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蘇青年作家群中,葉煒算得上勤奮的一位。兩年前推出長篇《富礦》,最近又在《作家》發表了長篇新作《后土》①,著實讓人驚訝他的創作精力和創作能力。葉煒的創作個性是非常明顯的,敦厚、質樸、不事張揚的性格與所處的蘇北魯南的地域風格似乎十分契合,造就了其小說創作非常鮮明的地域特色。作為一位70年代后期出生的作家,葉煒在《后土》中用罕見的執著融入性地貼近鄉村,感受節氣變化,關注人世變遷,觀照人與土地關系的改變,表現出一種極其親切和具體的鄉村經驗,這在同代際的作家創作中是少見的。而且,葉煒以自己的話語方式成功敘寫了一個鮮活、豐富的鄉土世界,以對“鄉土中國”形象的藝術建構來實現自己的精神回歸,表現出對鄉土文化價值的認同和堅守。而這些,或許正是當下的許多鄉土小說家需要思考的,正如丁帆指出的那樣:“在中國當下的許多作家尤其是年輕作家的心目中,‘鄉村經驗’是模糊的、悖反的,顯然,這與他們的價值觀念的游移是相對應的……”②因此,葉煒及其小說《后土》的意義是值得人們關注的。對這部小說的解讀,我們首先從它關于“鄉土中國”形象的藝術建構開始。在我看來,這也是走進葉煒小說世界的入口。
一、“鄉土中國”形象的還原與想象
進入《后土》的小說世界,我們會發現,葉煒帶著熱烈而沉郁的情感,力圖還原一個真實的“鄉土中國”形象。當然,在這個過程中,葉煒關于鄉土世界的藝術想象使得對于“鄉土中國”的形象還原實際上演變成一種藝術的建構。從整體上來說,小說在對“鄉土中國”形象的還原與建構的主題話語中,言說了作家對鄉土的熱愛和執著,展現了普通鄉村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滄桑變遷,同時在反思的敘事語境中豐富和拓展了“鄉土中國”的主題內涵。可以說,《后土》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葉煒對于鄉土文學價值的獨特理解,建構了一個魅力獨具的鄉土文學世界。
小說中的“麻莊”顯然是“鄉土中國”的一個縮影或象征。從敘事的表層來看,小說是按照二十四節氣的時序推進的,驚蟄、夏至、大暑、立秋、白露等節氣名稱冠于卷首,對應于敘事時空的不同變化。這使得麻莊的圖像在寒來暑往的變換中一一展開,一草一木都在時光的流轉中帶著季節的溫度成為真實可感的場景元素,這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鄉土敘事的現實感和歷史感,為整個小說的敘事定下了一個基調。在鄉村圖景溫情的敘述話語之中,實際上推動小說敘事前行的內在動力是社會變革之中麻莊的跌宕起伏。小說以麻莊基層政權的工作為中心,以王遠、曹東風、劉青松等不同時期的村干部的活動為經緯,用極其細密的針線編織了麻莊的歷史和現實的紛繁圖景。在這個圖景之中,麻莊的人性、精神、欲望以及變遷之中的溫暖、無奈、悲涼和希望占據了小說主題的重心。
首先,麻莊是一個美麗溫暖而富有有生命力的鄉土世界,它在歷史的長河中自然積淀而成,是一方百姓物質和精神存在的樂土。這是葉煒著力表現的“鄉土中國”形象的重要一面,也是他眷戀鄉土的心靈源泉。麻莊山水相依,土地肥沃,一直是村民們豐衣足食、繁衍生息的家園。這里的土地、天空、河流、樹木、莊稼是獨特而神秘的,散發著麻莊特有的歷史氣息,村民們只有在這樣的環境里才能感受到生活的寧靜和溫馨。我認為這是葉煒小說中極為重要的鄉土價值觀念,也是“鄉土中國”形象的內涵之一。人物形象當然是麻莊世界的核心組成,人物形象塑造也是小說建構“鄉土中國”形象的主要方式。葉煒采取了一種“泥塑”的藝術方式,聚焦人物的精神特點,鮮明有力地塑造了劉青松、曹東風、王遠、翠香、王傻子、劉秋明、劉建設、如意、劉非平等一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與麻莊的歷史和未來融匯在一起,成為“鄉土中國”鮮活的形象符號。劉青松正直、善良、熱情、寬容,能力強、威信高,歷任磚廠廠長、隊長、村長;曹東風腦子靈活,善于協調,富有魄力,從一個外來戶最后成為麻莊村書記。王遠是曹東風的前任,老練沉穩,經驗豐富,他施救劉青松落水女兒苗苗、離開麻莊時的復雜情感都讓讀者記憶深刻。翠香忍辱負重,吃苦耐勞,敢愛敢恨,是麻莊典型的女性形象。不難看出,小說中這些人物形象都代表了麻莊鄉土世界的一個側面,或者說是這個鄉土世界中的某種象征因素。譬如,劉青松是麻莊鄉土世界中當下主要的形象代表,王遠的形象是麻莊變遷中一種歷史印跡的象征,曹東風和翠香是鄉土世界開放性形象的代表,劉非平則代表了麻莊鄉土的未來形象。正是因為這些生動、鮮活的人物形象,麻莊才是一個永遠充滿活力、生生不息的鄉土世界。
其次,麻莊的鄉土世界也充斥著苦難、丑惡和人性的淪落。麻莊不是世外桃源,也不都是田園牧歌般的恬靜,相反,它飽經滄桑,歷盡苦難,也滋生著令人哀嘆和心驚的鄉間亂象。小說采取了原生態的人物塑造策略,并不遮蔽人物身上存在的諸多陰暗、丑陋和墮落的精神層面。譬如,劉青松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偷生二胎,并與翠香有染生下一個兒子;曹東風在利益面前自私狹隘,善用心機;王遠利用權勢貪污公款并與多名婦女發生關系,最后黯然離開麻莊;還有孟瘋子逼迫如意就范,如意的男人王忠厚砍殺孟瘋子,教師高翔奸殺少女花花……真是一幅令人哀嘆不已的鄉村丑態圖景。在閱讀過程中,我們感到這種圖景與上述美麗、溫暖的圖像相溶相生,雜糅并存,并由此生成了鄉土世界的原始、混沌的精神景觀。實際上,在葉煒的小說中,這種斑駁的精神景觀已經成為關于鄉土世界的不可忽視的一個組成部分,成為還原和構建“鄉土中國”形象的一種重要圖像。
表現原生態的、斑駁陸離的鄉土世界的努力,并沒有妨礙葉煒以豐富想象的方式來建構“鄉土中國”形象的藝術效果。很顯然,在葉煒的藝術想象中,麻莊是神秘的,是有靈性的,男人們是強健有力的,女人們有著旺盛的生育能力,因而在淪落的圖景面前他沒有唱鄉村的挽歌,在溫暖的圖景面前他也不是鄉土世界的理想主義者。盡管這種想象存在著讓讀者謹慎審視的風險,但我覺得正是這種想象使得小說對鄉村丑陋圖景的呈現指向了對美好、溫暖鄉土圖景的探尋,同時也表現和突顯了作家對“鄉土中國”的審美旨趣。葉煒對“鄉土中國”形象的還原和想象,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他對鄉土世界中人與土地關系的獨特而深刻的反思。
二、人與土地關系的反思
對人與土地關系的反思是葉煒在《后土》中體現的一種創作姿態,小說對“鄉土中國”形象的建構也是在這種反思的話語系統中展開的。當然,關于人與土地關系的思考并不是一個新的話題,特別是20世紀中期以來出現的一系列環境問題使人們更加注重了對人與土地關系的審視。文學意義上人與土地的關系的反思與地理學、生態學、環境科學意義上對二者關系的關注方式顯然是不同的,文學主要通過藝術想象的手段來建構文本世界中的人地關系。葉煒在自己的藝術想象中呈現出麻莊世界獨特的人與土地關系,而且把這種關系提升為鄉土世界中人們最基本的生活觀念。這也是葉煒小說建構“鄉土中國”形象的一個重要的思想維度。具體來說,《后土》主要從以下兩個層面完成了鄉土世界中人與土地關系的反思和建構:
第一,人是屬于土地的,而不是相反。在閱讀中,我們發現葉煒的小說輕易突破了自然、文化保護之類的鄉土文學敘事,而是用一種文化想象的方式確立和強調了人是隸屬于土地的觀念,人在土地面前更多的是接受、適應和感恩?!逗笸痢烽_篇便敘述了一個麻莊由來的神話。麻莊的第一位先人逃荒到此,遇到了一塊土地神變成的石頭,其實這塊石頭是奉玉帝之命在此等候麻莊先人的。先人按照石頭的說法在上面建造了一座土地廟,在西北方建造了村莊,麻莊由此誕生,“土地神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守護著麻莊,保佑著麻莊人每年都能五谷豐登,保佑著麻莊女人們都能生兒育女?!痹谶@個神話敘事中,麻莊的建立不是靠先人們對土地的開墾和征服,突顯的不是人對土地改造的力量;相反,它突出了土地固有的一種饋贈和拯救的力量。我們注意到,即使在經濟變革發展的時代,唯一對麻莊土地產生損害的也只有一個磚廠,“現在,全鎮都在搞經濟,天天把招商引資、發展鄉鎮企業掛在嘴邊。各村都爭著上報村財政發展的數字,爭著搞各種村辦工廠。為了不落后,麻莊上馬了村辦磚廠?!贝u廠內豎著煙囪,制磚需要不斷地“吃土”,這與麻莊的土地觀念是相悖的,正如曹東風看著磚廠的心情一樣:“在他的正前方,聳立著一根直指天空的大煙囪。當初建這個煙囪的時候,村里懂風水的裴瞎子整天圍著磚廠轉悠,看來看去,看得后背直出冷汗。他說這煙囪一旦豎起來,對麻莊的風水是一個很大的破壞。煙囪聳立在麻莊的東邊,擋住了東來的紫氣不說,還破了麻莊的地脈。而且,這個煙囪和土地廟太近,對土地爺造成了巨大的壓迫??倸w,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弊詈?,曹東風、劉青松關掉了磚廠,就地改造成了魚塘。后來王東周、劉非平回鄉創業,項目定位發展文化旅游和綠色農場,以保護麻莊這塊“福地”。這種人與土地關系的觀念成為葉煒小說關于鄉土世界的基本理念,在這個理念中構建的鄉土世界因此也就打上了一種平靜的、融洽與祥和的色彩。
第二,土地是有神靈的,鄉土世界是人神的統一體。很顯然,土地廟是《后土》中的一個重要意象,“土地神”的“顯靈”與“庇佑”幾乎是小說敘事的一條重要線索。首先,土地廟在小說中是作為象征性的“景物”頻繁出現的。從外觀上看,土地廟非常不起眼,而且顯得十分陳舊,“說是個廟,其實就是一個廟宇的模型,廟宇里面雕刻了一尊土地神像,兩邊貼了一幅對聯:上聯是‘土能生萬物’;下聯為‘地可發千祥’。因為受到雨水浸染,兩幅對聯字跡已經有些模糊?!憋@而易見,這個“景物”寓含了豐富的內容,它是葉煒設置的一個具有復雜意象的象征物?!靶≌f藝術是對人性、對生命的追問與探尋,要傳達某種說不清的東西更需要內蘊豐厚的意象,沉默變幻的外界景物在某種程度上正契合了作家的這種需要?!雹蹚倪@個意義上說,對“土地廟”意象的營造顯示了葉煒在探討人與土地關系改變過程中的復雜心態,以及對“鄉土中國”形象進行反思和建構的努力。其次,土地神始終庇佑著麻莊的生靈。葉煒在小說中不惜重墨地渲染了這一點。土地神時常會走出來,神人對話,點悟災兇,譬如,水災前托夢給劉青松,夢中神示劉青松“磚廠不能再開了”等等。不僅如此,小說還賦予了劉青松這個人物形象更加迷離的色彩。土地神托夢給劉青松,告知他是土地神在麻莊的“第十五代凡身”,并讓劉青松代辦“牽扯到整個麻莊命運”的一件大事——關閉擋了麻莊風水的磚廠。這樣一來,麻莊就變成了一個“神人共治”的世界,或者說是一個“神人合一”的世界。“神”就是“土地神”,因而人與土地的關系在這里實現了統一,這是耐人尋味的。鄉土小說中關于土地神的敘述并不少見,但葉煒在《后土》中顯然強化和提升了對“土地神”形象的思考,對土地神的描寫與鄉村的現實書寫形成了強烈的張力,指向對鄉土世界中人與土地關系變化的深刻反思。不難發現,人與土地關系的這種帶有神性的和諧統一,成為葉煒關于“鄉土中國”的一種富有個性的文化想象和鄉土理想。
葉煒對鄉土世界的建構就是在上述人與土地關系的探討和反思中完成的。在葉煒看來,人與土地的關系是鄉土世界中的基本關系,它決定著每個人的生活態度和鄉土世界的命運。因此,在他的筆下這種關系就變成了鄉土世界中人們的生活倫理,這種生活倫理維系著麻莊的社會關系,從而構成了這個鄉土世界的全部圖景。
三、“鄉土中國”的敘事倫理
無論是對于“鄉土中國”形象的努力還原,還是對于人與土地關系變化的深刻反思,作為小說都要通過對人物和事件的敘述來完成。那么在這個敘述過程中,作家對于“鄉土中國”的態度也往往體現為一種關于鄉土世界的敘事倫理。我們注意到,葉煒所表現出來的敘事倫理,一方面來自他對鄉土世界的眷戀和摯愛,對傳統鄉土文化的執著和認同;另一方面也來自他對鄉土文學的文化反思,特別是對于其中作家敘事態度的個性化反思。在這個基礎上形成的敘事倫理,不僅成為葉煒對鄉土文化的一種審美經驗,而且也成為其“鄉土中國”藝術構建的重要因素。在《后土》中,葉煒關于“鄉土中國”的敘事倫理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傳統鄉土文化的情感化敘事。在小說中,葉煒對土地廟、土地神表現出特殊的興趣,字里行間散發著對于它們極其濃郁的情感。很明顯,土地廟、土地神在小說中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象征。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中曾指出與之相關的祭拜活動與中國社會的關系:“我們假如說中國亦有宗教的話,那就是祭祖祭天之類。……它沒有名稱,更沒有其教徒們的教會組織。不得已,只能說為‘倫理教’。因其教義,恰不外乎這倫理觀念;而其教徒亦就是這些中國人民。正未知是由此信仰而由此社會,抑或由此社會而由此信仰?總之,二者正相合相稱。”④因此,對土地廟、土地神的突出書寫實際上也就成為一種對傳統文化或者具體說是對傳統鄉土文化的情感化敘事。一方面,葉煒對傳統鄉土文化持一種堅守的立場,認為傳統鄉土文化是“鄉土中國”最為核心的內容之一。在小說中,傳統的鄉土文化承載了鄉土世界的歷史積淀,成為人們精神世界的重要內容,“土地廟是麻莊人的精神信仰,那不是可以隨口談論的。村里的大事小事,紅事喜事,哪個不要去問問土地神?這是麻莊人的規矩,誰也不敢亂?!倍@種信仰對于鄉土世界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維系著這個世界生生不息,這也是傳統鄉土文化得以傳續的重要原因,“從古到今,麻莊人都信奉土地爺,相信土地爺能保佑村莊的安寧,也能滿足每一個虔誠村民的愿望。他們都說在土地爺面前許的愿特別靈,正因為此,麻莊的女人們才時不時地到土地廟上香上供,土地廟的煙火從未中斷?!睌⑹逻^程中葉煒所表現的虔誠和純凈的態度,大大擴充了土地廟、土地神意象的闡釋空間,從而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小說的敘事容量。另一方面,葉煒對傳統鄉土文化持一種自信的態度。這種自信不僅源于傳統文化豐厚的歷史底蘊,同時還源于對它未來的期望。目前,基督教深入到中國的大小鄉村,傳播甚快,信徒眾多,正如小說中麻莊村的會計吳計劃所說:“以前,麻莊人無論男女,都只信奉土地爺,現在好了,信奉土地爺的越來越少,信主的越來越多!”葉煒敏感地注意到了這個現象,并表現出深切的反思和憂慮。劉青松一次夢見土地爺,土地爺鄭重其事的一番話正代表了葉煒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愣了一下,土地爺又說:我在麻莊呆了這么多年,看著麻莊雨順風調,雪落花開,衰極而盛,盛極而衰,一代代一世世,生生不息,綿延不止。麻莊為何這么興盛?因為麻莊人敬重土地,善待眾生??墒乾F在麻莊的人越來越失去了對土地的敬畏感,不再信任本神,有的還皈依了外教。我這次來托夢與你,就是想讓你告示麻莊人,不要褻瀆土地,也不要遠走他鄉,他鄉的世界再好,那也是別人的,與他們無關,他們可以在那里得到金錢,滿足享樂,卻終將得不到最后的安息。
這樣看來,葉煒把傳統鄉土文化視為“鄉土中國”中的精神棲息地,它不僅屬于歷史和現在,也屬于未來。因而,小說的結尾安排了劉青松帶著回到麻莊的大學生劉非平去敬拜土地神的場景:“在歌聲中,劉青松帶著劉非平,悄悄去了土地廟,劉非平恭恭敬敬地給土地爺上了三炷香。劉青松看著那香滋滋地燃燒著,散發出陣陣清香,煙霧裊裊娜娜,一直飄向遙遠的高空。”對于葉煒來說,傳統鄉土文化的情感化敘事實際上是對于鄉土文化走向淪落和消亡觀念的一次反動。在熱烈而深沉的文化情感中,葉煒試圖在傳統鄉土文化的視閾中建立關于“鄉土中國”的一種新的敘事倫理,那就是傳統鄉土文化建立了中國鄉土世界,延續了中國鄉土世界的歷史發展,營造了中國人的心靈鄉土;沒有它就沒有“鄉土中國”,它必定會走向未來,走向永恒。
二是鄉土世界的非道德化敘事。如上所述,葉煒在《后土》中努力還原一個原生態的鄉土世界,因而麻莊的世界不是一個被過濾的世界,而是一個粗糙的、鮮活的世界。為了使“鄉土中國”的豐富性和可能性得到最大程度的敞開,葉煒用一種非道德化的敘事去還原和建構更為真實、感性、質樸的民間世界形態。《后土》中的非道德化敘事主要通過對身體欲望的書寫來展開的。小說呈現了麻莊許多男女的情愛關系以及情欲的萌動和瘋狂。在這個敘事過程中,我們發現葉煒的態度是非常曖昧的,他沒有用傳統的道德標準去考量這些,對人物的塑造也采用了一種非道德化的思路。劉青松是小說的主要人物,也是主導麻莊發展的代表性人物,但他與翠香的欲望關系使得該形象很容易進入讀者的道德化視角。劉青松在磚廠做廠長時,就與磚廠做工的翠香發生了關系。為了幫助家境困難的王傻子解決婚姻問題,劉青松和曹東風讓王傻子來磚廠做工以便接近翠香。翠香與王傻子結婚后,劉青松并沒有結束與她的關系。翠香婚后產子,劉青松知道這是自己的兒子,而王傻子對此卻一無所知。顯然,在這里劉青松是不道德的。或許是習慣了道德化的評判方式,我們或多或少地有一種劉青松自責、內疚或者遭到譴責、報復的閱讀期待,但小說中一直沒有出現,這些事情就像麻莊的日子一樣平靜地翻過。從這個意義上說,葉煒在這里對傳統道德化敘事實施了一次顛覆,讓人物完全從道德的話語中解放出來,本能、自由地呈現于麻莊的民間生活圖景之中。當然,這種非道德化的敘事也存在著一定的負面效應,那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小說現實批判的力量。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葉煒以一種完全退回“民間”的敘事立場,最大限度地修補了被道德化遮蔽的鄉土世界,呈現了生動鮮活、充滿生命力的鄉土生活。在這里,我們看到了葉煒對既有“鄉土中國”形象的審視和懷疑,力圖以自己的方式對中國的鄉土世界進行重新敘事,從而在豐富性、鮮活性、人性化、民間化等方面形成對“鄉土中國”形象的藝術建構??梢哉f,這應該是葉煒關于鄉土世界非道德化敘事倫理的基本出發點。
毫無疑問,《后土》是葉煒小說創作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在這部小說中,葉煒表現出了自己的文學氣質,用個性的敘事方式為“鄉土中國”形象的藝術建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在葉煒的藝術建構過程中,可以看出他一直在追求一種歷史和文化的力量,尋找一種心靈和精神的自由,這實際上形成了對當下物欲世界和消費時代的某種對抗。席勒曾經說過:“藝術是自由的女兒,它只能從精神的必然性而不能從物質的欲求領受指示?!雹輳倪@個意義上說,《后土》理應成為一部值得關注的優秀小說?!?/p>
【注釋】
①葉煒:《后土》,載《作家》2013年第6期。
②丁帆:《中國鄉土小說生存的特殊背景與價值的失范》,載《文藝研究》2005年第8期。
③吳義勤:《自由與局限——中國當代性新生代小說家論》,244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④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8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⑤[德]席勒:《美育書簡》,37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4年版。
【郝敬波,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當代文藝實踐中的國家形象建構研究”(12AZW00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