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阮直閑聊,是一種樂趣;讀阮直雜文,是一種享受。此公的文筆,有點像他的口才:懸河瀉水,滔滔不絕。
報人寫雜文,最怕夾雜“時評腔”,就像騎慣了自行車,再騎黃魚車,龍頭會歪。可阮直的“龍頭”,掌控得很穩。今年夏天,上海氣溫四十度,我顧不得汗流浹背,拿起《阮直集》,將五十三篇文章,從頭至尾,一口氣看完——正因為,這些都是不帶時評影子的雜文,抓人眼球。
《阮直集》的“自序”,是他的“雜文宣言”,明確宣告:“愛是我寫雜文的動力。”這個動力,很給力。正是由于愛祖國,愛生活,愛生命,他才選擇了用雜文來批判丑惡,特別是“批判權力對弱勢者的輕蔑,批判權力與資本結成的利益鏈條,批判強權對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綁架”。一百個雜文家,有一百種批判方式;阮直的方式,也與眾不同。
七年前,我曾用“一路形象到底,一路調侃到底”,概括阮直雜文的風格。近幾年,他依舊保持了這一風格。這是阮直寫作的“看家本領”,在全國“雜文市場”上,具有“品牌效應”。有的句式,只要念上幾句,便可猜出:這是阮直的文章!
“一路形象到底”,即文中的觀點,大多有形象作依托,而且貫穿始終。他能描情狀物,勾勒出批判對象的形態,然后鞭笞之。在《“有病”才去找“神醫”》里,他如此描寫騙錢的“神醫”——“有一段半真半假的傳說,有一本半缺半全的醫書,弄一副半人半仙的樣子,有一種只可當面吃下、不許帶走的‘靈丹妙藥’,有一面面、一塊塊患者上當受騙后送的錦旗、匾額或高懸或懸高”。但“世代神醫”也都是“苦”出身——
所不同的是短粗的手指頭上多了一枚大個的金戒指,眼角的眼屎照樣洗不凈,但卻多了一副裝飾用的金絲眼鏡,又粗又黑的脖子已系上了一條金利來。
“洗不凈”的“眼屎”,與燦爛的三“金”并肩亮相、一同炫耀——“神醫”的形象夠卓絕的,阮兄的“形象思維”夠卓越的!在《紳士個屁》中,他寫道:“都像雞蛋一樣圓滑的頭顱是長不出紳士犄角的。”在《喬布斯的土壤與托馬斯的神話》里,他說道:“掙錢的事情最不用別人操心,每個人都是知道腥味在哪里的一只貓。”“喬布斯的蘋果‘改變世界’,連資本的骯臟也能被智慧漂洗了。”在《城市名片與“名人”名片》內,他講道:“我就沒見過一個北大的教授還在名片上印上‘北海電大客座教授’的。一個月亮的清輝還不頂二十個繁星的光亮嗎?”別以為,這類比喻,拍拍頭皮就可以想出來,其實,這是作家的一種稟賦,是心理素質、知識結構、想象能力、語言庫存量的綜合反映,沒有多年歷練,達不到如此境界。
“一路調侃到底”,即把一本正經的“批判”,化為幽默的“調侃”,一路嘲弄,一路諷刺。題材悲催,他能以樂寫悲;內容痛楚,他能以笑寫痛。有時,帶有“脫口秀”式的隨機應變的智慧;有時,帶有網絡時代“吐槽“式的挖苦和抬杠;有時,貌似樂樂呵呵地說笑話,突然機鋒一露,殺出回馬槍來。我曾對人感嘆:要把阮直的調侃功夫學到手,我只能等下輩子再努力了!這種功夫,據說來源于阮直從小生活過的科爾沁草原他姥姥家的一片樂土,那里,做人豪放,樂天,“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張大胡子吳大帥地胡扯濫拉”,“除了父母不許捎帶上,罵天罵地罵皇帝都沒禁區”。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大草原的風情,養育了他善談能扯的脾性。《物極必反》,是他雜文中的名篇,十二段文字,每段排列幾種事物或現象,東拉西扯,由少到多,由淺及深。從第一段“話說一遍的是皇帝,說兩遍的是宰相,說四遍的是太監,反反復復說個沒完沒了的是老婆”,到第十二段“牛一,若說是‘牛頓第一運動定律的簡稱’,那么牛二則是街頭的潑皮,牛群就是奶業興旺的標志了,‘牛根生’就是‘蒙牛’的法人代表,‘牛皮’就是我們鄉長浮夸的見證”,語言諧謔,看似毫不相關的“扯閑篇”,其實,有砭庸針俗的深意存焉。那篇《啥叫誤人子弟》,回首自己被極左路線耽誤了的大半生——
二十三歲那年我還以為愛因斯坦是西亞的一個主權國家,二十五歲時我還堅定地認為“三大宗教”都是封建迷信(其實到現在我都用不準這個詞組),二十四歲那年我在大學的課堂里,老師講到了馬克思的哲學思想是吸收了黑格爾哲學的,我曾經為此苦惱了三天,這黑格爾是個什么果子呢?
全文從頭至尾,將極左路線反知識、反文化的本質,調侃個夠。。
阮直雜文,常把自己擺進去。此公年紀不算老,偏偏“老氣橫秋”,早在四十歲出頭一點,就開始把“老夫我怎么怎么”,掛在嘴邊。有時像說相聲,先來個“自我矮化”,讓人覺得,這“老夫”能以弱者自居,蠻謙虛的。比如,《研究一下“研究生”》,剖析的是“讀研熱”中的貓膩,卻以“自嘲”開頭——
若按我所具備的學歷資格,老夫我是無權研究研究生的,因為我迄今所擁有的這個高等學歷文憑是個假的(就是花錢買的),交足了學費,人家給了那么一個“××大學函授部”的紅本子。但我對得起組織的是我從未在任何一張與組織有關或與組織無關的表格上寫下我這個“假學歷”,包括搞對象時,我雖說千方百計地“賣弄”過自己的“學問”,但也沒敢“顯示”一下這個“學歷”。因為我心里知道它不是“亮點”是“污點”。”
態度實在,文風親切,使全文對片面追求“高級文憑”的批評,顯得不是隔靴搔癢,而是切中要害。而在《現代隱士要隱啥》中,作者以“草包”自稱,強調的是“欲望其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欲望無限”。《我怕人類破譯“基因密碼”》,旨在批判特權階層和等級思想,作者以“嘍啰”自稱,認為“千年長壽的優待在中國若有千分之一的名額,也該是我們鄉長先輪到吧”,“像我一樣的嘍啰就是到了死的那一天,去火化也都輪不上優先權。”一個“嘍啰”要求“生命平等”,這種聲音,值得同情,也有點可愛,從而讓全文的立意——“生命的長短還是讓人類不能隨意地控制好”,“一旦讓腐敗和強權者‘貪污’了‘長壽’的基因密碼,這個世界可就再難找到好人了”——一下子跳了出來,變得合情合理。由此可見,矮化自己,是為了深化命題。
命題,是表達判斷的語言形式,而阮直,恰恰是發現命題、提出命題的高手。當然,“不吃飯是要餓死的”、“包二奶是不要臉的舉措”這類命題,在《阮直集》里是找不到的。他的命題,是在獨具風貌的論述中,歸納出來的思維結晶。例如,廣州火車站的工作失誤,造成上百萬人聚集在站內,成了一個“死站”,而如今任何一個陰謀都不能讓百萬人聚集在一起——對此,阮直的命題是“無能有時比陰謀更能壞事”;趙高、秦檜、周作人、康生都是文化名人——對此,阮直的命題是“文化不是靈魂的‘排毒膠囊’”;出賣肉體的人要挨罵,但那些出賣土地的是拉動經濟,出賣國有企業的是資產重組,出賣青山綠水的是發展旅游事業——對此,阮直的命題是“出賣不是自己的東西才最卑鄙”;我們弱小時,就用謀略去以弱勝強,我們強大時,就用重典與王法治國、治民——對此,阮直的命題是:“謀略是弱者的暗器”。單是關于“無聊”,他就提煉出如下命題:“無聊才是我們生命的常態”,“人的可笑與可悲不是無聊,而是神圣自己對付無聊的方式”,“無聊的人,比人的無聊更遭人討厭”。有深度的命題,標志著一種思想高度,是對新的“思想煤層”的開掘。
阮直在祖國的西南一隅,撐起一方雜文的天空。《雜文選刊》將他選入“中國當代雜文30家”,是對他成就的肯定。十幾年前,我編《文匯報》“筆會”雜文欄目時,編發過他一些稿子,對其寫作路子十分看好。我在想,老夫老夫,遲早是要老的,但他的愛不會老,思維不會老,雜文的生命力不會老。
(朱大路,《文匯報》高級編輯,雜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