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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早就想讀賽珍珠的書,但一直沒有買到。這一次,我托了人文社的朋友,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套《大地》三部曲。書的裝幀印刷很精致,但印數只有3000冊,難怪要買一套有這么難呢。賽珍珠的書為什么如此難買呢?我想了想,可能有三個原因,一是我國文學界對賽珍珠的評價普遍不高,茅盾曾批評賽珍珠的小說歪曲了中國農民的形象,巴金也說,“我從來對賽珍珠沒有好感……她得了諾貝爾獎金還是原來的賽珍珠”,胡風也認為“《大地》雖然多少提高了歐美讀者對中國農民的了解,但同時也就提高了他們對于中國的誤會”,魯迅對賽珍珠也頗有微詞,但他也自省“……譯文,或許不太可靠”,此外趙家璧、江亢虎等人都曾對賽珍珠進行過批評。二是美國文學界對賽珍珠的評價也不高,尤其是在她193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詩人弗羅斯特甚至說,“如果她能得諾貝爾文學獎,誰都能得”,福克納也說,“情愿不拿諾貝爾文學獎,……也不愿意同辛克萊和‘中國通’布克夫人之輩得獎人為伍。”這里不乏嫉妒的因素,但同時也有文學觀念的差異,賽珍珠的小說主要以中國為題材,在文學市場上也是最熱門的“暢銷書”,在弗羅斯特、福克納看來,或許不能說是主流的“美國文學”,而在美國文學的傳統中,賽珍珠也常與《飄》的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以及《所羅門之歌》的作者托尼·莫里森相提并論,她們作品的暢銷也影響了她們在精英文學界的評價;三是在20世紀50—60年代,蘇俄文藝界與中國文藝界曾經對賽珍珠進行批判,謝爾蓋耶夫的《破產的“中國通”——賽珍珠》的中譯文發表在1950年的《文藝報上》,后來中國學者還發表過《賽珍珠——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急先鋒》《美國反動文人賽珍珠剖析》《貓頭鷹的詛咒——斥賽珍珠的〈北京來信〉》等文章,這些文章主要以政治性的觀點批判賽珍珠的作品。——這樣,無論在文學上還是在政治上,賽珍珠的影響都趨于式微,或許這正是她的作品在今天不易買到的原因。
賽珍珠和中國有著不解的緣分,她于1892年6月26日出生在美國西弗吉尼亞州,出生后才三個月,便隨著做傳教士的父母來到了中國,在她前四十年的人生中,除了在美國讀大學和碩士的時間,都是在中國度過的。他們一家先是住在蘇北的清江(現在的淮安市),在賽珍珠四歲時遷到長江邊上的鎮江,賽珍珠在這里度過了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在美國弗吉尼亞州的倫道夫·梅肯女子學院畢業后,賽珍珠又回到鎮江,一邊照顧生病的母親,一邊在一所教會中學教書。后來,賽珍珠嫁給了年輕的農業經濟學家約翰·洛辛·布克,跟隨丈夫在皖北土地貧瘠、生活落后的宿州生活了兩年半。1919年,賽珍珠又隨丈夫到金陵大學任教,在南京生活了十二年,在這里的一座閣樓上,她幾乎完成了所有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1931年,《大地》在美國紐約出版,引起轟動,賽珍珠也一夜成名。1934年,賽珍珠與丈夫的關系出現裂痕,她離開南京回美國定居。次年她與布克離婚,嫁給了她的出版商理查德·沃爾什,從此她就再也沒有回到過中國。
《大地》是最早為賽珍珠贏得名聲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中,她講述了一個中國農民的一生,展示了那個年代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與內心世界。在我們今天看來,《大地》的故事有些奇怪,因為它所講述的是一個農民如何變成“地主”的故事,也即是說,賽珍珠所展示的是傳統中國社會的一種常態:一個貧苦的農民如何創業,如何買地,如何娶妻娶妾,最后如何成為一個大家庭的家長,以及當地有名望的地主。我們可以說,賽珍珠所描述的是千百年來中國農民的夢想和生活軌跡。但是恰恰在這個地方,20世紀中國的“新文學”有著不同的視角與思路,我想魯迅、茅盾、胡風等人之所以批評賽珍珠,原因就在這里。魯迅、茅盾等人的小說置身于中國內部,批判中國農村現狀的不合理,強調變革,注重農村中的時代性,這與賽珍珠小說中更加注重“穩定的一面”有著鮮明的不同。從賽珍珠的視角,我們可以重新審視20世紀中國“新文學”的面向。
在《阿Q正傳》等小說中,魯迅對“國民性”有著深刻的批判,但我們可以看到,像阿Q這樣的人物并非中國鄉村的常態,而是一種“變態”,魯迅所著重發掘的也是阿Q“性格”中自欺欺人與自相矛盾的因素,而與之相比,賽珍珠在《大地》中把握的則是一種“常態”:傳統鄉村中農民王龍的“經濟”生活,他對土地、女人的熱情,以及“發家致富”的愿望。另外,魯迅筆下的鄉村是分裂的,他對之既滿懷眷戀(《故鄉》《社戲》),又帶著批判的眼光(《祝福》《風波》),而賽珍珠的態度則是一貫的,她的眼光平淡而疏遠,當然這與她的身份與視角有關,她并不能像魯迅一樣切身體會到中國鄉村的溫暖與疼痛,但她無疑也提供了觀察中國鄉村的一種視角。與茅盾的《春蠶》《秋收》《殘冬》等“社會問題”小說相比,賽珍珠的小說并不著重于鄉村中存在的時代性“問題”,而注重從主人公的人生問題去把握鄉村;與沈從文的《邊城》等以理想化的筆觸去建筑“人性的希臘小廟”不同,賽珍珠所描述的也不是虛幻的、詩意化的鄉村,她筆下的中國鄉村是樸實自然的。
如果與新中國成立后中國作家的小說相比,或許更能看出賽珍珠《大地》的不同,“新文學”發生以來,中國作家幾乎從未寫過一個農民如何變成“地主”的故事,這在社會主義時期文學中更加明顯,《紅旗譜》講述的是一個農民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創業史》《艷陽天》講述的則是一個農民如何成長為“社會主義新人”的故事。即使在1990年代的《白鹿原》中,主要表現的也是白嘉軒面臨的時代風云,以及傳統宗法社會在現代革命風潮中的解體。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大地》中的王龍,是白嘉軒的“前史”——正是他的艱苦創業才奠定了一個家族的地位與聲望;或者說,王龍實現了《創業史》中梁三老漢的理想,——這也是千百年來中國貧苦農民的愿望。但是另一方面,正如梁三老漢被稱為“舊式農民”、在《創業史》中受到批評一樣,在充滿變革與斷裂的20世紀,傳統中國農民的生活方式已不可能再延續,一個農民變成地主的理想也不可能再延續,中國鄉村必須在變革的世界尋找新的出路,必須探尋新的理想與新的生活方式。而20世紀的中國“新文學”,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參與了中國社會的變革過程,從魯迅、茅盾到趙樹理、柳青、浩然、路遙,他們與筆下的人物血肉相連,他們的作品與中國農民一起探索著現代化的路程,寫出了20世紀中國鄉村所經歷的苦難、革命與夢想。
對于像我這樣在“新文學”傳統中成長起來的人來說,最初讀到《大地》,難免會大吃一驚:一個農民的追求竟然是要成為地主?但仔細想一想,這正是千百年來中國農民的“常態”,也是絕大多數農民的真實心態(1950年代中期“合作化”時期及以前)。因為在那以前,中國農民看不到別的出路,千百年來的生活習俗也塑造了他們的理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傳統中國鄉村是“小生產者的汪洋大海”,中國革命正是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進行的,中國“新文學”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與中國農民的“舊式理想”做斗爭的,所以中國“新文學”強調變革,注重批判,塑造理想性的人物(“新人”)引導中國鄉村的改變。——盡管中國“新文學”內部有不同的流派與階段,但在對舊式農民及其舊式理想進行批判這一點上,態度上卻具有同一性。正是在這一點上,賽珍珠與中國“新文學”不同,她對待舊式農民及其理想的態度是“描述”,是以同情的筆調去貼近。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理解茅盾、胡風、巴金對她的批評。但是在我們今天看來,賽珍珠的《大地》的價值,恰恰在于她為我們提供了一幅不同于“新文學”的中國鄉村的圖景,讓我們可以看到傳統中國農民的生活方式與生活理想。對于我們來說,這已經是一幅陌生的圖景,只有理解這一圖景,我們才能理解賽珍珠,也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中國“新文學”。
如果從這樣的視角去看,《大地》三部曲的另外兩部《兒子》《分家》也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兒子》以王龍的兒子王虎為主人公,王龍的“兒子們都不是好東西;老大沉湎于空虛的放蕩生活;老二當了商人和高利貸者,被金錢的貪欲淹沒了;老三成了‘軍閥’,禍害不幸的國家。”(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兒子》主要描述老三王虎作為一個小軍閥的一生,他在亂世中戎馬倥傯,背叛了父輩對土地的感情,想以自己的力量成為割據一方的“強人”,他不近女色,不重親情,嚴格要求自己與所屬的部隊,但是他并沒有等到最佳的政治時機,在勢力最強大的時候也不過控制了兩個縣城,最后他空懷著一個強者的夢想死去。在這個小軍閥身上,賽珍珠寫出了她對一部分中國人的印象,他們意志堅強,但是在變化了的時代中仍堅守著傳統的思維方式,于是造就了一種個人的悲劇。在中國的“新文學”中,雖然不少作品涉及軍閥爭斗所造成的饑饉遍野,民不聊生(如沈從文的作品等),但很少有作品以一個軍閥為主人公,探討他的內心世界與人生歷程。在這一方面,《兒子》可以說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盡管我們可以說,小說中對主人公的描述不無偏執,其中一些場面(如戰爭場景)也更接近臆想,而偏離現實太遠。
在《兒子》中,我們可以讀到不少時代性的因素,而這些在第三部《分家》中則有著更明顯的體現。《分家》以王虎的兒子王源為主人公,像他的父親王虎背叛了父親王龍一樣,王源也背叛了自己的父親王虎,但他走的是另一條道路,他為了逃婚和躲避父親的精神控制,從鄉村逃到了一個沿海的大城市(小說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及,但我們可以感覺到是上海),從這里他又去美國留學,六年之后回來,他已告別了父祖輩的生活理想,開始追尋新的生活理想,也開始追尋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相對于《大地》《兒子》,《分家》所講述的是我們更熟悉的故事,也是中國“新文學”更擅長表現的情感結構與情感沖突。事實上,在讀《分家》的時候,我會不斷聯想到中國的作家,比如描述父子沖突與逃婚的情節,會讓人想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比如寫上海舞場的場景與人物,會讓人想到“新感覺派”穆時英、劉吶鷗等人的作品;而寫王源在美國的經歷,他的自尊與自卑,他的屈辱感,他的民族情感與男女情愛的糾纏,則會讓人想到郁達夫《沉淪》中的故事。——不論相似或相異,可以說《大地》三部曲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中國的新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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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讀賽珍珠的《母親》,卻給人以另外的感受。相對于《大地》三部曲,《母親》在文學界獲得了很高的評價,《紐約時報》當時的書評指出,“《母親》是賽珍珠至今創作的所有作品中,最具有建筑統一性和簡潔有力特征的作品。簡潔和力度幾乎具備了強大的特質。不僅如此,賽珍珠的成就還表現在她從人類普遍價值觀的角度來描述與我們自己相異的民族。”倫敦的《時代》文學增刊也認為,“賽珍珠從不曾寫過比《母親》還好的書,她憑借敏銳直覺的天賦,深入到中國農村婦女的思想、內心和精神之中,揭示了生命永恒的價值。”在1938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中也說:“母親在賽珍珠的中國女性形象中是最完美的,這本書也是她最好的一部。”
《母親》講述的是中國鄉村一位母親的故事,她的一生充滿了苦難,可以說是舊時代中國婦女的典型與象征。在年輕的時候,她的丈夫就離家出走,一去不回,她一個人贍養著婆婆,拉扯著三個兒女生活。她艱難地支撐著一個家庭,到田里去干活,還要忍受村里人的風言風語。她的大兒子慢慢長大了,她為他娶了媳婦,但是一直沒有生孩子;她的女兒幼時眼睛經常被煙熏,沒有得到及時的醫治,最后眼睛全瞎了,后來她嫁到了大山深處,當“母親”半年后去探望她的時候,她剛剛死去;小兒子小時候備受寵愛,長大后卻參加了革命,后來遭到逮捕,被處死,“母親”親眼看到了他被押赴刑場的場景,暈倒了過去。“母親”一生中唯一的愧疚,是她在丈夫走后耐不住寂寞,與下鄉收租的賬房先生的一次偷情,她認為自己遭受的苦難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她一次次拜佛,最后她的大兒子終于生了孩子,“母親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也不理會,就往屋里跑,走到床前,看見了孩子,一個男孩子!像他父親說的一般無二,張著大嘴,哭聲很響,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又漂亮又肥壯的孩子。母親彎下腰來,把孩子抱在懷里,覺得暖暖乎乎的,很健壯。就連她自己也像又充滿了新生命一樣……”
小說中的“母親”沒有姓名,作者在小說中直接以“母親”來稱呼,可見賽珍珠所寫的并不是中國鄉村中某一位母親,而是中國鄉村中“母親”的典型與代表,她所寫的不是“個性”,而是中國鄉村母親的“共性”,在這一點上,《母親》取得了非凡的成功,可以說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杰作。在這部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千百年來中國鄉村婦女所承受的苦難,她們的生活與內心世界,小說所塑造的是一個大地母親的形象,“母親”像大地一樣深沉厚重,也像大地一樣承載著一切——苦難,災荒,戰亂與革命。但她始終堅忍不拔,“她的整個命運都體現在‘母親’這個詞中。然而,她是有生動個性的,是一個強壯、勇敢、精力充沛的人物。”(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在“母親”的形象中,凝聚著賽珍珠對中國鄉村婦女命運的觀察與思考,她以飽含深情的目光注視著“母親”的一生。
但是在這里,我們也可以發現,賽珍珠的目光是隔著一段距離的,小說的視角是俯視或旁觀式的,她很少能夠真正深入到“母親”的內心世界。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將之與賽珍珠描寫自己母親的傳記《離鄉背井》相比較,“母親凱麗勇敢熱情,有天分,有誠懇的天性,在各種力量當中善于協調。她在悲愁和危險之中經受了嚴峻的考驗……她甚至在內心經歷了一場艱苦和連續的斗爭。在她的內心傾向中,憑著她的天性,她需要比堅定的宗教信仰更多的東西。……然而,她保持著精神上的健康,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盡管生活給她展示了那么多的可怖之處。她懂得鑒賞人世所呈現的美;她甚至保留著她的快樂和她的幽默。她就像發源于生命心臟的一股清泉。”(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在這里,我們所看到的,顯然是一個更具個性化的“母親”。
當然將描寫自己母親與描寫中國“母親”的作品相比較,對于賽珍珠來說并不公平,畢竟作家投入的經驗、情感是迥然不同的。在這里,我們可以將之與魯迅描述鄉村婦女的《祝福》略作比較。我們可以看到,在《祝福》中魯迅也描述了祥林嫂的命運,在小說中,魯迅也著重突顯了敘述者——知識分子“我”與祥林嫂的隔膜及其冷漠,但是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魯迅筆下的疼痛與反思。如果比較一下賽珍珠與魯迅對待中國鄉村婦女的態度,我們可以發現,賽珍珠的態度是簡單的,是一種遠距離視野下的同情,而魯迅的態度則是“糾結”的,他的糾結在小說中以“復調”的形式表現出來——祥林嫂的人生悲劇,敘述者“我”的逃避與惶恐,以及“作者”欲說還休的復雜敘述態度。或許我們可以說,像這樣復雜而糾結的敘述態度正顯示了魯迅置身其中的切身感受,而賽珍珠的“同情”雖然頗為可貴,但或許在她的內心中仍隱藏著對于異域文明的優越感。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會發現,這部小說更像一部社會學或人類學著作,或者說,在其中隱藏著“東方主義”的內在視野,賽珍珠是在面向西方世界講述一個中國鄉村婦女的故事,正如早期人類學對低等文明的“客觀”描述,意在確認西方文化作為一種高級文明的優越性,在小說中,賽珍珠雖然關注中國鄉村婦女的命運,但她的目光也是“客觀”的,小說中的人物仿佛生活在一個遙遠的時空,作者所講的也是一個“遙遠的故事”。但對于身處于“遠東”的中國人來說,賽珍珠的故事未免過于簡單,小說中的人物也有些抽象化——“母親”的形象不像生活在具體生活中的人物,而是某種觀念(母愛+東方)的產物。盡管某種程度的抽象化也是一種藝術化的方式,比如福克納《八月之光》中的莉娜,或者海明威《老人與海》中的老人,——但是在《母親》中,這種抽象化也限制了作者在藝術上做出更為豐富復雜的把握。
盡管如此,《母親》仍可以說是一部優秀的作品,小說對中國鄉村生活的場景、細節、氛圍的描摹,即使在中國小說中也很少有出其右者,“在一個農家茅屋的廚房里,母親坐在爐灶后面的一個矮竹凳上,很伶俐地向著燒火的灶口里投著干草。火剛燒著,她四下隨處撿幾根柴火或樹葉子,再加進去一些去年秋天從山上砍下來的干草。”小說的開頭,便將我們帶入了母親生活的現場,長句子所造成的舒緩的敘述節奏,很好地營造了小說的氛圍,而有一種回環往復的音樂感。這種敘述語調貫穿始終,緩慢而悠長,正如“母親”的一生。賽珍珠以詩一樣的敘述方式,在平靜的描摹中贊美了一個中國鄉村婦女的生活,以及那包容一切的母愛。可以說在“母親”這一形象中,凝聚了千百年來中國女性的美德,也凝聚了人類對母愛共同的贊頌。
賽珍珠的作品中雖然不乏東方主義的元素,但是我們只有歷史地看待賽珍珠所塑造的中國人形象,才能對她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作用有一個公平的認識。在賽珍珠之前,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的歐美文藝作品中,中國人物大多是供人取笑、侮辱的丑角。1877年馬克·吐溫與布萊特·哈特合寫了一出鬧劇《阿興!》,劇中的阿興為白人礦工洗衣,他不但常挨打,還被罵成是“愚蠢而又可憐的畜生”,20世紀初在美國和歐洲流傳最廣的有關華人的文學作品,可以說是英國人羅姆創作的傅滿洲系列小說,書中的傅滿洲是個精明險惡的華人頭目,妄想征服西方世界。傅滿洲系列小說在1930年代被好萊塢改編為電影,主要的情節是傅滿洲興風作浪,而蘇格蘭的史密斯爵士挺身而出,與之斗智斗勇,最后結局當然是白人最終戰勝了野心勃勃的“異類”。我們可以看到,與這些作品中的中國人形象被“丑化”與“惡魔化”相比,賽珍珠在她的小說中所塑造的是更為真實的中國人,在她的小說中,中國人不再是奇怪、神秘、陰險、難以理解的人種,而是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相似,在大地上生存的人群。
根據賽珍珠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大地》,不僅在1937年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也極大地改變了美國人對中國人的印象。關于電影《大地》,由于影片中的主人公王龍拖著辮子,并且由西方人扮演,也受到了當時一些知識分子的批評與爭議。我觀看此片的直觀印象,也感覺有些怪異,電影改變了原作中的一些重要情節,突出了王龍妻子阿蘭的分量,是阿蘭(而非小說中的王龍)得到了他們最初發家的那筆財富,王龍在電影中也沒有再次納妾,而是趕走了他的小妾荷花,與阿蘭重歸于好——這遵循了好萊塢的邏輯,也有利于改善中國人的形象,但卻不像原作那樣呈現了那時代中國農民的生活邏輯。影片中蝗災的場面頗為驚人,不過由兩位外國演員飾演拖著辮子的中國人,確實給人以奇怪的感覺——原來他們是這樣想象中國人的?——但我們也應該看到,這已是在此之前對中國人最不帶偏見的表現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不少美國青年正是讀了賽珍珠的著作,才對中國發生興趣,其中最為人所知的便是埃德加·斯諾和他的妻子海倫·斯諾,他們也與賽珍珠保持著長期的友誼,斯諾那本影響世界的《西行漫記》,最初便是連載在賽珍珠與其丈夫創辦的《亞洲》雜志上。如果我們歷史地看,從傅滿洲這樣邪惡的中國人形象,到賽珍珠筆下的“大地”與“母親”,再到斯諾夫婦筆下“活的中國”,正是美國與西方文化對中國理解不斷深化的過程,而在這一過程中,賽珍珠無疑占據著一個獨特而關鍵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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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賽珍珠回到美國后,再也沒有來過中國,但她的終生從事的事業都與中國相關。1941年賽珍珠夫婦在美國成立了“東西方協會”,通過舉辦具體的教育交流項目來促進東西方人民之間的相互理解。40年代初,賽珍珠夫婦與作家拉地摩爾、林語堂等人一起,倡導成立一個全國性組織——“廢除排華法公民委員會”,賽珍珠擔任主要發言人。1943年10月22日,“排華法”終于在出臺長達六十多年后土崩瓦解。二次大戰期間,賽珍珠積極支持中國人民的偉大抗日戰爭,她所領導的“東西方協會”聘請我國旅美表演藝術家王瑩擔任董事和中國戲劇部主任,王瑩在白宮演出《放下你的鞭子》并高唱《義勇軍進行曲》等活動,就是由賽珍珠促成并親自主持的。在抗戰高潮時期,賽珍珠還出版了小說《龍子》,講述了一個家庭團結起來抗日的故事,揭露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犯下的種種罪行并向中國人民的英勇抗戰表示敬意。1941年,《龍子》改編為同名電影,受到急于了解亞洲戰區情況的美國人民的歡迎。賽珍珠對蔣介石政權有不少批評,成為當時美國的中國問題的一個主要觀察家。
賽珍珠也與不少中國作家保持著友好交往,林語堂的《吾土吾民》便是由賽珍珠作序在美國出版的。抗戰結束后,她領導的“東西方協會”接待了赴美的老舍和曹禺,幫助他們了解美國社會和向美國人民介紹中國文化。賽珍珠還積極協助老舍在美國出版他的作品,她向編輯和書商們大力推薦《駱駝祥子》和《四世同堂》等作品。1945年,為避免和《駱駝祥子》爭讀者,賽珍珠將自己的小說《群芳亭》推遲了好幾個月出版,《駱駝祥子》也成為40年代在美國暢銷的寥寥幾本中國題材小說之一。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賽珍珠的小說之所以受到普通大眾的歡迎,不僅在于她寫作題材的獨特,而且在于她受到了傳統中國小說觀念的影響,她是面向大眾的“說書人”,而不是致力于“純文學”的作家——像她同時代的喬伊斯或福克納一樣。
而與多年后中國獲獎作家的演講——高行健的《文學的理由》、莫言的《講故事的人》相比,賽珍珠的演講似乎更能代表中國小說的傳統,高行健所講的只是文學相對于政治的“理由”——“我想要說的是,文學也能是個人的聲音,而且,從來如此。文學一旦弄成國家的頌歌、民族的旗幟、政黨的喉舌,或階級與集團的代言,盡管可以動用傳播手段,聲勢浩大,鋪天蓋地而來,可這樣的文學也就喪失本性,不成其為文學,而變成權力和利益的代用品。”而莫言則通過講述母親的故事強調了文學的民間傳統:“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因為講故事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是我們可以發現,高行健或莫言講故事的方式都受到了西方文學的極大影響,而賽珍珠則在中國小說中尋找到了自己的敘述方式。或許這是中西文化交流中一個有趣的現象,人們只能在相異的文明才能更清晰地照見自己,也只有在相互交融中才能具有更加豐富的視野,才能形成一個作家獨特的“藝術世界”。
另一方面,賽珍珠也指出:“我說中國小說時指的是地道的中國小說,不是指那種雜牌產品,即現代中國作家所寫的那些小說,這些作家過多地受了外國的影響,而對他們自己國家的文化財富卻相當無知。”這可以視為賽珍珠對中國“新文學”的一種批評。但是魯迅在一封信中,也對賽珍珠提出了批評,“先生要作小說,我極贊成,中國的事情,總是中國人做來,才可以見真相,即如布克夫人,上海曾大歡迎,她亦自謂視中國如祖國,然而看她的作品,畢竟是一位生長中國的美國女教士的立場而已,所以她之稱許《寄廬》,也無足怪,因為她所覺得的,還不過一點浮面的情形。只有我們做起來,方能留下一個真相。”中國人當然更能見出中國的“真相”,但是外部的視角并非都是“浮面的情形”,如我們前面所分析的,賽珍珠對中國鄉村生活“常態”的描述,便是中國“新文學”作家所沒有表現的。而賽珍珠對傳統中國小說的推崇,也讓她難以看到傳統中國文化已無能應對現代世界,中國文化只有浴火重生,才能鳳凰涅槃。
在賽珍珠的作品中,也確有“浮面的情形”,比如她在1956年所寫的以慈禧太后為主人公的《帝王女人》,雖然對慈禧太后作為一位女性與“政治家”的難處有著深切的理解,但對中國歷史與宮廷政治了解的匱乏,也使此部小說略顯膚淺。從我們今天的視角來看,此部小說頗似《甄嬛傳》,對宮廷內部的斗爭有深入細致的表現,但與之不同的是,《帝王女人》也寫了朝廷之上的政治斗爭,以及中國面臨“數千年未有之變局”的危難,這三重壓力加在慈禧太后身上,她卻只能以舊的權力思維面對新的政治形勢,注定是一個悲劇人物。小說對慈禧太后多有體貼,但也有不少臆測與編造,這使此部小說的藝術質量大大削弱。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由于外交、政治和歷史的原因,中美兩國間的文化交流和民間接觸全面中斷。受國民黨蔣介石反動宣傳的影響,賽珍珠早在20年代對中國共產黨就存有猜疑和誤解,但那時在她的作品中很少有反映,到了五六十年代,我國在一系列政治運動中的失誤,又通過各種渠道傳入美國,其中包括一些惡意的誹謗。賽珍珠根據這些真真假假的材料寫出了《暗箭難防》《銀蝴蝶》《深耕記》《北京來信》《梁太太的三個女兒》等貶斥中國共產黨的作品。但是賽珍珠也拒絕了臺灣的多次訪問邀請,她仍然希望能夠前往大陸訪問。1972年尼克松政府恢復了中美邦交后,賽珍珠不顧八十高齡,向中國政府提出訪華要求,并計劃以新的觀點寫一部《紅色國土》。可是在久久等待之后,接到的卻是中國駐加拿大使館發來的信,其中寫道:“由于你長期以來在著作中丑化、中傷和誹謗中國人民和他們的領袖,我受權通知你,不能接受你的訪華要求。”
1973年3月6日,賽珍珠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尼克松總統聞訊后稱她為“一座溝通東西方文明的人橋”,“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一位敏感、富于同情心的人”。賽珍珠被葬在離她的賓州住宅幾百碼處的一棵白蠟樹下,她親自設計的墓碑上沒用一個英文字母,只是在一個方框內鐫刻了“賽珍珠”三個漢字。■
【參考文獻】
[1]《大地》三部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
[2]《母親》,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
[3]《帝王女人》,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
[4]鎮江市賽珍珠研究會網站:http://www.pearlsbc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