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這邊風景》脫稿的1978年,我就讀過這部書的部分初稿。2013年花城出版社正式出版后,我又連續讀了兩遍。盡管書中那種緊張激烈的時代氣氛,那種你死我活的斗爭環境,已恍同隔世,但是,王蒙筆下那絢麗多彩的多民族聚居的邊疆生活,那熱騰騰活潑潑的各民族兒女的性格命運,那逼真飽滿的令人稱絕的生活細節,仍讓我感到那樣新鮮和親切,也引起我不少回憶和聯想,真是感慨萬千,思緒萬千!
作者本人已借序言、后記、小說人語,以今天的視角對三十多年前自己的作品進行了廣泛的解讀和闡發,該說的他都說了,誰又能說得像他那樣準確、睿智、通透而又幽默呢?那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作為當年的同事和朋友,就說說當年的一些情況,或許可以成為一種旁證或補充;同時也說說今天閱讀的感動、感想和感悟,和作者、評者交流印證。
一、也談王蒙的“中段”說
王蒙自稱《這邊風景》是“我的中段”。這既指他的生命歷程,也指他的創作道路。實質上就是他20世紀六七十年代從二十九歲到四十五歲在新疆度過的那段豐富而奇特的親身經歷,并由此取得的全新的生活經驗、生命體驗和文化視野,而《這邊風景》正是這番經歷和經驗結下的創作碩果。
有的評論家從“王蒙是共和國文學的一面鏡子”(王干語)①這一定位出發,認為《這邊風景》填補了“文革”前后的創作空白,也充實了當代文學史的最薄弱環節,使王蒙創作和當代文學史都變得完整了,因而具有巨大的歷史意義。也有的評論家據此把《這邊風景》說成是“文革”時期的“地下寫作”或“潛在寫作”(李敬澤語)②,也有的稱之為“文革”前“十七年文學的幕終曲”(雷達語)③等等,自然都不無道理。但我也想據我所知道的王蒙當年創作這部小說時的背景和狀況,提出一些補充或修正的看法。
1971年至1972年,我和從巴彥岱公社回來的王蒙一起,在烏魯木齊市郊烏拉泊五七干校勞動。1972年后,我們都被調到炊事班,王蒙還是副班長兼掌勺大師傅。那時“文革”已進入后期,緊張的政治氣氛和繁重的體力勞動有所緩解,大家都有松一口氣的感覺。其時王蒙妻兒都還在伊犁,思念伊犁、談論伊犁成為他和朋友們之間最感興趣的話題。家也在伊犁的錫伯族作家忠錄回憶說,一次他們一起喝酒,爭相夸耀伊犁,唱伊犁民歌,王蒙激動地喊叫:回伊犁去!回伊犁去!事實上,在五七干校時,他已開始醞釀和構思《這邊風景》的創作,并試寫了粉刷房屋等章節。
1972年冬,時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革委會主任的賽福鼎(“文革”前他是自治區人民政府主席,兼區文聯主席)決定在文化局下面設一個創作研究室,把我們文聯這攤人收回去。有一天,干活時崴了腳的王蒙拄著一根樹枝當拐棍,對我說:“柏中,你看我行動不便,樣子也不雅,請你幫我給麥苗同志傳個話,說王蒙還有后勁,還要搞創作!”當時,任自治區文化局副局長,并負責籌建創研室的是原文聯老領導之一麥苗同志。我因住家與他較近,自然樂于當這個“信使”。麥苗同志答應考慮王蒙的要求。
1973年,創研室成立,王蒙被安排做編譯工作。不久,辦好妻子調回烏市的手續,王蒙去伊犁搬家,和相處七八年的父老鄉親深情話別。生活安定下來,醞釀已久的伊犁題材使王蒙急于動筆,1974年,開始了《這邊風景》的寫作,得到妻子崔瑞芳的鼓勵支持與督促,并獲準了可以不必坐班的創作假。
這期間,中國歷史經歷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王蒙欣喜若狂,給正在庫車支農的筆者來信并附有《滿江紅》等四首詞。其中有“蓮艷波清愁霧掃,龍騰虎躍車輪疾。待從頭,描繪好山河,揮彩筆”等句,一種重獲解放、躍躍欲試的喜悅和急迫之情溢于言表。正是在時代巨變的激勵下,王蒙于1978年完成了這部巨著的初稿。先在《新疆文藝》1978年7—8期連載了前五章,意在聽取意見,再作修改。當時我們這些讀過書稿的編輯異常欣喜,認為有史以來第一部全景式描繪新疆歷史文化的宏偉史詩快要誕生了!
從上述簡略回顧中,個人有三點淺見:一是這部長篇是王蒙經過長期積累和構思,在當時組織的支持下創作的,和所謂“地下寫作”“潛在寫作”的情況不同。正因如此,王蒙既要忠實于它銘心刻骨的切身體驗,又要在政治上站得住通得過;如何處理政治正確和文學創造的關系,確是王蒙煞費苦心的追求。二是王蒙付出心血最多、寫作時間最長、篇幅最巨的作品,也是他創造力最旺盛的黃金年華的精心杰構。整整六年多,王蒙和維吾爾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學會了維語,從生活到感情到文化習俗完全打成一片,做到了與各族父老鄉親心靈相通、親如一家的地步。這是多么難得的獨一無二的親身體驗和生活積累啊!從“王蒙還有后勁,還要搞創作”的自薦,到中篇小說《雜色》中那匹老馬發出的“讓我跑一次吧!”這聲淚俱下的呼喊,不正表現了王蒙那種生命力創造力受阻遏的焦灼感,那種急不可耐的緊迫感嗎?但他當時又處在一個荒誕不經的年代,處處有政治陷阱,何況又是戴罪之身,要寫的又是一個邊疆地區涉及民族關系、國際關系的極為敏感的題材,他又怎能不謹慎行事!一方面是飽滿豐厚的生活,旺盛的創造力,文學的才華和激情不斷突破預設的條條框框,一方面又得百般小心,步步為營,“帶著鐐銬跳舞”,力求“政治正確”——這正是王蒙寫作此書時的狀態,也是這部書充滿著諸多內在矛盾,可以多方面解讀的原因。三是全書的創作正處在我國歷史從“文革”走向改革開放的轉折時期,這部書同樣也具有過渡的性質:既有“十七年”以致“文革”文學的某些特征,如以階級斗爭為主線的總體藝術構思,塑造英雄人物的“三突出”創作原則的印記,特別注重人物與細節描寫的中規中矩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等等;但同時也透露出新時期文學的諸多特征,如對政治運動的反思,對極左思潮的批判,成為全書的主要傾向,還有王蒙后來發展到極致的那種“漢語維語混搭”,“汪洋恣肆,一瀉千里,抒情議論,不舍晝夜”的雜色語言風格。因此,我認為這部書與其說是“十七年”寫作的“幕終曲”,不如說是新時期文學的“幕前曲”,是新時期文學大幕尚未正式拉開前的一曲高亢而婉轉的長調,是思想解放的新時代即將來臨的一聲呼喊!
這里我還有個問題:王蒙的“中段說”既然是一個時間定位,那么,我以為不應輕易改變小說正文的寫作時間界限。作者在校訂此書時為自己定了“保持當年原貌,適當地拉到新世紀來”的原則。我曾把1978年發表的前五章和新版本書對照閱讀,證實了人物、情節、對話確是保持原貌的,只在反修斗爭、個人崇拜的氣氛方面做了些淡化處理。但讀到后面卻發現“微博時代”這樣21世紀才有的用語,特別是最后一章交代章洋這個人物的結局,寫到了2012年,他臨終前夢囈般的遺言極具荒誕諷刺意味,但像我這樣的死腦筋卻糊涂了:這部書到底算20世紀70年代的作品呢,還是今天改定的新作?“適當拉到新世紀來”應該也已經由“小說人語”完成了,今日王蒙和當年王蒙的精彩對話,確能令人深思歷史的滄桑巨變;而小說正文則應嚴格保持當年的原生態,正像“出土文物”是不宜改動的。
二、伊力哈穆:當代文學中獨一
無二的全新形象
伊力哈穆是貫穿全書的主人公,小說的大事件、大關節,矛盾沖突的扭結和拐點,都是圍繞著這個人物展開的;小說的八十多個人物,絕大部分都和他發生直接或間接的關系,不是他的對立面,就是他的支持者、擁戴者,或是他同情、幫扶以至解救的對象。更重要的,作者的理想信念、創作意圖、思想困惑、精神狀態,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這個人物來體現的。因而,評價《這邊風景》的成敗得失、價值與局限,無論如何是繞不開這個人物的。
毋庸諱言,這個人物塑造尚未擺脫“文革思維”,有著“三突出”等創作原則的明顯印記。作者以最大的篇幅,調動多種藝術手段,眾星捧月似地來突出他的核心地位,并賦予他諸多英雄品質。他出身雇農,又當過工人,苦大仇深,根正苗紅;他既是政治上先進分子的代表,又是助人為樂、見義勇為的道德模范,更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帶頭人。特別是在1962年,伊塔事件的大背景下,這個邊境農村生產隊發生了糧食被盜的驚天大案,他一回來,就明察暗訪謎案背后的階級斗爭新動向,敵對勢力對他又打又拉,軟硬兼施,驚慌失措的群眾視他為希望、依靠和主心骨。第八章寫他義正詞嚴地揭露搖身一變、忘了祖宗的麥素木科長,是那樣高屋建瓴,氣勢如虹,作者在“小說人語”中也自嘲“令人想起鳩山和李玉和的對話來”。第十三章寫他巧妙地送還穆薩為拉攏他而送來的兩斤羊油,他的交心和勸誡是那樣入情入理,語重心長,既表明了他拒腐防變的原則性,也顯示了他的眼界、知識和政策水平。這一切說明作者確是竭力把他作為高大完美的英雄典型來塑造的。
但是,伊力哈穆畢竟不是《創業史》中的梁生寶,更不是《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因為你越往下讀,越會發現他并不是階級斗爭、路線斗爭中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英雄,相反,他因堅持原則而處處受阻,因幫助他人而反遭謠言中傷,他充滿思想困惑,以致成為“四清”運動中極左做法的受害者。至此,你會明顯感到前面寫到他的優秀品質,似乎成了一種鋪墊、一種反襯;作者塑造這一人物的思想意圖,恰恰是把批判的鋒芒指向當年愈演愈烈的極左思潮。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我以為伊力哈穆是當代文學中獨一無二的全新的人物形象,他具有時代和民族賦予他的獨特的思想光彩和性格血肉;和當年文學中流行的一般英雄人物有著顯著的區別,這突出地表現在這樣兩個方面:一是他身上濃濃的人情味。這不只是表現在他家庭生活的幸福感,對妻子的體貼,對親人朋友的率真情誼,更表現在他對弱者以至“被侮辱被損害者”的真心關切和幫助。他對丈夫出走、兒子丟失的烏爾汗的悲慘境遇,給予了那么多的同情和痛惜;對受到盜竊案牽連一度被抓的俄羅斯青年廖尼卡的耐心開導,還對他和維吾爾姑娘狄麗娜兒的婚姻表示了遲到的祝福;特別是對受庫圖扎庫爾欺騙、盤剝的少年庫爾班,更引起他感同身受的義憤,以致怒火中燒,為當面責問庫的冷酷虛偽而不惜夜闖烤肉宴……他這樣做是自然而然的,這里階級感情和人類的愛心是難解難分的。也正是他這種人情味,這種人性的良知,成為敵對勢力、以極左面貌出現的投機者造謠中傷的由頭,成為他受到惡意攻擊的軟肋。
這里,王蒙善于把政治的分野和道德的、人性的分野扭結在一起來寫。貫穿全書的伊力哈穆和庫圖扎庫爾的矛盾沖突,不只是兩種村官——一種真誠實在,廉潔奉公,敢作敢當;一種貪欲膨脹,損公肥私,詭計多端——的強烈對比,更是一場善良與邪惡、高尚與卑劣、光明與黑暗的較量,一場陰謀與反陰謀、誹謗與反誹謗的搏擊。政治標簽、意識形態符號可以時過境遷,而這種人性的正與邪、善與惡、美與丑的比照和較量是生活的常態,是永遠存在的。這也證明生活大于政治,真實地相對完整和深刻地反映生活的文學,也大于政治,并超越政治。
二是表現了伊力哈穆思想上的重重困惑。而這種困惑正是他堅守革命的理想信念,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為絕大多數群眾著想的結果。他剛回農村,看到了生產隊因糧食被盜而實行戒嚴,人心惶惶,不少人受到牽連以致抓捕的現象,他這樣問自己:“是不是每個人都要為了證明自己無罪而首先提出證據呢?是不是人人都是被告,都是嫌疑犯呢?”“要相信和依靠群眾和大多數,要加強敵情觀念提高革命警惕性,這二者是一致的還是割裂的呢?”沒有以革命為己任的敢于擔當的精神,沒有政治上的勇氣和洞見,是提不出這樣尖銳而重大的問題的。在和里希提老書記的星夜談心中,在大湟渠水利工地上的獨自沉思中,他又給自己提出了多少疑問啊:“為什么搞社會主義這么難呢?”“為什么這么多好人拼死拼活,流血流汗,硬是做不出人們希望的明顯成績呢?”“為什么資本主義就像哈什河順流而下,社會主義卻像是一道難以修好壘結實的大堤,隨時有被沖垮的危險呢?”他只能把這一切歸結于“可怕的私心”。他日夜盼望“四清”運動能解開他的疑團,但想不到自己首先成了被“小突擊”的對象,那種“有罪推定”“有棗沒棗打三竿”的極左做法竟落到了他頭上。當章洋喝令他“站起來”接受批判,帽子加棍子,恐嚇加侮辱一起向他襲來之時,王蒙說,他重讀這段“就從銘心刻骨走向了痛心疾首”。正如法國革命家維爾涅所說:“革命會吞吃掉自己的兒女。”伊力哈穆正是革命忠誠的兒子,但他在政治運動中卻要經受如此大的傷害,這正是作者痛心疾首的原因。在“小說人語”中王蒙無限感慨地寫道::“有一個非常嚴重的詞兒叫污辱,我們這里曾經太不把污辱當一回事兒了。回過頭來,還怎么要求堂堂正正的人格!”踐踏人的尊嚴,無視人的權利,恐嚇和誹謗成風,正是極左政治運動的最大惡果,而這種惡果至今仍未能完全消除。
伊力哈穆這個人物體現了一種無法解脫的內在矛盾:一個忠直的基層干部,又是面對現實的困惑者和思考者;他不可能對運動本身及其決策者有任何懷疑,他寧愿是自己錯了,但他又搞不清自己到底錯在哪里。盡管本書寫到“四清”后期,他終于得到解脫,但全書寫他由困惑而挨整是正面的,他的重新啟用只是虛晃一槍而已。因為接下來是比“四清”更左更荒唐的“文革”,那么,等待他的又會是怎樣的折騰,怎樣的命運呢?作者正是借伊力哈穆這個人物,發出了對“極左”思潮的質疑和否定。從這個意義上說,伊力哈穆是我國新文學中獨一無二的填補空白的全新的人物形象。
其實,伊力哈穆的困惑,也是作者自身的困惑,是縣委書記賽里木、工作隊長尹中信這樣有頭腦有良知的各級干部以致知識分子共同的困惑。王蒙在為筆者拙著《融合的高地》寫的序言中說:“在一個各種高調令人眼花繚亂的時候,我們勉為其難,相信那一切總會是有極高明的道理的。我們愿意的是自身有千錯萬錯,而事業是從勝利走向勝利的。”的確,我們相信過并相信著,但又越緊跟越跟不上,越鍛煉越找不到北,“有疑惑而吃不了兜著走”。這確是那個“依靠天才和膽略的人治時代”,多少人真實的困境和心態。唯其如此,伊力哈穆這個形象才成為“那個時代的一面鏡子”。
當然,作者把理想信念寄托在一個維吾爾農村基層干部身上,未免有“拔高”“美化”之嫌,留下了政治宣揚的傾向;同時又把這個人物寫成質疑者的角色,給了他過于沉重的負荷。好在王蒙還有關于這個人物的出身、家庭、友誼、勞動等日常生活的充分描寫,能用飽滿、精彩的維吾爾族獨有的生活細節來充實他的性格血肉。使之成為一個可感可親可敬的人物,一個具有鮮明的時代和民族特征的能引發人思考歷史教訓的形象。
普列漢諾夫曾說:“‘最高的獨創性’表現在這里,就是他在自己的領域里比別人更早或者更好、更充分地表現出那個時代社會的或者精神的需要和憧憬。”④王蒙在伊力哈穆身上正是比別人更早更充分地表現了時代的困惑和精神的憧憬,這在我國當代文學史上是沒有先例的,也是這個人物的獨創性和典型性即普遍的思想意義所在。
三、青春和勞動的雙重奏
在《這邊風景》中,王蒙豐厚飽滿的生活、創作的激情和文學的才華,不斷突破預設的框架,這突出地表現在他對勞動和青春愛情的詩意描繪,這是全書最激動人心最意味深長的部分,也是作者重讀時多次熱淚盈眶不能自已的銘心刻骨的篇章。說王蒙本質上是一個詩人,因為他能在平凡瑣細,甚至陰郁憋悶的不正常日子里,同樣善于發現并發掘出生活的強大與豐富,詩情和美。這使全書在反映那些沉重激烈的斗爭的同時,也籠罩上一層柔和、溫暖、明亮的色調,并為我們留下了一系列鮮活的性格各異的多民族青年男女的形象,構成了一個多姿多彩的人物畫廊。
勞動的主題是作者著力描寫的風景。自古以來,勞動創造就是文學藝術最本初的源泉,審美的歌詠對象和永恒主題。但在今天的文學作品中,我們已很難讀到對勞動的歌贊了。因此,當我們在《這邊風景》中讀到王蒙滿腔激情地抒寫新疆少數民族農村極具浪漫詩意的勞動場景時,就有一種久違了的驚喜,一種特別的新鮮感和親切感。
在王蒙筆下,勞動是更根本更開闊更偉大的事業。它不僅是為人們提供衣食住行的生存需要,也是在創造價值的同時舒展身心的樂生需要。這里,有春修水利,夏秋耕種收獲的節日般的盛大場面,有濃墨重彩的打場、割牧草等極富英雄色彩的特寫鏡頭,更有日常生活中不無溫馨浪漫的刷房、打馕等全過程的精心描繪。王蒙在維吾爾農村學會了全套農活,還當過副大隊長,對邊疆農業勞動有著切身體會,作為個中人,寫起來自然得心應手,勝任愉快。而最重要的是他懷著理想主義的激情,把勞動當作人和自然、身和心的和諧交融來描寫,從而把勞動詩意化和浪漫化了。作者把最辛苦的揚場稱作“最驕傲與貼心的農活”。且看麥場上,伊力哈穆在滿天星光的夜晚,趁著徐徐好風,輪番用木叉和木锨揚場,那一插一拋,經風梳洗的麥粒瞬間從空中灑落,如金龍騰飛,彩虹橫空,瀑布瀉落,“橙黃色的麥堆像魔術一樣地迅速膨脹起來了”。身心的交融,四肢的協調,體能的釋放,使伊力哈穆感到極大的“愜意和滿足”。再看四隊隊長烏甫爾和老書記里希提帶著幾個壯勞力揮釤鐮割苜蓿的雄威場面,那是新疆獨有的收割方式。長長的釤鐮“從右到左‘沙’的一聲劃過了一道兩米多長的弧線,一大片苜蓿被整整齊齊地割了下來”,他們揮鐮的姿勢“像體操動作一樣地嚴格準確,像舞蹈動作一樣舒展健美”,他們忘情投入,“如同演員進入了角色,詩人來了激情”,若操若舞,舉重若輕,高超的技巧融化在熟練的動作里,流暢、瀟灑、大氣。勞動成了一種享受,創造財富的同時也創造了極致的美。
這些歌贊勞動的文字,是可以獨立成篇,作為美文賞讀的。但從小說學的角度,作者也十分注意把勞動場景的描寫納入人物創造和情節發展的鏈條中去。伊力哈穆們在勞動中全身心的投入,民兵隊長艾拜杜拉一反“擔糞從來謝不能”的舊俗,帶頭拉運人糞肥的舉動,正是他們為集體事業獻身的忘我精神的體現。老貧農阿卜都熱哈曼一家為歡迎“四清”工作組粉刷房屋、清理氈子,被寫得那樣隆重、細致,是風俗更是文明。而唯我革命、自我膨脹的工作組副組長章洋入住不久又搬了出去,是怎樣傷了他們的心。前后形成強烈對照,成為情節發展的一個拐點。還有米琪爾婉和雪林姑麗合作打馕,配合得那樣和諧默契,喜樂溫馨,作者順帶把馕文化演繹得淋漓盡致,借馕上印花的細節贊揚維吾爾人愛美的天性。而當一切就緒,馕香洋溢,正待收獲的當兒,突然出現被謠言蠱惑而狂怒的莽漢泰外庫上門問罪,眾人愕然驚呆,一爐馕成了焦炭。而泰外庫誹謗伊力哈穆的親痛仇快的行徑,成為惡勢力攻擊伊力哈穆的重磅炸彈,又把全書的情節推向了高潮。
民風民俗的穿插介紹,勞動場景的詩意渲染,和嚴絲合縫的故事情節扭結在一起來寫,成為本書藝術上的一大特色。從創作方法的角度看,現實主義的小說元素和浪漫的色彩、抒情的調子融而為一,正是本書被稱為開放的抒情的現實主義的原因。
和勞動密切相關的還有青春的主題。正如王蒙所說:“勞動者永遠是年輕的。勞動可以讓生命延長,可以讓青春延長。”青春在勞動中閃光,而勞動又成為青春的價值尺度,這正是那個時代鮮明的特征。青春的主題貫穿在王蒙全部創作中,他用永遠年輕的激情和青春筆調,書寫共和國的歷史,如果說《青春萬歲》寫的是共和國朝暉下,一群與作者同齡的“不識愁滋味”的首都中學生充滿朝氣的單純、明亮的青春,那么《這邊風景》是經歷了生活的坎坷磨難后的中年王蒙把筆觸伸向了邊遠鄉村,抒寫了在1960年代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四清”運動背景下,一群經受了生活波折和政治風浪的多民族青年男女另類繽紛的青春。
作者傾情抒寫的女青年群中,團支部書記吐爾遜貝薇和農業技術員楊輝這兩個陽光女孩單純而明麗的青春,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勞動好、思想好、敬業奉獻、熱心助人是她們共同的特點。直言快語、敢作敢為的吐爾遜貝薇在水利工地上,敢于和男青年暗中較勁比賽用坎土曼挖土,并唱起“太陽照在心上/百靈鳥來到舌頭上/紅玫瑰開在手上/社員走在大寨之路上”的自編的歌曲,呼喚青春的活力,激發了大伙勞動的熱情。特別是她和雪林姑麗、狄麗娜兒自幼結下的“小丫頭們的友誼”被寫得十分動人,她對雪和狄遭到的磨難、內心的隱痛,給予了最大的關切和幫助。貝和楊這兩個人物在當年可謂是時代的先鋒、青年的榜樣,在那個時代是十分真實的存,在今天讀來仍然有她們光明、健康的美麗。
但青春也并不都充滿陽光。在那個嚴酷斗爭的環境里,在舊思想舊習俗根深蒂固的邊遠地區,青春時時經受著意想不到的磨煉和摔打。作者著力描寫的雪林姑麗的青春就不無苦澀和波折。她是一個幼失怙恃、身世不幸、纖弱溫順、羞怯無言,十六歲就被繼父母做主嫁人,完全無力掌握自己命運的小姑娘。在新社會,她在眾多好心人的幫助下,擺脫無愛婚姻的羈絆,逐步成長為敢于爭取自己的幸福,表達自己的愛憎,并掌握了專業知識的農業技術員。她和好友狄麗娜兒月夜談心的溫馨小夜曲,她對好青年艾拜杜拉由欽慕而鐘情和心疼的微妙心理,還有新婚之夜的甜蜜和不讓脫靴的別扭之情所暗示的精神上的差距到心心相印,這些細節都給人深刻印象。特別是第四十五章,作者一反小說常規,用抒情散文的筆調,直接露面向“你”——雪林姑麗傾訴,既寫了他們相識相知相交的過程,又寫了雪林姑麗的精神成長史,結尾以一篇唯美的“丁香賦”來贊美雪柔弱而又堅韌,平常而又不凡的性格,直至她頂著壓力勇敢地找前夫泰外庫澄清事實,揭露陰謀時,這個人物才真正地站起來了,完成了她精神的蛻變。若干年后,當作者要離開伊犁,雪為他餞行時溫情地說:“如果他們用不著你,你就回來吧,我們這里有要你做的事情……”這親人般的褒獎和鼓勵,“像一個雷霆一樣在我的心頭響起!”這時的雪林姑麗,已是一位寬厚仁愛、心胸開闊、有主見、敢擔當的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雪林姑麗是雖經風雨,終于綻放的丁香花一樣清雅馥郁的普通而又不凡的維吾爾青年女性形象,也體現了作者對這片土地與人民的熱愛和彼此的情誼。
另一個更厚重、更讓人動情的是獨手姑娘愛彌拉克孜的形象,作者自豪地稱為“碼字兒樹立的一座石雕”,也是“小說人個人黃金年華的紀念”。愛彌拉克孜出生在性別歧視嚴重的家庭,幼失關愛,截去一只手腕,也落下了心理創傷。面對封建落后的重男輕女陋習,面對長舌婦們“怎么找婆家,有誰要呢”的恥笑、傷害,更激起她自強自立自尊的意識。她立志要比健全人做得更好,決心這輩子不結婚,把痛苦深深凍結在心底。她以優異成績從衛生學校畢業后,成為一名醫士,在為病人解除痛苦的工作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價值,也找回了一個人應有的尊嚴。當她讀到米琪爾婉送來的泰外庫那封真誠、火熱而又有點傻氣的求愛信時,如春潮決堤,爆發式地痛哭,一泄積久的傷痛,因為她終于得到了一個真正男子漢的理解和真愛,她猛然醒悟:她也有愛的權利!盡管好事多磨,但在大起大落的情節中,刀削斧鑿般的筆墨樹起了她自尊自愛驕傲高貴的形象。作者謂每“讀一次大哭一次”,為愛的權利、人的尊嚴遭到了褻瀆、踐踏,為真心和真情遇到了誤解、背叛!這是作者和同時代人都經歷了的那個無視人性的極左年代讓人痛心疾首的悲哀!《這邊風景》中的青春是色彩繽紛的,富有民族和異域情調的,又不無苦澀和沉重的。又如狄麗娜兒和烏爾汗,王蒙也傾注了深切沉痛的感情。
王蒙用人性的尺度,以更開闊的世界性眼光來觀照風云激蕩的歷史風暴中各族青年人的性格和命運。他既為人的尊嚴和權利,人性的高貴不屈樹起了紀念碑,又為人的青春和生命橫遭損害、污辱,過早凋零而深深惋嘆。他塑造的人物超越了一時一地的政治是非,也超越了民族地域的界限,溫暖著也震撼著讀者的心,經得起時間的檢驗。■
2013#1049008;10烏魯木齊
【注釋】
①②③《王蒙長篇小說〈這邊風景〉研討會實錄》,載《作家通訊》2013年6期。
④普列漢諾夫:《論西歐文學》,12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