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批判明確表達了與所針對的對象之間尖銳的對立立場,具有剖析、否定和重塑的作用。韓少功的小說普遍意義上都具有這種批判的痕跡。其批判的著力點淺,但是挖掘很深,抵達了人性和哲理層面。為了更好地表現復雜的生活表象,他從便于觀察的視角出發,在小說文本中巧妙運用到反諷的手法。
關鍵詞:韓少功;鋼性表達;反諷風格
作者簡介:王枚,女,四川宜賓人,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33-00-03
韓少功的小說有著難以隱藏的批判的利刃。相對于贊美、附和甚至推崇等平和友好的態度,這是一種具有粗糙感和傷害性的立場。他的小說注重發現生活的復雜性,并深入挖掘這種復雜性的根源。在極具迷惑性的具象背后,韓少功敏銳地抓住了游走在人們視線之外的生活的真相。他用自己的語言生硬地劃破了語言的外囊,暴露出言語之下,甚至逃逸在語言之外的其他的信息。
一、劃出思想深度的鋼性窺視
首先,由政治表象的涂繪到人物性格的剖析再到靈魂與人性的叩問,韓少功看問題的眼光經歷了一個較為明顯的由淺入深的轉變。《七月洪峰》顯然還停留在抒寫以市委書記鄒玉峰和市委副書記張明為代表的兩種不同的政治立場的沖突,直露而單純地表達較左的政治信仰和情感。《吳四老倌》和《戰俘》已經開始有意識地擺脫“左”的思想的沉重包袱,進而批判“左”的歷史唯心主義錯誤。《西望茅草地》里對主人公張種田的刻畫體現了韓少功對于歷史發展深入到民族精神層面的思考。這篇小說在探索民族氣質對于歷史的既推動又反動的矛盾作用方面也有較為深刻的探討。《風吹嗩吶聲》進一步將讀者的思考平臺托到了倫理高度。韓少功在德琪的性格塑造中同時表達了對社會深度和倫理深度的探討。[1]啞巴德琪是新時代下人的倫理定位坐標,他啟示我們: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擠壓下,我們依然應該,并且可以保持一種堅挺的人性狀態。
其二,在深度挖掘的同時將視野開拓,韓少功把民族和人類納入自己小說的關照范圍。作為“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韓少功的成功之處在于對巫楚文化的展覽和挖掘。韓少功試圖把深度模式中的人性探索與民族種性的退化相結合,試圖通過個體性格的變與不變和命運流轉的同與不同,來模擬民族發展延續的頭緒,進而上升到人類生存問題的高度。
在為文化尋找“根”的路途上,韓少功為廣大讀者發掘了一批值得研讀的文化“化石”。丙崽、幺姑和珍媭都是這樣的極具象征意蘊的象征體。他們是古老的民族種性的代表?還是我們民族在當下的變異?甚或是民族文化腐敗的象征?象征手段既能讓讀者透過現象看到實質,又能導致語義的模糊性。[2]所以,上述象征體所肩負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作者沒有給我們明確的評判,留下空闊的闡釋空間給讀者發揮思考的余地。
就《爸爸爸》而言,韓少功發現民族之根所深入的土壤已經腐敗,充滿陰暗、暴力、血腥、懦弱和無知,歷史古舊卻無營養。畸形的丙崽更是凝結民族病態的活化石。批評者基亮就曾說道:“這(丙崽)像是一塊歷史的活化石。”[3]在這個竟然死不掉的蠢崽周圍,是貪婪的黑灶口、雞糞、尿壺、牛屎和死亡等骯臟的自然環境,是充滿嘲笑、毆打和蔑視的社會環境,是與祖先的傳說形成巨大反差的民族環境。骯臟的自然環境和后生們對丙崽母子倆的欺辱,最后都指向這個族群的衰微。寨子里代代相傳的“簡”是這個族群的史詩,記錄著先民的偉大,表達著人們對于祖先的崇拜。歷史發展到丙崽這一代,人們預感到“世道怕是要敗了”,一邊緬懷著“先人一個個身高八尺,力敵千鈞。”一邊慨嘆著如今“日子不順心”。[4]這個民族血性和生命力日漸衰退的寨子,再也無法在雞頭峰下棲息,只能模仿祖先的壯舉向更遠的深山中遷徙。然而,我們不難想象,這一次的遷徙也許只是形式的模仿,而非精神實質上的學習,無法從根本上擺脫民族苦難的厄運。正如文章的結尾,這個雙目無神、行動呆滯、形體畸形的丙崽又出現了,他并沒有死亡。也就是說,困擾民族發展的問題還與這個流轉的族群如影隨形,隨時有爆發的可能。
二、幽默而深切的反諷書寫
為了實現對事物和人性的批判,韓少功的小說作品在內容上運用了反諷的手法。象與實、言與行的悖逆,邏輯的混亂,有意的夸張和比擬給韓少功的小說作品增添了明顯的反諷風格。孟悅認為“孫悟空斗二郎神時,使盡了渾身解數,卻不知自己真身已被照定,這就是一種事實意義上的反諷。”[5]這種內容的反諷是批判序列中較為溫和也較為深切的手段。它總是以溫和乃至風趣的面巾掩住嚴肅逼人的目光。
《領袖之死》以“左”傾思想泛濫的年代,領袖逝世為預設背景。將“悲痛的資格有點可疑”的長科作為主人公,通過他的內心活動與外在行為之間的失衡,啟示人們象與實之間巨大的可闡釋空間。“他注意很多鄉親已經悲痛了,自己怎么擠眉弄眼聳鼻頭,干干的眼睛眨巴眨巴,還是沒排出水。倒是急出一身汗,被風一吹,外感風寒”[6]他的這一心理本身就帶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扭捏姿態,成為韓少功批判的指向之一。這種被扭曲的心理發展到更高的程度,于是“長科發現自己確實反動”。把“不悲痛”這一事件上升到政治反動和階級對立的高度,更讓讀者看到一個被錯亂的社會擠壓變形的可憐的農民形象。由“反動”,長科聯想到逮捕、捆綁、批斗和槍斃。在那樣扭曲的歷史中,這樣夸張的聯想已經不是杞人憂天式的胡思亂想,而是源自親身經驗的合理推測。這是韓少功在小說中達到的社會批判的層面。由以上這種令人絕望的聯想,他觸感到生離死別的悲哀,終于哭出聲來,成為“追悼會上第一個哭出來的成人”,并因此出了名。被死亡威嚇出的懦弱的淚水,在特定的場合被誤解為對領袖的無限熱愛。這個層面上說,韓少功將批判的標尺測量到了社會心理和人性的深度。這個誤解伴隨著明希等人的深深的懷疑擱置在追悼會場,成為了不容置疑的“真實”,示喻著表象和隱情的錯位和合謀。韓少功在《夜行者夢語》一文中曾說:“觀念總是大大簡化了的,表達時有大量信息滲漏,理解時有大量信息潛入,一出一入,觀念在運用過程中總是悄悄質變。”[6]由表達者表現出的觀念和被接受者重新解碼出來的觀念都只是表象,而觀念發出者最初想要表達的那一套信息編碼才是真實和準確的觀念。然而,很多情況下,人們只能在相互的信息誤解中生存。
《爸爸爸》中的仁寶可謂是韓少功派出的反諷代表。在祠堂,他用自己的方式豪邁地解說了一遍打冤的正義性,贏得了眾人的好感,然后:“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帶,勇猛地在祠堂沖進沖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眾人都肅然。最后,發現今天沒有吹牛角,并沒有什么事可干,就回家熬包谷粥去了。”[4]言與行之間極大的不協調是重要的反諷手段。韓少功在這里撕扯開豪邁的表皮,裸露出一個貪慕虛榮、游手好閑和虛偽懦弱的仁寶形象。豪情萬丈的語言反襯出實際行動的怯懦;行為的懦弱映照出靈魂的卑瑣;靈魂的卑瑣使他的行為在全知的讀者眼中越發的無聊和可笑。
邏輯關系的顛倒、悖逆和牽強附會也是韓少功小說作品中反諷的重要武器,為我們思考和解釋生活提供了多向度的路徑。在如何寫告官的帖子的爭論中,仁寶大發議論:“伯爺們,大哥們,聽吾的,決不會差。昨天落了場大雨,難道老規矩還能用?我們這里也太保守了,真的。你們去千家坪視一視,既然人家都吃醬油,所以都興作‘報告’。你們曉不曉得?松緊帶子是什么東西做的?是橡筋,這是個好東西。你們想想,還能寫什么稟帖么?正因為如此,我們就要趕緊決定下來,再不能猶猶豫豫了,所以你們視視吧。”[4]下雨和老規矩能不能用的問題原本沒有任何邏輯聯系,但仁寶卻將“昨天落了一場雨”當作了老規矩不能用的鐵證。作報告和吃醬油并無多少聯系,松緊帶是橡皮筋這一事實也無法否定稟帖的合法性。但仁寶用“既然”、“所以”、“正因為如此”等連詞硬生生將其拼接起來,形成了不同于常規邏輯意義上的“仁寶式邏輯”。他的這一串邏輯辯說,一本正經地將自己推向了反諷的舞臺,同時還將雞頭寨的這群人推向了這一舞臺。《暫行條例》、《鞋癖》、《女女女》、《馬橋詞典》和《暗示》等作品,或多或少存在類似的反諷手段。
在內容的反諷之上,韓少功的作品向形式的反諷方向挖掘,達到了與人物性格和命運的批判性展示相輔相成的效果。一方面,人物試圖沖破或已經沖破固有的文化語境與文化形態,而被周圍的人視為異類。這一類人在韓少功的作品中較為常見,如仁寶、馬鳴、張種田和老木等。他們是行走在過去和現在之間、本土和異域之間、保守和開放之間的尷尬人群,成為與周圍環境極不協調的“怪物”。相較于開放的異域,他們保守無知;相較于保守的本土,他們又新奇另類。作為舊與新、本土與外鄉的鏈接,他們要么成為引領變革或道德堅守的旗幟,要么成為舊與新、本土與外鄉共同的棄兒。
另一方面,韓少功的部分作品注重時空的跨越性,演示個人或民族在時間軸上的發展軌跡。其中《暗示》是演示個人命運流轉的代表作品。小說人物的命運總會在哲學隨筆式的書寫中斷斷續續被扯出水面。其中對老木、大川、小雁和魯少爺的描繪較多,而老木是典型形象。從青年到中年,從一貧如洗到腰纏萬貫,從結婚生子到妻子病逝,較長的時間跨度能夠讓讀者清晰地看到時間在老木身上雕刻的痕跡。從讀書的學校到知青下鄉插隊的太平墟,再到繁華都市香港,空間的跳躍為展現老木的復雜經歷和性格搭建了合適的舞臺。在知青回城的二十多年后,老木已不再是那個如喪家之犬的反動子弟,而是一個時常混跡高檔場所的房地產大老板。但是金錢并沒有帶來等量的幸福。夫妻生活的失和,與孩子關系的疏遠,與大川的決裂,妻子的離世嚴重消解了金錢給他帶來的安慰。于是,他偏執地熱愛著過時的軍裝和革命歌曲,試圖在緬懷青春的儀式中找到精神的慰藉。
有批評者認為:韓少功在他的小說創作中就像一位懷疑論哲學家一樣,一再操持著‘否定’的法輪。像“洋蔥頭”一層一層剝去后,只能是空。[7]生命最合心意的生存狀態到底如何?人類的命運最終流轉向何方?這是值得我們和作家繼續探討的問題。
三、最佳角度插入批判的鋼刀
既要闡明自己的批判立場,又要避免陷入單純說理的枯燥境地,韓少功不斷在敘述視角方面進行新的嘗試。敘述視角的恰當選取,為讀者觀察人物提供了較好的觀察點。
全知視角即寫作者在作品中占有至高的權力,無所不知,可以從任何角度觀察對象的視角。這種視角雖然被批評者指斥為不近情理和缺乏真實性的視角,但至今仍較為常用。其中讀者的接受心理和作家表達的需要是這種視角仍然廣泛沿用的主要依據。結合韓少功的作品來看,《爸爸爸》、《飛過藍天》、《暫行條例》、《風吹嗩吶聲》等都運用到了這一視角。從人物外貌到內心活動,從外在行為到內在精神,從公眾視野到私密空間,韓少功都能帶領讀者到達現場。這種上帝式的俯瞰視角,一方面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肯定了讀者在把握情節和人物方面的主動權和裁判權,能夠獲得讀者的認可;另一方面,讓觀察者一目了然,而人物對自己的意識與行為不自知,人物之間也缺乏交流,造成事實上的反諷效果。
除開全知視角,韓少功的很多作品也采用旁知視角。旁知視角是把觀察點下放到某一旁觀者身上。他無法介紹自身的外貌,也無法探知他人的思想,更不能全程跟蹤其他人物的蹤跡。次知角度使人物而不是作者成了敘述什么不敘述什么的限定因素,但作者在出入人物內心時實際上又畢竟會顯示出他“知”的范圍大于人物的“自知”。而一旦人物“知”的局限暴露在讀者眼前,讀者就無形中站在了一個反諷高度上。[5]同時,這一視角拉開了與主要人物的距離,更夠給人以真實感,從而達到客觀批評的作用。韓少功在這樣一部分作品中,將“我”放置在與別的人物較為平等的位置,帶讀者親歷一種言與行、象與實的錯位和信息傳達的誤讀。
《夢案》寫“我”審視我自己,再從小周的角度審視“我”,得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結論。韓少功的這篇小說意在暴露出我們身上普遍存在的一些問題:以自我為中心的思考方式為我們找到了自信的資本;但是在旁人的邏輯鏈條中,我們的優越感蕩然無存。《暗示》以“我”為旁觀者,審視了獨眼老木、多多、小雁、大川、魯少爺等人。其獨特這處在于,一方面,“我”親歷了人物的部分生活,但是又處在人物活動的外圍,無形中站到了高于人物的審視點;另一方面,作品的主題和突入點具有多維性。第二卷的“精英”篇以小雁為例諷刺了所謂的精英、上流社會和精英文化。而在同一卷,“母親”篇又以老木的兒子多多為聚焦對象,展示其尷尬境地。韓少功用多多的故事啟示讀者:“母親”這一空洞的概念與母親的情感是無法等同的;母親的情感需要具象的孕育和傳遞。
綜上所述,本文主要探討韓少功批判性小說作品在語言表達方面的剛硬色彩。其批判性主要表現在思想的深刻和尖銳性。而這種深刻性在多變的反諷手段和合理的視角選取中得到了很好地表達。總體來說其批判的深度決定了其表達方面的鋼化風格,成為韓少功批判書寫的重要氣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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