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先勇小說所反映出的情感是十分復雜的,而其同性戀小說更因為題材的敏感,表現于其中的情感就更加的深沉而復雜。縱覽貫穿其寫作生涯的一系列同性戀題材小說,可以看出其中白先勇情感的變化軌跡,白先勇用其貫穿始終的悲憫之心和不斷深化的人道主義精神不斷為這群邊緣人的命運及生存狀態進行訴求,這也使得其同性戀小說不僅有了文學意義更有了社會和歷史意義。
關鍵詞:白先勇;同性戀;情感流變;人道主義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33-0-03
引言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作家白先勇率先運用同性戀這一題材寫作,將同性戀者不為人知的經歷和情感搬到了廣大讀者的面前,在其后的幾十年中他又陸續寫出了許多優秀的同類題材作品。作為同性戀者的白先勇來說,他能更好地體會和把握同性戀者的情感世界。通讀白先勇的同性戀小說可以看到他的情感是在不斷變化的,這種改變內在源于其個人經歷,外在源于對時代、歷史流變的反思。故而他的同性戀小說的影響不僅僅局限于當時,對現今而言也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其時代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從《月夢》、《青春》到《孽子》再到《Danny Boy》、《 Tea for Two》,白先勇用其深厚細膩的文字功底和貫穿始終的悲憫之心,為讀者展現出了同性戀者這群邊緣人的心路發展歷程以及主流文化與邊緣文化碰撞后所引發的一場關于“是”與“非”的反思。
一、青春易逝的焦慮
白先勇早期的同性戀小說有《月夢》、《玉卿嫂》、《青春》和《寂寞的十七歲》, 這一時期的作品中較多地加入了其自身的童年經歷,幻想和想象的成分也比較重,表現出來的情感實質是對青春逝去的哀嘆,在對青春解讀的背后,隱藏的是作者對于時間的焦慮感。《月夢》中的吳鐘英醫生因為多年前的一次同性肉體之愛,就拒絕了一切外界給予的愛。當遇到與靜思長相相似、經歷相同的少年后,他便不顧一切地拯救其性命,他拯救的不再只是少年而是他自己,是逝去的青春。《玉卿嫂》中的榮哥因為對慶生產生了懵懂的愛,在私心與嫉妒的驅使下向玉卿嫂告發了慶生與金飛燕的戀情,想以此達到拆散他們的目的,可最終卻導致玉卿嫂選擇以雙雙死亡的方式結束了這段被青春羈絆的不倫戀。而《青春》中的老畫家一心想要調出屬于少年身體青春的色彩,但卻因始終無法用現實的衰老與心中所追尋的青春抗衡,在聲嘶力竭的一句“我——要——抓——住——他”的呼喊中暴斃。這其中不論是吳醫生還是老畫家或是那迷戀慶生的玉卿嫂都屬于自我時間的錯位,現實時間與心理時間的交織讓他們妄圖抓住時間,抓住青春,可結局卻讓他們步入不歸的深淵。這樣的悲劇也讓白先勇深深感知以藝術的形式來塑造永恒的青春是不可能實現的,妄圖抓住青春留住美好,身為現世之人是不可能實現的。
白先勇在這一時期所表現出來的情感實質與其童年時代的經歷是分不開的。作為國民黨將領之子的他,在那個政治動蕩的年代不得不多次舉家遷移,雖也過著貴族般的生活,但其自身萌發出的與傳統教育相背離的性取向讓他恐慌、困惑而彷徨。加之童年時代的一場大病被隔離數年,讓他的情感變得敏感而細膩,童年的寂寞和被冷落的苦楚更讓他對于時間產生了深深的焦慮感。父親長年在外征戰,處在母親和姐姐包圍圈中長大的他也錯失了對于男性身份認同的最佳時機。而《寂寞的十七歲》中的楊云峰那種渴望被關注,渴望友情的狀況也正是白先勇自身渴望的一種折射。
這一時期白先勇對于同性戀的描寫并未深入,只是停留在表層,較多地表現出“欲”的成分,描寫同性戀者痛苦掙扎的內心及靈魂。視角也比較單一,集中于個人。描寫主題也較多地集中表現對時間的放逐,情感上更多的是屬于一種個人的宣泄以及對于自身同性戀身份的不確定及彷徨。整體的情感趨向較為悲觀,透露出一種對邊緣人命運的無奈及焦慮。
二、悲劇命運的思索與社會制度的批判
在母親逝世后,白先勇獨自出國留學,獨入異鄉的他,心慌意亂,四顧茫然,在見識學習了更多開闊而自由的西方理論后,他對自身母體文化產生了疑惑,對自我的身份認同產生了危機感。使其在思想上、情感上一直處于不斷斗爭的矛盾階段。一方面他積極接受外來的先進理論,一方面又不能放下沉淀熏陶多年的傳統文化,在渴望改變與固守傳統之間來回掙扎,再加之他親眼目睹了美國同性戀圈的黑暗與丑惡后,開始對邊緣人的命運進行不斷思索,結合自身經歷創作了《臺北人》和《孽子》。
《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孤戀花》作為《臺北人》中的同性戀題材作品展示出了而立之年的白先勇對于同性戀的情感由單純的時間焦慮感上升到了對于同性戀者悲劇命運的哀婉與感傷,將批判矛頭指向了社會,開始尋求對于邊緣人的救贖。朱焰這個年輕時紅極一時的小生,卻因藝術生涯的死亡而被人們所唾棄,為了尋回自我不惜賠上所有身家力捧姜青,可惜隨著姜青的死亡,夢想的轉移也再次化為烏有。在夢想、愛情、青春一一破滅之后,朱焰委身到了新公園,卻被公園中的野孩子冠以教主的頭銜,年輕時是引領風潮的名人,老來卻成為這樣一個畸形王國的教主,強烈的反差帶來的是深深的諷刺感與悲涼感。在當時同性戀盛行的美國,白先勇也深深地感受到了充斥在這個圈子中的黑暗骯臟與無奈。較之文本中的新公園現實中的中央公園更顯得可怕與邪惡。在這樣一個三教九流的污穢之地,必定也藏著無數個像朱焰這樣的同性戀者。同性戀者的悲劇命運就如同白先勇所說是天生的,是一種宿命。他們因社會的唾棄、排擠和自身夢想的破滅選擇投生黑暗。這其中的因造就了果,果而后之便進入循環。在此時白先勇思想中受佛教思想影響的部分也漸漸明晰。
在白先勇為數較少的女同性戀小說《孤戀花》中因果循環說更加明顯。文本中的中年同性戀酒家女“云芳老六”,先后與五寶、娟娟同居。可她倆除了神似外連命運都一樣。娟娟在長期的性虐待下步了五寶的后塵,在殺死柯老熊的同時她也徹底瘋了。在那樣一個男尊女卑,男人對女人肆意虐待的環境中,女性因為相同的命運走到一起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同性戀情感的誕生也就成為了必然。文本中雖沒有對于五寶的直接描寫可總在娟娟身上隱現出五寶,仿佛是時空的錯位,亦或是命運的輪回,五寶與娟娟之間,娟娟與其瘋母親之間,所有的牽絆都緣于因果循環。而云芳老六亦是陷入此循環中,逝者已矣,生者長痛。對于這樣一群女性,白先勇更多的是責難那些推他們步入深淵的猥褻男人,批判傳統文化中的不合理及糟粕。另一方面也道出中國女性反抗意識的薄弱及不徹底性。每每遭受虐待五寶與娟娟都將此歸結為命,即便反抗也選擇以最極端的方式。在此白先勇對于同性戀的思考從單純的情欲上升到了社會制度的批判,并對同性戀的生存狀態進行抗爭,這與他對于邊緣人命運的擔憂和對人類生存狀態的關注是分不開的。此時白先勇對于同性戀者的情感開始漸漸明晰。
而1977年出版的《孽子》成為了白先勇同性戀題材的巔峰之作,是白先勇人道主義思想深化的有力佐證,標志著白先勇由過去的哀婉,感傷進入了冷靜反思與批判的階段。《孽子》從一群被稱之為青春鳥的青年同性戀者出發,引發了一場關于“父與子”、“靈與肉”、“正統與邊緣”的思考,故而其主題也是多重化的。文本中那一嚴肅、正直、傳統軍人形象的父親,已不單單是父親的形象,而是代表了中國傳統父權制文化不可侵犯的權威。而阿青等人順從心意的同性戀行為則成為了傳統文化所排擠的異端文化。在這場主流與邊緣的碰撞中,父與子都承受著前所未有的考驗。父心中根深蒂固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觀念被逆常理而行的子打破,在驚慌與羞憤中父只有選擇逐子出門。步入中年的白先勇拋棄了年輕時內心那股彷徨不安的宣泄,轉向了沉靜,慈悲的思考,尋求對同性戀者最實際的幫助。他意識到父對子的放逐并不是完全將子拋棄,而是放逐了子同性戀的那一部分。而子不斷追尋的,如阿青對于弟弟的思念,吳敏對于壞脾氣張先生的包容實質是對親情及理解的不斷追尋。在這樣一場放逐與追尋中,白先勇本著一顆悲憫之心,化身為父,以傅老爺的身份引導并救贖這群迷途的青春鳥,他的庇佑讓這群青年同性戀者找到了家的溫暖和人生的方向。而得到指引的他們又將這份關愛傳遞給了其他弱者。故而傅老爺的出現也就成為了白先勇人道主義情懷的最佳代表。
從父與子的沖突出發,白先勇將矛頭指向了社會,并對時代進行反思和批判。這群青春鳥之所以不幸緣于異性相結合的傳統,因為同性的相互吸引,他們被主流文化排擠,并墜入痛苦的深淵,生命因此變得無常而悲苦。的確“同性戀本身是無可厚非的,同性性愛的不幸在于:把異性性愛作為唯一標準的正統道德文化強行將人類的羞恥感駕馭同性性愛身上,使得同性性愛長期處于被遮蔽、被異化的尷尬處境。”白先勇之所以能夠將同性戀者不為人知的痛苦和陰暗面展示出來,是因為他認為“文學之所以可貴,是因為表達永恒的人性”。人性中固有光明與黑暗之分,而同性戀作為人性中的一部分更應該表達出來,不能因為他們異于傳統就排斥放逐他們。
中年的白先勇將描寫視角從個人轉向群體,關注點從“欲”向“靈”過度,展現了這群邊緣人在痛苦的生活中完成他救與自救的過程,體現出的終極關懷意識可謂詮釋得更加全面。佛曰:“人生無常,一切皆苦。”正是尋著這樣的苦諦白先勇不斷探求出生活的黑暗以及人們內心的苦楚,以悲憫的情懷將這一切用文字展現出來,讓更多人看到被唾棄下那痛苦顫動的靈魂,以引發其惻隱之心,將善廣傳,來消除人們內心對于同性戀的誤解與隔閡。其人道主義的核心便在于“重視人的價值,視每個人的自由、平等、幸福為最高價值,對已以合理的保護和提高,對人施之以愛。”白先勇也一直在用藝術的訴求努力為這群邊緣人爭取平等、自由的生活。
三、人類生存狀況的關注
繼《孽子》之后,沉寂了二十余年的同性戀題材作品在2001年再次進入到人們的視野。這一次白先勇將重點轉向展現同性戀圈的宿命論及宗教救贖思想,淡化了為同性戀追求平等的訴求,視角轉向了同性戀艾滋患者,重點突出這一群邊緣人自我救贖的過程。關注點及救贖群體的再次轉變再次展現了白先勇人道主義情懷的再次深華。
《Danny boy》中被放逐異鄉又身患艾滋的云哥,本打算在孤獨與等待中寂寞地死去,可在香提之家遇到了讓他再生為人感覺的“Danny boy”,在細心照料danny的過程中,云哥將內心的欲望慢慢轉化為了無私的關愛,也讓他那飽受煎熬痛苦掙扎的靈魂得到凈化與救贖。最終心情平復的他,在香提之家義工的照料下安詳地投入了主的懷抱。到此白先勇將視角轉向了一群更為特殊的群體身上,他筆下那一群需要人救助的青春鳥至此也成長為了具有自救能力的中年人。從他救成長為自救,這樣的轉變與白先勇晚年的經歷有關,在痛失同性手足王國祥后,白先勇對于人世間的情感又有了更深層的感悟,人世間小愛必定有限,惟有大愛無私才能不斷傳遞得以永恒。而文本中的香提之家的存在,也正是白先勇這一轉變的體現。普通人對艾滋患者的溝通與救助,也預示著人們對于這一邊緣群體偏見與隔膜的消減。這樣的互助讓文章整體精神從小愛上升到了大愛。而《Tea for two》中同性戀的生存狀態較之前已大大改觀,他們擁有光鮮的職業,親密的愛人,寬松的生活氛圍。可是這群邊緣人即便有體面的生活、共筑的愛巢、世人歧視的消減,也最終抵擋不過自然,抵擋不過宿命。此時白先勇悲憫的情懷與這群邊緣人無法戰勝自然的宿命悲劇感產生了深深的共鳴,其中對于同性情感的描寫也正是白先勇對于同性珍愛的渴望與尋覓的體現。在這場救贖中白先勇將自身的悲憫情懷與人道主義深深地結合在了一起。
晚年的白先勇在經歷了大喜大悲后,對于人世之間的滄桑及人類的情感也有了更深層的感悟,世間苦難頻繁,唯有無私大愛才能包容,才能渡化。描寫視角轉移到艾滋同性戀者身上,與白先勇對人的生存狀態及生命的關注與珍惜是分不開的。到此白先勇不再僅僅局限于用藝術的訴求給予這群邊緣人幫助,他開始在眾多公開場合下演說呼吁人們重視救助和關愛艾滋患者。從同性戀艾滋患者到所有艾滋患者,白先勇的愛在不斷地擴展不斷地深化。不論是從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出發,白先勇最終將這種種愛,化為了佛教思想中對一切人的大愛,“愛一切人,渡一切苦惡。”
結語
這一場主流與邊緣碰撞所引發的情感流變,讓我們看到了白先勇深沉悲憫的仁愛之心,也引發了眾人對所謂“是”與“非”的再思考。貫穿白先勇寫作生涯的同性戀題材作品,不僅為我們描繪出了一部同性戀社會的發展史,更讓我們看了傳統與邊緣的慢慢融合,而這樣的融合正反映出人們對于新事物的認識總要經歷從排斥到接受這一正確認識過程。
從個人到群體再到所有人,白先勇用他那充滿人性光芒的慈悲之心,理解并引導著這群邊緣人,并為他們追求平等的生存權利而不斷努力著。從單純的時間焦慮感到他救與自救結合再到對整個人類社會情感的關注,這一系列的轉變與白先勇自身人道主義的不斷深化及受佛教思想的不斷深入影響是分不開的。也正因為這樣其作品中時刻透露著對于人類社會的思索與關注,這也使他的同性戀題材作品除了具有文學意義之外,更充滿了社會和歷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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