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比這一考古發現更讓人激動的了:被歷史塵封得模糊不清的曾國,由于曾侯乙編鐘、曾侯乙尊盤等青銅重器的出土而掀開了她神秘面紗;這些價值連城的文物突然面世,讓人無法想象遠在2000多年前就有如此嫻熟精湛、巧奪天工的冶煉和鑄造技術;楚地的青銅文化為何達到如此高超的地步?
當然,我們沒有必要去考察這些具有絕佳考古學意義的話題;我們也不會關心這歷來被認為是“國之重器”的青銅器,由于它體現了一種權勢、權威、權利,又因做工精美,年代久遠,成為收藏家收藏之首選。我們感興趣的是一部以曾侯乙尊盤為題材的小說出版了,這就是劉醒龍先生最近推出的最新力作《蟠虺》。
精美絕倫且還傳說出土時冒出過紫氣的曾侯乙尊盤就存放在省博物館里。劉醒龍由此虛構了一個頗具隱喻意義的故事。這“國之重器”赫然存在,它自身不知隱含多少文化密碼和遠古信息,但如今,它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撬動起學界、官場、盜行等各方英豪的敏感神經,演繹出一場驚心動魄的“國之重器”保衛戰。楚學院的青銅重器專家曾本之直接參與了曾侯乙墓的考古發掘工作,當然是最早發現曾侯乙編鐘和曾侯乙尊盤的人。他認為,曾侯乙編鐘是用范鑄法鑄造的,并由此復制了曾侯乙編鐘,而曾侯乙尊盤則是由失蠟法鑄造的。他的這些觀點,得到了同行專家學者普遍認可,因此他成為青銅器研究方面頂級權威、泰斗級人物。可接下來有三點在他內心卻非常糾結:第一,用失蠟法能否復制曾侯乙尊盤,他沒有絕對的把握。也就是說,建立在失蠟法基礎上的頂級權威的光環有朝一日有可能煙消云散。是保住自己頭上這頂光環還是面對實際否定自己的觀點,這不能不讓曾本之內心糾結,因為前者保住的是光環下的名譽、地位以及接踵而至的所謂中國式的利益,而后者則體現了一個學者的道德良心;第二,在對曾侯乙尊盤的年檢中,他發現真正的曾侯乙尊盤被調包了,現在存放在博物館的是另外一個與曾侯乙尊盤類似的曾侯乙尊盤。這對于一個真正的學者,一個青銅重器頂級專家來說無疑是一個極大的恥辱和挑戰。他想弄清楚的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來進行這種偷梁換柱?這個曾侯乙尊盤是從哪里發掘出來的?真品存放在何處?掉包的目的是什么?第三,以老省長為代表一伙人對曾侯乙尊盤有濃厚的興趣,他們采取各種手段想拉他入伙,希望能仿制這舉世無雙的珍品。但這伙人的用意何在?自己是參與還是拒絕?總之,學者的良知和道德感使他陷入到曾侯乙尊盤求真的陷阱里,他神經兮兮似乎又孤苦無助地尋找事實的真相。為此,他趕走了投身官場又趨利變節的名義上的女婿鄭雄,拒絕了為封住他的嘴而推舉他當院士的老省長的美意,探訪了深陷囹圄中的青銅大盜何向東。而官場的反應則完全不同,以老省長為代表的一批人,對這稀世珍寶早已垂涎三尺,恨不得立刻據為己有,或者存放家中以保金光燦爛的前途,或者送給那些權力權位更高的人,以此來換取個人的更大利益。他們想用曾本之提出的失蠟法復制鑄造一個假的曾侯乙尊盤來頂替真的曾侯乙尊盤,采取貍貓換太子的辦法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當然是一個陰謀,可陰謀家往往用一些光冕堂皇的理由來實現他們的野心。他們也打著保護國寶的旗號,準備成立一個所謂青銅器研究學會并想請曾本之出山來實現他們的愿望;遭到曾本之斷然拒絕后,他們又找到既是曾本之的高足又是曾的女婿的鄭雄來當青銅重器學會的會長,從而開始大張旗鼓地復制曾侯乙尊盤。他們還手眼通天地把何向東從監獄里假釋,以求何的幫助。遭到拒絕后,又制造一起車禍讓何莫名其妙的命喪黃泉。而盜行老大,青銅大盜何向東一開始就意識到,這國之重器有可能被某些貪婪之徒據為己有,便找到了一個替代品,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放到了博物館,而把真的曾侯乙尊盤放到了一個隱秘的地方以保護國家的文物不至于流失。顯然,學界、官場、盜行雖互不搭界,但圍繞曾侯乙尊盤這國之重器都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任何有關曾侯乙尊盤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撬動他們那根敏感的神經。只是在對待曾侯乙尊盤的問題上,學界、官場、盜行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是迥然不同的:學界求真,官場逐利,盜行興義。這種不同,顯然增加了對曾侯乙尊盤的爭奪戰與保衛戰的激烈性和尖銳性。在小說里,圍繞曾侯乙尊盤,有的人魂牽夢繞、寢食不安,不圖名利,不計得失,為的是弄清事實的真相,以確保國之重器萬無一失;有的人貪婪成性,欲火中燒,采取威逼利誘甚至奪人性命的殘忍方式企圖來獲得這稀世之寶;有的人寧愿坐牢,寧愿孤獨,寧愿與盜賊為伍,寧愿延遲刑期,為的是了解曾侯乙尊盤的奧秘;有的人則未卜先知,世故老道,盜賊做盜賊的事,卻又行大義之舉,最后以命相搏,保證了國寶沒有落入權勢者之手。這是力的角逐,是利的沖突,更是智慧的較量與生命的博弈。
應該說,把學界、官場、盜行這三個完全不搭界的行當放在同一個平臺上進行對比描寫這本身就具有一種反諷的效果。但劉醒龍的深刻處還在于:他有意模糊了這三個完全不同行當的邊界,而劍鋒所指卻是目前官場之怪現狀。“學而優則仕”的鄭雄,是一個由學而官最后喪失人格與強盜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他為了自己的所謂人生理想:先入水果湖,再進中南海,即“仕”,他必須保證自己“學而優”的地位。為此,他極力維護自己的老師的觀點、地位和名望,甚至不惜和老師的千金結婚,過一種無愛的夫妻生活。他顯然不可能滿足副廳級地位,后來很快就榮升為正廳級青銅器學會的會長。仕途的通達與誘惑使他學者的本色完全褪去,成為一個時刻不忘竊取國之重器以諂媚于權貴的竊國者了。鄭雄的出現,無疑使本來涇渭分明的學界、官場、盜行三者邊界模糊起來,并給人這樣一種印象:學而優是為了仕,而為了更大的仕還必須會偷!可發人深思的是,真正的盜行老大何向東,為了保護國之重器不致流入個人的貪婪中,用自己盜得的類似曾侯乙尊盤的文物換取真正的曾侯乙尊盤,并加以細心掩藏起來。從這一意義上講,這是義盜。何向東的出現,是把學界與盜行模糊了:他的良心、道德乃至于對青銅器的認識不亞于曾本之。可何向東出現的意義還不止這些。何向東盜竊曾侯乙尊盤,不是為了據為己有,而是為了保護國之重器。其人品之高尚很難想象是來自一個江洋大盜!而老省長等人瘋狂地想復制一個假的曾侯乙尊盤來替換真正的曾侯乙尊盤,替換的結果是把國家的珍貴文物納入囊中,他們才是一群真正的強盜!這真是所謂盜相同,而道不同。如果說鄭雄模糊了學界、官場和盜行的邊界,何向東模糊的是盜行與學界的邊界,那么,那個云山霧罩整天神秘莫測的所謂老省長則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強盜。當了一輩子官,完全可以金盆洗手、安度晚年,可老省長的貪欲之心卻非常強烈。他一方面拉攏誘惑鄭雄為其服務,一方面又借助熊達世為其游說。青銅器學會還沒有成立,賬上就有三千萬的啟動資金;純粹是一個學術性的民間組織,卻硬生生的被他弄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正廳級;高墻電網內的死刑犯也可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保外就醫;不聽話不合作就可以制造一場車禍讓你銷聲匿跡……而這一切,都是為了達到一個目的:把國之重器曾侯乙尊盤據為己有,這是典型的強盜行為。這里,還有兩個人值得一提。一個是江湖騙子熊達世。此人不學無術,能吹會侃,整天游走于深宅大院之間,攀附于達官顯貴之上,拉關系,走后門,上串下跳,招搖撞騙,瞞天過海,手眼通天。這個人物的出現,反映的是如今官場荒誕迷離的政治生態;另外一個人則是以楚莊王自詡的莊省長。此人好大喜功,昏庸無能,卻迷信青銅,看重吉兆,利用職務之便,非得親自體驗滴血青銅,紫氣升騰的祥瑞之兆。這反映的是官場人物癡迷于風水寶物以助自己仕途得意的政治心態。這兩人看似互不搭界,也無往來,但卻有一個共同點,這就是都是騙子。只不過熊達世騙的是別人,攀龍附鳳,欺世盜名;莊省長騙的是自己,沉迷青銅,自欺欺人。由此可見,由小人、強盜、騙子組成的官場不可能不出現一些令人目瞪口呆、莫名其妙的怪現狀。
如果僅僅把《蟠虺》看成是一部貶貪官反腐敗的小說,那將大大縮小了小說的意義。劉醒龍始終沒有忘記他心目中默默承續著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理想的“天行者”形象。眾所周知,劉醒龍是彈著鳳凰琴走出大別山的。他非常留念他的家鄉,雖然那里山高林密,交通不便,但卻保有中國傳統社會那份寧靜與美好,特別是那里的一幫所謂的“民辦教師”。 他們對“道”和“德”的守望和堅持,對鄉村政治的批判與參與,他們具有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美德,承續傳統士大夫的責任和使命,他們是劉醒龍心目中的一種理想人格。盡管《蟠虺》寫的是城市,寫的是與大別山中的界嶺地區完全不同的人和事,可我從曾侯乙尊盤中分明感到劉醒龍的理想人格就鑲嵌在這國之重器里。作者雖然通過模糊學界、官場、盜行邊界的方式來揭露官場的黑暗和污濁,但小說的重點卻是通過這國之重器來衡量這三類不同界別的人其人格之高下,而所點贊的仍然是 “天行者”們難得的“道”和“德”的堅守。如前所述,在曾侯乙尊盤面前,學界是為了求真,官場是為了逐利,盜行是為了興義,人格之高下已不言自明。但我仍然要說,劉醒龍是要通過曾侯乙尊盤這青銅重器來演奏更加雄渾更加高昂的“天行者”之歌。這里當然不是一幫由民辦教師組成的界嶺小學,而是由一些學富五車卓有成就的專家學者組成的“楚學院”,區別是顯然的。但在民辦教師和專家學者之間,仍然有一種血脈是相通的,這就是對道的堅守,對德的維護,對權勢者的批判。楚學院的專家學者們正直善良,術有專攻,為保護國家的文物可以放棄一切包括生命,當然對權勢者更敢于說“不”,他們代表了學界的良心與道德。這里有青銅器研究專家郝嘉。他學養深厚、見解獨特但又性格剛烈、性情孤傲,他不會趨炎附勢,也不會隨波逐流,在大是大非面前,大義凜然,誓死不屈,最后跳樓自盡,以保名節;這里有絲綢研究專家馬躍之。他專攻絲綢,心無旁騖,但卻大愛無疆,洞察人心,長期以來心甘情愿又默默無聞地提醒、支持曾本之的工作,以維護國寶級文物的完好;這里還有年輕一輩的郝文章,為了追蹤曾侯乙尊盤的真相,為了與青銅大盜何向東接近,不惜制造一種假象深陷囹圄,甚至連自己深愛的人來探監也不為所動,大有一種不達目的非把牢底坐穿不可的決心!當然,小說的主人公曾本之先生更是一個真正的天行者,是一個現代版的圣賢。他的座右銘就是“識時務者為俊杰,不識時務者為圣賢”。所謂不識時務,就是不會見風使舵,不會阿諛奉承,不會惟利是圖,不會惟命是從等。其實,在小說里,曾本之主要表現出三個“不”。第一是不畏權勢。青銅重器雖然是權勢的象征,但更具有君子的品德。曾本之研究青銅器,愛好青銅器,具有君子風范與品格,他的整個行動乃至生命都傾注在曾侯乙尊盤上,他要研究它,更要保護它。為此,他不畏權勢,剛正不阿。為了得到曾侯乙尊盤,老省長主動和他套近乎,他不理不睬;親自邀請他當青銅器研究會會長,他斷然拒絕;甚至只讓他在曾侯乙尊盤仿制過程中參謀參謀,他也一口謝絕。第二是不圖名利。同樣是為了曾侯乙尊盤,他可以主動否定自己創立的學說。而他深知,這種否定不僅僅是一種學術,而是自己在學術界的名望、地位;他可以甘愿放棄評聘院士的資格,他也清楚,院士對一個飽學之士意味著什么;他可以自覺謝絕古玩市場求助于他的鑒定,他也明白,專家的鑒定隱含多少真金白銀。第三是不徇私情。也同樣為了曾侯乙尊盤,他可以把追慕自己多年,既是愛徒又是女婿的鄭雄掃地出門;他也可以把一個刑滿釋放人員,既無學歷也無靠山的郝文章收為弟子并樂見自己的女兒與其破鏡重圓、再續前緣;他更可以和一個江洋大盜、服刑人員何向東來往甚至神交。總之,在這三“不”里面,曾本之行的是天地大道,守的是世上大德,求的是人間大愛。
綜上所述,《蟠虺》這部小說以曾侯乙尊盤作為故事虛構的核心,不僅把一個考古學的話題生活化故事化,而且是把一個兩千多年前的出土文物寫成了一個能辨別君子與小人,能分清竊鉤者與竊國者,還能弘揚人間正道的國之重器,這種構思是非常奇特大膽的。小說的深刻處還在于不單單寫了學界、官場、盜行對曾侯乙尊盤不同態度,更寫了它們之間的交集、變化的過程,從而一方面非常辛辣地諷刺了權勢者的貪婪與殘忍,一方面則又異常真誠地謳歌了天行者的正直和善良。另外,作者多少采取了一些懸疑劇的手法,也使小說增加了若干閱讀的興趣。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