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它的身世,幾個月來已有連篇累牘的報道,但是對于文物界最高規格、最富戲劇性的傳奇—皿方罍來說,講講它的故事永遠不會過時。1922年皿方罍被湖南桃源漆家河的一位農民發現,因為國人的買賣,不久后便蓋、身分離。罍蓋留在國內,1956年起被湖南省博物館收藏。器身輾轉流出國外,先后被傳奇古董商盧芹齋經手,又經石油大亨洛克菲勒收藏。上世紀80年代輾轉于美國、法國、日本。2001年,皿方罍器身出現在紐約佳士得亞洲藝術品拍賣會,以924.6萬美元高價拍出,創下亞洲藝術品在國際市場上的最高拍賣紀錄。13年后的2014年,皿方罍再次現身紐約。一件比“鼠首”、“兔首”更為重要的文物要被拍賣了,而它很有可能是同類青銅器中最重要的一件。又是國寶、又是回流,它的動態時時牽動著中國人敏感的神經。
2014年3月19日晚,東八區的國人還沉睡在夢里,大洋彼岸紐約傳來皿方罍洽購成功的消息,令很多中國人興奮不已。國之重器的“身首合一,完罍歸湘”毋庸置疑地成為藝術市場這個春天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經過兩個月的商議付款、保險、運輸、入關等細節, 6月,皿方罍即將回到湖南。器蓋和器身在失散了八十余年得以重聚,一場跨越時空的盼望與糾葛,兩件文物“合體”后會不會如網絡上所說“執手相看淚眼”?
皿方罍成功洽購前后,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故事和辛酸?作為洽購行動的重要推動者和參與者,湖南省博物館館長陳建明先生親臨講述。
湖南省博二十年的追逐
2013年11月香港佳士得秋拍,皿方罍器身來到了香港,面對VIP藏家預展,不少人是從那次預展得知它將在2014年3月于紐約進行拍賣。而對陳建明和整個湖南省博物館來說,這只是他們20年追逐中一個重要的契機和節點。
Q:2013年底,大眾通過佳士得的宣傳和國際化的網絡迅速知道了皿方罍即將被拍賣的消息,但是對于皿方罍器蓋的擁有者——湖南省博物館來說,你們獲得消息會不會更早一些?
A:如果說最早我們什么時候知道皿方罍的信息,那應該是20年以前。20年前皿方罍器身的所有者得知湖南省博物館有器蓋,曾提議要用幾十萬美元捐建一間精良的陳列館,并捐贈一件西周初期的精美青銅器器蓋,以換取“皿方罍” 器蓋。我們湖南省博物館也派人專程去日本進行談判,由于受到法律和時代的局限,“皿方罍”錯過了一次合璧的機會。2001年,我們知道上海博物館和保利藝術博物館赴美國要聯手買回來,當時我們也想啊,可是不具備經濟條件。結果,沒能買到。而近兩三年,我們通過美國博物館界的同行了解到,皿方罍有重新出現的可能。兩年以來斷斷續續和藏家保持間接地聯系,也一直在爭取資金。
Q:可以理解為我們作為博物館面對一個重要的文物的時候,卡在了政策和資金上了嗎?
A:不是,政策上的障礙好象沒有,關鍵作為博物館機構我們覺得還是價格的問題。錢也不是完全沒有,但是由于是省級的文化機構,沒有如國家一級博物館或者像上海建立專項的資金那樣更靈活的運作方式。作為一個中部省市的財政,不可能一年拿出幾個億給文化機構買文物,目前我們還沒有發達到那種程度。
Q:后來皿方罍還是在拍賣市場出現了,湖南藏家的領軍者譚國斌在這其間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面對藏家的呼吁,你作為他的老朋友、也作為這件文物最后的接受機構,你們在拍賣前期是如何溝通的?
A:譚國斌和佳士得方面常有來往,在得知這個消息后,他表現得十分熱誠,第一時間找到我,表示愿意出一部分力,但由于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他提議可以號召企業收藏家出力一起把皿方罍買回來。我一再跟他說,“我年紀比你大,沉得住氣”。我表面看上去無動于衷,內心也是很焦慮的。一方面,我們一直找博物館界熟悉的朋友確認委托方的意愿,另一方面,不停地向上級文物主管部門請示。3月初,湖南省委宣傳部召集文物部門、博物館、相關部門和單位召開了一次協調會。會上,確定了兩套洽購方案:先洽購,不成再競拍。
Q:從當年的情況,到今天有了籌碼和所有人的支持,作為湖南省博的執行者,也作為很多事的親歷者,這20年來最大的感觸是什么?
A:變化太大了,前兩天我們省博的老館長還在講:1993年那會兒,對那么大一筆錢沒有概念,那個價格想都不敢想,根本沒辦法向對方開口啊。今天,我們有實力談一件文物的回歸。這20年不僅僅是資金方面的變化,也包括了中國的發展在世界上的影響力,這是毫無疑問的。還有在面對文物回歸的問題上,大家更理性了一些。
收藏圈的共贏
3月16日,湖南的洽購團隊一行8人,從長沙黃花機場出發。8人中,包括陳建明、譚國斌、青銅器專家及相關企業家代表等。對于此行,他們心里可謂七上八下。湖南博物館曾于3月15日致函佳士得,表示已籌措兩千萬美元,表達購藏意愿。一時間,國內外輿論呈現一邊倒的趨勢,支持皿方罍回國。陳建明、譚國斌和一位企業家代表,全程負責皿方罍的談判、簽約事宜,緊張的幾十個小時過去,3月19日夜晚,一條消息最先從微信朋友圈中爆炸:洽購成功,完罍歸湘。
Q:在后來的報道中我們得知,比如像劉益謙等國內藏家曾致電譚國斌,一旦洽購不成功可以替他舉牌,一定不要讓皿方罍再次流失海外,還有很多收藏家主動放棄了追逐頂級藏品的機會,當時你們是什么樣的心情?
A:首先國家文物主管部門一直高度關注皿方罍的動態,國內各企業家也都表態“我們想辦法給你湊錢”。同時我還要特別談到的是,我們得到了國內外兩個大的系統的支持,一個是博物館,特別上海博物館一再給我們支持,他們有海外購藏藝術品的經驗,也派人做一些宣傳工作,告訴當地藏家,“是中國的博物館要來把皿方罍買回去”;另外是收藏界朋友,而美國當地的華人也表示如果差錢,大家一起想辦法。比如大藏家曹興誠先生公開發出呼吁,希望藏家不要和博物館競價。總之這次洽購得到了多方的支持,是收藏界通力合作的結果。
Q:作為拍賣公司的佳士得,主動和委托方交流,并放棄獲得一大筆傭金收入,你怎么看待拍賣公司在其中的表現?
A:直到現在我仍認為洽購成功是做得很漂亮的一件事。不僅僅是佳士得,包括委托方,都表示了對中國文化的尊重,都認可這件文物由湖南博物館收藏最為合適,所以才有談判的可能。而對佳士得來說,它作為一個機構,在重要拍品的甄選和宣傳等方面付出了巨額成本。這件皿方罍十幾年前就是中國藝術品拍賣紀錄的創造者,在今天還會拍出更高的價格,但是他們放棄了。所以我說,這次整個華人收藏圈,或者講大文化圈,包括博物館、美術館、收藏家、畫廊等在這件事上都表現了特別空前的團結,這種團結也帶給委托方和拍賣公司一些壓力。最后,所有人都尊重這樣一個事實:這是一件代表中國早期商周文化的典型器物,也有著十分傳奇的故事:從湖南出來流散出去,蓋子還在湖南,那么它回到湖南省博物館是它最好的歸宿。后來我帶著從博物館帶來的3D打印的蓋子模型,佳士得工作人員嚴絲合縫的蓋在器身上,那時所有人都非常激動,消除了擔憂。
防止文物流失也許比回歸更重要
紐約時間3月20號上午11點,皿方罍專場開拍,佳士得拍賣師宣布:湖南已經和皿方罍的委托方達成了協議賣售。全場,響起了長時間的掌聲,在場的包括從世界各地趕來的競買者,也包括佳士得員工。一次洽購的背后是國際上在文化領域達成的默契共識:灰色文物藝術品的流通和交易,在未來總是要被追索的。
Q:目前國外,在藝術品交易過程中,對于來源方面有沒有什么制度層面的規定?
A:據我所知,《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讓其所有權的方法的公約》(簡稱《1970公約》)簽訂之后,國外文化機構通常會很嚴格地審查藏品的來源。尤其是對于新入藏的文物藝術品,會更謹慎。之前,我曾去過美國很多博物館進行參觀交流。其中,也曾談及藏品收藏政策這一方面,了解到他們內部有一套很嚴密的審查程序,藏品的來源、所有者,以及持有的合法性等都需要進行審查。
Q:據悉,你目前從事文物回歸的研究工作。其中提到一個數字,說流散在海外的文物約為1,700萬件。無論它們是被劫掠還是被買賣,都有特定的歷史背景。你是怎么劃分流失文物的類別,以及如何區別對待它們?
A:我一直在研究,文物流失有很多種情況。一種情況,一定要索取,比如英法聯軍侵華、八國聯軍侵華等戰爭行為。只要是明確確定是戰爭行為掠奪的,我認為任何時候都應該要索回,而且是無償的。如當年拿破侖橫掃歐洲,掠奪了那么多東西,但是打敗了以后乖乖地還給人家一個道理。就是說任何時候這個東西,只要到了我們的主權管轄范圍內我都有權馬上扣留。
第二個就是,《1970公約》以后的明確認定為走私盜墓行為的,在海關和國際上也一定要扣留和無條件追索。
當然,另一種即是交易。之前也有走私的,但是分辨不清楚。假設在民國時期有一個外國商人,在上海的古玩店買了東西,政府只要允許古玩店開張,那當時的交易就是合法的,海關又沒管,他就可以大搖大擺的提上輪船。再如,新中國成立以后為了賺取外匯出口的文物是買賣,我們也不能算是流失。現在要想追回,也就只能花上幾千萬、上億買回來。
我們不可能把每一件流失文物都要回國、買回國。而在當下文物的盜墓和走私依舊十分猖狂,所以有效地防止文物流失也許比追索文物更有效,也更緊迫。
建立藝術品回流基金?
皿方罍洽購成功后,湖南省博物館在其官方網站也發布消息稱,“在湖南省公私單位和熱心人士的合力推動下,經佳士得與皿方罍當前所有者的積極溝通,買賣雙方于紐約時間3月19日圓滿達成協議,皿方罍即將回歸湖南,最終由湖南省博物館永久收藏。”與2009年佳士得拍賣鼠首兔首引發強烈抗議喧囂不同,皿方罍的回歸,算是一次理性與成熟的勝利。之后更多的人在思考:有沒有可能讓一次成功演化成為一個可借鑒的模式?
Q:在國外,私人對博物館的捐贈已經成為慣例,同時捐贈者享有一定免收稅金等政策優惠。假如,國內也實施捐贈免稅等相應的政策措施,是否可以增強博物館購藏的實力,再遇到類似流失文物,競買實力也會大幅增強?
A:那是當然,所以特別希望通過皿方罍這件事,在湖南省博建立一個類似文物回流的基金會。在這個案例之前,文物回流基本上是兩個模式:一個是政府的財政直接掏錢,第二個就是個人或者是企業去買回來。其中也有基金會的模式,但都沒有形成大勢。最好的一種模式就是通過稅收杠桿的調節,鼓勵社會成立各種各樣的基金會。就像我們挖一個大池塘,大家都往里面蓄水,然后需要的話我們就去買,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Q:如果這樣,就是一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狀態,讓一個事件變成一種常態。
A:對,把錢交給基金會,基金會再去把它變成資本金去盈利。甚至可以是到資本市場進行一些適當的運作,其中收益拿來為我們的公共事業和我們的博物館服務。
教育、研究,罍王回歸忙不停
沉睡三千年,奔波八十載,皿方罍回歸之后,也許它的任務更為艱巨。湖南省博物館還在改建當中,暫時無法常年展示。不過在陳建明的計劃中,學術研究與大眾宣傳早已經提上了日程。
Q:皿方罍回來后,具體有什么樣的工作計劃?
A:我們在省博裝修期間會做一些特別的展覽,一定要讓大家看到器身和器蓋終于在一起了。同時也在和湖南廣電、湖南衛視聯合做一些特別的影視節目,充分發揮“電視湘軍”的影響力,在交接的過程中也會有一個回歸的儀式。作為博物館方面,大家傾向于在重新開館之后為皿方罍設計一個專門的展示區,類似蒙娜麗莎在盧浮宮的單獨展示。學術方面肯定會加強青銅器,尤其是方罍的研究,讓這個“罍王”在學術性上真正地立住腳。
而在皿方罍本身的傳奇故事上也會加強考證,爭取做到該研究研究,該愛國愛國,該控訴控訴。我最欣賞博物館的展示格言是:“我們不確定什么,我們只展示什么。”作為一個公共教育機構,我們從不向觀眾強制灌輸觀點。當然還有希望以此為案為契機,來推動湖南省博物館的理事會改革;同時成立一個基金會,建立試點,促進相關的稅法、慈善法、海關法修改,使民間資本力量在博物館事業發展上發揮更大的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