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達形式,“五四”女性文學在愛情與母愛的沖突、靈肉一致愛情的難尋以及婚姻和事業的矛盾三個方面呈現了新的倫理立場和倫理觀念,也展現了女性所處的有別于男性的倫理困境,由此開辟了新的精神領域,極大沖擊了父權制的倫理傳統。
關鍵詞:五四;女性;倫理;困境
作者簡介:楊小青,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女性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36-0-02
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達形式,現代女性小說呈現了新的倫理立場和倫理觀念,也展現了女性所處的有別于男性的倫理困境。
“文學倫理學批評就是從本質上闡釋文學的倫理特性,從倫理的視角解釋文學中描寫的不同生活現象及其存在的道德原因,并對其做出價值判斷 。”[1]文學的倫理學批評與傳統道德批評不同,后者是傾向于以評論者所處時代的道德觀念為標準,而倫理學批評更側重于作家創作時的倫理環境,探討行動的倫理道德方面的原因,重在分析、闡釋和理解,并且更強調文學的文本意義。
中國新文學的第一代女性作家承受著歷史重負,又尋找不到新的切實可行的人生道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思想成果就是人的發現和女性的發現,女性解放要面對和解決的很重要的問題包含女性獲得受教育的權利、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爭取經濟獨立等問題,只有在這些廣泛的變革基礎上,才可能贏得女性的獨立人格和幸福。其中尤為突出和緊迫的是“五四”新思潮使原有的家庭倫理受到挑戰、沖擊,但并沒有瓦解崩潰,所以使一代青年陷入了空前復雜的倫理關系,“五四”崇尚理性的時代由于不能解決自身遭遇的倫理問題而導致一代人陷入情感道德困境。
在有著幾千年封建傳統的中國,每一步小小的變化都會引發巨大的震蕩。在以男權文化為中心的傳統社會,接受了現代思想熏陶的女性放眼四望,感受的是與社會環境的格格不入,從行為到思想文化各方面她們發現了民眾的保守與落后,面對理想與現實、個人與社會的沖突,感時傷懷的抒發成了一代女性作家的選擇。她們的創作反映了社會新、舊倫理觀念的變遷,表現了女性獲得解放的艱難歷程,寄托了五四女性作家的嶄新道德理想。
一
“五四”女性寫作中所呈現的自由戀愛大多帶有極為濃重的悲劇色彩,作為較早叛逆父母離開家庭追尋愛情的新女性,她們不但常常要面對社會的責難,還要面對在親情、母愛和愛情中難以選擇的道德困境。她們接受了戀愛自由的新思想,傳統道德觀念已相對薄弱,然而一旦她們發現自己的行為與社會規范的要求差距太大的時候,她們又很容易跌落在不安、猶豫、逃避、抗爭、悔恨的各種心理情緒糾纏中,“五四”女性寫作充分展現了女性在爭取自由愛情、嶄新人生的過程中所面臨的痛苦的精神重負。
首先是與傳統倫理“孝”的沖突。傳統倫理中“百善孝為先”,“五四”女性寫作中,父親大多缺席,而母親在文化結構中具有宗法人倫賦予的多重角色身份,或慈愛溫暖,或因代行父權而與自由愛情發生沖突,母愛成了自我愛情的羈絆,也由此導致新女性自我的困惑與良心不安,愛情女主人公需要理性地思考違拗母親意志是否會給母親帶來傷害。在現代中國女性角色的文化演變中,當母愛眷戀的情感與對情愛自由的自覺追求的沖突的時候,作為受過現代教育的女兒不得不以放棄一方為代價,如果放棄聽從父母就得忍受失去愛情的巨大痛苦;如果放棄人倫情感,也難以面對父母長輩,“五四”女性寫作中充分表達了二者不可兼有時的妥協和遲疑 。“五四”新一代女性在傳統人倫的母親角色和母女關系的多樣表現中既有對傳統女兒角色的回歸,也有對過去的超越,表明了自身的成長。
馮沅君《隔絕》和《隔絕之后》中主人公一方面宣稱:生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我寧死,另一方面又是天性最厚的人,對她母親最為孝順。回家后雖然有被母親禁囚的憤慨,但自殺前又有對母親內疚的表現。
蔑視公認的道德準則,以愛情為借口放棄自己道德上應負的傳統家庭責任,最終造成了自己的悲劇性存在。享受過母愛滋潤的女性面對傳統倫理規則對自身權益的剝奪,無法徹底超越歷史因素的制約,表現出了兩難選擇,母愛成為女性在道德層面上難以逾越的情感和心理障礙,顯示了對傳統倫理的抗衡不可能是平和輕松的,必然伴隨著難耐的心靈苦澀。由此也以獨到的方式觸及到了歷史與文化的深度。
二
在對靈肉兼得的愛情的追尋之旅中,“五四”時期女性小說開始傳達長久被壓抑的身體欲望。在晚清以來的民族自強情緒和去除對女性身體的束縛等背景下,到五四時期她們要求自由,要求平等,產生了表達被壓抑的女性欲望和自我意志的強烈意愿,在這一過程中身體欲望的表達成了一種突出的現象,女性作家開始大量表現女性自己對身體欲望的種種認知、感覺和態度。現代女性小說突破傳統倫理對女性身體欲望的抑制,通向了豐富的生命體驗和廣闊的思想天地。從最初的女性寫作對身體欲望表現的含蓄、克制和遲疑,到廬隱、丁玲等作家大膽表現傳統倫理對女性身體的壓制,高揚女性對自己身體及各種表達的自主權利,身體欲望的表達成為“五四”女性小說的重要內容。
中國文學表現中,即便是男性文本對身體欲望的表現都是在否定中得到渲染,傳遞出的意義指向是縱情縱欲的都沒有好下場。女性在身體的壓抑方面比男性更深,因而表達更需要勇氣。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里的莎菲,面對凌吉士頎長的身軀、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鮮紅嫩膩的嘴角和那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盡管他靈魂卑劣,但還是難以抑制自己的迷戀。莎菲對凌吉士身體的欲望的滋長既表明男女“看”與“被看”的角色規定開始被打破,也說明女性開始大膽呈現自身身體欲望,需要靈肉兼具的愛情,所以,主動吻了他后,莎菲決計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生命的剩余。
欲望的實現必然會與傳統倫理對女性貞潔的束縛形成對立和沖突,沖突中的選擇以及后果的承受都是現代女性不得不面對的。廬隱的小說《淪落》中女主人公由于報恩而失去了貞操,繼而也失去了愛情,甚至遭到戀人的鄙視,被女伴也看輕,最終只能在社會倫理規范的強大壓力下孤獨地生存。傳統倫理中對女性的貞潔要求非常嚴苛,做情婦更是可恥。廬隱小說《一個情婦的日記》以第一人稱情婦的視角述說“我”對一個已婚男子狂熱的愛戀,并對他有著情感和身體強烈的雙重渴望,雖然最后男主人公回歸他的家庭,回到了他妻子身邊,“我”失去了他的愛,但對自己生命里程中的這段插曲依然感覺非常美好。
“‘五四’時代的思想家們對奴役非常敏感,他們反對身體奴役的方向:首先是戀愛的自由,他們反對家長在性戀婚姻問題上對他們的操控,試圖主宰自己的性戀。” [2]女性在身體欲望方面的感受,過去完全被傳統倫理所壓制和扭曲,并轉而成為對女性的一種制約性力量,因此“五四”女性文學大膽告白身體的種種感受和欲望,成為能夠直接參與新的倫理文化創造的重要方式。
三
雖然女性意識有所覺醒,傳統男權社會倫理規范失效,女性不再被動地接受男性的價值觀念。一部分女性向社會,成為職業女性,但女性無法徹底改變傳統倫理對社會的控制,處于家庭生活與社會事業的矛盾中。現實生活中女性仍然是受壓抑的對象,不得不接受社會對她們的種種規范:賢妻良母仍是社會的普遍選擇。
傳統倫理道德為女性設計了一條完整的人生道路,終極目標是賢妻良母。現代女性看到了傳統人生中的悲哀和痛苦。但是,自由戀愛之后愛情如何時時更新?雖然開始有意識地擺脫封建倫理道德和傳統思維模式的束縛,選擇但現實生活中殘余的舊道德舊倫理使女性不自覺地認同傳統,重新回歸傳統家庭角色:操持家務,侍奉家人,養育后代。廬隱在小說《前塵》中塑造的新式婚姻家庭中的女主人公“伊”雖然新婚才幾天,就已感覺整日陷在家務勞動中,失去了許多婚前的快樂。雖然是經歷許多波折、自由戀愛而收獲的婚姻,但中國家庭中傳統的夫權依然是現實中人們遵守的法則,傳統夫權在新思想的影響下,演變成“新夫權”,女性在家庭中還是得遵循男主外女主內的古訓,女性依然還是得犧牲很多個人的自由。
現實生活中無比復雜的倫理存在狀況使女性雖然在理性上選擇現代倫理道德觀念,尋覓愛情、尋找人生幸福和自我價值的實現。但是往往在愛情中感到諸多煩惱,面對強大的傳統倫理下的社會和家庭環境,感到困惑。破壞了傳統的倫理秩序和道德規則之后,廬隱的小說《勝利之后》中的女主人公發出了聲聲哀嘆:“當我們和家庭奮斗,一定要為愛情犧牲一切的時候,是何等氣概?而今總算都得了勝利,而勝利以后原來依舊是苦的多樂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比舊時女性有了走向社會成為職業女性的機會,但此外,在家庭中的職責也被要求要做得完美,成為新賢妻良母,否則就被貼上“高等游民”的標簽,遭人奚落。
西蒙·波伏娃認為:“婚姻對于男人和對于女人,一向有著不同的意義。男女固然彼此需要,但此需要從未建立在平等互惠基礎上”,“婦女則被局限在生殖和理家的角色,社會并未保證她獲得和男子相同的尊嚴”。 [3]女性的人生價值取向,由包辦婚姻到自由戀愛,從新式家庭中的幸福幻滅,轉變為尋求在社會中的自我發展。丁玲的《暑假中》奉行獨身主義的女教師志清一方面驕傲自己的堅定,瞧不起迫于家庭社會的壓力走進婚姻的女友,但難以克服失去傳統家庭生活的倫理關懷的不安和孤獨,小說中的一個細節是收到過去女友來信,信中抱怨婚后的諸多煩惱,恭維她信守獨身主義和人身自由的誓言,志清信沒讀完就把信撕了,這使她更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獨和痛苦。廬隱在小說《跳舞場歸來》中寫了女主人公同樣為了理想而選擇了獨身主義,一心要排除婚戀的煩惱做個經濟獨立情感獨立的女性,但參加了一次舞會,從舞場歸來后感覺過去太壓抑自我是多么愚蠢的行為,領悟到從前獨身日子的煩悶和懊悔。
徹底反叛了女性“從父”、“從夫”、“從子”的傳統家庭倫理后,重返社會公共生活領域,參與廣闊的社會生活可能面臨的是從未有過的精神困境。由于缺少對現實和歷史文化的深層理性批判,“五四”女性作家和筆下主人公一樣,未能進一步從父權制社會本質的角度去思考和質疑傳統女性職責和家庭中男主外女主內分工模式。
顯然問題的提出并不能替代問題的解決。“婦女常常是她們被壓迫處境的同謀,這是因為婦女們雖然認識到了這種限制她們超越性的處境,但她們往往選擇保持這種處境,而不是對其進行挑戰。個人和社會維護現狀的動機要比努力去克服它顯得更加令人壓抑”。[4] “五四”女性創作真實地展現了新舊倫理交替、共存時代女性在事業、愛情、婚姻中兩難的靈魂掙扎和精神成長歷程,以及她們向現存的傳統倫理秩序挑戰,試圖把握自身命運的艱苦努力。
參考文獻:
[1]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在中國》,《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0年第5期
[2]葛紅兵 宋耕,《身體政治》,上海三聯書店 2005年11月版,第69頁
[3]西蒙 ·波伏娃《第二性——女人》,長沙 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00頁
[4]莎莉·J.肖爾茨,《波伏瓦》,中華書局,2002年7月版,第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