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詩人的葉舟,過去最擅長的抒情與幻象——面對雜蕪紛呈的天空與大地,他總能竭盡自己全部才情與智慧,把時光、事物、精神、情感深處最能替他言說此時此地或彼時彼地感知、領悟的事物召喚起來,身披詩歌的熒光利器,完成他對月光下的敦煌、色彩繁復的邊疆、落日悲壯的高原聲淚俱下的表達。這個時候的葉舟是站在一顆沙粒、一片月光、一朵火焰之上的抒情歌手,他的一吟一嘆,一步一趨,都是搖曳在草尖上的露珠、飄拂在牧草上高遠清涼的天空下的涼風、蒼茫大野之上夜色閉合之際一冊打開的古老經卷,讓人幻想、令人沉迷、教人癡迷。然而讀完發表于2013年第3期《芳草》上的長詩《陪護筆記》之后,我不得不說一次陪護病危中母親的經歷、一首洋洋灑灑近千行的長詩,讓仍然在抒情吟唱的葉舟走向了一個更加充滿人間煙火、也更為遼闊真切的詩歌世界。
首先,我要告訴大家我閱讀《陪護筆記》時的真實感覺:是剛剛在蘭州與葉舟見面之后回到天水的那天下午,本來非常疲憊而且困頓的我目光觸及“多么諷刺!又一場寒涼的中秋月亮/像一塊寂寞的水冰滑過廣漠的天庭。桂樹妖嬈/那個叫吳剛的流竄犯攥住了斧柄/而人間靜謐萬戶和美團圓如月餅/儲滿了黃油脂肪斑斑油膩。——你起身/微笑僵硬突然被一根電線絆倒癱軟成泥。/電線的兩極一根在高血壓一根牽系了糖尿病”句子的剎那間,我的內心和情感突然有了一種猝然觸電的感覺——一種惶恐、恐懼、緊張、煩亂、心如刀刺、情似火燎和留戀俯仰、孤立無助卻死不瞑目的情緒驟然間籠罩了我這些年原本變得寧靜平和的內心:“一切都是慢鏡頭若70年代的《第八個是銅像》/匍匐在地黑白無常布滿了未測的境遇。”當時我就意識到,一次與詩人生命、情感、精神攸關的痛苦經歷,讓多少年來一直在詩歌、小說和散文之間左右逢源、輕歌曼舞的葉舟一夜之間洞察到了生命與詩歌深處某種更能與現實人生、歷史情感、生命本相相互參照的隱秘。三年前我陪護已經被醫生判了死刑的兄長到蘭州做最后治療時,從電話里可以聽出當時精神狀態和我一樣衰竭而苦痛的葉舟正守護在母親病榻前,竭盡全力,期望將“輕如一桿蘆葦”“ 面色蠟黃口吐白沫”“露出了末路上不堪的狼狽”的母親,從“黑暗的燈泡讓我碰壁崩裂坍塌若一座游移的斷崖/看見月餅中霉變的內心以及頭頂上月亮的哀鳴”的生死懸崖上往回搶奪。正是這次他和他的父親、姊妹以“馬革裹尸抬棺抗爭”的決絕之志與死亡對峙、較量、抗爭的經歷,以及面對面體會到的生離死別的痛徹感受,讓長期以來本來就沉迷于對生死兩極終極意義不懈思考與追問的葉舟倏然看清了生活、生命、精神和情感陷入困頓之地的真實狀態,于是“黑暗的燈泡讓我碰壁崩裂坍塌若一座游移的斷崖/看見月餅中霉變的內心以及頭頂上月亮的哀鳴”的生命危急,讓曾經幻想自己“夢見太陽的一雙大手/捆住光芒”(《燈,黎明的點燈人所唱》)的葉舟一下子墮入追憶與懷想的大地,開始了他龐雜、悠遠而連綿不絕的敘述。深陷生死抉擇的母親、紛至沓來的往事、古今中外的事件、左鄰右舍的生活、親朋姊妹的經歷、懵懂少年的往事,甚至陪護現場的藥片儀器、來往穿梭的醫生護士、病房外明暗無常的天空……一切與身處困境的詩人心境相互照映的物象往事、情感記憶蜂擁而至,成為葉舟結構《陪護筆記》中那種急切煩亂、場面雜蕪、意象飛旋卻又沉智具體、明晰真實、激情潮涌詩歌文本的元素和原動力。因此,面對“我是你1966年放下的一只船引舟如葉前來接度你而你也/如此默契神會竟在鼻翼的兩端哭下了一片淚水載我浮沉”的傾訴,面對“萬物葳蕤一只粉蝶站在空中,猶如標本一群植物/被露水打濕素顏朝天身著不合時宜的縞衣打卦不已”的抒情,我不得不靜下心來,將自己交付給一首宏大敘述與酣暢抒情并行、個體經驗與現實人生共存的詩歌,和葉舟一起開始一次痛苦而焦灼的生命旅行。
對于詩人葉舟來說,《陪護筆記》也許不能代表他詩歌創作的最高成就,但在我用了整整半個下午和一個晚上閱讀并再三品味這首傾注了詩人四十多年生活經歷與生命經驗的作品過程中,我不得不表明這樣一個觀點:一次苦難經歷讓葉舟漂浮于天宇之間的詩歌光芒降落大地之上,幻化成一盞盞照亮炊煙與牧草的燈火,引領我們在他急切而痛楚的講述中理解并看清了世界與生命的紛亂與脆弱:“三根針頭像唐門暗器一堆管線若八爪魚。你脈如游絲/平生第一次放棄了主見生疏難分任人擺布。你眨過眼/五官變形眼屎分泌發黃的氣色幾乎可以刻成一張蠟板”這是葉舟從生死時速的母親身上看到的生命現實,而“五分錢:四枚塑料紐扣一把小蔥給自行車充五次氣一瓶醋/一包天水火柴兩根白蠟理半次發在蘭大的牛奶場打半飯盒鮮奶”的記憶,則是葉舟曾經與母親相依為命所經歷的生活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以為《陪護筆記》是葉舟站在母親生與死窄門上的一次生命瞭望和走向過去的逆向生活體味。在在死亡的魔翅翩翩而至,善良、艱辛、樸素的生命被置放于轉瞬即逝的懸崖之巔之際,理想、激情和青春早已灰飛煙滅。面對被“腦系科重癥監護呼吸機氧氣罩一頂冰帽”的母親,已經“看見月亮冒煙”、預感到“大難臨頭”的葉舟這時已經放棄了作為詩人的優雅與尊貴,目光所及、思維所致、情感所到之處,只有至親親人生命走到盡頭的惶恐與悲涼。于是,眼前“黎明曙光驅散了天空的羊群云朵上吃青卻偏偏/留下了親生子做了虔敬的祭獻朝霞若一張新剝下的羊皮/絢爛漫天令人心悸”的現實,讓葉舟的精神及其詩歌走向了另外一個世界,一次偉大的敘事由此展開,一首與生命、生死、情感、精神息息相關的詩歌由此誕生:“東風旅舍的馬圈中,誕生了/一位嘹亮的先知,我在人群的縫隙間/看見了它炭黑的身軀。”事實上,對于任何一位善于冥想與仰望的詩人來說,只有當靈魂和肉體被同時置放于毀滅或再生的砧板之上的時候,才有可能真正洞悉并領悟到生命與生活最晦暗的秘籍。在當代中國詩壇,故去的昌耀、海子如此,所有從理想的天空走向生命大地的詩人及其作品莫不如此。過去的作品中,我們雖然看到葉舟一直像一位熾烈的詩歌烈士,為尋求生命與真理的所在義無反顧地奔走、燃燒,試圖以自己所理解的苦難承擔人類精神上的惶恐與憂傷:“在人生的海拔上,我比一捧雪/比一爐時代的鋼鐵/更加熱烈。我劈下內心的柴/取出沸騰的心跳。”(《萬物生長》)但那時候的葉舟更像一位心懷大念的修行者,他的詩歌是在一種道義和教義引導下滿心沉醉,不由自主誦讀出來的救贖與理想的箴言。那個時候的葉舟更像一位超然世外的高人,他可以有禮有節,冷靜深邃地指點江山,俯瞰人世間夢想中的幸福與真正的苦難:“大地如此安詳,吹動/一篇自然主義的散文。/那束寂寞的蘆葦走出了羊圈/吹動它空虛的思想。”(《吹動》)然而由于這場猝不及防,一頭連著母親生死,另一頭連著自己的精神和生命的災難,葉舟忽然從一位生命本體意味的在場者、審視者,轉身而為生死存亡的體驗者、參與者。面對猝然被病魔擊倒,如“無辜的棄兒。你太累了面色蠟黃口吐白沫/潔凈持家的你卻露出了末路上不堪的狼狽”的母親,面對搶救、急救、檢查中一片混亂與緊張的救治現場、面對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打破平和與秩序的家庭及命懸一線的母親,進入《陪護筆記》的葉舟精神、情感與思維世界被這突然降臨,如此真實、具體、恐怖的生死威脅擊潰了:“黑暗的燈泡讓我碰壁崩裂坍塌若一座游移的斷崖/看見月餅中霉變的內心以及頭頂上月亮的哀鳴。”作為兒子,對竭力將母親從死亡懸崖上拉回人間的渴望,以及作為詩人日日夜夜守護在生死交替門檻,目睹母親在生死懸崖上拼死掙扎、飄忽沉浮的每個細節的體驗,讓葉舟看清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助、頑強與堅持、驚悸與恐懼,以及一個一生并不偉大,更不富有,僅僅享受過:“穿著草裙,戴頂花冠/葡萄架下的菩薩”短暫幸福的母親對生命的留戀與珍惜“危險的聯想像沉重的鉛墻內洶涌著輻射的不祥波濤。”“這時你的腳趾在動太陽穴像一張鼓面繃緊塌陷誰在擂著你/復又塌陷繼而緊繃仿佛一塊僵硬的石碑有了肉體的蘇醒?/你滿頭華發如一池蘆花憋足氣在泥塘里掙扎吁請。——母親。”于是,深陷痛苦與絕望的葉舟俯仰病榻,一手緊握母親冰冷麻木的雙手,一手召喚與母親、自己、父親和兄弟姐妹相關的生活經歷滾滾而來,為自己愈來愈沉重的痛苦尋找救贖的理由,為“好比郊外的一盞蒲公英/隨便就可以被噴嚏打滅”的母親送來送來一盞寬慰的光明。面對繁雜的記憶、母親忽明忽暗的生命跡象和紛亂如麻的思緒,葉舟恰似一位暗夜里泅渡大海的水手,孤立無援的處境、舉目蒼茫的現實,迫使他只有俯下身來,回到過去,反復玩味、品讀、撫摸、反思四十多年生命經歷中雜亂而記憶猶新的生活細節:“執業于文字小說乃謊言/散文屬呻吟詩歌是一生中漫長的麻醉我還寫過無數的新聞稿突發事件/社會熱點民生法規發刊詞卷首語追蹤報道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也曾以筆為旗沖冠一怒為窮苦人討薪給受難者送炭倡言/正義尊崇愛心墨水中灌注了世道人心冷暖寒涼以及青春的鈣質與血性;/母親可面對你腦中的危崖淪喪的疆土癱瘓的半身我竟理屈辭窮。”母親生命的燈火還在忽明忽暗中掙扎徘徊,葉舟還在生死未決的碼頭上滿懷苦痛地暢想瞭望:“人生荒涼的現場,泥沙俱下/不期而遇的事件/將成為偶然的補白/一枚徽章開始了銹跡的年代/一場生命的轉移,佩帶了睡眠/和深刻的傷害。”這種源自切膚之痛的體驗,讓《陪護筆記》始終蕩漾著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生命與生活氣息,也讓葉舟不自覺地開始反思自己生命與生活的價值和意義:“我熟知漢字并以此為生/此刻卻無能至極蒼白失語每一個偏旁都是蟬蛻每一記/部首都在作繭自縛每一根筆畫都像寫壞了的孝子叢書。”這種表述也許不能表明從《陪護筆記》開始,葉舟的詩歌將產生一種顛覆性的蛻變。但此情此景下,當葉舟以一位病危母親的兒子、一位危在旦夕生命的挽留者和守護者角色出現在《陪護筆記》中的時候,我們從他所呈現給我們的“恥辱的年代黑白街景”的生活經歷里,感受到的不僅僅是詩人個體和一代人的苦難經歷,也不僅僅是一位從死亡的迷霧中掙脫的母親“滿含愧疚像一個孩子對黑板犯下了錯誤像失手打碎了一副老花鏡/像晚飯時菜里多擱了一把鹽像嘟囔著幾個詞:麻煩了大家太抱歉!”的形象,透過葉舟類似“你是我一生愛上的女人,/像一幅神像/掛在/我的廳堂”的表達,讓我體會更深的則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召喚與愛戀,一種生活對另一種生活的滋潤與撫養。當然,作為一部近年來葉舟罕有的包含了更為豐富復雜的社會精神背景、更遼闊的思想與情感思考、更真切的生命經驗哲學的作品,《陪護筆記》以詩人對生命本體及其生活本身的傾心關注、居高臨下的審視所生發出的彌漫全詩的那種瞬息萬變的人間氣象、濃郁蕩漾的生活韻味、今是昨非的社會變遷、色彩紛呈的文化精神,以及對愛、恨、情、仇、善美、隱忍、通達、人心、世態、良知、生死、宗教、政治的俯仰與介入,讓我所理解的《陪護筆記》成為一種更適宜于我們認知一個時代、一個由葉舟所吟嘆的母親所代表的那個社會階層生存狀態有意義的詩歌文本。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感到,《陪護筆記》的文體本身已經構成了一種詩歌現象。從文本上,我們既可以看作是葉舟的精神自傳,也可以看作是葉舟寫給母親的時隔體傳記,更不妨當作葉舟寫給一個時代、一個人或者一個階層的社會群體的生活記憶。泥沙俱下,魚龍龐雜,生死交織,愛恨交錯,歷史與現實交合,生命和死亡對峙……《陪護筆記》的意義和價值,也正是在這種與生活本相難分彼此的講述中呈現在了我們面前。
更多時候,我寧愿確認葉舟是一位充滿幻想精神的抒情詩人。但作為葉舟詩歌創作的另一種標志,《陪護筆記》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對詩歌藝術懷有理想的詩人表達與呈現的另一種方式:確定的記述與敘事、具體的情節與描寫,讓我們體會到了作為抒情本體的詩歌超越抒情,實現述說與講述的韻味。因為從《陪護筆記》的文本結構來說,“七七四十九天一場/洪水被長鯨吸干一整個秋天被大雁的翅膀攜遠母親/你回還陽世又一次站在寒涼的人間”的陪護經歷,僅僅為葉舟從更深刻的意義上體味生命、感受一種迫不及待的詩歌表達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機緣。而真正讓《陪護筆記》呈現出一種遼遠深邃的詩歌趨向的,則是在陪護轉危為安的母親的那四十九個日日夜夜,葉舟對生活、生命經歷的沉思默想,以及俯身往事之際葉舟所發現的母親生命深處綻放的那種雖然暗淡,卻熠熠發光的生命光輝對他精神、情感、生命的照耀、洗禮與煎熬:“十二章節假如此刻我手里有一副牌一定要將命運和遭際徹底洗亂。/有時候當兒子更多時我必須是男人帶著壯烈風景與核心利益。”所以,在帶有日常早已被淡忘的生活記憶與葉舟共同走進《陪護筆記》之際,我寧肯將這首記錄了葉舟與父親、母親、兄弟、姊妹相依為命四十多年經歷的詩作,看作是詩人葉舟積聚半生的一次生命敘事——盡管,我不否認字里行間淋漓著汪洋縱橫的抒情精神對《陪護筆記》蒼茫開闊、生動鮮活詩歌世界的維護與開拓,我還是不得不重申,是葉舟對一種豐富真實的生活故事的成功講述,成就了《陪護筆記》獨立獨特的文本精神:“一床糜子軟墊27號病員張秀英自此眉頭舒展眼神愜意打開了話匣/糜méimí前者官話后者榆中土話一種稀罕的舊糧食產量低味道欠/可以打甜糕能夠做馓飯吃了冒酸水多了胃沉石已經許多年難見真跡。”面對這樣的表述,也許有些人可能不情愿將其作為詩歌來閱讀,但當你掩卷回味之際,也許你也會和我一樣發問:這中間的苦澀、韻致、余味不是詩歌又是什么呢?
對于詩歌要不要敘事的問題,似乎已經沒有討論的必要。問題的關鍵是如何在詩歌中不露聲色地完成敘述。葉舟本來是當代文壇詩歌、小說、散文甚至評論左右開弓,佳作迭出的作家和詩人。《陪護筆記》作為跨越敘事和抒情兩種文體的文本,葉舟小說創作的經驗讓他敘寫生活游刃有余,而葉舟詩歌創作的勁翅又讓全詩充盈著抒情詩歌的長風浩歌:“你像一個時代黯淡的喜劇。/你教會我認識了字母、毒藥與恩情。”事實上,從翻開《陪護筆記》的那一刻,我從來就沒有將這部作品簡單歸結于敘事還是抒情作品。我只覺得這是葉舟詩歌創作的又一個重要事件。更重要的是,由于葉舟既長于敘事又善于抒情的寫作天性,才讓《陪護筆記》從一個原本可以簡單而尖銳的詩歌文本,走向了更為宏闊壯麗的另一天地。不過具體到閱讀感受本身,我還是覺得,是葉舟看似信馬由韁,實則精心設置的有意味的敘事結構,讓《陪護筆記》開拓了一個更深廣的時空世界,也讓葉舟的詩歌創作發現了一個更為開闊生動、親切真實的詩情空間。從《陪護筆記》的體量結構來看,對母親生命的關注與呼喚是葉舟抒情的主體,而對“在通往一只船街道的路上/一位大辮子的美女,漸漸/走成了我的母親”,以及“我是你1966年放下的一只船引舟如葉前來接度你而你也/如此默契神會竟在鼻翼的兩端哭下了一片淚水載我浮沉”的如煙往事,則是由此引發的情感波動和精神舞蹈。但由于愛、留戀和負疚,時時沉浸在母親生命危急中的葉舟,一旦情思返回到母親的一生,有母親所標示的那個時代、那一代人、那個群體的生命經歷和生活遭際,就成了葉舟抒發對母親感恩與感戴的對象。所以面對病榻上的母親,葉舟的思維和思緒總會在往事與現實之間來往穿梭:“五分錢”“清貧的寒夜”“國營牛肉面館”“一塊三角板兩側算術本”“東崗西路78號”“日雜商店之后院”,為“贍養哥嫂及一堆子侄母親的收入像身上的肉/這里割一點那里放點血以身飼虎顆粒無收”的母親、“上學途中熱衷逃票”的“我”、冒著虛汗第一次行賄的父親、陸軍醫院主刀韓大夫……,回憶的翅膀喚醒了蟄伏在記憶深處的愛恨情仇,紛至沓來的人事物象奔涌而來,讓葉舟沉浸在有甜蜜與溫暖、貧窮與苦難的記憶中不能自拔:“一場七十年代銹跡斑駁的雨,將成為可能。/虛構的人,此刻你要擦身而去/你寂寞的筐子里/要埋下不由分說的引信。/在晴朗的黎明,你的晾衣繩上/一定要展覽生活罪惡的秘密。”這樣的情境下,葉舟感覺并發現的豈止是“容我停頓三秒喝一口水擦一把淚窺一眼窗外的秋色問候飛鳥在我從少年/奔跑至今的道路上接下來的這一幕令我永生站在了雞蛋的一方去質問高墻”的苦痛!從母親“受難七日七日熬煎令你丟盔卸甲自機場的閘口中/奔出一下子就癱倒于兒孫的懷中”的遭際里,從“瘦麻稈大馮劉鍋爐(跑業務)沙縣小吃老板覃老師/順風快遞的摩托小張筏子客馬大胡子另有一位不男不女二尾子雙頰搽粉”追憶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比母親的病痛與經歷更加色彩紛繁,遼闊真實的平民生活世界。事實上,除了對母親、父親以及自己生活經歷的追憶,葉舟在《陪護筆記》里有意設置的更多如母親一樣艱苦善良、如父親一樣堅強剛毅、像葉舟自己的童年與少年一樣苦澀艱辛卻懷揣激情,生活在以一只船街為中心的蕓蕓眾生——他們是“一只船街角的秦媽媽”、“ 葉嫂子”、“大頭明明他媽”、查夜的護士小姐、“戴紅領巾”的“鼻涕大王”……,以及多少年來對西域高原文化精神現象沉思默想中早已嵌入葉舟生活與夢幻深處的“胡人吐谷渾突厥月氏黨項匈奴”的出現,使我覺得《陪護筆記》更像葉舟為自己多年的精神與情感經歷精心設計的一個表達與述說的借口,一個引領讀者陷入他所認知的生命、生活、歷史、現實真相的閱讀陷阱:“永世的地府的確我生命中有一場熱病一枚結核使我矢志掛懷著這個劊子手。”正是這種刻骨銘心的記憶,讓葉舟在《陪護筆記》里汪洋恣肆,遼闊壯麗地完成了對一種他所領悟、感知、體會到的生命經歷的龐大敘述:“到了無助的時刻一個人要隨時搭起一頂帳篷禱告/哪怕在狼群里經上的讖言時常令人沮喪卻不敢/心生怨懟以免加罪。——白色經堂被改裝的病室。”
面對結構繁復、內容龐雜的《陪護筆記》,我們的確很難用傳統意義上的詩學觀念來詮釋這首長詩所提供的文本方式。但從葉舟的創作歷程以及當下漢語詩歌的可能走向來說,我以為《陪護筆記》這種雜蕪相承、敘事與抒情交織的結構方式,以及葉舟信馬由韁、縱橫馳騁的詩歌天性本身,已經提示了《陪護筆記》對于葉舟和當下詩歌的意義。盡管更多時候我情愿將《陪護筆記》當作葉舟僅有四十多年經歷的生活自傳看待,但由于其中對社會人生、歷史現實、生命親情、善良美好、虛偽與丑惡、正義與罪惡等等關乎當下人類生存本質問題的思考與追問,使得《陪護筆記》所呈現的詩情與生活分量,已經足夠我們作為一種具備了歷史與現實認知意義的詩歌文本來仔細把玩。因為透過“我不揣冒昧眼中噙淚知道這世間的所有并不來得那么容易下崗/困頓低保患病抑或兒女也無能為力”和“僅僅是一顆微型炸彈拽出了拉繩掩下衣衫混入你/日常的生息像巴勒斯坦的七歲孩子站在檢查站仰望鴿群/而致命的遙控器握在一只帶毛的手中靜候指令。一枚洞”的敘述,我們完全可以確認,《陪護筆記》所實現的敘述與抒情高度,已經遠非局限對一個個體生命歷程的品味與講述,而“疲倦至極的土豆帶著泥壤中的斑駁繼續笑讓笑開花牽牛花/牡丹花芍藥映山紅五月槐花八月桂花梨花如雪梅花漫天”的抒情所拓展的詩歌視野,更讓《陪護筆記》具備了花開四野,草漫天涯的某種超現實精神意味。
2013.6.10—12天水城南
(王若冰,天水日報社副總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