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藍與玉雕、牙雕、雕漆,合稱“燕京四絕”。不過,“景泰藍”既非誕生于明朝景泰年,也不說明其實際工藝,僅是歷史上延續的慣用稱法。最為準確的名字,應該是金屬胎琺瑯器,在中國的制作年代可以上溯至元朝。
現在,景泰藍一方面受到如何在當代傳承和發展的拷問,一方面尚處于自身遠離公眾甚至學界視野的處境。一位國內高校的金屬工藝研究者談起景泰藍目前的狀況時,用了“茍延殘喘”四個字形容。與此同時,畢業于清華美院工藝系、中央美院、中國美院等高校相關專業的“驕子”卻鮮有愿意涉足景泰藍設計、生產一線的。與此形成反差的是,上世紀50年代梁思成、林徽因牽頭恢復景泰藍工藝,集合了清華大學營建系和中央美院華東分院(現中國美院)師,豐的創作力量。從中央美院華東分院一畢業就自愿選擇琺瑯廠的錢美華(1927-2010),在條件艱苦的歲月中為景泰藍奉獻了一生。
目前,景泰藍的收藏、展示、研究和學術體系以北京為主。就上海而言,作為艾博重要單位的上海博物館和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均無專門研究人員和相關專業,前者館藏景泰藍甚少。國內的景泰藍專題展覽少之又少,北京故宮陳列的景泰藍分布在不同的殿內,不少宮殿內部并不開放,參觀者依然無法一睹藏品,更多中國古代珍品或是被藏于庫房,或是于早年流落海外。文博專業人員對景泰藍尚不熟悉,何況公眾?
本土乎 異邦乎
關于中國景泰藍的來源以及制作的時間,學界至今沒有統一,一部分學者認為工藝來源于13世紀的阿拉伯地區,元朝時期進入中國,也有學者認為唐代中國已有景泰藍工藝,還有學者認為商代時期已有銅鑲嵌制品,后吸收了銅胎琺瑯技術演化為明代景泰藍。
贊同景泰藍源于異邦的學者認為,掐絲琺瑯發明于公元3世紀至6世紀的東地中海地區、伊朗、敘利亞或尼羅河流域,以古羅馬的拜占庭(即東羅馬帝國)為中心,盛于公元10世紀至13世紀初。當時,掐絲琺瑯所用的金屬胎以金為主,銀、銅次之。作品多半用于十字架、圣體盒、圣餐杯等宗教禮器上的小型皇家徽識,或基督教世界中的圣徒以及個人用品。這類作品曾大量外銷,輸出到世界各地。
元朝《吳淵穎詩集》卷二中,有一首詠《大食瓶》的詩:“西南有大食,國自波斯傳。茲人最解寶,厥土善陶埏。素瓶一二尺,金璧燦相鮮。晶瑩龍宮獻,錯落鬼斧鐫。粟紋起點綴,花襚蟠蜿蜒…一”這首詠大食瓶的詩,具體描寫了瓶的尺寸、色彩花樣、胎盤的光滑清堅,說明這是從波斯來的物品。
認為景泰藍源于本土的學者依據日本奈良正倉院藏的一件琺瑯“黃金琉璃鈿背十二棱鏡”,提出中國的掐絲琺瑯工藝起源于唐代的主張。因為十二棱鏡鏡背用純金絲掐成的蓮花形,以及圓鈕、鈕座上的小型蓮花紋,與唐代的其他工藝品上的寶相花風格極為近似。但口本學者認為,此鏡的制作時間和地點目前尚不能確定,此鏡是一個孤例,在這種情況下把它確定為唐代的掐絲琺瑯器,科學依據不足。
在《古玩指南》中可見這樣的記載,“景泰為宣德之子。宣德之重視銅器及鑄冶銅質,景泰于幼年期間耳濡目染認識極詳,且嗜之極深,惟對于鑄煉方面宣德已臻絕頂,無能再求增益,乃于顏色方面另辟蹊徑以為出奇制勝之圖,遂有景泰藍之創制,事先對顏色之籌謀極費苦心,故于成功之后亦極端鐘愛。”
早年,在景泰藍行業習俗中,會供奉行業神。北京的景泰藍業所供奉的祖師為大禹。《北京的基爾特生活》云:“北京的景泰藍匠師奉禹王為祖師。禹王不僅開挖運河,拓寬河道,還被認為創制了最早的著名的九個青銅鼎。景泰藍匠師多用青銅做材料,故禹王就成了匠師們頂禮膜拜的偶像。”藏品:深宮幾許
北京故宮博物院是國內琺瑯收藏最豐富的博物館,此外在承德避暑山莊、遼寧省博物館、沈陽博物館、旅順博物館也有部分藏品。目前北京故宮藏的掐絲琺瑯有4000多件,畫琺瑯2000多件,總數6000多件。其中,可供公眾欣賞的藏品約有上百件,分布在不同殿內,更多的藏品存于庫房,僅供專家研究。
明代的傳世琺瑯有掐絲琺瑯和鏨胎琺瑯兩種。從已見存世的器物看,有紀年款識的掐絲琺瑯僅見宣德、景泰、嘉靖、萬歷四朝,大量的各朝掐絲琺瑯都無款識。目前發現掐絲琺瑯的實物還沒有更早于明代宣德年款的,但從明代宣德款產品制作的精美程度看,可以斷定不是草創之作。明代景泰藍,絲用黃銅制作,火鍍金,釉色明亮,有玻璃光澤,色彩喜用原色,對比強烈,形成華麗、渾厚的風格。
在孫承澤《天府廣記》中曾記述:“景泰御前琺瑯,可與永樂朝(1403-1424)果園廠的剔紅、宣德朝的銅爐、成化朝(1465-1487)的斗彩瓷器相媲美。”事實上,朱祁鈺臀上皇位后,為了滿足內廷的需求,把先朝遺存的大量金屬胎琺瑯器進行改制,然后鐫刻“景泰年制”款。從而“景泰御前的琺瑯”便以新的面貌出現在宮廷中,并傳諸后,真正景泰年制的琺瑯作品反而很少。
明代有很多無款的銅掐絲琺瑯器,和瓷器、漆器的花紋來對照,可以發現多是嘉靖、萬歷左右時期的作品,其中有不少出色的設計,是景泰諸款中未曾見到的做法。
清代宮廷中,專門設“作”制作琺瑯器物,初期在武英殿附設的制造部門中設有琺瑯作。康熙五十七年(1718)和養心殿造辦處琺瑯作合并。從現存實物來看,康熙時代的銅掐絲琺瑯無大發展,只一般的保持了明代的制作水平,有款識的器物也寥寥可數。
現存清代初期的畫琺瑯山水人物梅瓶是我國傳世最早的一件畫琺瑯。康熙年間的銅胎畫琺瑯已十分精美。現存于臺北故宮的景泰藍有2800余件,多為畫琺瑯。廣東是清代制作銅胎畫琺瑯的主要地區之一。江寧及附近的蘇州、揚州在當時也是銅胎畫琺瑯的產地。
雍正年間設有琺瑯作,并有制造掐絲琺瑯器和仿制“景泰琺瑯瓶”的記錄,但目前尚未發現有年代款識的掐絲琺瑯器。但當時的金屬胎畫琺瑯,卻有豐富的品種和造型。郎世寧就奉旨為金胎琺瑯杯及隨蓋、隨托碟繪制過花樣。
乾隆時期景泰藍得到了極大發展,在宮廷造辦處的景泰藍作坊內,集中了全國最優秀的能工巧匠。當時景泰藍在宮廷工藝品中占有重要位置,制作的景泰藍數量之多、規模之大、技藝之精細、色釉之豐富、造型之多樣前所未有。由于蒙古族、藏族地區信仰佛教,清代宮廷大量制造佛教法器,熱河避暑山莊的外八廟和北京的各大喇嘛廟,都燒造有金碧輝煌的法器。故宮寶相樓、梵華樓里面有“大清乾隆壬寅年造”款高與樓齊的佛塔。
乾隆時期的制作,胎骨厚重不減明代,銅質精純。掐絲、磨光、鍍金等技術超過明代,“圓潤堅實,金光燦爛”,八個字當之無愧。釉料方面,一方面砂眼(燒藍時,景泰藍釉料經加工殘留的雜質,因爆裂、碳化現象,會產生崩藍、砂眼、黑斑)的現象大大減少,并出現了“粉紅”和“黑”的新釉色,但另一方面,明代透明、純凈以及泛著玻璃感的幾種釉色不見了。釉料的變化說明,這時因大量的制造,原來的產料地區已經不夠供應,由于選擇了新的開采原料地點,所以呈現出釉色變化。有人認為可能原來用的是云南料,到了乾隆時代改用山東博山的原料。
光緒二十六年(1900),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此后海禁大開,光緒二十九年,按照工藝局的要求,景泰藍等京貨源源不斷出洋,中國景泰藍的聲譽日隆。辛亥革命后,在北京的英美法德日商人,爭相購買景泰藍,輸往國外。由于出口貿易的刺激和張謇、蔡元培、朱啟鈐等有識之士的扶持,民國政府還組織手工業品和藝人參加各種博覽會。1923年至1924年,北京的私營景泰藍作坊已有15家,僅老天利一家,全年交易額就達到30余萬元,并在上海、漢口等地設立分銷處。1931年,北京的私營作坊發展到100多家,從事生產的工人約2000余人,是1949年前景泰藍行業最興盛的時期。
1930年以后,由于作坊迎合一部分買主的低級趣味,制作日趨庸俗低劣。一些營業者偷工減料,胎骨輕薄,放在水里能漂浮起來,人們常稱之為“河漂子”。掐絲、點藍也十分馬虎,器物表面砂眼遍地,粗鄙不堪,人們甚至認為景泰藍“有絲有藍,(釉料、銅胎)不崩不漏就算是好活”。
日本侵華后,外銷斷絕,作坊紛紛倒閉,工人失業。一些手工藝人被當作勞工抓到日本。據老藝人說,到日本去也有從事手工藝勞動的,帶徒傳藝。然而,中國的景泰藍生產,與其他行業一樣,瀕于奄奄一息的境地。
非遺:新的機遇
北平解放后,清華大學費孝通教授帶領學生利用N4N,對北平特種手工藝開展調查,梁思成、林徽因利用暑假研究特種手工藝。1949年8月,北平市人民政府邀請費、梁、林等30多人召開了一個關于特種手工藝的座談會。會上,徐悲鴻建議:特種手工業今后要與美術家密切聯系,以改良現在產品的圖案。梁思成、林徽因強調,產品的藝術性與銷路是一致的,必須認識過去中國美術的傳統,目前研究試驗的目的,是要求在形體上、花樣上、顏色上進行改良。
1950年,在梁思成的倡導下,建立了景泰藍創作專門研究小組和實驗工廠,銀行為工廠發放了貸款。清華大學建筑系牽頭景泰藍研究小組,設計出一批景泰藍圖樣。1951年8月13日的《光明日報》上發表了清華大學建筑系的《景泰藍新圖樣設計工作一年總結》。總結中提到,“一件好作品,除了花紋好看以外,還要形體美,顏色襯托得當。創作中往往將形體放在第一位,要求一件器物一眼望去就產生單純的完整的明朗的效果。造型又是決定功能的,所以在創作中以形體為第一位的、首要的決定性因素加以考慮。”
景泰藍研究小組的成員,除了梁、林,還有建筑歷史學家莫宗江、油畫家李宗津,以及剛從美國回國的敦煌學者常書鴻之女常莎娜等人。當年還在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求學的錢美華、孫君蓮也是成員之一。
錢美華生前回憶,林徽因第一次組織小組成員開會時,拿出一件在海王村古文化市場買到的景泰藍花瓶給大家看,這只花瓶是由老字號“老天利”生產的。林徽因細細說起景泰藍工藝的歷史和特點,還帶著小組成員挨家走訪散布在北京城東南郊區維持著景泰藍生產的小作坊,并到每個小作坊跟隨老工人學習景泰藍丁藝的每一道工序的制作技藝。梁思成不僅訓練錢美華的造型能力,還為她引薦了當時在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工作的沈從文,錢美華得以常常求教于研究古代歷史和服飾文化的沈先生。沈從文幫助錢美華得到了故宮的批準,免票參觀學習,并接觸到很多不對外展出的古代精品。盡管林先生體弱多病,但每周還是堅持給常莎娜、錢美華她們授課。后來,常莎娜進入中央美術學院執教。錢美華沒有選擇大學,也沒有選擇特種工藝品貿易公司,而是走進了最基層的琺瑯廠,直至退休。幾十年后,她談起當時的選擇,人們才知道,1955年春,錢美華去醫院探望因病情惡化入院的林徽因,身形已極度憔悴的林徽因聽完錢美華匯報了分別數年來的學習和工作情況后,對錢美華說:“景泰藍是國寶,不要在新中國失傳。”會面后不多時,林徽因與世長辭,最后這句話,字字鑄入錢美華心中,最終決定了她一生的人生追求。
在1956年北京確認命名的56位“老藝人”中,景泰藍藝人占了10席。
2010年3月,83歲錢美華也走完了與景泰藍難分難解的一生。2011年,錢美華逝世一周年時,琺瑯廠在中國第六個非物質文化遺產日期間,舉辦了錢美華個人遺作展。琺瑯廠從幾百張錢美華遺存的設計圖紙中選出了60幅投產制作,設計稿的時間跨度跨越了半個世紀。
半個世紀后,在現在的北京市琺瑯廠里,卻不復清華美院的余脈了,中央美院、中國美院等高等院校每年浩浩蕩蕩的畢業生,再也找不出一個當代錢美華或孫君蓮。目前的清華美院工藝美術系下設金屬藝術專業,畢業生中也沒有人選擇琺瑯廠的設計師工作。
景泰藍后繼乏人,匍匐前行。
鑒定:一票否決
北京市琺瑯廠并不是目前惟一設計、制作景泰藍的地方。河北大廠有一處景泰藍加工工廠,工廠沒有設計人員,僅從北京市琺瑯廠接單生產。首都機場高速路附近有一處匯集幾位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工作室的大院,景泰藍制作家張同祿便是大師之一。安徽銅陵也有景泰藍制作基地。
記者得悉,一些拍場出現的打著明清琺瑯的高仿景泰藍正是從安徽銅陵流向古董販和
拍賣行的。不過,當記者幾次試圖將問題引向這個話題時,無論是米振雄還是鐘連盛都三言兩語地繞開了,或許身為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的他們不便也不愿揭開圈內皆知的秘密。
事實上,藝術品的臨摹、仿制古已有之。景泰藍本身便是景泰年間對前朝工藝改制及加工的產物,后代對景泰年間的琺瑯也一再仿效,甚至落上景泰年制款,將這一切稱之為“一場仿品的勝利”也并不為過。
據記載,景泰年間的改作方法,大致有兩種:
一是利用各種不同樣式的舊器物,截取不同的部位,經過拼配焊接,重新組裝成器,鐫刻年款后,再行鍍金。這類通體各個部位都用舊器拼裝組合的制品,整體釉色一致,設計十分巧妙,看不出明顯的拼接痕跡,但器身上的圖案缺乏完整性,造型比例也不甚規范,圖案裝飾常有異樣,如果不熟悉器物的時代風格特點,難以看出破綻。
二是利用早期遺存的琺瑯重器,截取其主要部位,再重新燒配造型所需要的其他局部,組裝成新的器物,鐫刻“景泰年制”款。這類經過重新燒配改裝的器物,其造型和圖案均可參照舊器物局部形式,按需要加以配制,使通體風格特點相吻合,整體上看不出有何異樣。但是,由于各個時代所用的琺瑯釉的配方不盡相同,燒造出來的色澤存在明顯差異,這是仿造者所無法回避的難題。這類重新燒配組裝的器物,可以比較容易地從釉色中看出破綻。
除了利用先朝的琺瑯器改制,明末清初時,“景泰御前的琺瑯”名聲已經很高了。所以,后世常把萬歷時代的琺瑯制品改成“景泰年制”。也有的作品是按照“景泰琺瑯”的風格特點進行仿造的。
清代雍正、乾隆時期,仿造“景泰年制”款的琺瑯制品增多,仿制技術水平也很高。
古董業歷來是一個真假莫辨,故事與詭譎交織的行業,學問、眼力、經驗、吃藥和趣味都蘊含其中。當傳統古董業跨出了小眾的圈子,加入現代的藝術品拍賣產業,不斷以一件件天價文物誕生的新聞挑動大眾神經,當中國文物藝術品年交易額躋身世界前三甲甚至坐上頭把交椅,當古董業、拍賣業與商業投資的聯系日趨密切,當藝術鑒賞、文化傳播逐漸進入公共領域,古董和藝術品的真假既已關乎公眾利益,真相就應當被追問。
“市場中出現的景泰藍仿品都是近十幾年陸續出現的,且仿制的水平逐年提高。過去專家鑒定先看款識,但隨著故宮藏品的印制出版,通過電腦扣樣,仿品的款識幾乎與真品如出一轍了。現在的故宮專家,需要從造型、釉料、掐絲、款識、紋飾、鍍金等多個方面鑒定。”對于景泰藍的鑒定,北京市幾位專家組成了鑒定小組,說:“我們采取‘一票否決’的規則,只要出現一處破綻,就予以否定。”
關于專家鑒定,我們似乎還記得,2011年的“金縷玉衣”事件中,原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等5名鑒定專家,為民間自制的“金縷玉衣”開出24億元的天價評估,導致巨額貸款詐騙案等一系列連鎖反應。
但愿我們的專家真能把住一道關,更愿昔日大放異彩的精品景泰藍技藝被真正承傳下來,而不是以作贗的方式茍延殘喘。
(本文關于景泰藍背景等參考朱家·著《故宮退食錄》,唐克美、李蒼彥著《中國傳統工藝全集·金銀細金工藝和景泰藍》等文獻。原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