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外的賬本

64年之變

2007年，巴西獲得2014年足球世界杯主辦權，時逢全球處于以美國經濟為王者的資產泡沫最絢麗的霓虹之中，巴西被譽為“金磚國家”諸強之一，更是當之無愧的足球王國。

贏得本屆世界杯主辦權，意味著巴西繼1950年舉辦世界杯之后，時隔64年再次獲此殊榮。僅就足球而言，巴西在其后64年的世界杯歷程中，堪稱這一項目的世界級騰飛的楷模，發源于歐洲的貴族運動在亞馬遜河廣袤的熱帶雨林中被賦予完全不一樣的熱情和平民性格，在力量型和拉丁技術型為代表的歐洲足球之外，再派生出以巴西、阿根廷等頂級強隊為代表的南美藝術型足球。

64年來，較之歐洲足球后發的巴西已經拿了五次世界杯冠軍。而本屆世界杯的精彩遠不止球場內數萬現場球迷所感受到的。

64年來，特別是在2007年前后的一段時間內，巴西儼然已經成為世界發展最快的經濟體之一，哪怕是在2008年美國引發的世界金融風暴和隨風而至的全球經濟衰退三年后，巴西還被西方主流媒體譽為“最后進入衰退，最先走出衰退”的佼佼者。有人認為，巴西在2014年世界杯之后的10年內有可能成為世界第五大經濟體（超越英國、法國），世界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的普華永道更預測，本屆世界杯10年后巴西的圣保羅將成為世界上排名第五的最富裕城市。

2008年金融風暴及隨后的經濟衰退的確沒有阻擋住巴西生產富豪的步伐，按Haliwell Bank研究項目的說法，巴西每日都在產生19位百萬富翁（資產以巴西貨幣雷亞爾計價，約為55萬美元，數據包含個人所有動產、不動產、投資、現金等總和），巴西還被認為是中產階級群體膨脹最快的國家。2011年之前的幾年，巴西的經濟增長率一直保持在5%左右，與歐美日等發達經濟體甚至金磚四國的其他兩位成員俄羅斯、印度相比成績不俗。

世界杯為民眾帶來巨大的精神愉悅，在已經售出的330萬張門票中，巴西球迷搶得136萬余張，約占40%，巴西人的熱情可見一斑。境外觀戰者搶票份額最多的數美國（這一點令人大跌眼鏡，足球在美國的影響力遠在三大球美式橄欖球、棒球、籃球之下），美國人搶得19.6萬余張門票。球迷眾多的拉美、歐洲各國球迷到手的門票最多的也不過區區5萬余張。

對東道主的門票價格優惠可能是巴西球迷占優的主因之一，國際球迷購票的最低價格是90美元（小組賽階段價格最低），巴西非特殊照顧的普通球迷購票最低價格是30美元，二者相差3倍。

64年來，巴西足球自成一派，引領風騷，巴西經濟得益于其豐富的自然資源、廣袤的領土面積與相對較少的人口數量，以及成功對接發達國家經濟轉型期的產業轉移成果。更進一步，在2014年世界杯余溫不散的氣氛中，巴西將承辦2016年夏季奧運會。

一切似乎都相當不錯。

慢節奏桑巴

與巴西隊在球場上疾如風快如電、飄逸瀟灑的作風呈鮮明對照的是，巴西在籌辦世界杯的七年中表現出來的風格：全世界著急，唯巴西“不急”。

2011年初，巴西申辦世界杯成功已經4年，離開幕還有3年，國際足聯主席布拉特的聲音已經帶有強烈的不耐煩味道：“我想對籌備2014年世界杯的巴西同事說：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可他們卻覺得‘還早’?！薄拔蚁Ｍ臀髂軌虮憩F出一點點誠意，目前的準備工作進展并不快。”“需要對巴西的屁股上踢一腳”云云。

國際奧委會副主席約翰·考茨（John Coates）也出言不敬。考茨不無尖刻地坦言：即將在世界杯之后舉辦的2016年里約熱內盧奧林匹克運動會的籌備工作，是他說見過的“最糟糕的”。

布拉特和考茨的話說得相當重，盡管陪同的巴西體育部長席爾瓦拍胸脯說“我堅信他（布拉特）會對一場精彩的盛會充滿信心”，但事實證明，直到開幕戰打響，相當數量的世界杯賽事配套工程尚未完工，甚至包括觀眾的座椅。

國際體育組織高官和國際媒體的目光是否有挑剔之嫌？

有巴西人在媒體上撰文抱屈，認為巴西人以隨和、“聽話”、開朗、友好著稱于世，甚至巴西的國家管理者也一直在世界上扮演“乖孩子”的角色。比如IMF強迫巴西接受其經濟改革方案，削弱巴西經濟主權，拿走巴西石油資源、削減巴西窮人福利等，巴西人沒有反抗。

有巴西人覺得國際足聯對巴西的要求近乎瑣碎和苛刻，桑巴之鄉的巴西人一高興就到街上載歌載舞，國際足聯要求必須經過其同意才能上街狂歡，巴西人“改習慣”；國際足聯要求為其成員提供稅務豁免，巴西照辦；巴西法律規定球場內不允許售賣啤酒，根據國際足聯的要求修改了法律……

但現實中與世界杯有關的167個項目直到開幕式當月僅剩一周時，才完工了68個，也即是還有60%的項目需要在一周內趕出來，世界杯主辦當局甚至借用海地來的移民和監獄關押的囚犯參加工程搶建。

有聲音認為這些拖沓應該與巴西人的“國民性”掛鉤，“慢”是一種文化，當地人早已習以為常。朋友請客，參與者可能要看完自己喜歡的電視連續劇才趕來，地鐵晚點在巴西是家常便飯，里約熱內盧的地鐵幾年來一直晚點。

巴西Corinthians足球俱樂部的老板馬瑞敖·戈比（Mário Gobbi）甚至坦言，拖延是巴西人生活習慣的一部分。在巴西“我不知道有哪個建筑、翻修工程是按時完成的”。有些工程在巴西是前所未有的，比如快速公交車道，比如通往機場的軌道交通線，更有那些被設計得充滿現代感的宏大的比賽場館。

有分析認為，世界杯的籌建難度實際上遠大于2016年的里約熱內盧夏季奧運會，因為奧運會絕大部分項目集中在一個城市進行，而世界杯的比賽地遍布巴西12座城市，困難的是這12座城市的分布面積差不多與美國領土相當，卻缺乏美國水準的交通、市政、服務等軟硬件配套。

如此設置比賽場館是國際足聯和巴西政府共同倡導的：讓更多的巴西國民享受觀看比賽的快樂，還借此機會提升巴西飽受民眾詬病的公共基礎設施水平，但對于一些差不多從零開始建設的場館和基礎設施，沒有一蹴而就的便利。

較為公允的評價認為，巴西的公共基礎設施欠賬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主因是在IMF的壓力下實行緊縮公共開支減少外債規模舉措，到2007年申辦世界杯成功才開始還欠債，想在7年的時間內補上至少20年的空缺，實在有點為難巴西人。

桑巴舞的節奏與特征是歡快、激越、熱情，本屆世界杯籌辦經歷的七年之癢卻像極了一支節奏很慢的桑巴舞。

場外也輸不得

今年是巴西的大選年。

根據賽前民調結果，羅塞夫領導的工人黨為首的聯合執政聯盟的支持率還在35%左右，遠高于已經參加競選的其他黨派，有主流媒體認為，羅塞夫及聯合政府已經視本屆世界杯的成功舉辦為選戰的關鍵風向標。

女總統羅塞夫5月份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引用了一句當地俗語：“美洲豹開始喝水，舉國為之瘋狂”，媒體認為這是羅塞夫在寓意即將到來的世界杯比賽會讓人從煩惱中暫時解脫出來。

從申辦成功開始，煩惱就開始纏繞巴西民眾和政府，越臨近開幕，煩躁的聲音越大。有人說：巴西人不只會在球場怒吼。

2007年巴西取得世界杯主辦權時，興高采烈的巴西人涌上街頭，全國溢出的喜悅與興奮不亞于綠茵場上攻球入門的球員。

然而，就在世界杯開幕戰還有不到數小時之前，圣保羅體育場前試圖封堵道路的示威者手上舉著的標語是“FIFA GO HOME”（國際足聯滾回去），警察在驅趕近200名示威者時，混亂中造成CNN的記者受傷。

世界杯比賽開始前一天，正值世界各地和巴西本國球迷涌入各比賽城市高峰期，里約熱內盧機場部分工人罷工，堵塞機場道路。更大的威脅來自地鐵，世界杯開幕式舉辦地點圣保羅的地鐵工人威脅開幕式當天罷工，明擺著會造成巨大不利影響，政府與地鐵工人徹夜談判才避免了此重大公共危機。

總體上巴西國內針對世界杯的游行示威活動在臨近比賽和開幕后規模小了許多，頻次也大為減少，規模最大的一次示威出現在2013年“國際足聯聯合會杯”比賽期間。有媒體報道巴西全國有七個州的百萬民眾走上街頭，聯合會杯被認為是世界杯的預演賽。

天性隨和、樂觀、好客、酷愛足球運動的巴西人緣何如此憤怒？也許有人會說組辦當局的拖沓無力、相關工程的進度遲緩激怒了巴西民眾，媒體普遍認為這僅僅是一個并非主因的側面，最主要、最核心的問題是兩個關鍵詞：經濟、民生。

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今年6月初發表的調查報告顯示，71%的巴西受訪者表示對現狀不滿，而且這種不滿的情緒在民間呈傳染之勢，6月份巴西爆發過一次多個城市民眾參與的大規模示威，在此之前進行的調查表示存對現實不滿情緒的比率55%，61%的被調查民眾“不愿意”巴西承辦世界杯。最后一個議題的結果頗令人感到意外，巴西人酷愛足球的形象與對世界杯的不歡迎態度對比鮮明。有研究巴西足球史的學者說，這是一種前所未見的奇怪的世界杯“前奏”。當然，開賽后這個數據開始大幅度變臉。

世界杯開幕3個月前，國際評級機構標準普爾將巴西的主權債務評級從BBB下調到BBB-，意味著巴西的投資前景屬于級別最低的一檔，該信用評級保留了巴西短期債務的投資評級A-2.

巴西的宏觀經濟表現從2010年以來一直下滑，有數據認為，2010年巴西的GDP增長率約為7%，僅比中國低一點， 2011年羅塞夫總統執政以來巴西經濟增長卻一路下滑，平均不到2%，僅僅是其執政之前平均增長值的一半左右。IMF的分析師已經再次下調巴西今年的增長預期，從去年的1.8%下調到1.5%，到6月份再下調到1.4%。

在巴西經濟不振令外界大感不解的同時，巴西總統羅塞夫也倍感困惑。今年6月初羅塞夫總統對媒體坦言“所有條件均表明巴西經濟不但應該增長，而且應該增長得相當好，誰也無法解釋巴西經濟的增速不能更快……是不是目前市場對巴西的‘脾氣’不好？”

經濟增長緩慢，與巴西政府在世界杯上投入的110億美元巨資相伴，刺激了巴西民眾的心理。有巴西媒體刊登文章稱，在舉辦城市瑪瑙斯，距離豪華宏大的體育場幾米之外的居民社區甚至沒有人行道、沒有污水處理渠，社會反差太大。

巴西籍前世界球王貝利也備受這種負面情緒影響。貝利甚至公開指責說：“本來應該用來建醫院建學校的錢，被大量投資在體育館建設上，這在政治上是個錯誤?！?/p>

里約熱內盧有世界上最著名的貧民窟，以規模大、犯罪率高出名，渴望借世界杯城市改造改善居住條件和治安環境的貧民窟居民大概比較失望，民眾認為本因投資到民眾住房的資金被拿去修世界杯相關設施了，因而里約熱內盧被認為是對世界杯存反感心理最劇烈的城市。

媒體認為，2012年是巴西經濟下滑最厲害的年份，與此同時巴西圣保羅的犯罪浪潮也在該年達到高峰。

從圣保羅發端然后蔓延到巴西多個城市的大規模示威游行起因竟然是圣保羅公交一次幅度不大的票價上漲，民眾認為里約熱內盧和圣保羅的普通市民花在公交上的費用與收入之比，已經超過巴黎與倫敦市民家庭的同項支出比例。

巴西的物價也令高收入群體側目，阿根廷世界級足球巨星梅西在西班牙巴塞羅那俱樂部的年薪是2700萬美元，是全球年薪最高的足球球員，梅西原本準備在世界杯期間為家人在Belo Horizonte租套別墅，業主要價15萬雷亞爾（約合6.67萬美元），租期一個月，別墅面積21500平方英尺（約合2000平方米），每日租金2200美元（約13，300元人民幣），梅西嫌貴，沒成交。

有媒體算賬，在巴西，富裕的中產階級養活一個小孩（0～23歲）的總費用可達140萬美元（約208萬雷亞爾、約800萬元人民幣），據說是因為巴西公立學校破敗不堪，私立學校成為富裕階級的教育首選，而教育費高昂，再加上同樣不菲的生活費、醫療費等，即便是普通工薪階層（月入2000雷亞爾）撫養一個孩子的費用也要5萬雷亞爾左右（約合15萬元人民幣）。

現任總統羅塞夫的民調支持率仍然高居榜首，左翼的羅塞夫獲得的支持大致來源于其向貧困和不公平開戰的努力。羅塞夫認為，她的政府已經令上百萬巴西人進入中產階級的隊伍。羅塞夫甚至強調，在巴西貧富差距縮小的同時，歐美卻在擴大。

大選在即的執政黨聯盟渴望在選戰中取勝，正如巴西人暫時拋卻煩惱向往巴西隊捧杯一樣。

球場內外的賬本

眾多的媒體對巴西世界杯的經濟效益賬進行了評估，110億美元（有說137億美元）的投入能否在賽會的收益中有所盈余？大多數媒體并不看好。

有體育經濟學者指出，事實上在以往五屆世界杯中，四屆主辦國是虧本的，尤其是發展中國家舉辦世界杯會虧得更厲害，2010年的南非世界杯就是例子。

有人為這些昂貴的體育館舍想賽后的出路，南非有人建議改成廉租房供低收入群體居住，巴西甚至有人建議把某處體育館改成監獄關押囚犯。

有媒體評估，世界杯期間大約會有370萬游客涌入巴西，平均每位游客大致花銷2448美元，將給巴西帶來30億美元純收入（刨去60億美元成本）。

印度媒體還有一種細分算法，游客在巴西逗留一日的開銷：

巴西3星或者4星級酒店住宿一夜：279美元（約1670元人民幣）；

打車去球場（五公里路程）：16美元（約90元人民幣）；

吃飯：30美元（約180元人民幣）；

門票（小組賽第一輪非開幕式）：157美元（約900元人民幣）；

小吃：10美元；

日開銷總計：492美元（約2950元人民幣）

按370萬游客計數，這個細分算法估計巴西日均會有外來消費營收18億，如果每個游客平均逗留5日，符合上述30億美元效益的估計。

巴西政府旅游部則有更為樂觀一些的預期，認為在上述30億美元中，并未包括所謂“間接消費”或者“誘導消費”，可能這些衍生的消費行為難以事前估計。巴西旅游部官員認為，如果用乘數效應分析，巴西全國的相關營收總額有可能翻一倍。

宏觀的賬本則有不同版本。巴西女總統羅塞夫比較樂觀，認為世界杯將給巴西帶來0.5%以上的GDP增長，對于已經下調到1.6%的預期數據而言，0.5%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幅度，但主流經濟學家的預測則比較保守，認為世界杯對巴西GDP的貢獻在0.2%左右，0.5%是上限。更有經濟學者坦言，如果沒有世界杯效應，今年巴西的經濟狀況可能更為糟糕。

在巴西采訪世界杯的中國媒體記者觀察到，巴西國內的經濟不景氣現象的確比比皆是，比如大量工廠沒有訂單，工人處于被迫放假狀態。

國際評級機構認為，巴西從世界杯中的獲益并不會太多。學界與媒體有些持完全負面立場的預測，認為110億的場館及基礎設施建設投入，一是成本高、二是效益堪憂。賽事期間巴西的經濟正常運作將被打亂，比如會有更長的公眾假期導致工作量減少；比賽時段購物活動減少；汽車出行的減少導致油品零售量降低等等，甚至有人認為比賽期間巴西股市會有波動。

人們列舉了上屆世界杯舉辦國南非作為例子。

比如南非開普敦為2010年世界杯建造了巨大的體育場，由于建在基本沒有球迷的富人區而無人問津，反而因為影響景觀招來當地富裕居民的白眼，因為遠離熱衷足球運動的有色人種族群居住地，球迷們無法利用。4年之后已經成為開普敦的一大公共開支負擔，政府平均每年需要為之支出800萬美元維護費用，

然而，主辦國虧本的同時是國際足聯的大賺，直到1/8決賽結束，國際足聯已經進賬40億美元，大部分來自出售電視轉播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