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社會現代化的進程中,鄉土越來越像一個穿著落伍的灰姑娘,被視為一個即將退出歷史舞臺的悲劇角色,在通往多種可能性的岔路前,我們再也看不到它昔日單純質樸的笑顏了。而走在鄉土道路上的作家們,今天又該怎樣去把握這個鄉土世界?是滿足于展現出一方地域的獨特風貌,還是關注更為深層的東西――比如當今鄉土之中的人性變化?最近出版的劉益善的短篇小說集《東天一朵云》,再次把鄉土小說創作中的諸多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這部小說集文本中的“精神性現實”,以尖銳的方式提醒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當下小說寫作所處本土化境遇。
建國后十七年期間進城的作家,因“革命需要”,他們一直講述著鄉村故事,是鄉村文化最堅定、最自覺的代表,他們的身份變了但角色沒變。而20世紀70年代以后進城的作家,其代表意義卻在悄然的變革。他們的進城無疑具有了新的象征意義,那就是代表了中國正在向城市化、現代化邁進的進程。70年代后進城的詩人劉益善,雖然從身份到生活、從面貌到談吐迅速地“城市化”了,并且早已成為文學廟堂的精英,位居湖北省作協副主席高位,但大多數時候,卻依然深情地講述著鄉村的故事。因為他知道,他的祖先、親人、血脈、情感、記憶、經驗,所有這一切的“根”都在蒼茫鄉村大地的深處。拒絕或切斷這條“根”,就有可能讓他失去愛、激情、靈感和想像力,甚至失去與當代對話的能力和作為作家的存在價值。
劉益善的小說創作以短篇為主,閱讀他的小說,如同詠讀他的詩歌一樣,總會感覺到有一種泥土深處的清新向你撲面而來。在這部短篇小說集中,劉益善精心描繪了一幅幅江夏水鄉的生動圖畫,成功刻畫了那些具有復雜性格的農民形象。他虔誠勤勉,站在新世紀社會轉型期的時代高度,從自己的體驗出發,從鄉親日常的凡俗生活出發,真實地表現了農民生活的每一個細膩場景,虔誠地在自己的文學創造中,表達出他對這個生他養他的鄉村世界的感知。他對農村的深切關注,同時也透露出他對現世農民生存的焦慮。當年的農村生活經驗,使劉益善的鄉村敘事既生動厚實,又具有一種與現實保持一定認知空間的審美距離。劉益善以他個人的鄉土經驗,成就了江夏鄉土生活的浮世繪,以本土故事,本土敘說的敘事策略,表達了他對當下中國鄉村社會生活的某種理解、洞察和悲憫,極具“原生”性。
在這部短篇小說集中,劉益善著力探究的是圍繞在我們四周的那種令人迷戀,也讓人窒息的千年農耕文明留下的怪圈式氛圍。他筆下最有質地,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鄉村普通農民的形象。劉益善編織的鄉村故事,沒有鄉村政治的博弈,也沒把筆力過多伸向支配鄉村政治運轉的秘而不宣的潛規則,而是把自己獨到的理解和深切的體恤,傾注于這些當年與自己同命運的人們。他讓人物群像在他們的生活情境中發自本性地喜怒哀樂,讓人物在自樂自嘲中自省。在小說集中,記憶、經驗和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成為強大的載體,負載著簡陋溫暖的故鄉、卑微的生存場閾以及陣痛中扭曲的時代病。這無疑是吸附劉益善靈魂和良知的巨大能量的磁盤。
劉益善是一個樸素的敘事者。在他的本土化敘事中,生活濁流與情感熱流伴著泥土的芬芳融渾一氣,尤其對鄉土的那份深切憂慮,使他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自己本土化的敘述,這種本土化的寫作使我們感知到了他血液的流動,感知到了他心脈的跳動。他以“思想者”的刀鋒切入鄉村生活的肌體,企圖使自己的鄉村敘事能夠寄寓現代或后現代的哲學思考,能夠表達鄉村在城市化進程中的消亡與陣痛。在小說集中,他將中國當代現實和精神性的歷史無限壓縮在“金水河畔”這個小小的入口處,而他又同時通過放大鏡的方式將所面對的一切,提升到最為寬遠的精神空間和寓言化圖景。而我們必須思考的一個問題是,這些精神性文本中的細節、場景離中國的當代“現實”究竟有多遠。是的,在一個如此詭譎的時代,我們進入一個時代的“內部”是如何的不易,而進入一個無比真實的“現實”是怎樣的艱難。
劉益善是一位有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的作家。他的目光,始終聚焦在中國農民的生存狀態上。從曲折的命運際遇到艱辛的生存境況,從吊詭的鄉村倫理到復雜的人性糾葛,有關農民生存的種種外在困頓與潛在不幸,都是他自覺關注的焦點,也是他孜孜以求的探討對象,更是他傾力表達的審美目標。
在劉益善的小說里,鄉土作為一本永遠翻用不盡的詞典,承載了無盡的生命和歷史的燈盞。故鄉這片土地上衍生的故事是沉靜而疼痛的,而現實和歷史就是如此不可分割的膠著在一起。對這片土地的任何挖掘、損毀,在他看來都是不能接受的。正是這種歷史、生存和現實在他的內心和背脊上灑下了無盡的芒刺,而同時他仍然在此境遇下“秘密”地愛著自己的鄉村、他的理想、他的文字。因此,劉益善的短篇小說便同時具備了兩種不同的精神向度:迎拒與挽留、溫暖與寒冷、現實與記憶、疼痛與慰藉。而這種不同精神向度的產生,一方面來自于作者對“金水河畔”生命履歷的溫暖而失落的感懷與記憶;另一方面則來自于鄉村和個體在強大的工業和城市化時代的浪潮中的劇烈陣痛,以及現實生存的壓力、時光的流逝和溫潤的農耕情懷的喪失境遇下的分裂與傷痛。
鄉村是一個巨大的象征物。鄉村對文壇,對當代社會,對我們所有人,是一種精神取向,一種價值取向,是能寄托、寄放、寄存我們整個靈魂的地方,而不僅僅是一種現實問題的說明、表現和書寫。鄉村是我們的歸宿,是我們的鄉愁,是我們的夢境。鄉村還代表大地,鄉村有一種非常寬大的胸懷,是生命、生存、生與死的所有的一切的表演場。鄉村的貧窮、落后甚至苦難,都是文學的母題,是關乎心靈的事情,它超越了題材與時空限制。一個具有人文關懷精神的作家,任何有關鄉村的書寫,都不應該逃避貧窮、落后、苦難,而應該正視他們的真實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苦難也是上帝對人類的贈予。這些苦難,有著人類自然的形態,它們從不同角度寓言著我們人類永恒的局限,從而使人類反躬自省。
這部小說集雖然也觸及到一些社會現實問題,但劉益善采取的是一種正面積極的姿態。他以建設性的眼光和一顆灼熱的心,來呼喚、迎接新農村建設的正確道路。劉益善對農民命運的藝術詮釋,延續了傳統現實主義精神,透顯了作家生命的深切體驗,隱痛、跌撲的泥土以及親人的哀愁與血淚。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他將自己的赤誠之心融入大地,貼著鄉親,與他們共命運同呼吸,即使在寫一些負面東西時,也往往為他們的行為設置種種理由,體現出作者的寬容和悲憫情懷。
劉益善的鄉土小說源自廣袤的大地,源自流水淙淙的山野;源自黃昏時幽靜的村莊;源自田野里彎腰拾穗母親的背影。劉益善小說中情感的真摯在于隨物賦性,他將自己真摯的情感融會于所要寫的事物之中,從而使他的小說作品達到情景互融美學境界。顯然,劉益善的小說并不是那種鋒芒畢露的小說,但仔細閱讀他的小說,我們也不難看到他文本中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這種精神其實也是作者的一種真實生命狀態。另外,小說提供的人物的生活和精神狀態是真實可信的,正因為它真實可信,才更值得我們反復深入地思考。因為這些來源于“逼真”現實的小說,其言外之意,不是人生問題,而是人生況味,而且深深地觸動了我們。讀他的小說,我們不是激動,而是沉默和思考。
(作者單位:武漢市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