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形式美和語言美是六朝文學的重要特點。作為中國文學批評歷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統地文學理論作品的《文賦》在這方面作了很好的理論建構,陸機本人也通過自己的創作實踐了這些理論。本文試圖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對陸機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對形式美和語言美的追求進行一定的梳理,從而更好地廓清中國文學唯美思潮的發展脈絡。
關鍵詞:《文賦》;陸機;形式美;語言美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33-0-03
對形式美和語言美的自覺追求是六朝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我們將之簡稱為文學的唯美思潮。六朝文學的唯美傾向自建安就已經出現1,至太康年間這種傾向蔚為壯觀,且形成了自己的觀念形態。南朝以后,歷經宋齊梁陳,這股思潮愈演愈烈,并且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在這股思潮的發展過程中,陸機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他上承曹植,下啟二謝,不僅以自己的文學創作,更以自己的文學理論,將唯美由一種朦朧的傾向變為一種明確的、強勢的、在當時甚至是主流的潮流,并且陸機的出現也決定了唯美后來的發展和走向。
陸機的《文賦》是中國文學批評歷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統地文學理論作品2,雖不及后來劉勰的《文心雕龍》那樣“體大而慮周”3,但比起之前曹丕的《典論·論文》則有了很大的進步。《文賦》對作家的創作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對構思、辨體、遣詞、造句都提出了很好的觀點,尤其可貴的是它開始觸及諸如“天才”、“靈感”、“形象思維”、“繼承與創新”等在文學創作中具有普遍性的問題。
具體到形式美和語言美方面,陸機在《文賦》中主要做了如下論述:
一、主張從經典和前人的優秀作品中提煉語言,但反對簡單抄襲古人的陳言,要自出機杼。他在文賦中說:要“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概投篇而援筆,聊宣之乎斯文。”“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另外還有“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這是說要從前人的優秀作品中進行提煉優秀語言,從而來表達“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物象與情思。要“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以“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如果與古人雷同要主動放棄,“如所擬之不殊,乃暗合乎曩篇。雖杼軸于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茍傷廉而愆義,亦雖受而必捐。”
二、主張煉字琢句,造句要精巧,遣詞要艷美,還主張敷藻與調聲,以達到巧妍的目的。在《文賦》中,陸機說:“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遺言也貴妍。”因為“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紛紜揮霍,形難為狀”,所以作家想“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就必須煉字造句,以“巧”以“妍”。另外,他還說:“或清虛以婉約,每除煩而去濫。闕大羹之遺味,同朱弦之清汜。雖一唱而三嘆,固既雅而不艷。”這是說為了艷美、精巧,即使是超出規矩也是可以肯定的,所謂“離方”即是此意。
在說完為文在遣詞造句上要艷美和精巧之后,他接著說:“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這就是說要在文字聲音的高低錯落上有所追求,文字要有音樂感,要有旋律性。另外,華麗的詞藻、鮮明的色彩也是為文應該重視的,故在后文中他說:“謬玄黃之鐵序,故淟涊而不鮮”,又云“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炳若縟鄉,凄若繁絃”。只有二者相結合,才能尚巧貴妍。
陸機還非常重視語言的錘煉,反對徒事雕琢而缺乏真情實感。“或遺理以存異,徒尋虛而逐微。言寡情而鮮愛,辭浮漂而不歸。猶弦么而徽急,故雖和而不悲。”這就是說一味的在細微處糾纏、推敲、雕琢而缺乏真情實感,哪怕是怎么“弦么”“徽急”,也是不能達到“悲”的。
三、修辭上主張駢偶,反對“孤”“獨”。陸機是駢文的開創者4。在《文賦》中,陸機云:“托言于短韻,對窮跡而孤興。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李善注曰:“短韻,小文也。言文小而事寡,故曰窮跡。跡窮而無偶,故曰孤興。”“言事寡而無偶。俯求之,則寂寞而無友;仰應之,則寥廓而無所承。”“言累句以成文,猶眾弦之成曲。今短韻孤起,譬偏弦之獨張;弦之獨張,含清唱而無應。韻之孤起,蘊麗則而莫承也。”5此處,“短韻”解為“小文”,接著說“文小而事寡”。此處之文顯然是文句的意思,,因此這里說的是造句與用事。造句不能無偶,否則是“孤興”;用事不能無對,否則就是“窮跡”。“窮跡”“孤興”即會“莫承”“無友”,如同 “偏弦之獨張”,即使是“清唱”也會“無應”。這實事上就是主張為文要用典,要駢偶。
四、作品中需要有警策之句。他說:“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文句繁復,要使讀者得到要領必須要有提綱挈領之句,從而達到“雖眾辭之有條,必待茲而效績。”
五、鐘情于“秀句”,為保留“秀句”,寧可犧牲文章的簡潔。“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這是說有玉則山就光輝起來,有珠則水就明媚起來。同樣的道理,有了秀句文章就漂亮起來。為了保留其中的秀句,即使是其他部分不滿意,甚至有多余之嫌,也不能刪掉,因為“彼榛楛之勿剪,亦蒙榮于集翠。”
六、主張典雅,反對偶俗。這個問題和后世所謂的“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是相同的內容。陸機認為:“綴《下里》于《白雪》,吾亦濟夫所偉”,他不主張單純一味的模仿來自民間的新調,而應該在創作過程中加以雅化,即樂府民歌文雅化。因為“或奔放以諧合,務嘈囋而妖治。徒悅目而偶俗,固聲高而曲下。寤《防露》與《桑間》,又雖悲而不雅。”
七、主張一篇詩文要通體完美,統一調諧,成為完美無瑕的藝術品。這是注重文章的整體性。“或寄辭于瘁音;言徒磨而無華。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而為瑕。”這樣只會如同“下管”一樣,奏出來的聲音時好時壞,“雖應而不和”。
在具體操作上,陸機主要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了實踐。
一、用典隸事,藻飾雅化。陸機的詩文中大量用典,并且經常使用古籍中的語言。以樂府詩為例,陸機喜歡用古題原意加以擴展,來抒發自己的感情。例如樂府《樂府詩卷三十二》有《君子行》篇,故此十二句:
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
嫂叔不親授,長幼不比肩。勞謙得其柄,和光甚獨難。
周公下白屋,吐哺不及餐。一沐三握發,后世稱圣賢。6陸機則將其擴展為:
天道夷且簡,人道險而難。休咎相乘攝,翻覆若波瀾。
去疾若不遠,疑似實生患。近火固宜熱,履冰豈惡寒。
掇蜂滅天道,拾塵惑孔顏。逐臣尚何有,棄友焉足嘆。
福鐘恒有兆,禍集非無端。天損未易辭,人益猶可歡。
朗鑒豈遠假,取之在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7
兩相比較,前者古樸無文,近似口語。后者則不然,讀起來典雅、深奧,口語化減輕,有些句子不好懂了。例如“掇蜂”句。另外,在格式上“天道”二句、“福鐘”二句顯然是經過反復錘煉的,整飭典雅,容易產生警醒讀者的效果。
又如《古詩十九首》是千古佳作,語短情長,簡潔明了。陸機也有擬作,但是他將其雅化,藻飾了,并且加入了一些典故。比如: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8
陸機擬作為:
悠悠行邁遠,戚戚憂思深。此思亦何思,思君徽與音。
音徽日夜離,緬邈若飛沉。王鮪懷河岫,晨風悲北林。
游子眇天末,還期不可尋。驚飆褰反信,歸云難寄音。
佇立想萬里,沉憂萃我心。攬衣有余帶,循形不盈衿。
去去遺情累,安處撫清琴。9
原詩沒有用典,擬作“王鮪”二句就用典了。且擬作整詩較原詩文雅,尤其是“驚飚”等句。
二、排偶調聲,煉字琢句。陸機的詩文在語言上、表現技巧上的刻意追求是十分明顯的。除用典隸事、藻飾雅化外,他在還十分注重排偶調聲、煉字琢句。如上文中的“福鐘恒有兆,禍集非無端”“天損未易辭,人益猶可歡”“攬衣有余帶,循形不盈衿”等都是以排偶的手段來琢句的例子。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文學作品形式美和語言技巧方面,陸機不僅有完整的理論還有豐富的實踐。他的主張和理論大多是正確的,在今天我們依然認可。在文學的形式美方面,他上承曹植,下啟二謝,不僅在當時的作家中出類拔萃,且對東晉乃至整個南朝的文學都有極大的影響。
為什么會在那個時代出現這種傾向甚至思潮呢?
第一,它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人的自覺與文的自覺的體現,是文學擺脫了經學附庸地位,得到獨立發展之后,在大量創作實踐的基礎上所形成的理論結晶。先秦兩漢時期文學更多地被看成政治教化的工具。溫柔敦厚、發乎情、止乎禮儀是詩歌的突出品質。隨著中央集權的衰落,政教對文學束縛和限制減少,文學成為獨立的審美領域。文學獨立的突出表現就是對個體性情感的重視,就是對作為詩文的重要基石的語言的關注。這應當說是陸機語言提煉、重視駢偶原則的文化語境。
第二,西晉時期的社會政治氛圍及時尚是陸機語詞提煉、重視駢偶原則產生的歷史語境。由于西晉政權的建立是從陰謀篡權和殘酷殺戮開始的,從一開始它就缺乏正義和正氣,所以正直文人很難從傳統倫理綱常角度去認同司馬氏政權,并對它寄予政治上的神圣厚望。西晉士人很少懷有崇高圣潔的精神境界,相當多文士有自我放縱傾向,思想偏頗,道德觀念淡薄,社會責任感減少,追求個人私欲,甚至出現道德淪喪、精神崩潰現象。胸中沒有了大氣魄、大氣度,不再關注詩文的社會功用,文人的關注點自然變成詞藻的運用,而在時人看來,擁有詞藻的才華就如同擁有財富一樣。露才揚己是西晉文士的普遍性格,他們炫耀財富,以才華自負;他們努力馳騁文思,以展示自己的才華。這樣一個精神放逐,而文人大都以華辭麗藻相尚的時代,陸機在文學理論中提出遣詞造句的原則也是時代的必然。
第三,這些理論和實踐的出現也是對當時的文人價值觀念的總結,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西晉是中國歷史上較短暫的統一時期,社會暫時呈現出繁榮、安定景象。《晉書·武帝記》稱“民和俗靜,家給人足”。文士名流之間多攀龍附鳳、歌功頌德、酬唱應答,在浮華的都市生活和有閑階層中對文學形式美學的追求是不可避免的。西晉文學以模擬和技巧為尚。西晉大部分重要作家,包括傅玄、傅咸、張華、夏侯湛、陸機、陸云等人,都有許多模擬之作,其中陸機模擬作品最多。模擬之作關注的不是文章的精神氣度,而是辭藻的運用。如《苦寒行》,陸機詩與曹操原作在內容上并無二致,意象也是從曹詩演化而來,曹詩渾然一氣,以情動人,使人忘其辭采之所在,陸詩則在詞采刻畫上下工夫。所以說陸機《文賦》中對詞語的關注是西晉時期文學現象在理論中的反映。
注釋:
[1]胡國瑞:《魏晉南北朝文學史》,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258頁
[2]郭紹虞,王文生:《中國歷代文論選》(一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82頁
[3]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5頁
[4]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6頁
[5]蕭統:《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242頁
[6]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7]蕭統:《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
[8]蕭統:《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
[9]蕭統:《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
參考文獻:
[1]陸機,《文賦》,選自《中國歷代文論選》(一卷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2]蕭統,《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
[3]郭茂倩,《樂府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4]徐丹暉\戴軍明,《從lt;文賦gt;看陸機的修辭思想》,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6月
[5]葉俊莉\胡峽,《試析陸機的文學理論》, 西昌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