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由繁華走向沒落的故鄉鹿港是施叔青生命和創作的源泉,是她的“根”,其中寄托了作家關于土地、家園、鄉人和童年的全部記憶。正是這個充滿神秘的超自然色彩,充滿死亡、性、夢魘和癲狂的古老小鎮形成了作家的經驗世界,同時作者又積極吸納了西方的現代主義思潮,沉醉于傳統與現代之間,形成了獨特的創作思想源頭。鹿港在施叔青的筆下獲得了獨特的文學意蘊,而施叔青也借助鹿港提供的經驗世界得以在文學的殿堂中任意馳騁。
關鍵詞:鹿港;現代主義;施叔青
作者簡介:徐玲(1982-),河南信陽人,河南檢察職業學院教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36-0-02
對于1945年出生于臺灣鹿港的施叔青而言,鹿港既是一段遙遠的古老歷史,又是一個復雜的現實存在。故鄉鹿港永遠都是施叔青心中的牽掛和歸屬,是她魂牽夢繞的原鄉,更是她生命的活水源泉和創作的堅實土壤。
施叔青在她早期的小說中這樣寫道:“鹿港曾經有過一段繁華的日子,現在繁華已去,沒落成一個荒涼的小漁港。鹿港的沙灘上,埋著零零落落的破漁船,船底朝天,讓牡蠣吃出一個個黑洞。幾張破漁網,掛在竹竿上,獨自迎風飄蕩著。沙灘上有干死的魚,腐爛的螃蟹,還有一兩只泡的腫脹的尸體。從海港到市場的一條街上,左邊有一家賣香燭元寶的,掛得一店金金紅紅,右邊有一家棺材鋪,烏黑的棺蓋齊齊地靠在墻上。從這條街岔進小巷里,不遠便有一個專做漁郎生意的土娼寮,門口坐著一個肥大的土娼,穿著睡衣,露出半邊奶子,百般無聊地在哼著《雪梅思君》。巷底的小酒館里,一個喝得滿面醉紅的浪子,正在跟那個老得聾掉了的酒保,大聲呼叫他昨晚跟那個查某干的淫猥的勾當。街上一個老瘋婦,獨自念念有詞,在替她那個淹死在海里的漁郎兒子招魂,她身后不遠,兩個扮黑白無常的人,拖著兩條血淋淋的舌頭,邊走邊舞。中午十二點正,太陽烈白地照在鹿港鎮上。”[1]就是這個經歷著巨大歷史變遷的古老鹿港給予施叔青無盡的創作源泉,它使她早熟,也使得她創作初始便執著于黑暗荒原的探索,傾訴著“慘綠少女對人世間的驚詫與夢魘”[2],并在一種荒誕窒悶的困境中,不斷思索著人性和社會的奇異神秘。故鄉鹿港對于施叔青的作品有著可怕的真實性,在鹿港文化的影響下,施叔青開始并深入著她的文學征程,一路途徑臺北、紐約、香港,并最終成就自己的文學大廈。
鹿港因施叔青獨特的書寫而產生了新的意義,而施叔青也因寫鹿港,不管是真實的抑或是虛幻的鹿港擁有了深刻的人生價值和生命感受。
一、追尋:傳統的鹿港鄉土經驗
童年作為生命的起點和全部人性的最初展開階段,盡管非常短暫卻總是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尤其是作家的創作往往打上童年經驗深刻的印記。因此,人們在研究作家的文學創作時大都非常重視童年經驗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試圖通過研究作家的童年經驗來探索文學創作的本質精神。解讀施叔青創作時,會發現她所經歷的童年世界確實給后來的文學之路提供了充分的文本材料和深刻的精神資源。
鹿港位于臺灣彰化縣,從清乾隆四十九年,清廷開放福建蚶江與鹿港通商后發達,成為與臺南、萬華鼎足而立的大商港。歷史學家將清康熙廿三年臺灣設府,道光廿二年南京條約五口通商為止,前后一百五十余年稱為臺灣文化的“鹿港期”。專研鹿港民俗的專家指出,乾隆、嘉慶期間,是鹿港的黃金時期。但施叔青出生時鹿港已由盛轉衰,呈現出一派破敗、凄涼的景象。由于地理位置偏僻,文化封閉,鹿港的居民普遍存在著一種對世界疑惑不解的不安情緒,因而當地存在著許多迷信儀式和各種奇風異俗,“古城里狹長的石板路和雕梁畫棟的幽深宅院,鹿港鎮久遠的名剎古廟和終日繚繞的香火,街面上一溜排開的香燭元寶店、棺材鋪、野藥攤,還有隱秘角落里的土娼寮,以及信教、招魂、趕鬼、普度、占卜的民間風俗和各種各樣的鬼故事,這充滿歷史滄桑又帶著神秘、鬼魅色彩的鹿港,這人鬼不分、圣俗雜處、異教相安、虔信與褻瀆并存的小市民世界,就構成了施叔青的童年經驗和激發日后鄉土想象的底蘊?!盵3]所以鹿港的環境可以說是信仰與困惑并存,禁忌與蠱惑交織,形成了一種怪異詭譎的狀態。在這種封閉詭秘的人文環境下,再融入自身敏感多思的性格,童年的她便一直縈繞在如夢如幻的夢魘狀態中,無法逃脫,而在這鄉土世界的世俗生活和傳統文化的浸潤下,施叔青為其后的文學創作獲得了重要的人生體驗和原鄉之根。作者說:“想當初,我還是個穿制服的高中女生,被故鄉神秘的氛圍所魘住了的女孩子,唯一逃離的方法,就只有借用文字來吐訴我的驚嚇與愁情?!盵4]而在具體的文本中,作者童年所接觸到的“鬼故事、禁忌和傳統成了認識上和文化歸屬上的基本思想材料,由戰爭并發出來和加速惡化的貧困、殘疾、瘋狂和死亡,成了生活中的主要事件。在這中間,以禁地的意義存在著的土娼寮、深鎖破落門戶墻里的中國大陸來的煙花女子,連同中原普度時四鄉擁來的彈三弦的乞丐,就成了攪動那被作者形容的‘不毛的’小市民生活及其想象的唯一外來的,因而是浪漫的力量了”[5]。臺灣學者白先勇曾下評論:“施叔青是臺灣鹿港人,她是鹿港長大的――這點非常重要,鹿港是她的根,也是她小說作品的根”“施叔青的小說背景不一定都在鹿港,但必是與鹿港相似的一些‘荒原’,這些‘荒原’,遠離都市,不受文明力量的左右。因為只有在這種荒原上,死亡――性――瘋癲的力量才能發出最大的原始性威力,如同《泥像們的祭典》中那片鬼影幢幢的墳地一樣。”[6]
可見自少年時期,鹿港在施叔青的經驗世界和心理投影中,便總是充滿了神秘的超自然色彩,充滿了死亡、性、夢魘和癲狂。而臺灣六十年代盛行的西方現代主義思潮尤其是存在主義學說則從思想觀念上鑄造了作者的思維模式。
二、碰撞:西方的現代主義思潮
20世紀60年代,臺灣社會的文化思潮在特殊的背景下洶涌澎湃,政府的高壓統治和民眾的頹廢精神交織在一起,廣大的知識分子內心填塞著悲觀、絕望、苦悶、彷徨的心態,正是在這種氛圍下,施叔青慢慢長大。而這種背景和氛圍下為西方現代主義的大量涌入提供了良好的土壤。現代主義常常被用來談論19世紀末到20世紀的西方文學藝術。它指的是一種不同于以往任何時期的文學精神氣質,是象征主義、未來主義、意象主義、表現主義、意識流、超現實主義等諸種流派的總稱。60年代的臺灣社會,知識分子面對不自由的文化生態再加上臺灣遠離大陸的孤島身份,他們的內心充滿著文化孤兒的危機感和困窘感。正是由于這種質疑精神和危機意識使得知識分子的內心與西方現代主義的思想發生了共鳴。臺灣廣大知識分子便把西方現代主義思潮當做解決內心惶惑和危機的靈丹妙藥。
在西方現代主義思潮中,對臺灣廣大知識分子影響最大的首推存在主義哲學。在西方現代文明發展中的弊端不斷展現的背景下,人們普遍地感到社會存在的無意義、歷史發展的不確定性、人類自身的軟弱無力,甚至完全失去了安全感。人類完全被絕望、孤獨和“無家可歸”的情緒所籠罩。而這種現代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它頹廢、迷失、絕望、傷感和無可奈何的思想和感情內核,正好符合了臺灣60年代苦悶、彷徨而又無可奈何的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在當時國民黨的專制統制下,“臺灣知識分子不能作為某一具體社會的一分子而存在,而是作為普遍人類的一分子而存在。他們的思想創作不是從‘社會環境’的立場去發展,而是從‘人間境況’的立場去發展。從批判的角度來看,他們因為被迫從社會中疏離(或異化)出來,他們只有面對自己赤裸裸的存在,而不得不考慮到自己的‘存在問題’”[7],存在主義的思潮與當時青年人悲觀絕望的頹廢心態、反抗叛逆的內心情緒發生了碰撞,而存在主義哲學中反抗荒謬的激情多少給予了他們某種安慰和力量,暗合了他們悲觀和叛逆的思想。
身處這種時代氛圍的施叔青當然也被裹挾其中,初中時就在鹿港小鎮深深沉迷于《創世紀》現代詩刊,并被刊物中所宣揚的現代主義理念所吸引。17歲那年,在《現代文學》發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說《壁虎》,立刻引起文壇的廣泛關注。《壁虎》是施叔青以少女的青澀情懷關注荒誕的人生世界,用文學的形式表達內心體驗的嘗試性作品,它沒有完整曲折的故事情節,卻有著怪異新鮮的隱喻和象征以及晦澀顛倒的詞句創造,從大膽叛逆的情欲主題到現代感十足的形式都使得施叔青一亮相就顯示了她獨特的鄉土創作以及現代主義姿態。
正如劉登瀚說:“她以自己經驗世界中的鄉土世俗生活,作為創作的素材,卻又以后來觀念世界中來自西方的現代眼光,予以審視和表達。這樣,她所給予讀者的,既不是純粹的鄉土作品,也不是典型的現代主義小說,而是一個滲透著現代病態感的傳統鄉俗世界,是代表著兩種文化形態的現實和觀念沖撞與交融的產物?!盵8]于是鹿港這座古老的小鎮,在施叔青的文學創作中成為或隱或顯的文化背景,同時由于作者運用現代主義思想的視角,作品中的鄉俗世界便以扭曲、變異的形式表現出來,怪誕夸張的人物給人強烈的震撼之感,形成作品獨特的藝術魅力。
鹿港,這個帶著滄桑歲月的古風小鎮,這個經歷繁華落寞的傳統港灣,這片充滿歷史記憶的原鄉故土,在施叔青的帶有現代主義色彩的講述中,從歷史的塵封中再度走到社會的舞臺,讓我們觸摸到那遙遠而又永恒的人類記憶。
注釋:
[1]施叔青:《約伯的末裔·白先勇<序>》,臺北:仙人掌出版社,1969年12月版,第1-2頁
[2]施叔青:《我的創作道路》,《中山大學學報論叢·港澳研究》,1990年4月
[3]樊洛平:《當代臺灣女性小說史論》,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4月版,第179-180頁
[4]施叔青:《那些不毛的日子·后記》,徐學:《李昂施叔青散文精粹》,廣州:花城出版社,1997年11月版,第271頁
[5]施淑:《論施叔青早期小說的禁錮與顛倒意識》,鄭明娳主編:《當代臺灣評論大系·小說批評卷》,臺北:正中書局1993年6月,第400頁
[6]白先勇:《施叔青<約伯的末裔>》,葉維廉:《中國現代作家論》,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76年10月版,第539頁
[7]呂正惠:《戰后臺灣文學經驗》,臺北:新地文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第16頁
[8]劉登瀚:《在兩種文化的沖撞之中――論施叔青早期的小說》,《那些不毛的日子》,臺北:洪范書店有限公司,1988年10月版,第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