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2]悲秋是中國文學中特有的現象和源遠流長的主題,在持久而堅韌的文化氣質籠罩下,受共同文化土壤滋養的中國文人都在自覺地承襲著這種文化審美意趣,由此中國文學中的“秋”成為世界上獨有的“這一個”,并踵事增華。這與傳統自然經濟模式、秋本身的特質、文士心態都密切相關。
關鍵詞:“悲秋”;先秦;自然經濟;傳統文化
作者簡介:王璇(1992-),女,漢族,山東濟南人。現為山東大學尼山學堂2011級學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36-0-02
每當我們翻開古典文學,隨便抽出任意時代的不拘哪一類文學作品,都會發現秋這個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意象對幾乎所有的文學體裁都有輻射。從普遍意義上說,它早已不止是一個地理與物候意義上的名詞,而成了一方中國文士共同的精神家園。多少感時傷事之思、羈旅漂泊之苦、傷懷悼往之悲、世事浮沉之感,都藉了這一片連亙幾萬里、飛渡數千年的秋聲奔瀉而出。下面試針對先秦時期“悲秋”意識的緣起階段淺作探源論述。
一、“搖落秋為氣,凄涼多怨情”[3]——“悲秋”文學的濫觴與輝煌
明確借著“秋”興懷抒情的句子最早應見于《詩經·秦風·蒹葭》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王國維《人間詞話》說此篇“最得風人景致。”它對于情和景的天衣無縫的融匯遠遠高出其他三百零四篇作品,甚至也高出它產生的那個時代,的確是《詩經》中情景交融的典范之作。通篇是對秋天水邊凄清蕭瑟的景色的點染,以標志性物象“蒹葭”和“霜”明點出時處深秋后,歌者的主觀感受便借著蒹葭、白露、秋水而客觀化了,并從那段恍惚癡迷的尋夢尋人之旅及回環往復的詠嘆中使秋天成為感傷心情的最好表達渠道。
但同時,必須看到的是,《蒹葭》以外,《詩經》中并無其他詩篇能明確證明抒情主人公的情感抒發、尤其是悲愁情感的抒發與秋的關系。《王風·君子于役》之“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雖略露端倪,終是直接指向黃昏懷人。所以《蒹葭》之于“悲秋”文學的意義,更多的是帶有偶然意味的最早記錄;并且,從按時間來說緊接其后而起的楚辭在表達“悲秋”之時與《詩經》并無傳承這一點來看,《詩經》并不能算作“悲秋”的真正發軔,便更不能說是自覺的文人創作了。
真正的文人“悲秋”創作濫觴于屈宋之楚辭,并迅速發展到極高的水平,乃至成為淵藪。
至若屈賦《湘夫人》首四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能于霎時之間讓人帶著一種望而不見、遇而無因、求而不得的悵惘情懷被裹挾著卷入秋的濃重感傷氛圍中去。王逸《章句》在此四句下云:“言秋風疾則草木搖,湘水波而樹葉落矣……或曰:屈原見秋風起而木葉墮,悲歲徂盡、年衰老也。”[4]屈原對“秋”這個意象的體認已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悲秋”,“木葉”也幾乎成為最能代表秋的意象,在后世得到了無數次的經典演繹,如謝莊《月賦》:“洞庭始波,木葉微脫。”王褒《渡河北》:“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沈佺期《獨不見》:“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不勝枚舉。另外還有《九歌·山鬼》篇結尾:“雷闐闐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同是借秋興懷。
緊隨其后便是著名的“宋玉悲秋”之典:“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5]開篇第一字即以“悲”給秋定下了基調。王逸《章句》:“自傷不遇,將與草木俱衰老也。”《九辯》有大段對于秋景的描寫,以蟬、蟋蟀、秋雁、白露、梧楸、秋霖等意象使一個生不逢時、傷窮嘆老、悲時感物的失職貧士與無邊秋景、無窮秋意化為一體。陸侃如道:“在秋天的自然界里,他找到了自己,他了解了自己的命運。蟋蟀的哀鳴,鵾雞的啁哳,變成了他的葬歌; 草木的搖落,明月的銷毀,變成了死神的啟示。”[6]宋玉真正用文學的語言將“悲秋”細致入微、鮮明生動地表達出來,賦予了秋渾厚的情感包容力,成了傳統的悲秋母題。宋人柳永《戚氏》則直言“望江關,飛云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
《九辯》開創的代表著人生寥落感的“悲秋”母題由此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匯起巨大和聲、回響不絕的協奏曲,本來是心中塊壘引起悲秋情懷,從此后也往往多見悲秋情懷本就是心中塊壘,文人們開始自覺吟起深沉而悲越的悲秋詠嘆調,逐漸形成了嘆悲秋以哀時命的普遍程式并走向默認:《燕歌》、《登樓》、《秋興》、《傷逝》、《小園》、《秋思》……都可看做是對這種程式的自覺歸向和推廣。無怪乎胡應麟言“‘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形容秋景入畫,‘悲哉秋之為氣也’摹寫秋意入神。皆千古言秋之祖。六代、唐人詩賦靡不自此出者。”[7]
此后進一步的發展是,兩漢南北朝以降,社會內容被更加有意識地填充到“悲秋”的范式中去,由此每個時期的悲秋之作中便有了為那個時代獨有的氣韻。
二、“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8]——“悲秋”情懷產生的原因
錢鐘書《管錐編》稱:“凡與秋可相系著之物態人事,莫非‘蹙’而成‘悲’,紛至沓來,匯合‘一涂’,寫秋而悲即同體一氣……人當秋則感其事更深,亦人當其事而悲秋逾甚,如李善所謂春秋之‘恨別逾切’也。”[9]容易想到,“悲秋”模式在更多時候不是一種對物質上追求得不到的滿足的悲嘆,而是展示古代文人獨特的感傷世界,其內涵支撐來自現實遭際中的憂傷愁緒。同時也應該意識到,它首先與寄意客體有關,而抒情主體感傷世界的產生,又是有其深刻的社會基礎的。
1、經濟形態因素:
文學首先具有社會屬性,間接卻必然地受到經濟基礎、更根本地說是生產力的制約。在中國傳統農業社會中,“成員的生活周期是同精耕細作的季節周期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的,人的生死同貫穿在莊稼的栽種和收獲中的旋律相協調……村、家和個人按季節和莊稼收獲的旋律展開活動。”[10]于是時序的更替,季節的變化,草木的榮枯盛衰,氣候的冷暖寒暑不僅影響了人們的日常生活,更決定了先民文化觀念的形成。作為對農耕社會的主觀反映,中國古代詩歌對季節、風物的變化給予了足夠的關注,并尤傷于春秋。秋季一過,谷入倉,果入窖,整個田野便光禿禿地迎接即將到來的寒冬——這便養成了秋以極強的時間內涵和生死意味:那衰敗零落的景色,凄涼肅殺的氣象,寥落凋敝的風物,讓人覺得生命易逝,時光凋零,面對人生的悲劇性慨嘆往往在這樣的觸發下產生。
2、“秋”所代表的特定審美內涵:
首先,秋獨有的特質——中和,節制——決定了其在中國古代文學氛圍中的重要位置。中國古代文學,尤其是詩歌,從它的濫觴《詩經》那里就定下了核心的基調:溫柔敦厚。秋天正符合了中國古代這種中庸的文學心態,它不會給人帶來劇烈的情感波動和重大的精神刺激,那凄涼哀婉的氣氛是通過淅瀝的夜雨、飄落的木葉、低鳴的寒螀、似水的新寒等帶有沉靜、寂寞、安詳氣質的意象傳遞出來,而“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目睫之前也。”[11]這樣的秋景就容易將人帶入到“沉思往事立斜陽”[12]的狀態中去,給主體的深層內心帶來經久回味的感觸。另一方面,它處于四季遞嬗中的特定位置,展示了自然界由生機勃勃向蕭索凋敝演變的過程,又預示著不祥。歐陽修《秋聲賦》云:“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用金……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這就顯示了它與其他三季大不相同。在文學理論中我們知道,特定傾向的審美對象往往引導審美主體向著它所具有的特征皈依,有道是“夫鳥非鳴春之聲以和,蟲非吟秋之響以悲,時乎為之,物不能自主也。”[13]文學創作的主動性便與自然物候的規定性完成聯合,秋便以其闊大的視角、無邊的包容度逗起文士們深沉的情懷。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秋”其實是具有雙重形象的,在“焜黃華葉衰”的另一面,它代表著收獲,在農家和田野里是一派怡悅欣喜的氣氛。然而略覽文學作品,我們就會發現,秋作中絕少有“收獲”的喜悅之意,名章名篇如孟浩然《過故人莊》就更少了。這是因為“收獲”是農業活動中的概念,相較于香銷葉殘、西風愁起而言是缺少美感的,而詩極其重要的(如果不是最重要的)一個追求便是審美,這就往往需要從秋的第一種形象中得到滿足,于是便出現了大量有關木葉飄零的描寫。
3、“一臥滄江驚歲晚”[14]——被喚醒的自我意識
已經提到,由于古代的小農經濟體制,秋自然而然地被賦予了極強的時間內涵和生死意味。它作為與生命意象相背的感傷世界,與中國傳統文化心態形成了難以調和的張力。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于思想上占統治地位的是儒學,以儒家社會倫理體系為基本建構的古代文化具有強烈的現世精神,其文化主導性格缺少現實超越、終極關懷和信仰建構。在這種人文背景中,生與死的對立顯得尤為劇烈,對生的憂患、死的惶恐成為人揮之不去又抑之難平的長恨。秋季里,蕭條的萬物成為死亡的表征,生命強烈的遷逝感得到體會,草木之凋落自然地明示著生命之短暫,生死主題便受到關注。
但更進一層的是,秋季草木黃落固然可以類比于生命的流逝,但兩者之間是有本質區別的——“春草明年綠”,逝去的生命永遠無法回來。孔子在川上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15],他大概未想到,江流無窮,而年光有限。這時,殊深的生命之悲和悵望千秋的凄切之情往往強烈沖擊人的內心,兩個極致所構成的張力場使身處其中的敏感詩人嗟嘆不已,這在東漢宋子侯的《董嬌嬈》中得到了極為明顯的表達:“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秋時自零落,春月復芬芳。何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凋殘之花本已是紅顏薄命,奈何人的生命更薄似這凋殘之花。
如果再做拓展,更廓開一層說,秋還喚醒了文人的“自我”意識。“自我”意識的范圍,在“生死”之外,還包括自我價值的確認、逝者如斯的驚覺、生命卑微而宇宙無窮的感傷和身世浮沉的寥落等方面。
三、余論
關于秋的作品雖有明暢歡快之語如“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16]“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17]“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18]但這些詩人試圖以不同尋常的姿態跳出“悲秋”的強大引力場,更顯示了它對他們的影響之深刻、他們對它的感受之深刻,也就說明了此種情懷在中國古典文學中難以撼動的重要位置。
注釋:
[1]李益 《上汝州郡樓》
[2]辛棄疾《游南巖和范先之韻》
[3]庾信 《詠懷》
[4]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840頁
[5]宋玉《九辯》
[6]陸侃如:《陸侃如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82頁
[7]胡應麟《詩藪》
[8]戎昱《江城秋夜》
[9]錢鐘書:《管錐編》(第二冊),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第960頁
[10]費正清:《美國與中國》(第四版),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20頁
[11]戴叔倫語,轉引自《司空表圣文集》卷三
[12]納蘭性德《浣溪沙》
[13]陳子龍《三子詩選序》
[14]杜甫《秋興八首》其五
[15]《論語·子罕》
[16]劉禹錫《秋詞》
[17]陶淵明《飲酒》其二
[18]杜牧《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