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笙蜂鼓”伴奏下的“水袖翻飛”

四幕歌劇《大秦靈渠》上演以來，好評如潮、連獲大獎。2011年10月，在第五屆全國高等藝術院校歌劇、聲樂展演活動獲得展演歌劇二等獎。2012年10月，在第三屆中國校園戲劇節中獲得最高獎“中國戲劇獎——校園戲劇獎”優秀劇目獎、優秀表演獎、優秀作曲獎、優秀組織獎四個大獎。這部由廣西藝術學院主創的劇目是中國校園戲劇節自2008年設立以來廣西作品第一次入圍，因與中央戲劇學院、上海戲劇學院、臺灣藝術大學等頂尖院校的劇目同臺競技獲獎引起矚目，富有民族特色的“廣西原創”歌劇進入學界探尋的視野。

《大秦靈渠》來源于一則流傳甚廣的廣西民間故事。大體的故事是，大秦帝國之始，秦始皇派大軍南下興安修建靈渠。在此背景下，駱越族少女依達妮與大秦將軍于軒和產生了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邊疆的小人物和秦朝的大將軍，置身這個時代背景下演繹愛情，借此著重展現了中原文化與廣西少數民族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從主題來講，雖然隔著遙遠浩渺的時代，人物也是滄海之一粟，但其中的故事卻不失真切，自然而動人。從歌劇的藝術性來講，一部歌劇，自然少不了音樂性的特質，《大秦靈渠》體現出的音樂的戲劇性與歌劇的民族化，使整部歌劇達到和諧融通的狀態，這種獨特的審美特征更值得研究，也使我們對歌劇的民族化作出進一步的思索。

戲劇性：大背景下的小人物

歌劇是綜合了音樂、詩歌、舞蹈等藝術而以歌唱主要載體的一種合性的藝術戲劇形式。歌劇有歌唱有歌詞，也有故事情節，在這個意義上，歌劇的戲劇性就變成了一個審視歌劇不容忽視的命題。

《大秦靈渠》的戲劇性主要體現在兩條敘事線索，一是小人物的愛情故事，二是宏大的歷史政治背景。第一條線講述了駱越部落依達妮與大秦將軍于軒和相識、相知、相戀、相扶直至依達妮為愛而死的感人故事。第二條線在愛情故事的背后，著重表現了中原人民與廣西少數民族同胞在文化上的相互接納、共為一體，頌贊了美麗善良的依達妮為愛情和部落利益獻身的無畏精神。

從戲劇的敘事策略上看，這部歌劇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它沒有雙線并行，而是側重于細致描繪愛情故事中的文化、歷史哲思，也就是說歌劇并沒有著重展示社會背景、塑造英雄形象，而是聚集筆墨來描繪一段凄美的愛情悲劇，凸現宏大歷史中的個體生命，在歷史和戰爭跌宕起伏的夾縫中如何安身立命，如何選擇對命運的承擔。在這里人物是重點，是聚焦的追光燈；背景只是隱現，是深沉的幕布側光。雖然歌劇名為《大秦靈渠》，但是顯然“秦朝”和“靈渠”只是道出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為故事的展開做好鋪墊而已，歷史上的人物才是推動歌劇發展的核心。

消解了歷史的宏大敘事，歌劇中小人物的位置凸現。如何塑造形象鮮明的人物，也就提上了日程。任何藝術形式歸根結底都是人學，包括歌劇在內的文藝活動，只有人物的真人性、真人情，演出才會有強烈的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小人物雖然平凡，但卻被塑造得感情豐富、細節逼真。這部歌劇尤其重視心理展示，強調內心思慮的變化與情感波瀾的起伏。比如第一幕末尾對依達妮“夜思量”場面的刻畫就十分細致：“送走秦軍，細思量，心中起波瀾”，這樣對依達妮的心路歷程把握準確獨到，使其性格表現得以鮮明具體。其人物的塑造除了命運情節曲折之外，還加強了美丑對比，在強手和險境中來突出人物性格主要特征。侍女玉兒和部落武士亞洛的加入，作為愛情的對手戲，為戲劇性增添了不少張力；巫師都拉烏的出現更是不斷推動情節的發展，起到了參照物的作用，襯托了主人公的美好品質，構建了對比強烈的審美情感。

有人物就會有關系，有關系就會有沖突。這其中最需要關注的是人物的性格。戲劇中的人物性格，就是人物內心情感的獨特性，獨特性表達得越復雜越鮮明，人物性格也就越豐富越生動。獨特性不在于人物做什么、怎么做，而在于為什么做。要做到歌劇故事逼真、情感豐富，首先是完善戲劇沖突前因后果的設置，其次是豐富戲劇沖突的藝術手段。《大秦靈渠》中，以人祭天的宗教祭祀與于軒和解救依達妮的行為構成了小沖突，結下了主人公與巫師都拉烏的仇恨，也為整個故事的發展埋下伏筆；駱越部落武士亞洛與將軍于軒和關于依達妮愛情爭奪的沖突，有了第三幕的“決斗”；駱越部落與外部落爭奪水源的沖突，導致都拉烏有了從中作梗的可能性，同時導致了部落首領諾莫吉的死亡；于軒和、諾莫吉關于修靈渠的計劃與部落巫師都拉烏的意見相左，導致都拉烏挑撥族民阻撓施工，最終妄圖暗射于軒和；依達妮對于軒和的愛戀和注重部落利益的精神品質使她作出義無反顧為愛獻身的決定。劇中的每次沖突都會形成大小高潮，前因后果緊密連接，人物為什么做、做什么、怎么做一環扣一環，故事的推演不疾不徐，自然呈現，把這部歌劇的戲劇性表現得淋漓盡致。

地域性：多元的文化交流融合

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化發展進程是各兄弟民族和漢族不斷友好交流、相互融合發展、相互吸收的過程，各民族共同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化，共同推動社會發展進步。少數民族文化是中華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其獨特的藝術價值與其地域性緊密相連。《大秦靈渠》就展現了中原文化與廣西民族文化的融合。

首先，《大秦靈渠》遍布壯族文化元素，從駱越古國提取的題材奠定了劇目的基調。歌劇開篇，在長達三分半鐘時長的交響樂中，一幅鳥紋鼓面圖騰徐徐展開。從民族學的角度講，這幅圖騰的標識具有隱喻的作用。有學者指出：生存于南方的古越族曾存在鳥圖騰信仰，作為壯族前身的駱越古國經常使用銅鼓作為自己部落的權力象征、祈福工具，以鳥紋鼓面圖畫為自己的圖騰加以信仰和崇拜就不足為奇。①還有什么比圖騰更適合作為民族的特色標志呢？劇中女主角的姓名“依達妮”中的“達妮”在壯語中是姑娘的意思，這正是全劇由始至終體現廣西少數民族地域文化的特點的標識之一。

其次，值得關注的是劇中展現的工具、器物和祭祀。如蘆笙、蜂鼓、牛角、大刀、米酒等。劇中有兩次宏大的祭祀場面引人注目：第一幕開篇，巫師用依達妮祭祀天神來緩解部落旱情，展現族民對宗教的頂禮膜拜；第三幕中部落首領被巫師設計害死，族民吹牛角、敲銅鼓、殺牛奏樂來祝福首領。無論是以人祭天還是以牛祭人，其舞蹈場面都帶有獨特的民族風格。

最后，作為歌劇的應有之義，還體現為對廣西本地的山歌的運用。山歌在劇中直接登場令人印象深刻的有兩次，第一幕男女主人公相識初期，為了表達依達妮的歡快心情，歌劇用族民吹蘆笙唱山歌來迎接軍隊修靈渠：“吹起蘆笙（咧），唱起歌（呀咧），香茶米酒敬嘉賓。敲響蜂鼓（咧），跳起舞（呀咧），喜氣洋洋迎貴客……”。第二次則是在第四幕，由駱越部落的年輕男女對唱山歌，來暗示情節過渡到主人公由相知到熱戀，并襯托主人公墜入愛河的心情：“妹是桂樹花一朵，哥是綠葉來襯托……阿妹、阿妹哥問你，今年花開落誰家，若是花落隨風飄，阿哥伴你走天涯；阿哥、阿哥你莫急，花開花落隨天意，先聽阿妹唱首歌……”合唱的民歌由方言演唱，突出廣西的民族風情；對唱的山歌則是壯族民俗的典型表現形式。

《大秦靈渠》的地域性不僅如此。更有意思的是，劇中強調的民族文化融合的過程。中原文化和少數民族文化的相互交融主要體現在歌曲和舞蹈之中。

唱腔方面，來自中原的于軒和的唱詞帶有西北民歌韻味，駱越部落的依達妮的歌詞則融入了西南民歌元素。歌舞方面，作為主人公相戀條件之一的歌舞表演也在情節上帶有民族風，依達妮祭祀天神的歌聲打動了來自中原的于軒和，而于軒和帶來的中原歌舞文化又讓依達妮著迷。

劇中民族音樂歌舞的融合達到高潮，在歌劇第二幕商議修靈渠的表演中。于軒和舞劍當歌、舞女長袖舒卷、侍女玉兒撫琴弄曲，漢文化的博大精深讓依達妮傾慕不已。其中，玉兒的唱詞是典型的中原風味：“幾度花香，幾度芬芳，一年年伴君放，傲雪凌霜，人世間有多少俠骨柔腸，情綿意長，醉與花香。”依達妮情不自禁地接著玉兒的歌聲續唱下來：“愿為花香，愿為芬芳，愿為知己放，知音共賞，情綿意長，愿君醉花香。”這段詞在文化上展示了中原音樂在駱越部落的滲透融合。

點睛之處在于，歌劇情節的推動以表現壯族舞蹈的元素居多，然而，劇中當侍女玉兒伴奏的中原舞蹈水袖翻飛的時候，依達妮也情不自禁地融入其中翩翩起舞。此外，在歌劇第三幕“決斗”中，于軒和只身一人前去赴約與亞洛見面，強調了和平解決糾紛的必要性，彰顯了維護民族團結的高尚品格。這正是代表中原的漢文化和代表廣西的民族文化相融合的一個戲劇性的隱喻。中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融合滲透成為這部歌劇愛情主題之外最明顯也是最成功的主題塑造。

民族性：民族精神的文化創造

“歌劇是人類智慧所能發明的最壯觀、最奢華的娛樂之一。”在文化形式和內容不斷翻新的時代，中國歌劇如何在民族化層面上尋找中國歌劇與世界歌劇接軌的契合，打造具有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歌劇劇目？是需要迫切研究的課題。

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核心是“民族性”。所謂“民族性”，指的就是富于民族精神的文化創造性。藝術的民族性是指“運用本民族的獨特的藝術形式、藝術手法來反映現實生活，使文藝作西方品有民族氣派和民族風格”。②所以，源自西方的歌劇想要在中國取得長足深遠的發展，就必須走民族化的道路，《大秦靈渠》在這方面為中國歌劇的發展作出了自己辛苦的努力和有益的嘗試。

首先，是民族題材的歌劇改造。民族題材的運用是《大秦靈渠》體現的中國歌劇民族化的顯著表現，從民族生活和民族心理出發，由中國傳統故事、民間傳說中取材改編，和觀眾的文化契合、接受預期達成高度一致。《大秦靈渠》的民族化特色鮮明，在演唱形式上，表現出詠嘆調和宣敘調的融合；在唱腔方法上，表現出民歌與美聲的結合；在表演結構和敘事節奏上，表現出獨白與敘述的巧妙融合；在東西方文化轉化和時空的處理上，表現出中國古典主義和西方現代主義的對話；等等。這些都是中國歌劇民族化的表現方式，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講，也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取向。

其次，民族特色的舞臺展示。突出了中國特色，歌劇中既有水袖翻飛，又有山歌米酒，表現了民族文化的內容，展現了民族魅力的精髓，觀眾更容易產生共鳴。具有民族性特點的歌劇作品，是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藝術傳統和審美意識，采用傳統藝術形式進行創作，主要表現本民族人民群眾的生活、思想感情、愿望和藝術審美情趣的作品。由此可見《大秦靈渠》在這些方面有所吻合和創新。

最后，民族語言的表達。要做到歌劇的民族化，首先要用民族特色的語言表達民族的內容，這個基本方面比較容易做到；然后要做到民族化的個性化，這個最重要的方面要求必須有創新有突破，才能使歌劇真正具有獨特的民族特征。《大秦靈渠》在這方面的優點是顯而易見的，但也有需完善之處。比如，在歌詞設計上，出現的愛情附之以國家大義，給人略有牽強之感。史劇本來就無需生硬比附、牽強映射，表達純粹的主題也會有很高的藝術價值。此外，中原文化與廣西文化的融合多有滲透卻少有碰撞，這在文化交流史中是不完整的，表現在劇中略顯匱乏。

一炷香的時間便經千秋悲歡，歷萬代離合。徜徉在歌劇《大秦靈渠》的藝術殿堂里，觀眾感同身受，被故事打動。歌劇藝術作為一個民族內在思維的顯現樣式之一，昭示著文化的力量和民族的精華，引發觀眾進一步的思索。■

【注釋】

①陳國強：《百越民族史》，6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

②《辭海》，4132頁，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

（陳鵬，供職于鄭州師范學院音樂學院。本文系廣西社科項目“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的廣西形象”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1BZW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