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虐男主

一

十二月初，C城已經飄起了雪花。看守所沉重的鐵門猛一拉開，寒風呼嘯倒卷，晏長安猛地顫栗起來。

她身上的雪紡長裙是十月底被拘留時的穿著。父親中風后不能說話，傭人忙得團團轉，沒人給她送過衣物。

晏長安向表情憐憫的民警笑了笑，走進雪地。她穿著高跟鞋，襪子都沒有，走得高一腳低一腳時，她驀然想起從前在巴黎，喝多了紅酒，她在古老的街道上搖晃著跳一只探戈。一股心酸涌上來，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淚。

走出很遠，她察覺身后的異常。疑惑回頭，一輛黑色世爵沿著馬路緩緩滑行，她頓時繃直了脊背。車里的人大概見被發現了，索性不再隱藏，車窗搖下，邵北辰面色清冷：“上車。”

晏長安挑釁地勾起嘴角：“看我沒被判刑所以要抓我去你們邵家？”

他皺了皺眉：“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冷笑一聲，轉身要走，不料被突然下車的邵北辰抓住胳膊一把塞進車里。她狼狽地掙扎起身，他已經踏下油門：“你想被凍死嗎？”

“我的死活和你沒關系。不管你要帶我去哪里……”晏長安頓了頓，神色漸漸悲慟，“今天是南肅的頭七，我想先去看看他。”

邵南肅下葬的那一天，她其實也有去陵園，只是剛一露面，邵夫人就嚎啕著撲上來又撕又打，她很快就被保鏢丟了出去。今天時間還早，看邵北辰的樣子，她大約可以趕在邵家人之前先祭拜南肅。

他沒有說話，卻在下一個路口轉向郊外。

雪花飄飄灑灑，陵園里一片靜謐，邵北辰將大衣丟給晏長安：“穿上。否則我立刻綁你回去。”

她狠狠剜他一眼，披上大衣。沿著白色的臺階一步步走到灰色的墓碑前，她蹲下身，顫抖的指尖拂過黑白照片上邵南肅溫和的笑臉，她垂下頭。

邵北辰舉著黑色的大傘靜靜地為她擋著風雪。看著她劇烈聳動的肩膀，他忽然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她會不會掉眼淚？大約不會吧，在她的眼里，他是不堪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晏長安站起身，鼻音濃重地說：“走吧。你要帶我去哪里？”

“送你回家。”

她愣了愣，嗤地笑了：“你們邵家認為是我害死了南肅，你這個做哥哥的卻對我這么好心，真是奇怪。我聽說，南肅死了，以后邵家就是你的。雖然事發時你不在國內，但也不排除買兇——”

“我相信不是你做的。”邵北辰打斷她，對她惡意的揣測恍若未聞，“但是邵家不相信。你現在是證據不足被釋放，而且背后有人阻撓調查。”

晏長安別開臉，掩飾住眼底細微的波瀾。外界流言有太多版本，總結起來就是她或為情或為財，縱火燒死了邵氏未來的掌門人邵南肅。可他憑什么相信她？

她還在發愣，邵北辰擦過她的肩膀，丟下一句話：“至于對你好心，是因為南肅愛過你。”

仿佛胸口一刀，晏長安全身顫抖，眼淚再度決堤。她長久凝望著雪地里邵北辰修長的背影，許久，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南肅，我真的對不起你呢……”

二

鄰市一位知名藏家委托邵氏旗下的藝術品投資公司拍賣幾件藏品，邵北辰決定親自去洽談。剛剛到達客戶家中，公司卻打來電話，說晏小姐來談事情時意外昏倒了，正送往醫院。顧不上欣賞那些價值連城的瓷器、玉雕，他當即又駕車折返C城。

聽護士說晏長安是高燒引起肺炎，邵北辰踏進病房時，意外看到江敘。晏長安一看到他，立即生硬地對江敘說：“你走吧。”

江敘依舊是笑容曖昧的樣子，沖邵北辰點點頭就走了。

“原來你搭上了江少爺。邵家小看你了。”江家有軍政背景，在C城頗具勢力。邵家曾向警方施壓，卻被推三阻四，他知道有人背地阻撓，沒想到是江敘。他捏緊五指，“不需要我提醒吧，和江敘打交道你要付出什么。”

晏長安漲紅臉。她想起江敘剛才的話——

如果縱火案和我有關，我干脆讓你進監獄當替罪羊好了，也不必大費周章放你出來。晏長安，你要怎么謝我？

可是看著邵北辰暗沉沉的眉眼，她嗤笑：“真是烏鴉說豬黑。你又比江敘好多少？”

他呼吸一頓：“長安，你還恨我？”

恨意瞬間隨著血液流遍全身，同幾年前一樣滾沸灼痛，晏長安抄起玻璃杯砰地砸過去，吼得聲嘶力竭：“我只后悔當初救了你！”

杯子在墻上砸得粉碎，飛濺的玻璃渣劃過邵北辰俊美的臉頰，迅速有血滲出來。他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深邃的眸光卻不停閃動，半晌，他啞聲說：“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

晏長安無力地倒在病床上，雙手發顫。鮮少有人知道，她四年前就認識邵北辰了。

彼時她在巴黎研修西方藝術史，假期與同學去阿爾卑斯登山。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峰上，她發現一名意識模糊的男子倒在雪地里。他登山時體力損耗過大，已經患上低溫癥。

顧不上猶豫，晏長安抱著他躺進睡袋，又用熱敷袋對他進行急救。警方的救援直升機趕到時，他的體溫終于不再下降。

幾天后下山，她去小鎮醫院詢問同胞是否生還。穿著黑色風衣的英俊男子篤定地向她走來：“是你。我找了你很久。”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他是在尋找救命恩人，她卻恍惚聽出宿命的意味。

他叫邵北辰，在倫敦念商學院，下一站旅程是巴黎。

春風料峭的夜晚，微醺的她在繁華的巴黎街頭大笑著跳一支探戈，他目光灼灼地欣賞，然后攬住她的腰深深地吻了下去。

晏長安被父親保護得太好，二十歲了還沒有交過男朋友，所以初次動情毫無保留。邵北辰亦是寵溺她的，那一年，從倫敦到巴黎，他乘坐歐洲之星高速列車不知道往返多少趟。

其實后來發生的事情并非毫無征兆，只是晏長安已經被愛情蒙蔽了耳目。比如有在倫敦的朋友暗示，邵北辰在華人圈子里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她當即與朋友翻臉。比如他明示將來不會回國，但她相信他會改變主意。

直到她畢業回國后，隔著千山萬水，她才發現他似乎真不打算回來。她傷心又彷徨，周末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趕去倫敦。凌晨敲開他的公寓，他擋在門口，有近乎全裸的金發美女探出頭。

晏長安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的，直到在雪地里摔了一跤才開始哭。從頭至尾，他只說了一句，“對不起。”

后來，晏長安在一所美術學院任教，父親做了幾十年的古玩生意，她也協助打理。兜兜轉轉間遇到了邵南肅，他溫柔、和煦，是和哥哥完全不同的人。他們唯一的一次爭吵發生在火災當晚，她離開邵南肅的工作室后，傳來那個可怕的消息。

而在南肅出事前不久，她答應了他的求婚……

淚眼模糊中，晏長安看到邵北辰在床頭留下的紫色鳶尾花。他竟還記得她最愛的花，他那樣無恥的人也會愧疚？

唇邊溢出輕蔑的笑，她抓起花束狠狠拋出去。花葉凌亂地散了一地，她抱住膝蓋嚎啕大哭。

三

邵北辰每天都來醫院探視，晏長安開始還會冷嘲熱諷，后來見他總是百毒不侵的模樣，索性不理不睬。大概發現她扔了鳶尾，他開始換別的花束：玫瑰、牡丹、芍藥、向日葵……都是熱烈的花。他說：“即使你習慣變了，也總有一種會喜歡。”

說這話時，他狹長上挑的眼睛像閃著幽光的海。晏長安心頭一跳，立即別開臉。這種眼神太熟悉，從前在一起時他就常常這樣凝視她。她暗罵自己想太多。

幸好不久就出院了，她以為可以徹底和邵北辰成為陌生人，不料他主動找上門。

安靜的午后，晏長安在學校聚精會神地作畫。她自幼拜在名師門下學習國畫，現在稱得上功底深厚。她沉浸在水墨世界里，天光逐漸黯淡時，一個低沉的聲音驀然響起：“不要畫太久，對身體不好。”

她大吃一驚，匆忙直起腰，然后“咝”地倒抽冷氣。伏案太久，全身關節硬得像提線木偶，搖晃間被一雙手臂牢牢扶住。太過熟悉的氣息，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她陣陣恍惚。

在巴黎時，晏長安初學油畫常常能坐一整天，連飯也顧不上吃。如果邵北辰在身邊，他就霸道地將她從畫架前抱走，她敢抗議，他會懲罰似地吻得她呼吸困難、站立不穩，偶爾還像個孩子一樣用嫉妒的語氣說，“在你的世界里，我必須是全部。”

往事如潮，她極力抑制著胸口翻騰的酸楚，像要摒棄那些柔軟的情緒，她猛地推開他：“你來干什么？”

邵北辰垂下手：“上次你去公司談的那件事，我想聽聽解釋。”

邵氏即將舉辦一場大型的藝術精品博覽交易會。晏家早已決定參展，在邵南肅生前就簽訂了詳細的合同。但那天晏長安突然去公司，說要撤掉合同里敲定的一副謝稚柳的《寒梅圖》。

謝稚柳與張大千在上世紀畫壇平分天下。一副《朱蓮映碧池》前年在佳士得的成交價是263萬元，今年在嘉禾拍賣就漲到了483萬。行情如此好，邵氏早已通過媒體對這幅《寒梅圖》做了宣傳。

晏長安的身份原本就敏感，又提出毀約，公司負責人當場就要轟她走。爭執間她意外昏倒，這件事就被擱置了。

“的確是晏家違反了協定。但那副《寒梅圖》是贗品，我不能把它拿出去倒賣。”

邵北辰一驚：“你憑什么斷定是贗品？”

他與幾名鑒定專家看過，《寒梅圖》筆法清麗，神韻婉約，即使不是頂級的精品，也應當是真跡。

她苦笑：“因為，那副贗品是我畫的。”

邵北辰難以置信，但目光落在她手邊那副未完成的山水圖上時，他有些出神。墨彩相依、用筆雋秀，果然很有幾分謝稚柳的意蘊。

他緩緩蹙緊眉心：“聽說，你父親是從謝稚柳的故鄉常州搜羅來的。”

“古玩市場的水有多深，你比我清楚。我父親也是一時糊涂，但我不想讓自己的畫作流出去害人。父親和南肅都說，我做不了古玩這一行……”

聲音漸低，邵南肅曾經的話仿佛猶在耳畔——

長安，你太天真了！買家淘到贗品只能怪自己眼拙，連拍賣行也是先申明不保真，古玩界的規矩歷來如此！在我看來，你父親沒有錯！

腦子里正亂哄哄時，手機響起來，她掃一眼屏幕，沉下臉。掛上電話，晏長安咬了咬牙就要出門，卻被邵北辰扯住：“你要去見江敘？”

“和你有什么關系？”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卻掙不脫。她有些著急，“邵北辰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低下頭，逼近她，她后退直到靠上畫案，莫名地心慌意亂。呼吸相聞，他深深凝視她，眼底滿是涌動的情潮：“長安，我要你重新愛上我。”

仿佛倏忽間跌落深邃大海，沉墜的失重感驟然攫住心臟，晏長安呆呆地睜大眼睛。

她太過震驚，以至于忽略了他的手那么用力，好像抓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又好像太過緊張，需要握住什么才有足夠的勇氣。

四

晏長安一路神思恍惚，有兩次差點造成追尾，她干脆將車停在路邊。滿腦子都是邵北辰那句話。語氣理所當然，好像她的感情永遠由他支配。她越想越覺得荒唐可笑，忍不住笑彎了腰，最后流出眼淚。

江敘又打來電話，她自暴自棄地關了機，擦了擦臉，徑直回家。

晏長安知道江敘不會輕易罷手，因此他再來找她時，她沒有拒絕。

意大利餐廳里，燈光柔和，更襯得江敘氣質邪魅。他推過來菜單：“這里的小羊排和甜品都不錯，你嘗嘗。”

晏長安面無表情：“到底要怎樣你才肯放過晏家？”

他十指交叉，手背撐著下巴：“你這么聰明……一定要我挑明？”

她垂下眼睛，僵冷的手指翻開菜單，不料他極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晏長安像碰到毒蛇般猛地縮手，他卻握得更緊，先前輕佻的的目光也變得咄咄逼人。她死死咬住嘴唇。

幾個月前，江敘曾在晏家的古玩店里拍過幾件書畫、木雕，那些玩意有真有假。按古玩界的規矩他不能怪晏家，他大為惱火。但這一行，百分之九十的文物交易都是違法的，他便用手上的真貨威脅晏老爺子，稱要一查到底，包括貨源、渠道。如果他動真格的，那就是一樁挖出蘿卜帶出泥的大案，晏家也徹底毀了。

晏老爺子氣火攻心，當即中風，晏長安不得不幫父親處理這件事。可是幾番交涉下來，他看她的目光漸漸不同。那種眼神的含義，不言而喻。

吃完飯，晏長安匆忙告辭，江敘卻堅持送她回家。昏暗的車里，她一言不發，江敘揚起眉毛：“做我江敘的女人這么勉強？我至少不像邵南肅那么無趣——”

“不許你這么說南肅！”她猛地回頭，卻被蠻橫地捏住下巴。

掙扎間灼熱的氣息越來越近，晏長安幾乎絕望時，雪亮的車燈由遠及近，隨即車身突然砰地一震，江敘撞向擋風玻璃。她驚魂未定，車門被拉開，邵北辰一把將她拖下車。

江敘狼狽地從車里爬出來，一字一頓：“邵北辰！”

邵北辰同樣是臉色鐵青：“江敘，下手前先查查清楚。晏長安從來都是我的女朋友。”

江敘面露驚愕，大概還沒理清關系，邵北辰已經將晏長安拽上車，呼嘯而去。

兩人駛上環線，晏長安漸漸鎮定下來，一股怒氣躥上頭頂：“邵北辰你貴人多忘事！我們早就分手了！我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他卻輕輕地笑了：“是嗎？可我怎么記得，我們誰也沒有說過分手？”

她張了張嘴，四年前的她失魂落魄地逃走，確未給過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便狠心決定老死不相往來。可悲從中來，她從喉嚨深處發出陣陣冷笑：“邵北辰，事到如今還說什么呢。”

他們之間早就沒有未來。

邵北辰臉上沒了笑容，良久，方向盤一打，開向海邊。

四處潮聲溫柔，海風陣陣，邵北辰停了車。他目視黑夜，靜靜地說：“有時候，我是真的恨不得南肅死。”

晏長安打了個寒顫，愣愣地看他。他深吸一口氣，笑容苦澀：“長安，我沒有一刻忘記你……”

心跳完全失控，她難以置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突然傾身過來，緊緊將她擁進懷里，像疲倦至極一般埋頭在她頸窩里：“外人奇怪，為什么是南肅繼承邵氏。其實，這和我的身世有關。”

五

邵北辰的父親是邵家長子，但結婚多年夫妻二人都沒有生育。按家族規矩，他們必須從同宗的親戚里過繼孩子，否則無權穩坐邵家掌門人的位置。

來回算計后，精明強勢的邵夫人選中了當時只有四歲的邵北辰。父親早逝、母親身體病弱，他無疑是最好擺布、也沒有什么后患的孩子。

邵家夫婦對邵北辰算不上親密，也不算壞，直到他六歲那年，邵夫人竟懷孕了，不久生下南肅。按理他可以回到親生母親身邊，可惜在他離家后，母親患上了精神分裂，已經被送進精神病院。

邵夫人便依舊收養邵北辰，只是他成了邵家多余的人。中學起，他被打發到國外念寄宿學校。

從此，邵北辰像被流放異鄉的囚徒，再沒有回過那個家。遇到晏長安時，他從這份愛里選擇了逃避，他以為自己是鐵石心腸，卻總在午夜夢回時看到她或笑或哭的樣子。在得知她與南肅相愛時，他從來沒有那樣恨過弟弟。

南肅的死訊來得突然，父親急召他回國時，邵夫人已經病得不輕，曾經如此渴望的邵家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他卻仿佛失去一切般空洞。

“從來沒有人像你一樣愛我。還記得那時在阿爾卑斯山上，你抱著我不斷地鼓勵我，說怎么能無聲無息地死在這萬年雪山上呢，連愛人的眼淚嘆息都沒有，你怎么甘心？”他的指尖幾乎要陷進掌心，“我不甘心，你就這樣將我遺忘……”

也沒有人像她一樣依賴他。那年他打球摔傷了右臂，她寸步不離地照顧他，為他從中國超市買來食材天天燉骨頭湯，為他開車、翻書、穿鞋、洗頭發……那細微的點滴逐漸密集地砸在他的心頭，將他溫暖得一塌糊涂。那個瞬間，他相信，如果他死去，這世上有一個人會記得他。

晏長安傾聽著，僵硬的身體慢慢變得柔軟，一顆心緊緊揪成一團。她輕輕伸出手，溫柔地、撫慰地拍了拍他的背。

“長安。”邵北辰像受到鼓勵一樣抬起頭，眼睛閃亮，“你……你還愛我嗎？”

這樣冷酷的男人也有孩子氣的一面。晏長安無力地笑了笑：“在我最難過、最絕望時，是南肅陪著我、哄我開心。他出事之前，我才剛剛接受了他的求婚。”

那么寬容的、溫柔的邵南肅。

是她虧欠他太多，她已無資格再說愛。

六

邵北辰很快同意將《寒梅圖》撤銷參展，晏長安按合同支付了賠償金，他不悅蹙眉：“你真要和我分得這么清楚？”

她淡淡地說：“我們原本就一清二楚。”

邵北辰上前一步，還未開口，晏長安就感覺那種強勢的威壓再次襲來，她迅速走開，然而背后傳來他堅定的聲音：“長安，我不會就此罷手。”

晏長安不知道他還會怎樣糾纏，索性連邵氏主辦的交易會也不露面。將一應事項交給可靠的店員打理后，她一頭撲進畫室，為學校即將舉行的年度畫展做準備。

畫展開幕當天，美院大廳里人來人往，有學生跑來嘰嘰咕咕地笑：“晏老師，有很帥的男人在你那幅油畫前站了快一個鐘頭。”

她隨口問：“哪一幅？”

“《天上所有的星》。那或許是某個高級畫廊的經紀人，如果買你的畫，晏老師可要抬價哦。”

她出了會兒神，微微一笑：“那幅畫不賣。”

到底有些好奇，晏長安放下手頭工作，悄悄走到自己的畫作前，然后怔住。仿佛心有感應，背影清峭的男子回過頭，眼眶微紅：“長安……”

這一刻，晏長安只恨不能化成空氣消失。

邵北辰緩緩走過來，語氣懇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好嗎？你沒有忘記我。”

那副油畫，畫的是阿爾卑斯山下一個山谷的夜景，遠處是白雪皚皚的山峰，幽藍的湖泊與天空相連，無數星辰密布夜空與湖面。

她和邵北辰親眼欣賞過這美景，她目眩神迷，他在她耳邊說：“夜里，你要抬頭仰望滿天的星星，我的那顆實在太小了，我都沒法指給你看它在哪兒。這樣倒也好，我的星星，對你來說，就是滿天星星中的一顆。所以，你會愛這滿天的星星。”

是《小王子》中的對白。她笑著抱緊他：“是，我愛上了一顆北極星，所以我愛天上所有的星。”

回憶紛至沓來，晏長安極力呼吸才穩住心神，扯開嘴角：“你想得太多了。景色美便畫下來，如同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幅畫，只是證明我已經徹底放下了。”

眼眸黯淡了一瞬，邵北辰又緊緊握住她的肩：“我不相信。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長安，從前都是我的錯。現在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們重新開始。”

他狂烈而執著的眼神、懇求而無限期待的語氣，令晏長安不由自主地顫栗。但指尖掐破掌心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她猛地推開他：“邵北辰，我們之間早就完了。如果南肅沒死，我就是你的弟妹。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不要再來打擾我。”

邵北辰后退一步，凝望她的臉，良久，眼中熾熱的火焰一點點熄滅，他嘴角勾出譏諷的笑：“徹底放下了嗎？那這幅畫賣給我吧。”

晏長安幾乎脫口而出“那是非賣品”，但是面對他銳利的眼神，她賭氣吐出幾個字：“一百萬，你買嗎？”

他挑眉：“好啊。我去交定金。”

他的步伐大而急促，仿佛怕她反悔。晏長安閉上眼睛，滿心苦澀。

在將自己關進畫室里晝夜顛倒地創作時，她仿佛著了魔，昔日美景不受控制地自筆尖流瀉而出，往日的悲歡全被勾起，浮現眼前。最終她推倒畫板、伏在滿地顏料里失聲痛哭。

真的到了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境界了嗎？她虛弱地靠在墻壁上，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

七

經過那晚不愉快的經歷，晏長安對江敘一躲再躲，可還是被他堵在了學校。

“有件禮物送給你。”江敘把什么插進她的發髻。

晏長安吃了一驚，立即將那東西扯下來。是一枝纏枝牡丹紋金簪，看做工、花樣，大約是唐代的物件。

“這禮物太貴重，我不能收。”她把金簪遞給他。

江敘卻不伸手來接，目光牢牢鎖住她：“晚上有一個聚會，還請賞光。”

晏長安不屑：“聽說不少女星模特參加飯局是明碼標價，我的酬勞就是這枝金簪？江先生雖然大方，可我從小耳濡目染，還沒把這玩意兒放在眼里。”

她抬頭直視他，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江敘，不要再逼我。即使你去報案，依照我父親的身體狀況，警察只怕很難問出根底。至于晏家老店的聲譽，我不適合做古玩生意，已經將店鋪關掉了。另外，聽說你父親想要留任，上面有關系需要打理，所以當初你才會買那些古玩吧？但如果這時你惹出什么事，只怕整個江家的臉上都不好看。”

江敘頓時驚怒交加，連聲說了幾個“好”字，瞇起眼睛：“這些事情，是邵北辰透露給你？邵南肅尸骨未寒，你又勾搭上邵北辰，我真是小看了你。”

“我和邵北辰沒有關系。”晏長安扭開臉。

那晚在海邊，邵北辰問她為何被江敘一再緊逼。江、邵兩家相交多年，盤根錯節，她不想讓他牽扯進這件事，便不肯說出實情。邵北辰也不追問，只是“無意”透露了江家的近況。這段時間，她已經暗地將店鋪轉手。

江敘陰沉著臉，半晌，貼近她的耳邊低語：“我們這樣的家族，總有些秘密的流言。關于邵家，我也聽過一則有趣的傳聞……”

每一個字都令晏長安不寒而栗，她后退一步：“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江敘露出狠戾的笑：“如今邵北辰為了得到扶持，煞費苦心地和江家結盟，我老頭子進貢需要的玩意兒他從不吝嗇。依照他的野心——”

“你到底想說什么？”她尖聲打斷他。

他聳聳肩：“我只想說，如果你夠聰明，或許能猜出邵南肅是怎么死的。”

她推開他，逃也似地上車離開。傍晚，從一家精神病療養院出來，她失神地坐在路邊。無數個念頭聚攏又消散，她頭疼欲裂。天色漆黑一片時，她搖晃著站起身。

邵北辰打開門，看到面色蒼白如紙的晏長安，大吃一驚：“發生了什么事？”

她輕輕拂開他伸來的雙手，在客廳坐下。

“我去看過你的母親了。”她雙手交握，好像這樣就能積聚勇氣，“是你的養父母……害她變成今天的模樣？”

邵北辰臉色逐漸冷峻，他取過桌上的紅酒。飲得急了，他嗆咳起來，手臂一揮，酒瓶、酒杯清脆地碎裂一地。他喘息著從齒縫里吐出一個字：“是！”

在有了南肅后，邵夫人便要送邵北辰出國，邵先生心懷愧疚，兩人爭執起來，恰好被邵北辰聽到。他才知道，當年母親逼不得已將他過繼出去，邵夫人卻禁止她看望兒子，她漸漸精神抑郁。而邵夫人竟然覺得這是永絕后患的好時機，暗地找到邵母的主治醫生，將她的抗抑郁藥物換為普通藥劑，不久，邵母徹底瘋了。

和江敘所說的流言一致。晏長安的身上陣陣發冷。她抱著胳膊，半晌，喃喃低問：“所以，你恨他們，你要奪回邵氏？還有南肅，是不是你——”

“不要再提邵南肅！”邵北辰驟然抬頭，眼中血紅，像要噬人的猛獸。

晏長安縮了縮身體，他卻步步緊逼，將她圈定在沙發角落：“是，我恨他，恨不得他死！為什么他擁有一切，我卻一無所有？我的確渴望重回邵家，但我現在一點不稀罕什么繼承權，晏長安，我只想要你！”

話音未落，他重重地吻下來。唇齒激烈，像要奪走她的靈魂，很快彼此嘴里充滿血腥氣。

晏長安腦中一片空白，當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襟，她嗚咽了一聲，拼命推開他。混亂中指尖觸到冰涼的東西，她本能地握住，當他再次壓上來時，她胡亂一擋。

尖銳而劇烈的痛讓邵北辰突然頓住，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一支燦爛華美的纏枝牡丹紋金簪刺入腹部，殷紅的血跡迅速洇染開來。

她尖叫一聲，無措地舉著雙手，全身顫栗：“對不起、對不起……”

八

邵北辰傷勢嚴重，幸而搶救及時，手術后很快清醒。傭人、保鏢齊齊守護在醫院，他再未見到晏長安。焦灼中，警方那邊意外傳來關于南肅死因的新消息。根據現場殘留物的化驗分析，可以斷定邵南肅是在焚燒多幅字畫時不慎引起火災，搶救貴重古玩的過程中他吸入濃煙昏迷，最終導致死亡。

他立即聯系了晏長安，電話那端卻是無盡的沉默，他不安地喚她：“長安？”

“邵北辰，對不起。”她終于開了口，聲音微弱嘶啞，宛如重傷的病人。

他柔聲說：“事情都過去了。長安，我們向前看好不好？”

他絕口不提有警察來醫院詢問事件起因，他堅稱是自己醉酒后不小心跌倒刺傷了自己。

那晚晏長安撥打了急救電話后，他用盡力氣趕走了她，又忍著劇痛擦拭了金簪以免留下她的指紋。

他欠她的。即使她給他以傷痕，他也甘之如飴。

況且，所有的傷痕都會撫平，他愿意耐心等待一個新的開始。

他這樣滿懷期待著，以至于忽略了她掛掉電話時說出“再見”時悲涼的語調。

一出院，邵北辰迫不及待地趕往晏家。不知道為什么，自那天通話后，他就再也聯系不上她。

有傭人來應門：“你找大小姐？她辦完老爺的喪事就出國了。”

邵北辰眼前一陣發黑，年老的傭人絮絮叨叨：“老爺的身子本來就撐不久，又走得匆忙，大小姐就一切從簡，只通知了相熟的親戚。可憐大小姐……”

“她去了哪里？”

“聽說是法國……”

他轉身就走，越走越快，最后跑起來。陽光刺眼，照得世界一片荒蕪。他從來沒有如此恐懼，仿佛失去一切的恐懼。

阿爾卑斯山下的夏蒙尼小鎮，專賣戶外裝備的店主好心勸導：“氣候不太好，山頂才下過雪，小姐，你一個人登山太危險。”

晏長安微笑：“謝謝。我戶外經驗很豐富，不要擔心。”

四年前走過的那條路線依然記得，晏長安走走停停。海拔三千米的高峰上，她呼出一口氣，躺倒在雪野里。

天藍得醉人心魄，看得久了，靈魂都仿佛被洗滌過。只有在這亙古寂靜的雪峰上，她才敢坦然地面對自己。

當邵北辰打來電話，告訴她南肅的死因時，她想，這一生，她都會良心不安了。

她猜，南肅焚燒的是幾幅假字畫。

那晚她去找邵南肅，是想撤銷《寒梅圖》參展。但他不以為然，反而認同晏父的做法，兩人爭吵起來。她又指出他工作室里收藏的幾幅字畫都是贗品，激憤中，她因兩人價值觀有異，決定擱置婚事，卻沒想到，南肅因此難逃一劫。

她清晰記得，她說出“結婚的事情先緩一緩”時，邵南肅眼中流露出的悲傷與失望。

他那么在乎她，而她……不夠愛他。

她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不與邵北辰聯絡、遺忘他、愛上別人……可有些愛情是不竭的流水，即使將記憶、將心全部冰封，它也會在冰雪下無聲地流淌。

當邵北辰歸來的那一天，她苦心營造的寧靜世界便土崩瓦解。她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她依舊愛著邵北辰。

只是人心錯綜，世事紛紜，他們之間已經橫亙了太多的東西：怨恨、傷害、猜忌、愧悔……還有南肅。

如果再自私一點，人生是不是就不會這么艱難？可惜她做不到。

晏長安靜靜地躺在雪地里，無數的回憶仿佛一幀又一幀的畫面從眼前流過。也不知道是哪里疼，疼得她幾乎窒息。

許久許久，一陣風過，有茸茸的雪花落在臉上，融化了，眼淚一樣淌下來。

天氣果然不太好。她坐起身，卻聽到遠處傳來細微的、沉悶的響聲。她轉過頭，只見一只松鼠驚惶逃遠，恍惚雪地晃了幾晃，隨即山峰上有大片的雪瀑布一樣崩落，像白色的千軍萬馬，無可抵擋。

最后一霎，晏長安仰頭望向天空，密集的、晶瑩的雪花飛舞著撲入視線，像一天燦爛的星斗。她翹了翹嘴角，模糊地想，在這里開始，也在這里結束，很好……

此時，邵北辰乘坐的國際航班即將降落，整座巴黎如同一幅華美的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極力按捺著澎湃的心潮，他想，這一次，無論晏長安是否愿意，他都要永遠留在她身邊，沒有邵氏、沒有南肅、沒有過往……只有他和她，在這座美輪美奐的城市中，相愛相守，直至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