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根本沒時間療傷,我們搶奪鉛筆和橡皮擦做武器,相互廝殺。
——朱天心《看不見的城市》①
一、前言
身為臺灣外省第二代的作家朱天心,長久以來透過文字的筆耕,尋找外省族群在臺灣的定位問題,在外省族群與本土族群混融的社會情境中,朱天心不斷地透過書寫探討了臺灣認同議題。在朱天心的書寫中,可以清晰地發現作者在文字中所透顯的歷史危機感②,從《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一文開始,朱天心即以夾敘夾議的語調道出這一群年輕生命,在經歷成長,脫離眷村的大觀園之后,面對起伏不定的社會情境以及生活、心靈的轉變過程。作者年輕的兄弟姊妹們,在這座父祖的棲身之島上,僅一時之間,生活空間已經被粗暴的褫奪,隨時可能面臨被驅逐的命運,因此除了選擇流浪到下一個異鄉,似乎也別無出路。
朱天心敏銳地意識到島內這股吊詭的氛圍,不再認命的隱藏于閨閣之中,而是勇敢地站出來為那一群被島國放逐的兄弟姊妹們發聲,試圖在被毀壞的土地上尋找歷史的記憶,同時給予被污名化的外省族群新的記錄與詮釋。③究竟朱天心在擔憂什么?面對歷史處境的驟變,在外省族群逐漸被標簽化成為與本省族群對立的存在之際,這一群外省族群面臨了極大的生態轉換,政權的轉變使得這些原本居于優勢處境的群體,由中心的主導地位流放至邊緣,所有已經建構的記憶隨著城市的瞬變面臨被解構的危機,不確定性的膨脹以及記憶的松動,加上絕對性的消失,個人能夠掌握的只剩書寫。
透過書寫,在自我記憶的尋訪之旅中,通過空間的置換,《古都》欲停滯時間流動的企圖相當明顯,究竟作家在與時間的角力過程中想重建什么?當記憶中具體的事物一再地破壞崩解之后,對于集體失憶恐慌的朱天心,依隨著主角個人經驗以及記憶的尋訪歷程,欲在《古都》中重建一座桃花源。本文所欲解決的問題也從《古都》中所顯露的“危機意識”中出發,進而探索朱天心對于歷史、記憶的質疑與追尋,以及透過其特殊的夾敘夾議口吻中,所建構出來的《古都》意涵。④朱天心如何從“他者”的邊緣身份進入“本土意識”高漲的發言場域,進一步為自己的所在辯護?從京都到臺北,從過往到現在,面對朱天心巧妙的時空變換,透過歷史、記憶的書寫,在拼貼的圖像中,或者可以探詢到作家所欲揭露的失落與追尋。
二、歷史記憶與身份認同
歷史記憶與歷史失憶顯然已成為近來的熱門話題,當權者利用權力之便不斷地改變歷史論述,從而使得歷史的確定性一再地受到質疑,歷史究竟是主觀抑或是客觀?⑤實際上,這些爭論的重點在于“呈現”的問題上,究竟以視點(即事件)為主,或是以觀者(即人)來決定歷史,仍是見仁見智的懸案。在《古都》中,敘事者不斷地發出對歷史解釋的嘲諷,在政治正確的修正下,臺灣歷史的溯源運動成為敘事者嘲弄的對象,一句:“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質疑所謂的大歷史,也透露出顛覆大敘述的決心,小說中的自我對話儼然成為其抵抗現實破壞的最終策略,在自我記憶的重構過程中,對于集體的記憶與失憶有其特殊的觀察與質疑。《古都》一文中對于歷史記憶的追索,對集體記憶的存疑以及對于身份認同的敏感,都讓這篇跳接在故鄉與異鄉、過去與現在的小說充滿了張力,在探究《古都》的書寫之前,小說中存而未揭的歷史記憶與身份認同的問題必須先予厘清,才能進一步深入小說中濃厚的記憶、傷逝與懷舊氛圍。
1.何謂歷史?敘事者在小說開頭質問:“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作者未曾言明的疑問是:那么誰的記憶才算數?是過往灌輸皇民精神的日本政府?或是灌輸反共抗俄,光復大陸祖國河山的國民政府?還是夾著“愛臺灣”的本土論述以及政治威權的政府記憶?歷史中充滿了吊詭的變動性,究竟是原住民的經驗為真,還是歷史記載的年表事件為真?當敘事者面對建構記憶的實體逐一瓦解的時刻,以七個“那時候……”急切的召喚當時的天空、樹木、淚水、思想、音樂等時空背景,欲借著熟悉的披頭四、Don McLean的歌聲與熟悉的氣味以及曾經滋長繁茂的各類樹木花草,如馬齒莧、馬櫻丹、射干、長春花、芍藥、牡丹以及南洋杉、羅漢松等來確認記憶印證曾經生存過的歷史。然而,記憶是可靠的嗎?朱天心說道:
隨著工商業資本主義的高度發展,許多“沒有回憶”的新商區新建物只會愈多、愈快,而相對的,一些充滿了記憶和因此必然伴隨而來年歲滄桑的市街、街屋……將會消逝的同樣快和最重要的,不能復返。……一個反復被洗清的記憶、集體仿佛得了失憶癥的人、地區、國家“主體意識”、“本土意識”從何而生?不動輒輕易被擅自填充內容做為工具才怪?⑥
在瞬息萬變的政治變化與都會生活中,朱天心透視了所謂“歷史”不過是一種被用來填充集體意識的工具,僅是當權者耍弄民眾的一種包裝罷了,作者強調的是“記憶的變動性”,為了不讓記憶被擅自的填充,朱天心采取了以其瑣屑私密的個人感官經驗抵抗集體記憶的重新灌輸。透過文字,作家重建自我的記憶,為了因應瞬息萬變的社會脈動,因而書寫過往,在時空的錯置拼貼下,淡水河可等同于長江,淡水也可視同舊金山,雖然誰也沒見過長江與舊金山,然而這個圖騰式的景物意象卻深烙在“你”的記憶中,成為日后回溯時索驥的圖像。
《古都》中透過敘事者——“你”,揭露了族群對立的荒謬性?!澳恪钡母赣H族譜為外省族群,而母親則隸屬于本省族群,強調對立的絕對論者們,無法定位的正是像敘事者這種本省與外省的合流血脈,正因為定位與認同的危機使得敘事者——“你”,悟出自己所處的尷尬位置。歷史告知了島國族群混雜的悠久淵源,然而,在國家機器的操弄下,這種混雜性透過執政者的操刀逐漸分出優劣,集體意識也依照政治版圖的劃分重新定義,敘事者的存在不斷地提醒這種粗暴分類的吊詭與荒謬。“你”的本島記憶來自母系親族,在受過日本教育的外公、外婆身上汲取“本土”的味道,外公遠處出診及北上開帝大醫學??仆瑢W會的身影,與外婆一起所享受的“金剛糖球”或“腌芭樂”的味道以及火車廊站下的小敢仔店的記憶皆屬于五六十年代,人物圖像則停留于日據時期至戰后初期時的身影,外公呼喚外婆“ネエサン”的殖民話語與搓湯圓,做蟻粄掃墓的記憶層層重疊,卻沒有絲毫捍格的輸入自身歷史記憶的深處。然而,隨著父系外省身份的突顯與自身的成長,“你”的自我異化日漸嚴重,甚至于躲入邊緣,跟著同樣來自異鄉的同胞在角落窺伺這座逐漸充斥敵意的小島,在存在的危機意識作祟下,做著往異鄉高飛的夢想:
你們仰著頭,藍色潔凈的天空趁著勉強斑黃的溫帶秋葉,看久了不知置身何處,就可以編織將來要去哪里哪里、大多是天涯海角之地的夢想,舍祖宗秋墓、族黨團圓、隔重洋渡險、篡處于天盡海飛之地的哪里只是一直被指摘的你這種父輩四九年來臺的族群。⑦
身為1949年來臺族群之后輩,在島國的快速變化之下,處于被驅逐的憂患困境中,竟忘了自己血液中所混融的本土身份,“你”以幽默又悲傷的口吻說道:
因為害怕吃沾了死人氣的蟻粄就不上墳,因為逃上墳就要求在上元節前回父母家……好些年后,成了忘記自己原先也是有墳可上的人。(207頁)
這類矛盾的情緒與處境成為整篇小說的基調,深刻地諷刺了以歷史溯源論定“外來”與“本土”的論述。實際上這些論者所強調的“歷史”,并非僅是純粹發生于過去的事實,最重要的是他們透過論述,模塑了社會記憶,借由探索“過去”召喚現實人群,經由文獻、口頭傳述、慶典儀式以及形象化之紀念物品傳輸,凝聚人群的記憶,借著集體的回憶行為,加強人群的凝聚力,同時也強化了人群的排他性。臺灣本土論述利用歷史溯源去建立其言說的合法性,朱天心對于這種言論的反論因應策略便是不斷地召喚自身的私記憶部分,企圖以此對抗本土論述的論述覇權。因此,歷史并不一定是對“歷史現實”的記憶,而是一種想象,經由群體創造“過去”,然而,其中卻包含了復雜的對歷史事件的選取、修正與遺落。⑧正因為歷史充滿變動性,因此集體記憶的形成,其背后經常有更復雜的權力支配以及人事的主宰因素,所謂的歷史解釋充滿了人為的操縱,朱天心借著《古都》明言了“歷史”的吊詭與虛幻。然而,就連身為作家的朱天心或者也未察覺,自身捍衛的過往記憶的榮光,同時也是國民黨外省政權的文化霸權時期,從另一個角度看來,作為島上一份子的臺灣人民,陷入的未嘗不是如朱天心筆下的失落以及害怕被質疑的立場,不論是何種論述,由于立場的轉換,其捍衛的部分也會各有所別,不論是國民黨政權或是民進黨,在歷史的解釋權上都摻進過多的意識形態,透過《古都》的探索,值得深思的不僅是外省族群的憂患處境問題,更是臺灣如何容納各種可能記憶的問題。
2.尋找認同:集體意識的荒謬。何處是敘事者——“你”可以棲身之所?處在一種被排拒在外卻又不知何去何從的“異鄉客”情境中,只有無盡的彷徨,既受不到島國中占據優勢地位之“在地人”的接納,又不見容于所謂的“故鄉”——神州,仿若迷了路的武陵人,忘路之遠近,遍尋不到昔日的桃花源。究竟基于何種原因,讓這位在島國生活了將近四十年的中年女子老有遠行之意,面對生長的故土毫不依戀,甚至于必須時常將其幻想成異鄉,方能勉強過日,最大的因素應是認同感的失落,在民族造神的運動中,“你”原先信仰的記憶突然在一夜之間被抹殺修改,甚至于“你”從小熟悉的民族救星,一夕之間也成為民族罪人,背負了強占寶島的罪名,成為眾所矢的標靶,一直以為是存在的事件,肯定的事實,突然間在眼前瓦解。沒有任何事情是確定的,過多的不確定性動搖了所有的認同,在失落了認同感之后,最熟悉的島嶼也轉瞬間成了陌生的地域,因此“你”必須遠行,尋找曾經根深蒂固的認同依歸,“你”說道:
你簡直不明白為什么打那時候起就從不停止的老有遠意、老想遠行、遠走高飛,……你從未試圖整理過這種感覺,你也不敢對任何人說,尤其在這動不動老有人要檢查你們愛不愛這里,甚至要你們不喜歡這里的就要走快走的時候。(169頁)
“你”不敢分析自己老是有遠行之意的真正動機,甚至于避免剖析自己為何無法安心待在小島上,最大原因在于害怕面對失落的認同感。就在政府大肆提倡愛鄉土、愛人民的口號中,“你”在精神上對這座島嶼卻漸行疏離,因為在愛鄉愛土的集體意識的包裝之下,熟悉的事物正逐漸崩解,面對政治上的轉換情境以及都會化的環境變遷,迷路的武陵人——“你”,在尋找認同感的背后,卻僅見國家集體意識所塑造的認同幻象,以及整個島嶼上的社會記憶重塑,透過各種身份認同的討論會議,過去的記憶重新被修正,并依靠群體的力量重建過去,成為群眾的集體記憶。⑨“你”嘲諷著:
要走快走,或滾回哪哪哪,仿佛你們大有地方可去大有地方可住,只是死皮賴臉不去似的?!?/p>
有那樣一個地方嗎?(169-170頁)
敘事者——“你”嘲弄集體記憶的扭曲,對于執政者這種組構扭曲的集體意識之營造,以自我拆解的行文書寫作為策略,揭露當權者所塑造的集體意識之荒謬。當權者有意的制造對立,以民族主義來制造省籍之間的沖突與矛盾,有鑒于此,“你”以輕松的口吻回憶年輕時,為了買PX中所流出的真正的Levis牛仔褲而進入晴光市場——一個外國貨品的集散之地。在其中見識到了充滿異國風情的圣誕布丁、加了奇怪香料的面包,以及牛油、果醬、紅茶、巧克力等代表異民族的象征,然而,當初僅僅發誓如果賺了錢一定要到這里買個夠,而奇怪的是,這些完全無關于民族主義,到了年底,又面臨了與日本斷交的國際危機,年輕的“你”,突然一股愛國心沸騰,不僅捐出一顆巧克力糖的錢,并且發動捐血寫血書,即使如此,日治時代所留下的倉庫建筑仍是“你”喜愛流連之所,而且在路上見到白膚高鼻的人繼續的以鴉片戰爭后的強勢姿態抄著自己的女同胞,并搔得她怪叫連連時也并沒有任何沖突之感,信仰與生活互不干擾的持續下去,沒有過度的政治渲染,以及過多的情緒反應。
這種行之有年,將信仰與生活二分的生命態度,在政權汰換之后卻產生極大的改變,“民族”“鄉土”突然在城市中沸騰,檢驗信仰成為新生活的中心,自以為愛鄉土的一群急著以本土的尺牘丈量這群外來客的愛國強度,甚至于將之塑造成不愿根留于島國的族群,隨時有悖離島國奔向父祖之鄉懷抱的可能。然而,正如“你”所控訴的,這群扭造重組歷史的一群,真的以為這些外來族群有一個最終的歸處嗎?這里不僅僅是敘事者——“你”的疑問,同時也是朱天心這位外省第二代的疑惑:真的有那樣的地方嗎?一個不再質疑身份地方真的存在嗎?朱天心從邊緣觀察中,指出執政者對于集體意識營造的荒謬。
《古都》中一再地以新舊政權對于集體意識的組構作為對比,敘事者——“你”先是以回憶的方式記敘了求學時代的政府,在十月三十一日(即蔣公誕辰)當天,總是優先開放給他們這些坐落于總統府附近的學校參觀慶賀,當時的“你”抱持著歡躍的心情,以孫女似的天真無邪態度行禮祝壽,禮畢還可得到一顆壽桃?!澳恪痹诙旰蠡叵肫甬敃r的情境,才恍然大悟:
二十年后國際新聞報導里你看到為金日成衷心祝壽祈福的那些裝不來的人民的笑靨,才恍然并感嘆不已。(214頁)
“你”在二十年后面對政治生態的轉變,對于學生時期所受到的集體收編,以及在威權統治下的思想重組有一種新的體悟,“你”記得當時總有幾人不為統治者的愛國教育所感動洗腦,成長之后的“你”,還暗自羨慕這群人同樣在十幾歲的年紀已經如此具有判斷力,讓他們在日后的啟蒙成長和獨立人格的養成上,省了好大的一段冤枉路,然而,時移事往,曾幾何時,這群在當時具有鮮明崇高獨特判準力量的同學們,有的在二十年后政治正確的選擇下,以政客的嘴臉說服“你”支持某政黨之候選人,有的則是放棄了學生時代的獨立主張,認真地考慮是否應教官之約加入國民黨,并在回國之后馬上加入政府機關,“你”突然間頓悟,所謂崇高獨立的人格,在政治的權力操縱之下已經完全泯滅?!澳恪蓖蝗粚τ谶@些同學陌生了起來,不禁想到:“——她們這些當年不肯領壽桃的,在想什么?”透過“你”的記憶,新舊政權之間的權力運作,以及對于集體記憶的重構以及型塑其實并無兩樣,當年抵制威權厭惡當權者的人,后來卻是最先向當權靠攏的一群。
戳破政治認同的荒謬,“你”又進一步探討所謂的“在地化”以及“本土化”的虛謬,當執政者一再地以歷史溯源論想還原臺灣的遠古記憶,進一步抹消所有外來政權統治的合理性之際,“你”想起了蔣經國時代所大量啟用臺籍人士的用意,原來是企圖塑造一種落地生根的悠久歷史感,兩邊都是人為塑造的虛幻意象。然而,那群因反抗集權政府而去國三十年的異議人士,一群愛鄉土的本土論者們在時移事易一旦掌權之后,卻照樣在他們口口聲聲熱愛的土地上興建高污染的重工業,所作所為與他們所急切批判甚至于推翻的外來政權一樣,“你”洞悉了這一切,在尋求認同破滅的同時,也意識了集體意識營造的荒謬性,于是老想遠走高飛,《古都》確切地道出島國在國家機器操縱下的悲哀,“你”無奈地訴說:
當這塊土地沒有了無可取代的東西能夠黏住人民時,人民只能無可奈何而非心甘情愿的留下……新的統治者一定察覺到這一點了吧,難怪把社區主義高喊入云,希望借此人民能夠不看佛面(國家機器、統治者)看僧面(鄉土、同胞),后者的政治正確性哪兒有人敢挑戰,你何曾見過無所不批判的反對黨敢對土地人民有過任何微詞。(199頁)
本文充分展露了朱天心“論文式”寫作的風格,在作者的議論中,也可窺知對政治、以及城市變動懷著極大不滿的作者,為何經常在書寫中透露濃重的“衰老”意味,最大的原因還是在于對于現實生活變動的種種無奈與無力。⑩
三、記憶考古——重建一座城市
朱天心欲借由《古都》追尋“原鄉”記憶,然而透過書寫,作者也不停的質疑,所謂的“原鄉”在何處?敘事者——“你”化身為迷路的武陵人,在旅程中不停地追逐一切可能的記憶。此外,敘事者——“你”也企圖以自我的經驗記憶對抗社會集體記憶的灌輸,以小我抵抗中心論述,建構私人的記憶史。本文欲借由敘事者——“你”對兩座古都的尋訪之旅,深入朱天心在書寫《古都》所明顯透露建構一座記憶城市的企圖。
1.消失的“原鄉”。《古都》一文中,企圖尋找一處可供棲息之所,然而敘事者——“你”同時也自我設問,當真有一個地方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嗎?“你”在兩座古城中尋找原鄉的圖像,但是,對這位既應有本島原鄉與神州原鄉者“你”而言,這兩處原鄉在經過時間的荏苒以及都會場景的變動下,身為外省第二代的“你”對于屬于父親這一代的家國記憶相當模糊,敘事者“你”對父親的家國記憶僅是透過虛弱的口述建構,對于遙遠的家國,除了少了土地上的真實碰觸外,實際上,對于所謂“故鄉”的風俗習慣及人情世事也是斷裂的,因此,“故鄉”與“他鄉”基本上呈現一種吊詭的關系?!澳恪北还噍數脑l是從未進入記憶中的地域,僅在地理課本中可以找到的地方,一處名叫“故鄉”的符號,并不具任何代表性,就這點而言,所謂的“故鄉”實際上僅是一處“他鄉”。所有的原鄉記憶顯得相當的飄渺而不切實際,身為外來族群第二代的悲哀也正在此,因此,這群在眷村成長的共同體,在長成之后不是選擇回到父祖魂牽夢縈的“故鄉”,而是選擇另一個異鄉,或是美國,或是一個遙遠的國度,總之是一個接一個的流浪之旅,如敘事者——“你”一心掛念的好友:A,與“你”有著同樣的遭遇,同屬沒有原鄉記憶的一類,所以A選擇流放至美國,在美國進行臺灣研究,起碼在一處比臺灣更像異鄉的地方,還有一處叫臺灣的想象原鄉可供追憶?!澳恪逼鋵嵞軌蛲鞟的逃避,然而,卻也不免還是要問:
你不知道A在想什么,二十年沒回過臺灣,研究的卻是臺灣……。(171頁)
“你”其實知道A為什么不回臺灣的原因,只是潛意識中對于復雜的認同感到疲憊,因此只能對A的行為提出疑惑。于是乎,外省第一代帶著永恒的鄉愁回味過往11,而第二代則帶著虛無的鄉愁逃遁異鄉,第一代失落的是“原鄉”,第二代則是面臨原鄉的消失。
《古都》中的“你”帶著永恒的鄉愁,欲尋求父祖之鄉的記憶卻面臨記憶架空的窘境,僅能追溯的本島的原鄉記憶又面臨解構的命運?!澳恪痹谥心陸雅f的情感之下流露出對集體失憶的恐慌,以及對“原鄉”追逐的企望,“你”在日漸邊緣化的處境中,面對的是歷史痕跡逐年消逝的臺北城,構筑“你”原鄉記憶的臺北古都,正被逐步地拆解,于是“你”面臨了時移事往的哀傷以及恐懼歸鄉的尷尬,因此“你”選擇了異鄉——京都作為原鄉的圖像,以對抗逐漸瓦解的臺北城記憶,在這同時“你”也面對了自身華年不再的憂慮,于是對過往產生了濃烈的鄉愁。12“你”對于一切的改變感到不安與憤怒,在對臺北做一次巡視之旅后,“你”遺落了更多,五歲時對劍潭的記憶,第一次去宛如嘉年華廣場的動物園兒童樂園,所感受到滿天都是五彩氣球、吹泡泡和音樂的歡樂氣氛,被專門接待國賓的中國宮殿式飯店所取代,這個歡樂情境一直到二十年后“你”旅行開鑼,在觀光巴士上觀看塞車的市集街頭,才似曾相識地找到昔日的歡樂宴饗,對此:“你臉貼在窗玻璃上,留戀不已?!贝送?,捷運車站破壞的天際線,也毀掉了“你”十七歲對天空的記憶,對于丑怪至極的捷運車站,只存無限的驚骸。而十七歲時走過百遍的明治橋被一座新橋壓著等待拆毀,橋上的桐燈則早被放在三峽的祖師廟中,連歷史悠久的楓香都被砍毀,為此,“你”質疑著:
批評以往是外來政權的新統治者人馬已執政四年,所作所為與外來政權一樣,只打算暫時落腳隨時走人似的,不然他們何以去掉那兩排在你們所有現存的人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著的楓香呢?(177頁)
面對年輕記憶不斷的流逝瓦解,“你”的焦慮日漸加深,《古都》中凸顯了今昔的對比,呈線出過去與現代的沖突,“你”在現在中找尋過去,并借回憶敷衍現實,在時空錯置中,“你”不斷借由記憶重建過去,追逐年輕的故鄉景象,如到城北郊區追溯年輕時所居住的眷村究竟在何處?當“你”發現過去的家可能已經成為某便利商店前的花壇,以及童年瘋野的大山,如今僅剩殘留的小山巔時,“你”清楚地知道:“消逝了的不只這些……”,消逝的是“你”在年輕歲月所建構的“原鄉記憶”?,F實考古的失落,讓“你”不禁憂慮起下一代——“你”的女兒的記憶該是如何形成的呢?屬于下一代的原鄉會是什么?當“你”已經迷失于大樓林立的都會叢林之際,又該如何明確地告訴女兒“記憶”的可靠性呢?因為記憶失落的“你”已經找不到明確的例證交代你們曾經生活過的生命軌跡:
你簡直無法告訴女兒你們曾經在這城市生活過的痕跡,你住過的村子、你的埋狗之地、你練舞的舞蹈社、充滿了無限記憶的那些一票兩片的郊區電影院們、你和她爸爸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你和好友最喜歡去的咖啡館、你學生時常出沒的書店、你們剛結婚時租賃的新家……,甚至才不久前,女兒先后念過的兩家幼稚園(園址易主頻頻,目前是“鵝之鄉小吃店”),都不存在了……(181頁)
于是“你”憤怒又憂傷地說道:“這一切,一定和進步有勢不兩立的關系嗎?”“你”對于城市的過度開發以及完全不保留歷史生活痕跡的粗暴行為,深感痛心,于是,你不再隨意地進行記憶的考古之旅,害怕會發現一年到頭住滿了麻雀與綠繡眼的老槭樹會在一夕之間消失,同時也害怕曾經熟拈的街道會在一夕之間變得全然陌生,“你”懷著恐懼,不愿意去和人回憶過往,也不愿意去記住新的東西,害怕又將種下一場流逝的開端,如同迷路的武陵人,找不到回鄉之路。帶著對島國的失憶,“你”流浪至京都,甚至于每在失落了某些記憶之后,你也選擇了京都這座古都作為避難之所,原因無他,而是在這座古都之中,記憶的變動性極小,除了四季的變化之外,每一戶人家都是記憶中的樣子,感同其情的和女兒在這里建構屬于你們的記憶與原鄉。于是“你”說:
是這樣吧,在死之前,若還有一點點時間,還有一點點記憶,你還可以選擇去哪里……你,會選擇這里吧,因為,因為唯有在你曾經留下點點滴滴生活痕跡的地方,所有與你有關的都在著,那不一定它們就會一直一直那樣在下去,那么你的即將不在的意義,不就被稀釋掉了嗎?(195頁)
“你”選擇異鄉的古都作為最后葬身之所,主要原因在于這座城市保存了“你”生活的痕跡,而島國上的那座古都,則每天消抹人們生活的痕跡,就此而言,在一個不愿保留人們生活痕跡之所,不就等于生活于一個陌生的城市中,“你”的原鄉記憶在這樣的城市中已經成為一縷孤魂,飄蕩在被解構的建筑中。
2.建構桃花源——個人記憶的展衍。敘事者——“你”以青春歲月的流轉過程來建構記憶,化身為人類學家重新探險臺北城,并以個人記憶抵抗被支解的破碎的記憶圖像。“你”年輕的記憶透過殖民時期的地理表記:如總督府、文武町、本町、宮ノ下、明治橋等舊地重游,逆轉了時空,重現年輕時的榮光與歡愉,在都會化的臺北城中撿拾被城市遺忘、丟棄的垃圾,透過萬花筒式的拼貼圖像,重現其原鄉記憶,試圖重構青春時期的桃花源,并進一步地以此與掌權者進行對話,朱天心曾經說道:“覬覦并搶奪歷史解釋權,當然絕非臺灣獨有的現象,但我正逢此時此際,便不能不、不自量力的加入這場爭奪,或謙卑的說,捍衛個人記憶”13,因此,作家選取了以敘事者——“你”的記憶重構之旅這種私人經驗記憶的小論述,對抗強大國家機器所強調的集體意識大論述。
敘事者——“你”心所神往的是如《稗海紀游》中的蠻荒臺灣,是任何論述皆未被泛政治化時期的島國,這種神往同時也是對千變萬化卻留不住任何記憶的臺北城之反動?!澳恪痹凇豆哦肌分校瑢τ谝驎r間的流動而日漸消弭的生活痕跡充滿極大的反感,因此,朱天心透過敘事者——“你”追溯之旅,利用種種空間的建構置換了歷史時間的流動,甚至于停止歷史前進,將時間倒返而回到過去,建構消失的桃花源,于是“你”以拼貼的空間意象構筑一座新城市。
“你”先是在異鄉的京都中擷取一些不變的圖景,包括了一個小吃茶店的午茶、旅館供應的宇治綠茶袋,或是白川南通平行四條的街景,以及白川的水流景致,這些植柳與垂櫻以及遮陽的垂簾讓“你”想起江南,這座江南景象其實也僅是“你”想象中的記憶,其實,“你”并未真的到過江南,又如那些已經承擔百年歷史的清水坂、三年坂、二年坂的石坂路,以及清水寺、八坂神社、円山公園、百年老垂櫻、南禪寺、東福寺、東本愿寺、二條城野野宮永遠在那兒,這座古城百年不變,連“你”的記憶都未曾變化,甚至于整座城市的氣味也都充滿了熟悉感,這也正是京都之所以能安撫驚懼不已的“你”之處吧。帶著熟悉的記憶,不再等待A的會合,“你”毅然決然的以偽裝的觀光客身份,重返海島。
手持殖民地時期的老地圖,以全然陌生化的身份按圖索驥重構青春記憶,將歷史時間變逆成為空間架構,于是你見到的島國計程車司機不復你在島國時記憶中的跋扈專橫,而是旅游書中所描述具有笑顏、親切特質的島民,在一種陌生的角度觀看的島國,少了主觀情緒反應之后,熟悉的新光大樓展望臺成了異鄉的摩天大樓,而丑陋的高速公路以及降落機場的航機們具有異國風情般的別有風味,“你”按圖尋訪每個青春時期曾經駐足流連之所,包括臺灣神社、第二高等女學校、幸町教會、臺灣總督府研究所、外公念的帝大醫學專門部、帝大附屬醫院、赤十字本部、景福門、東門町、臺灣總督府官邸,這些“你”高中時代經常流連晃蕩之處,另外還有鐵道ホテル的原址,讓“你”想起此處的電扶梯口正是你年輕時候每個月得來排長龍辦公車月票之處,此外,表町的后藤民政長官紀念博物館也是“你”年輕時代的足跡之處,接著“你”仍舊依順個人記憶的主導,繼續走訪榮町、新高堂書店以及懷緬隔壁“三六九”新蒸松糕的發酵香味,在個人記憶的展衍下,臺灣銀行、臺灣電力株式會社、總督府圖書館、淡水館一一的跟著記憶重現,在殖民地圖的索引下,逝去的青春圖像又再度重現。于是線性的歷史時間被拆解,以斷裂的、塊狀的空間存在,于是歷史時間轉變成為地理圖像。
敘事者——“你”任由感官知覺主宰一切,坐在曾被“你”視為丑惡象征的捷運上,幻想著過去平房時代的回歸,想象著大片藍色天空的覆蓋,因此心中充塞了一股曠遠之意,“你”以私密的選擇性視野,建構記憶,于是一座1970年代的城市終于在這種訪尋之間誕生。它也許像一座深秋時節某地中海植滿橄欖樹的小島,又或許是“你”年輕時想象中的江南圖景,其間,承載著你流逝的花樣年華。這是朱天心在書寫上的策略,透過“你”的記憶重構,與二十年后成長的“你”的愿望遙相呼應,“你”老想遠離又無法遠離的海島,經過陌生化的處理,達到“你”在陽光炫目時候躲在空調涼爽的室內所幻想的異鄉國度的想象,并且替這位迷路的武陵人——“你”找到心靈的安棲之處。
“你”在面對城市中越來越多的破壞時,只好開始進行記憶考古之旅,走著熟悉的巷道,也許是羅斯福路一銀背后的晉江街一四五號,也許是浦城街二二巷一號和七號,也可能是中山北路一段八三巷三十弄五條通華懋飯店的對門,又許是長安路二四九號,在這些城市的廢墟中吸吮過去養料。朱天心透過反復的涂寫,以其深植于心的歷史圖像來檢驗臺北的政治文化,在過多的失望中,作家找到了以“你”的記憶敷衍來對抗被洗刷、重組扭曲的家國意識,同時在自我記憶的型塑過程中,對于這個毀多于留的城市發出沉重的喟嘆。14朱天心悲傷的以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的話訴說著:
即使我是那種想在記憶中區別兩種城市的人,還是只能談論其中一座,因為對另一座城市的回憶,由于沒有字詞來相配,已經遺失了。15
悲哀的是沒有字詞相配的那座城市竟然是自己所處的海島,而另一座具備鮮明印象的古城,則位于他鄉。
朱天心道出了“認同感”相當吊詭的一面,最熟悉的臺北城的生活的痕跡已被抹消破壞,如今仿若未識,儼然成為一座陌生的城市。而遠地的古都——京都,千百年如一日,盡管有著人事的變動,然而卻依然找得到“你”或是生活在其間的每個人的生活痕跡與熟悉位置,所以作家僅能喟嘆:大概,那個城市所有你曾熟悉、有記憶的東西都已先你而死了。“你”反復的重述:如果連死后都可以預期活人世界的模樣,那是多么讓人放心的事??!于是作家透過敘事者——“你”的傳輸,將青春歷程填充在京都的場景中,作家的歷史記憶也透過京都地理空間的召喚重新建構被拆解的臺北城。“你”在《古都》中嘲諷的說:“不是只有冰冷不染塵埃保存良好的古跡就足矣……(201頁)”除了這些古跡的保存外,曾經記錄人民生活的樹木、建筑也應該是保存的對象,沒有人文的古跡,僅僅是廢墟一座罷了,一座無法讓人參與的古城,是沒有辦法留住人心的,“你”在小說最后以大哭告結,其中充滿了對那群自稱愛鄉土的在地人最大的質疑與控訴?!澳恪彼嫷奶一ㄔ词且蛔惨飘愢l場景填充自己經驗記憶的虛幻之所,敘事者——“你”在對時間、記憶與歷史不斷的反思過程中,最終的期待應是能夠走出想象,活在具有人文而不再變動或是充滿審視意涵的祥和之都吧。
四、來自邊緣的聲音——期待對話
朱天心將對政治處境的不安以及對歷史記憶的懷疑,透過中外文典、流行資訊、《臺灣通史序》、《桃花源記》以及川端康成的《古都》的互文,營造出“陌生化”的審美效果。16透過“陌生化”的過程,將這些舊的素材納進創作中,可以激發并刺激新的思考。朱天心運用多重文本營造出《古都》中的二元性,包括臺北與京都的對照,今昔的對比,以及主角——“你”和A與川端康成《古都》中的千重子與苗子的互文,呈現出一種交錯的效果。
由于作者對于現實生活產生的孤離感,迫使著《古都》中充斥著對話的想望。朱天心以極私密、囈語式的內心獨白,反映出都會人眼中密密迭迭的生活空間,并且運用了回憶、想象的話語技巧建構作者眼中的大都會。作者以第二人稱“你”作為敘述的主軸,而“你”的開放性指涉則相當的多元,一方面可視為是敘述者的自我對話,另一方面則也可視為是作者在召喚讀者的參與,歷史記憶的變動強化作者召喚讀者參與辯證思維的決心,《古都》敘述結構,采取的策略是多元的對話方式,主要是由“你”這位敘述者擔任了心理分析的陳述角色,目的在于喚起記憶。小說一開始,便以I.V.Foscarini的話語:
我在圣馬可廣場,看到天使飛翔的特技,摩爾人跳舞,但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
此段引文道出了作者召喚讀者參與的企求,這種你、我難分的囈語式口吻也構成了小說的敘述主體,“你”的使用營造了一種互為滲透的情境,讀者透過對“你”的召喚,得以進入作者的思維中,參與作者的創作過程。17《古都》中的“你”既是讀者自身,亦是所有你、我、她的共同指稱,《古都》的意義也正是在于提供一位“想象的傾聽者”,以娓娓道來的耐心以及時空錯接的技巧釋放讀者與作者的內心世界,進一步深入探究在這城市中彼此常見的“疏離感”從何而起?此外,充斥于《古都》中的文學與人名,如川端康成的小說《古都》、Candida、The 5th Dimension、Don McLean、Black White的歌曲、D.H.勞倫斯、百花歷、《桃花源記》、臺灣府志、梭羅、萊特、佛洛斯特,各式涵括歷代文獻、殖民記載、地方縣志、哲思小語等中外的知識范疇,全都被援用進《古都》之中,和正文營造出“互文”的對話效果,也呈顯了多元性的對話策略,此種“百科全書”式的敘述模式,也呼應了知識爆炸的現代都會中的美學要求,并且以錯置的方式充斥于《古都》之中,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一面和作者的敘述爭辯或同理,一面則接受作者的知識刺激,在經歷了知識之旅之后,面對知識豐沛的作者,讀者不得不以戒慎恐懼的心靈仔細思考作者的提問,由此也達到作者欲與讀者對話的效果。18
《古都》透過各種文本的召喚,營造出一種文本歷史化的現象,這也可視為朱天心在捍衛個人記憶的一種策略,臺灣通史序中的描寫充實了文本“史”的方面知識,而《桃花源記》的援用則造成了對比的效果,密集的桃花源之文本,營造出一種緊湊的美學效果,制造了懸疑的氛圍,武陵人找不到桃花源僅能在迷失的街頭放聲慟哭,而桃花源在哪里?竟然遠在遙遠的異鄉——日本。朱天心在其小說中,不斷地透過各種文本的指涉來控訴臺北的毀壞。此外,作者更以川端康成《古都》中的千重子與苗子來暗涉主角——“你”與A。A與“你”的記憶形成了互補作用,A與“你”在《古都》呈現視覺交換的具體效果,文中“你”,穿梭于四十歲、二十歲以及十七歲之間,小說中的“你”透過對A的回憶描摹召喚了青春記憶,分別多年以后,“你”與A相約在異鄉的古都見面,而“你”像是經歷一場私密的回溯儀式般的支開了女兒與丈夫單獨前往,而“你”在古都中最擔心的是A與“你”之間在歲月流轉下所面臨的改變,現實的“你”因為生過小孩以及年齡的增長,身上開始出現令“你”嫌惡的氣味,在各種不安下,“你”選擇回到島國,在刻意陌生化的觀光客身份的掩飾下,重溫了“你”與A昔日甜蜜親昵的過往,在“你”的回憶中不僅召喚“你”的年輕記憶,同時也召喚青春時期的A,小說中并援用了川端康成《古都》中的段落,以《古都》文中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還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暗指“你”與A,此外并利用文本的互涉對照了京都與臺北,并在記憶的斷缺之處相互融合解釋。A成了“你”的化身,而“你”與A儼然是被擷取的兩個空間的影像。19朱天心捕捉了兩個空間影像,以交錯的方式不斷地重現對照,也營造了對話的效果,A是“你”青春時期的表征,也是記憶青春的第一鏡頭,“你”與A在彼此的惦念、與躲藏中扮演了對方的鏡像,A是“你”的化身,而“你”也是A的化身,在回憶中重演了曖昧的青春記憶,其實,流浪在外冒險的A滿足了“你”屈身小島的抑郁以及無休止的遠游想象,而棲身小島的“你”同時也是遠放在外的A終極鄉愁的懷想對象,A與“你”仿佛孿生姊妹般的相互迢望補足自身的缺憾,A與“你”在少年的青春中記錄了一座城市,“你”透過青春記憶記錄了一座城市的建造,但在同時卻也記錄一座城市的毀敗。
朱天心運用了記憶重建歷史并記錄了兩個城市,一個臺北,一個京都。制造了對比的效果,然而在不可逆的歷史進程中,作者透過文本的爬梳卻也重新建構了一座城市,屬于青春與夢想的“原鄉”。
五、結語
朱天心的小說的意韻在于疏離中透著一種熱切,透過各種知識的填充表現出冷靜的文字效果,然而其間卻隱藏著作家積極的想望,尤其是《古都》一文中所觸及的尖銳話題與情感,小說中包含的歷史張力極具深意,透過歷史、記憶來討論朱天心的《古都》書寫,不僅進一步深入外省第二代的內心世界,透過書寫所展露的焦慮與憂傷,都清楚地道出作家糾葛復雜的心境。在歷史與身份認同的找尋過程中,《古都》中的敘事者“你”透過時空的錯置,說明了歷史的不確定性,以及在這座海島尋求身份認同的吊詭,即使現實生活中的“你”是一位迷路的武陵人,是一縷尋找不到烏托邦的茫然幽魂,但是透過記憶的重塑,“你”堅持每個的記憶的有效性,因此得以在想象中召喚青春的桃花源。在朱天心的書寫中,作家以各式的文本與對話要求讀者的參與,同時與年輕的自己對話;充分展露了后現代敘事的跳接手法,也打破了傳統以線性時間發展的不可逆的書寫模式,在跳躍的空間中開展了新的陳述話語,并且有效的以空間的圖像推展逆轉時間的流逝,于是“你”、A、臺北與京都形成了一種復雜的互文系統,《古都》也在復雜的多元指涉中被不斷地解讀討論著?!?/p>
【注釋】
①⑥1315見《近代の日本と臺灣報告集》,27頁,日本社會文學會主辦,2001年12月15、16日。
②從《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到《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以迄《古都》可以清楚地看見朱天心筆致的轉變軌跡,從浪漫幻想的小說經營轉而正視現實與政治,正如黃錦樹所言,是一種“從大觀園到咖啡館”的書寫改變,而這其間,朱天心的歷史危機感的加深正是其書寫模式轉變的極大動因。參見黃錦樹《從大觀園到咖啡館——閱讀/書寫朱天心》,收于《古都》,235—282頁,臺北:麥田出版1997年版。
③胡衍南提到《想我眷村的兄弟們》這篇小說的客觀價值在于:“算是一個歷史的‘紀錄’與‘詮釋’吧,特別是在大伙的‘記憶’正逐漸被現實侵蝕、而有遺忘可能的此刻。”全文參見胡衍南:《舍棄原鄉鄉愁的兩個模式——談朱天心、張大春的小說創作》,載《臺灣文學觀察雜志》1993年第7期。
④王德威稱朱天心在小說中夾敘夾議的議論口吻為“論文體”,即作者在敘事內容與對象中經常以后設口吻進行敘述與理論論述。見王德威:《老靈魂前世今生——朱天心小說》,收于《古都》,10頁,臺北:麥田出版1997年版。
⑤歷史的客觀論者注重“視點”,認為一種過去歷史的事實早就存在并已被完整存封在史料中,只要能夠以正確的方法,正確的態度,不主觀,無偏見,便能夠將之釋放出來,客觀派史學主要在將“過去”框住,不允許任何人以自身的角度改變框架,從這點出發,歷史的真實、可靠仿佛有了憑借,如此,歷史方使人放心。然而,歷史相對論者則不以為然,他們批判所謂的“客觀”,并將強調的重心放在“視者”的身上,宣稱一切的歷史皆來自于視者。然而,不論是客觀派史學抑或相對派史學,都引來爭議。詳見李紀祥:《時間歷史敘述—史學傳統與歷史理論再思》,31—38頁,臺北:麥田出版2001年版。
⑦朱天心:《古都》,213頁,臺北:麥田出版1997年版。本文所援引之《古都》原文,蓋以此版為主,以下引用皆不另作注解,僅標明頁次。
⑧有關于臺灣與中國的復雜歷史認同問題,參見王明珂:《臺灣與中國的歷史記憶與失憶》,載《歷史月刊》105期,35—40頁,1996年10月5日。
⑨關于集體意識的形成與認同,詳見王明珂:《集體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載《當代》91期,6—17頁,1993年11月1日。
⑩張頌圣歸納朱天心的小說書寫中所透露“衰老”氣息的肇因為:“舊的生活方式和痕跡在眼前快速消逝,未曾經歷戰亂和貧窮的新人類貿然登場,當前主流論述顢頇政客對解嚴前文化積淀的全盤否定”,解釋了朱天心書寫中特有的無奈感。參見張頌圣:《絕望的反射——評朱天心《古都》》,見《文學場域的變遷——當代臺灣小說論》,214頁,臺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
11梅家玲在研究眷村文學時提出:“眷村第一代居民原來自大江南北,南腔北調的方言,加上風味各異的飲食習慣,交錯出地域上的‘廣度’;對日抗戰與國共內戰的共同戰爭記憶,則延展出時間上的‘深度’?!麄€眷區,是‘家’的延擴,也是‘國’的縮影,強固的‘共同體’情感,遂于焉凝塑。此時,‘國’自然是原應籠括秋海棠版圖的中華民國;真正的‘家’鄉,則總在‘還是要回去’的遙遠海峽彼岸?!币娒芳伊幔骸栋?、九O年代眷村小說(家)的家國想像與書寫政治》,收于陳義芝主編:《臺灣現代小說史綜論》,388—389頁,臺北:聯經出版1998年版。
12王德威提出:“‘故鄉’因此不僅只是一地理上的位置,它更代表了作家(即未必與作家‘誼屬同鄉’的讀者)所向往的生活意義源頭,以及作品敘事力量的啟動媒介。”見王德威:《原鄉神話的追逐者——沈從文、宋澤萊、莫言、李永平》,見《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250頁,臺北:麥田出版1993年初版。
14王德威說道:“正因為朱及她的人物意識到大歷史的了無理性,他(她)們對生活的細節,對記憶的縫隙,愈發變本加厲的摩挲思辨。”見《老靈魂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說》,收于《古都》,12頁,臺北:麥田出版1997年版。
16所謂的陌生化也就是使人們本來熟悉的東西變得陌生,把大家司空見慣的事物置于一個新的、完全陌生的環境中來考察,這樣引發人們從新的角度以新的方式進行思考。參見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276頁,陳清橋等譯三聯書店1997年版。
17唐小兵:《〈古都〉·廢墟·桃花源外》,收于劉繼蕙、周英雄編《書寫臺灣——文學史、后殖民與后現代》,391—401頁,臺北:麥田出版2000年版。
1819駱以軍認為透過朱天心這種知識堆砌的書寫模式使得:“閱讀中可以在層層遮覆的敘事陷阱中猜疑、耽溺、一種極度夸大極度華麗后的悵然之感,一種對龐大資訊崇敬并虛無的復雜情感?!币婑樢攒姡骸队洃浿畷?,收于《古都》,36、41頁,臺北:麥田出版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