自己所造成的受監護狀態中走出來”(康德)并非易事,不是你想獨立思考就能獨立思考的,它還與一個人的學養、勇氣等有關。早在1980年代我就公開宣布:“理論文章應當發出研究者自己的聲音,哪怕這聲音是低八度的,甚至不成曲調,也比鸚鵡學舌有價值。”但說來慚愧,在幾十年的教學和研究中,“鸚鵡學舌”不幸成了主旋律,真正屬于我自己的聲音微乎其微!當然,我也不認為凡是經過獨立思考提出的觀點、理論都有價值,都是真理,都毋須再研究。像衍柱論著中提出的有些問題,包括得到學術界主流認同的某些觀點,從“中國特色的文藝學”的宏大敘事,到魯迅對“阿Q革命”是賛還是彈的文本細讀,也都還有可質疑、討論的余地,還有再獨立思考的空間。思想解放無止境,獨立思考無終點。這是學術研究的一個規律。
衍柱先生學術上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他是我國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研究的領軍人物之一,是當之無愧的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教育勞模,學術標兵。但他踐行“認識你自己”的格言,多次語重心長地對學生們說:“我自己只是一個過渡性的人物,你們應珍惜自己的黃金年華,打好基礎,學好本領,祖國的未來,科學的未來,教育的未來,文學藝術的未來,寄希望于你們。”說得多好啊,一個學術老人闊大的胸懷令人感動。我相信有志于獻身學術獻身教育的青年才俊們,一定能夠從李衍柱先生的學術道路、學術思想、學術精神和學術品格中汲取豐富的營養,獲得多方面的啟迪,在實踐中堅守中華血脈、憂患意識,人類立場、全球視野,人文關懷、普世價值,構建順乎世界潮流合乎人類需要的做人之道、為師之道、治學之道,為教育與學術的復興發出屬于自己的光和熱。
走向大海,風光無限。遙祝精力充沛的衍柱詩心不老,學術長青。
(作者單位:湖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