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乎者也》,這書名令我詫異。古漢語的四個助詞,連綴一處,成為了咬文嚼字、酸文假醋的代名詞。
這個典故,是在學《孔乙己》的時候學到的。中學時代,教我語文的老師學問不淺,告訴我“之乎者也”典出宋朝文瑩《湘山野錄》中卷——宋太祖趙匡胤在汴京城外巡視,指著城門的門額問他的能臣趙普(就是那位人稱“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呀)問:“這‘朱雀門’為啥要寫成‘朱雀之門’?加個‘之’字有啥用?”趙普說:“這是‘語助’詞。”趙匡胤笑著說:“之乎者也,助個屁用!”及長,才知道趙匡胤是被我的老師粗鄙化了。人家原話是:“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我猜老師之篡改,無非是為了使這故事活色生香,也確因為這樣,這典故就讓我記住了。
一直到羅大佑,可憐“助”了我們幾千年的“之乎者也”,還在被譏諷著——“知之為知之,在乎不在乎;此人何其者,孔老夫子也。知之為不知,不在不在乎;此人何其者,寒山子是也。……剪刀等待之,清湯掛面乎;尊師重道者,莫過如此也。風花雪月之,嘩啦啦啦乎;流行歌曲者,是否如此也。”
…………
與我相熟的北海作家中,顧文兄也確乎是最“之乎者也”的一個。看他瘦削的身架,每每著一襲淺色唐裝,開口是帶著濃重白話口音的普通話,音調里總有那么點飄逸的味道,更不要說其話題所至,經史子集旁征博引,修齊治平滔滔不盡。珠海路上,白虎灘頭,“之乎者也”,非顧文誰以當之?
曾經到過我家鄉的那位湯顯祖說過,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想到這一層,詫異之后,相信會與千里之外的顧文兄會心一笑——“之乎者也”,自嘲乎?自得乎?紅塵萬丈的當下,“之乎者也”,確乎“腐儒迂闊”“助得甚事”。然個中那種不墜流俗的尊嚴,睥睨天下的傲岸,“誰能會,登臨意”?——熙熙攘攘,皆作■蝂,廟堂市肆,蠅營狗茍,誰可“與語東海之樂”?“七齡上學解吟哦,垂老燈窗墨尚磨。除卻神仙與富貴,此生原不算蹉跎”(袁枚《全集編成自題》),顧文兄這一本書,固不敢與隨園老人一般自豪,但嘔心瀝血,敝帚自珍,“之乎者也”里,也應有幾分得意吧。
我和顧文相識于20世紀80年代。記得我曾經為他的書寫過序,那是一本關于易經的散文詩集。之后,他在家鄉張羅過“北部灣筆會”,我也幾度邀請作家同去,無非想對家鄉的文學有所助益,企盼著家鄉的文學之燈像北部灣的漁火,熠熠閃爍。此后,大概因我為俗務所累,見面的機會竟少了。忽接來電,稱有新書出版,囑余以序之。最先想到的,就是“之乎者也”背后的自嘲與自豪,已如前述。以我們三十年之久的交情,莫說忙,焚膏繼晷,這個活兒也是要接的。
顧文兄最早寫詩、散文詩和散文,還有寓言。他先后出版了《浴魂》《放煙幕的烏賊》《只看她一眼》《美麗的欺騙》《神秘的東方》《春來更相思》《顧文散文詩選》《浮生小記》《廣西當代作家叢書·顧文卷》。最近幾年,他專于易經隨筆的寫作,先后在中國大陸、香港、臺灣和韓國,出版文集《易經你我他》《生活易經》《白話易經》和《易經助你走天下》等等,還成了暢銷書。
顧文的作品,也多次入選各種選本,如《散文選刊》《讀者》《青年文摘》《中國散文詩大系》《中國寓言大系》、《世界寓言大觀》《感動中學生100篇散文》等等。
以上所列,我已覺得絮煩,故還有幾項,如官居幾品、獲獎幾項云云,恕不一一。文章好不好,最終要看文章本身。而文章本身,則以豐富的人生閱歷,豐沛的情感世界、豐厚的知識積累以及獨特的藝術表達為依托。本書所收,因時間匆促,未能一一研讀,但讀過的,或長或短,或莊或諧,大多是有趣而有益的好文章。特別是素以散文詩見長的顧文,這次仍以簡潔明快的語言澆淋心中塊壘,論評人生百態。他洞明世事,豁達開朗,每每用幽默而又富于哲理的風格呈現他的冷峻與深刻。捧讀其文,忍俊不禁之后,還忍不住要重讀、揣摩、回味。
比如他在《襄陽記事》里說張居正“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遇到貴人徐階。徐階推薦他‘買了一只當時別人不看好的股票’——為裕王朱載垕當侍講侍讀。當時工作的官銜‘逾德’只是個虛銜,但由于裕王很可能繼承皇位,侍裕邸講讀就不是等閑之職了。”“歷史再一次證明‘眼光賺取’,是第一流的賺取方法。”“在裕邸期間,張居正打開了人脈。高拱落敗后,四十五年,居正掌翰林院事。”
而對柳宗元,他則有幾分惺惺相惜的感慨——“政治的柳宗元,被當朝認為是一塊茅坑臭石;文學上的柳宗元,則是香了千年的餑餑!福乎?禍乎?歷史沒有“如果”,但如果真是沒有“永貞之變”,沒有貶謫,能有唐宋八大家的柳宗元嗎?歷史,命運,就是如此。”
用“當下”的眼光來“說古”,并不鮮見。用“潛力股”“垃圾股”之類反諷一下,亦非首創。然而顧文似乎并不僅只這么簡單,我們看到,幾乎每個輕松開場的故事,皆以憂憤的收尾,直指向我們民族的痼疾和人性的荒誕。
且聽他在《出門》里講的國人“變通”的故事——
楊貴妃原來是唐玄宗18子壽王的妻子。壽王的親媽武惠妃死了之后,唐玄宗就讓楊貴妃過了一道出家手續,把她娶了過來。但這道“出家”的手續,也不是隨便就可以出的。話說唐玄宗看上了,但也不能明說呵!于是集中所有的皇子辦讀書班,天天讀《孝經》。讀了許多天了,還沒有結束的意思。皇子們心中就納悶了,我們對皇上都夠孝敬的了,為什么還天天讀,天天揪著不放呵?這時,高力士就對18子壽王說,你父皇看上你的媳婦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壽王想,既然父皇想要的東西,你不給也不行呵!結果就把自己心愛的老婆給休了。之后,才出家;出了家,皇上仁慈,才又納進宮中……
變通,是中國傳統中的一個法寶。一變,就通。中國深得其妙呵!這里是一面墻,沒有門,不通。結果,在墻上打開一個洞,裝了門,就通了!通暢自如,要通,就開門;要不通,就關門。但變通,可以使一個民族優秀,也可以使一個民族淪陷。關鍵,看你怎么使用這個傳統文化的利器!
詼諧與冷峻,輕松與凝重,嬉皮笑臉與扼腕之嘆結合到一起,應是顧文作品風格的主要特征。任何一個作家獨特風格的獲取,都以閱歷為代價。顧文亦莫能外。他也為此背負了前半生的坎坷。難怪他與柳宗元惺惺相惜。
夢魘甚至至今還陪伴著他——
人生噩夢、驚夢、碎夢甚多。許多在別人看來是良宵的夜晚,我卻常常轉側難眠。(后記)
嬉皮笑臉,竟是他面對夢魘的表情,他以此成為一個有風格的作家,也以此為文學增添魅力。
2013年10月10日
(陳建功,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