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小說《今夜有暴風雪》的“序言”中,梁曉聲表達了那個年代的“忠勇”觀:“在人人需要證明忠勇的時代,英雄主義是青春的至高涅槃,葬青春之土地,豈不為神圣的土地?葬土地之青春,真所言忠烈之青春。”梁曉聲這一代,經歷過文革,無論是盲目的追隨,還是清醒地迷茫,他們都有一種難以說清的情節。忠于什么?忠于國家,抑或忠于青春?只有真正相信過的一代,才能喊出“我——不——相——信”!從過去到現在,梁曉聲始終沒有忘記自己與這個國家緊密的聯系,反而越系越緊。
文學,為他種下人性理想的種子
人性的真善美,這是梁曉聲一直信仰的。從1982年發表第一篇知青文學《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開始,到近二十年來創作的散文、雜文,人性的理想主義都是他文章中樂于表現的不變主題。
這份信仰,源自一個少年十四五歲時的閱讀。當時他的讀書所及包括伏爾泰、車爾尼雪夫斯基、盧梭、孟德斯鳩等。梁曉聲說,他的文化洗腦,在他初三畢業時、文革下鄉前的1966年就已經完成了,他自稱讀了當時哈爾濱市所能找到的所有書,而18、19世紀的外國文學作品,影響他最深。
那時,他讀到雨果的《九三年》:“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有更加正確的人道主義。”“如果一個青年,在文革之前讀到這句話,他用紅筆畫上了紅線,覺得雨果說得有道理的時候,他還會隨著文革中的宣傳去做嗎?”
1968年,19歲的梁曉聲被下放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成為浩浩蕩蕩的北大荒40萬知青中的一員。梁曉聲家境貧困,父親在大西北做建筑工人,每個月只寄回家里40元,母親在街道的小工廠做鞋幫貼補家用,養活五個孩子。因此到建設兵團是梁曉聲想到的唯一可以為家里賺錢的方式。下鄉期間,他做過班長、排長、小學教師、團報道員,還做過抬木工。
他對自己和時代保持一份自省。晚上,思想在日記上不自覺地流淌。“這個國家病了”,這是一個青年對國家向何處去的迷茫。梁曉聲結交了大他20多歲的忘年交,哈爾濱的作家凌宇,當時黑龍江出版社的編輯部主任蕭晨,私下里他們會交流對國是的看法,當然都是一致的。
在信息閉塞,書信傳遞困難的時期,他們通過口口相傳得知,傅雷夫婦已經自殺了,骨灰被一位姓姜的女工冒著政治危險領下了;知道清華大學老教務長龐光旦病死在他的學生費孝通的懷里,兩個人都是右派,“你會被這些打動,你會知道中國的民間還有這樣的人在,這些就是希望”。他們這一代,在貧困的農村、底層的生活中,看到樸實且真實的人性。
梁曉聲說自己雖然經歷了一些坎坷,但更多時候受到好人的保護。在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他表現了一個身體強壯、沒多少文化、卻善良有責任感的“摩爾人”的形象,帶領全班人,穿越沼澤,回到連隊。“我是覺得恰恰在民間,不只是這樣的青年,我們的父輩們,他們即使沒有文化,但是他們有做人的品格,一是善,二是不落井下石,三是客觀地看待一個人。幸虧民間還有這樣的父母們,否則文革的災難性會更大。”
梁曉聲的作品中,描寫了許多“好知青”的形象,“在那個特定年代中,那么好的知青是不多的,大多數的知青是不壞而已,我描寫他們對待愛情、親情、友情的態度,在這些態度上符合我認可的人性原則和體現人性理想的人物。文學作品不是寫人性在生活中是怎樣,僅僅這樣是不夠的,還應提出應該怎樣,才能在人性影響上有提升。我們缺少這樣的作品,我們這個民族需要補上好人文化這一課。”
梁曉聲認為,18、19世紀的西方,相當于人的少男、少女時期,他們非常幸運地經歷了文化啟蒙,產生大量反映人文精神的文藝作品,他們在人性方面也快速成熟起來。而梁曉聲也恰恰在他的少年時期,讀到了這些作品,在斗爭文化的氛圍下,呼吸到了另一種文化的氣息,在一個少年心里種下了對人性美好的信念。
“這就像,一個種了牛痘的孩子,他總記住自己因為種牛痘沒有得天花,所以希望別的孩子都去種牛痘吧。當他成為醫生的時候,他就會說,我多么愿意給孩子們種牛痘啊。一個經歷過那樣文化影響的少年,他頭腦中也會打下痕跡:文化對我太重要了,它改變了我。他就會相信文化也能改變別人,當他能寫的時候,他要把那些元素放在他的寫作中,找到一種超越稿費和得獎的意義。”梁曉聲說。
“忠”更應該是具體的行為與底線的固守
從文革的集體意識中走過來,梁曉聲對個人與國家的關系,有自己的一份理解。
“真正有信仰的人,他一定會知道,人在世界上的位置,他首先應該是精神獨立的,越為文化說話,越應該有獨立性。這個地球上沒有任何一個人配我們大家去忠于他!”
梁曉聲認為,個人和國家的關系,首先國家履行對每個具體的人應負的責任,個人則自覺盡責。個人對國家不應該用簡單的“忠”字,而是更為具體的行為。“我對父母,非常具體的,不會用忠,用孝;對愛情,用珍惜;對友情,要叫信任;對他者,有時是敬愛、尊重、寬容;如果自己錯了,是懺悔;對國家,我會談我的責任。”
相對于“忠”字,梁曉聲更喜歡另一個詞——固守。“固守是做人的底線和品質。做個普普通通的、比較好的人,也已經不易,但同時也會愉快,如此而已。我從來不要求自己做君子,那樣太累了,但是有一點,絕對不能做小人。也不能傳播一種文化,大家都來君子化吧,普遍的人性是有先天弱點的,我們必須體恤這點。總體上內心有善良、悲憫,不做缺德的事,對某事有自己的態度,這態度不因趨炎附勢而改變,這樣的標準在今天也已經不低了。”
上世紀80年代初,梁曉聲的知青文學受到極大關注,他自覺要為這一代的知青表達。近二十年來,梁曉聲創作了諸如《中國社會各階段》、《郁悶的中國人》、《中國人,你缺了什么》等著作,他也是中國作家中不多的,發表大量雜文的作家。梁曉聲覺得作家在寫小說時會有“如何讓人喜歡”的潛意識,因此在呈現現實矛盾的初衷上往往打了折扣,梁曉聲想以更個人化的雜文介入現實中。
“一個民族正在向理想的彼岸渡過去,向前進了,矛盾會更多,情況會更復雜,中國目前就是這樣的情況。任何個人的力量都顯得有限,你只是一個文化人,就要考慮文化在這個時候應該做什么。說到底我們要文藝干嘛?就是為了使我們的生活更好。無非就是兩個方面:一是好制度,好國家;二是人心好,因此文化中有種力量是將宗教中有價值的部分文藝化,比在教堂里更能影響人,而我們現在非常缺少這樣的文化。”
“人性的理想主義是一切文藝永不過時的使命。”梁曉聲說。作為一個作家,梁曉聲“寫散文,希望散文的溫暖像蒲公英一樣播向人世間;寫雜文,為正義、公平和民主發聲,把對腐敗的嫌惡呈現出來;寫小說,塑造自己理想中的青年形象。”他自言確實會有疲憊的感覺,“因為行為藝術的話總是要結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