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為法治吶喊的中國脊梁

2011年夏天，我騎車走了一趟川藏線，在路碑上看到一句永遠也忘不了的留言：“只向真理低頭！——向江平校長致敬。”那天中午，高原上的日光明媚得耀眼，同伴們把自行車停在路旁，席地而坐，開始吃東西或者拍照，我卻對著這塊路碑發了好長時間呆。彼時，我對江平知之甚少，非常好奇他有何等魔力，竟然能讓人把崇敬之情帶到這荒山野嶺。

從拉薩回來后，我認識了一位中國政法大學的畢業生，便跟他提及此事。他表現得毫不意外，自豪地告訴我：“江平是我們永遠的校長。”他說出這句話時驕傲的神情，很明顯地傳達了一種信息：江平是一位讓人感到榮耀的校長。在那一刻，我突然心生嫉妒——為什么我就沒有這樣的校長？

這位朋友生于1987年，江平于1988年7月4日被司法部任命為中國政法大學校長時，他只有1歲。他2006年考入中國政法大學時，江平去位已有16年之久。他入學后，除了偶然聽到江平的講座，他和江平并無任何交集。所以，我很難想象他對江平的這種感情。還沒等我問為什么，他就跟我講了一段故事。

在八十年代末的那場運動中，當局面很緊張時，江平擔心學生沖出校門后會發生意外，就在校門口堵學生。他對學生們說，你們家長送你們來上學，我做校長的，要對你們的安全負責，要對你們的家長負責，你們要出去，就從我身上踩過去。

這故事聽得我唏噓不已，回來之后就趕緊查資料，知道了江平還曾和其他九位校長搞了個聯合簽名，公開發表聲明支持學生。當北京市委開會征求十校長意見時，江平說應該跟學生對話。而時任北京市市長的陳希同說，沒法退，一步都不能讓。

風波發生半年后，江平就被免職了。當時尚未滿30歲的賀衛方是見證者之一，他在當天的日記里，記下了江平在免職大會上做的演講。江平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樣說的：“總之，無論地位怎樣變化，無論從事哪種工作，我都將力求無愧于歷史，無愧于人民！”

所幸，一代又一代的法大學子都把江平當作“永遠的校長”，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江平在學生心中的地位。

2013年年初，我和同事去參加《出沒風波里：江平和他的時代》（陳夏紅/著）的新書發布會。在等電梯時，一群人簇擁著一位身材魁梧而行動遲緩的老人向我們走來。同事把我拉到一旁，小聲地說，“他就是江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不由得細細打量：頭上白發稀疏，淡淡的倒八字白眉，一身正氣，看上去倔強而威嚴。

在隨后的發布會上，每次記者提完問，陳夏紅都要湊到江平耳邊，大聲地重復一遍記者的提問，然后江平才作答。看到這場景，我心有不忍，以至于后來從未動念要采訪他老人家。

江平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1951年，21歲的江平被派往蘇聯學習法律。1956年，他學成歸國，想要報效國家，卻不曾料到，厄運正等待著他。1957年，剛結婚一個禮拜，江平就被劃為右派，從“人民的陣營”被劃入“敵人的陣營”。一個月后，新婚妻子提出離婚，由于政治原因，江平只好同意。沒多久，他在西山勞動時，又被火車軋斷了一條小腿。妻離家破，腿斷身殘，他所遭遇的痛苦已超越了常人所能承受的極限。為了堅強地活下去，他用座右銘——“困難只對怯懦者存在”——來激勵自己，“真正的強者，不是沒有眼淚，而是含著眼淚奔跑的人”。

江平的一生，是為中國法學貢獻的一生。他不僅在法學研究領域有諸多建樹，還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法律人才。今年84歲高齡的他，還帶著博士生。更為重要的是，自改革開放以來，他為法治呼吁了30多年。他并不避諱“公知”的稱號，常以法學家的身份對公共事件發表看法。他多年堅持吶喊，曾有兩本書的書名都用了“吶喊”這個詞。江平選擇吶喊，是想在形勢惡劣的情況下，去呼吁另一種聲音。他說，“于沉悶的空氣里，總得有人喊兩聲吧。”

今年11月7日上午，在首屆大梅沙中國創新論壇的開幕式上，江平再次發出了強有力的聲音。十八屆四中全會把“依法治國”提到了更高的層次，確立了“依法治國首先是依憲治國”和“依法執政首先是依憲執政”的理念。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可喜的進步。但人們不明白，“依憲治國”和“憲政”到底是什么關系？江平說，憲法是靜態，憲政是動態的，依照憲法來治國理政是憲政的一個基本含義，所有的黨政機關都必須遵守一條鐵律，那就是憲法至上，違反憲法的錯誤行為都應該摒棄。臺上的江平聲如洪鐘，說話擲地有聲。臺下掌聲雷動。

下午，江平作為評議嘉賓，出席了“司法體制改革與法治中國建設”分論壇。這個分論壇上半場的主持人是徐昕，下半場的主持人是王建勛，我是他們的學術助理。按照事先的設計，由于江平是大會開幕式的演講嘉賓，我們就沒有安排他在分論壇做主要發言。但我們一致認為，江平作為德高望重的法學界泰斗參加分論壇，理應請他做總結發言。

上半場快要結束時，江平先生發言了，我仍記得他的話：“司法改革的關鍵，是讓每一個具體的人，能夠從法院判決的案件中，感受到正義。”但在下半場即將結束時，主持人照例請江平做總結發言，卻被他拒絕了。江平只說了一句話，“我沒什么可說的”。然后，主持人宣布分論壇圓滿結束，大家合影留念。

從下午兩點到六點，這個分論壇整整持續了四個小時，江平一直安靜地傾聽著諸位學者的發言，自己說話的時間總共不足五分鐘。在下半場，他為什么要拒絕發言呢？真的沒什么可說嗎？后來我才知道，這另有隱情。

第二天，我和《新京報》的兩位女記者以及財經網的一位記者，在江平所住的房間里，對他做了一個聯合采訪。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隱隱約約能聽到海浪的聲音。

相對而言，我所提的問題，是最尖銳的。因為在前一天晚上，陪同江平參會的《領導者》主編李文子說，提問一定要在點子上。

我問，由于四中全會的決定過于強調黨的領導，有外媒說這是中國法治的一次倒退，您怎么看這個評價？

江平并不回避問題，他不贊成外媒籠統地把四中全會說成是倒退。在他看來，依法治國的中心思想是否遭到破壞，關鍵不在于強調不強調黨的領導，而在于強調什么樣的領導。

問題是，如果沒有獨立的司法，肯定不會有公正的司法。那么，如何處理黨的領導和司法獨立的關系？

江平的回答是，我們強調黨的領導是沒問題的，但應該強調黨在政治上的領導，而不應當強調黨對于法治的具體領導。如果黨要干預司法的具體業務，那肯定是錯誤的。

我仍窮追不舍，問道：十八屆三中全會以后，治理這個術語開始興起，有人擔憂法治會淪為治理的技術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法治，因為可能會缺少對治理者本身的規訓和約束。不知道您是否有這樣的擔憂呢？

“這個問題有意思”，這一次，江平笑了。我也笑了。他語重心長：“可能會有人把現在的法治，理解為治理的技術。如果真正要實現法治，那就離不開我們政治制度的改革。要實現對治理者本身的規訓和約束，就要對黨的權力進行約束，這個是很深層次的問題。”

對于四中全會，江平不認為是退步，但同樣也不像有些人那樣認為是一次里程碑式的進步。他的觀點還是和以前一樣，認為中國法治的建設，往往是進兩步退一步。“法治是長期任務，要踏踏實實，一步步地做。”

這次訪談中，最輕松而有意思的兩個問題，是《新京報》的一位女記者問的。她也參加了“司法體制改革與法治中國建設”分論壇，很敏感地注意到了江平拒絕做總結的細節。她不失時機地問了個為什么。

江平說：“你老讓我做總結性的發言，我就不愿意說了。在學術界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家有不同觀點也是很正常，應該互相尊重。我也是一個普通的老師，況且現在的思想在很多地方比年輕人落后了，不愿意老是給出一種結論性的意見。”這個回答，不僅解開了我的謎團，也讓我對他多了幾分敬意。

“2014年您最大的變化是什么？”《新京報》的這位女記者提了一個很應景的問題。

江平最大的變化，是住進了老年公寓。“當然，我的地位還沒有變，仍然是學校終身教授，工作還很多、很忙，邀請我講話的也很多。但是總的來說，還是感覺到自己是行將退出歷史舞臺的人了，這是歷史規律吧。”

2009年，賀衛方曾為江平的八十華誕而作下長文，說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需要自己的脊梁，而江老師就屬于這樣的脊梁，法治社會的建立，靠的也就是這樣的脊梁。

如今，這位脊梁已經84歲了，他說自己也該退出歷史舞臺了。他所希望的，是能夠看到年輕一代的教授，都能夠堅持法治的理念，但他說，“這點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