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哲學思想和歷史知識的積累作為批評家主體的方法;沒有“社會良知”作為批評價值觀的基礎和底線,我們的批評家只能是爬行的軟體動物,我們的文學批評也只能永遠徘徊在低水平膚淺的語言循環之中。這個盤桓在我們文學批評上空的魔咒,這個幾十年不被批評界所重視的批評“死穴”,應該得到學理性的梳理了。我們呼喚的是既有“社會良知”,又有深度哲學思想的批評家出現。唯此,我們的批評才能走向真正的繁榮。
幾十年來,我們不乏那種有“社會良知”的批評家,可惜的是,他們基本上都是知識儲備較少,缺乏深度哲學思考文學現象的寫作者。
在對待文學現象和文學作品的評價上,我們的批評家沒有“失語”,而是在反反復復地套用一個現成的理論框架,尤其是自以為新鮮出爐的西方新理論,來套中國的作家作品。這種可悲的現象恰恰證明的是我們缺乏原創的理論,我們不會進行獨立性的思考。
無疑,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作者語言與思想的表達,如果說語言是一種具有藝術匠心的技藝,那么,思想的釋放才是一部作品真正的內在力量,不要怪中國20世紀以來沒有像俄羅斯文學那樣有從“黃金時代”到“白銀時代”乃至“蘇聯時期”的巨匠產生,因為中國新文學缺乏像魯迅那樣的有思想的作家,我們的作家之所以越來越平庸,除了外在的“工農兵方向”制度限制,更重要的是,我們的作品,尤其是代表一個時代和一個國家最高文學藝術水平的長篇巨制,最缺少的就是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哲學提升。且不說西方著名的大作家如雨果、左拉、福樓拜那樣在反映動蕩社會時的那種高屋建瓴的哲學思考,即便是俄羅斯大作家,幾乎無一不是在深深的哲學思考中來創作自己的作品,即使像列夫·托爾斯泰那樣的充滿著宗教意味的巨著中流露出的對農奴制度的同情與寬宥,我們是不能茍同的,但是他用他的思考附著在語言的技巧之上完成了他自己的哲學命題,使其作品偉大而流芳百世。在俄羅斯作家畫廊里(包括蘇聯時期),我們可以看到一幅幅長長排列的面影:普希金、赫爾岑、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柯羅連科、布寧、庫普林、索羅維約夫、巴爾蒙特、安年斯基、布洛克、伊萬諾夫、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葉賽寧、索爾仁尼琴······他們的作品首先是以其偉大的主題思想征服了一個時代。當然,我不是強調語言與文學技巧的不重要,而是說,取得語言和技巧比較容易,而獲取思想的騰飛卻是相對比較難的,除了大量的閱讀枯燥的哲學與思想史著作外,還得面對自己的時代做出苦苦的思考,從而確定自己思想價值的坐標,然后再將其融化在活色生香的人物描寫之中。所以,任何作品都不可能懸浮在社會生活之上、之外,只能是那個時代社會生活的一個投影而已。以我個人的觀點而言,當今中國,我寧愿閱讀技巧二三流,思想卻是一二流的作家作品,也不愿閱讀那些技巧一二流,而思想末流或全無思想的作家作品。當然,既有高超的語言技巧,又有深邃思想的作品才能算是最好的作品,在當今中國文壇,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我們找不到“巨匠”,可以找到“匠人”,但是,我寧愿去尋找比“巨匠”矮一截的文學思想者的作品。
別林斯基的批評從來就是將其社會的責任感和追求真理的勇氣置于第一位的,是尋求真理的美學,而非有些人闡釋的那樣,別林斯基是從某種純粹美學的分析角度去解析文學現象和作家作品的。倘若去概括別林斯基美學批評最大的特點,那就是將先進的思想與哲學觀念注入對俄羅斯文學的批評之中,以此來聚集一批知識分子階層,推動俄國的民主革命。其次才是他用藝術的眼光去分析具體作家作品,當然,這些分析無疑都納入其對社會思潮的解剖當中。
作為19世紀俄國西方派的批評家,別林斯基無疑是俄羅斯文學“黃金時代”的締造者之一,這個只活了三十八歲的天才批評家,以其敏銳的眼光發現了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一大批代表性作家作品,尤其是他以十二篇評論文章奠定了普希金在俄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和特殊的意義。也許像列夫·托爾斯泰那樣的文學巨匠不太喜歡他那樣言辭激烈的批評家,也許車爾尼雪夫斯基那樣的斯拉夫民粹主義者也不喜歡別林斯基那樣的自由知識分子,可是老托爾斯泰也不得不在他的身后承認他對俄羅斯文學的貢獻。我以為,別林斯基一生最大的亮點就在于他的批評成為俄國第一代知識分子階層的精神支柱——那種為了追求真理和正義的道德力量和批判風骨。他沒有私敵,但是誰要推翻他的信仰,誰要試圖顛覆真理和正義,就必定是他的公敵!其實,他與普希金、萊蒙托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為人的性格方面有很大的差異性,但是這并沒有影響他對他們的作品進行高度的評價。然而,如果即便是他欣賞和所熱愛的作家觸犯了文學道德的底線,他就會毫不留情地鞭撻之。作為早期就被別林斯基從重重辱罵中豎起的《死魂靈》的文學旗幟,果戈理受到了別林斯基最大的護佑和褒揚,他們曾經是同一文學壕塹中的戰友,但是,當果戈理歌頌沙皇獨裁專制與教會時,別林斯基則痛斥其出賣靈魂的行徑,他臨死前所寫的那篇最犀利的檄文《致果戈理》,是其只認真理而毫不顧及友情的知識分子批判意識的典范之作。“是的,我愛你,就像一個與自己國家以血相親的人,是全副熱情愛它的希望、它的光榮、它的尊嚴,以及帶領它走上意識、發展與進步之途的偉大領導者?!ぁぁぁぁぁつ悖岢け薜慕淌俊⑿麚P無知的叛徒、捍衛蒙昧主義和黑暗反動的斗士、韃靼生活方式的辯護士——你在干什么?瞧瞧你的立足之地罷,你正站在深淵邊上。你根據正教而發你的高論,這我能理解,因為正教向來偏愛皮鞭和牢獄、向來對專制獨裁五體投地。······俄國民族可以原諒一本劣書,但不能原諒一本有害的書(按:指果戈理的《與友人通信選粹》)?!?/p>
隨著近年來中國大陸對文學批評的關注和熱衷,也隨著人們對文學批評的普遍的詬病和不滿,文學批評似乎成為中國大陸風箱中的老鼠,不僅被學界指責,同時也被創作界韃伐,甚至也被主流的官方意識形態所批評。但是,文學批評仍然在以自己的生存方式而頑強地活著,因為文學批評業已成為中國高校、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文聯與中國作協及其各省下屬機構從事現當代文學的職業,沒有這張皮,就意味著許多人將沒有了飯碗。在這樣的體制下,所產生出來的絕大多數文學批評必然會有三種結果:
一曰學院派批評。這種批評無疑是涵蓋了所有中國大陸高校和社科院系統的文學工作者,他們在體制壓迫下的治學方法和出路無非有三:一是經院式的,用大量堆砌的史料和他人理論作為文章的骨架,往往證明的卻是一個意義不大的小問題,此乃自慰為所謂乾嘉學派傳統;二是西方派批評,從上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的大量引進的西方文藝理論成為這種文學批評的唯一資源,此種批評家往往是通過譯著而借助一些關鍵詞來構建自己的創新理論體系,從而去將一頂頂編織的帽子一廂情愿地套在一個個中國作家的頭上,而中國作家都是非常樂意地去接受這樣的“禮帽”,且不管這頂帽子合適與否,了勝于無,盡管作家們有時態度矜持或曖昧;三是技術型批評,或曰工具型批評,這種批評往往沉潛在對作家作品的所謂微觀的分析和批評之中,像一個工匠那樣去拆解一個個機器零件那樣,去有條不紊、津津有味地解剖或肢解著作品而樂此不疲,他們往往在放大鏡下看作家作品,難免陷入一種機械主義的怪圈之中;四是有一批尚無多少知識積累,就急于去在體制的規約下掙“工分”、評職稱的年輕人,他們的文學批評存在著一個嚴重的問題,沒有價值理念,往往杜撰和編織一些令人難以捉摸的話語,使一些人覺得似乎是一種高深莫測的理論創新。
二曰體制派批評。此批評的發源可追溯到蘇聯時期的無產階級文化派以來的文學批評,在中國,這種批評的基礎和資源可能就要追溯到上一個世紀的30年代的左翼文學——為意識形態服務,配合政治的需要而進行文學批評,這種仿蘇式的體制派批評其實在40年代已經定格,做專政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使他們主導著媒體和輿論的導向,往往是主流文化思潮具有權威性的代言,雖然網絡時代在無情地沖擊和動搖著他們的統治性地位,雖然人們不屑于這樣的官樣文章,就連這些批評家本人也無法自信其文學批評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但是這種“行為批評”仍然盛行于世,且隨著體制控制松緊而收放自如。
三曰工農兵式的批評。這種批評雖早已落伍,且被世人所詬病,但是它分布在各種主流媒體的報端,仍然有著宣傳鼓動的教化作用,其標語口號式的文風雖不忍卒讀,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對于這樣一種非文學的批評,我們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其蠅營狗茍之道也是不可小覷的現象。
這三種批評群體,最為龐大的群體應該是第一和第二種類型中的一大批以此為生的知識分子,他們將此當做謀生的飯碗,但是真正有思想的批評家卻是少之又少,其價值觀念的混亂就更成為了他們思考問題深刻性的阻礙。正如艾德華·薩依德所言:“處于那種專業位置,主要是服侍權勢并從中獲得獎賞,是根本無法運用批判和相當獨立的分析與判斷精神的;而這種精神在我看來卻應該是知識分子的貢獻。換言之,嚴格說來知識分子不是公務員或雇員,完全聽命于政府、集團,甚或志同道合的專業人士所組成的公會的政治目標。在這種情境下,摒棄個人的道德感、完全從專業的角度思考,或阻止懷疑而講求協同一致——這些大誘惑使人難以被信任。許多知識分子完全屈服于這些誘惑,而就某種程度而言,我們全都如此。沒有人能全然自給自足,即使最崇高偉大的自由靈魂也做不到?!雹偌热贿@是全世界知識分子都無法擺脫的一個怪圈,那么,盡量能夠保持“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品格,無疑是每一個知識分子應該確立的批評目標,打破薩義德的魔咒,應該是知識分子良知的使然!
在這種文化語境下,我們不是想做什么,而是能夠做什么。由此我想到的是被稱為“一代人的冷峻良知”的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于1945年寫下的一篇文章《好的壞書》中批評了那種逃避現實的文學作品,雖然,有些作家在藝術技巧上是一流的,但是,他們卻是不能長留與文學史的顯著位置的,這就是批評家獨特的眼光:“我擔?!稖肥迨宓男∥荨穼⒈雀ゼ醽啞の闋柗蚧蛘邌讨巍つ獱柕娜孔髌妨鱾鞯酶眠h,盡管我不知道,才嚴格的文學標準判斷,《湯姆叔叔的小屋》到底好在哪里?!雹谧鳛橐粋€作家兼思想家的寫作者,奧威爾的這一段話既是引起中國批評家,也是引起中國作家進行深刻思考的箴言。
除了以上傳統的批評群體外,當下還有一股不可小視的、且在茁壯成長的批評力量——網絡派批評。這是新世紀中國大陸隨著科技文化和商業文化而崛起的批評群體,雖然其文學批評的質量良莠不齊,泥沙俱下,但是,它無疑是彌補了中國文學批評的許多缺位,甚至于是填補了文學批評的巨大空洞。它已經儼然是迥異于前三種批評的一種新的批評模式,其鮮活的形式和旺盛的生命力值得我們關注,當然我們也要警惕資本主義商品文化給文學藝術本身帶來的本質戕害。
綜上,我們文學批評的生態環境無疑是劣大于優的,其弊端的根本癥結在哪里?從客觀上來說,體制的約束形成的弊端不是一時就可以克服的,從主觀上來說,我們的文學批評缺乏的就是勇氣、責任和正義感——沒有一個正確的價值觀作為共同的學術和學理的認知,就不可能建立起健康而富有活力的文學批評體系。
【注釋】
①艾德華·薩依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 譯,收于王德威主編“麥田人文叢書”,臺灣麥田出版社1997年版。
②喬治·奧威爾:《政治與文學》,李存捧 譯,收于周憲主編“名家文學講壇”,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
(丁帆,南京大學新文學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