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說起與母親待在一起最難忘的時光,我總會條件反射地想到那場雨。我記不清那場雨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也不太記得到底是什么時候停的。但我怎么也忘不了冰涼的雨水落在我和母親身上那種濕漉漉的感覺,竟然會讓我覺得那么溫暖。
中考前夕,因為我物理不好總是拉分,母親千方百計地找名師為我補習物理。家里沒有車,我家離上課的地方又遠,母親便總是風雨無阻地騎電動車載我。
而那次,碰巧月考分數出來。我措詞了很久才把那些無法示人的卷子跟母親交代清楚,我將頭埋得低低的,不敢想象母親的表情。我確信母親在心中責怪我了無數次,但她什么也沒說。我討乖似的坐在電動車后座,雨越來越大了,我小心翼翼地叮囑母親戴緊雨衣的帽子,而她依舊什么也沒說。
一路都很安靜,可能是因為大雨幾乎沒有出門轉悠的人,我與母親的沉默,也只有雨聲打擾。我感到母親一定是生氣了,我拼命想著說些什么。這時電動車駛過積水區,母親讓我提前把腳抬起來,不要弄濕鞋,我討好地“嗯”一句,想讓母親從分數中分下神。
她繼續前行,有時會因為分神而忽略紅燈和迎面而來的路人,可是她仍舊沒說一句話,好像一直專注路況。我終于想到可以告訴她我們班一個女生單獨跟男生出去過夜的事,這樣母親是不是就會覺得我跟那個女生比還是很優秀的,可她依然沒睬我。我想她是有些過分了,不就是分數低嘛,于是我也干脆閉嘴。
為了不讓我遲到,母親一直是全速行駛。風太大了,我的傘根本撐不起來,雨點打在我的臉上,越來越痛,我覺得母親開得越來越快了,不知怎么,我開始急躁不安。我在風雨的呼嘯聲中大喊停下,母親繼續開著,最后在我重復幾遍之后車才停下。我開始懷疑母親是故意的。我穩住身子,重新撐好傘,這時我注意到母親的雨帽被風吹落了,她的頭發濕透了,臉頰蒼白,我很不耐煩地讓她把雨帽戴好。這時,是她打破了僵局。她說起我的分數,問了很多關于最高分最低分的情況以及所有她認識的我的同學的分數。每次她聽到誰考得比我高,都要感嘆一句:他怎么這么厲害!
我分明聽出了母親語氣中對我的無奈和失望,甚至我覺得她在刻意用僵硬甚至是有些刻薄的詞語和表達方式讓我感到難受,她無時無刻都拿我與眾多“別人”作對比。我暗自想,如若我的人品是百分百制,那么母親一定看到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缺點。這讓我又想起了母親發現我和男生煲電話粥后,一怒之下絲毫不考慮我的感受也完全不聽我解釋將電話砸在地上的情景。我立即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我賭氣的開始冷落她。
那天母親目送我上樓,雙方都沒道再見,我留給她一個深深的背影。在二樓,我往下看去母親還沒走,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是感到那場雨是因她而愈發陰冷,是母親給周遭帶來了全部傷感。我很得意,我把母親的孤單當成戰利品,但那節物理課,我卻什么也沒聽進去。很奇怪,老師只是反復張嘴卻沒發出聲音,我腦海中回想的不是物理公式,而是母親的影子。
我看著老師反復張開又閉合的嘴巴出神,腦海中回想起與平常一樣的一個普通夜晚,我仿佛又看到母親站在黑漆漆的陽臺上看著正在臥室書桌前看書的我。那時一開始我并不確定陽臺上有人,每次抬頭,那個黑影就會一閃而過,等我起身,母親已不知所措地走向我。我記得很清楚,母親欲張又閉的嘴沒有發出一個音,她悄聲從我身邊的過道縫隙間溜走,然后就一直待在客廳里。我家從臥室去廁所的過道很黑,其實我很怕黑,我想母親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母親總會熬夜待在客廳里直到我房間的燈熄滅。
不知為何,我開始同情母親被我冷落的處境。我記起不久前為朋友準備生日明信片時,有一頁是撕下來的,背面分明是母親的字跡,上面寫著:女孩子要多見世面,長大才不會受騙。當時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是母親會說出的話。從小我就沒有像同齡小孩親吻母親的習慣,自然也不會有相互說出什么情到深處的話。我試著與母親換位思考,極力想了解母親當時是以什么心態寫下這行字的,但是每次都想不明白只是覺得特別想哭。
這堂課我只聽到老師說下課,我從樓上看下去,母親已經在樓下等著了,一連串的雨水順著母親的劉海彎過鼻梁,我的鼻子冰冰的。我終于能理解母親無奈和失望的心情。我忽然意識到母親之前的那段沉默似乎并不是在心中責怪我或者生我的氣,我想她也許只是希望我能夠自己主動跟她聊聊我最近的學習狀況以及沒考好的原因。不管她為我的努力是否真的能在我身上起到作用,但至少我是肯定她的付出的。那一刻,我為自己之前冷落她的行為感到羞愧。
回途,母親被過往的小汽車濺濕全身。她仍舊只顧叮囑我說記得抬腳,小心感冒。這時風再次刮翻母親的雨帽,雨水像小溪一樣由發的分支匯到發梢再順著母親暴露的脖子往下流。我能想象雨水在母親的脊梁骨上匯成小河的樣子,我甚至也想把傘收起讓自己也有一條小河,但終究是沒有,因為我不能再讓她擔心了。
母親孤單地騎著車,而我急迫地想打破這個氣氛,我問她:你什么時候生日來著?因為我發現自己可以把同學的生日記得很清楚,卻從未留意過母親的生日。母親小聲應了一聲,剛好打雷,我沒聽清她說什么,但我依舊很開心,我想這應該算是我們重歸于好了。我仰臉望著天,雨一直在下,落在我的臉上衣服上,濕漉漉的,我從母親背后抱住她的腰,把右臉靠在她同樣濕漉漉的后背上。母親愣了一下。我明顯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我把臉貼在她后背的時候,因緊張而僵硬了一下,但就在那一下之后,母親似乎是有了更大的動力,而電動車也像是承載了她更大的動力而變得越來越快,快得幾乎都超過了一旁的摩托。
遇到紅燈,我們和摩托車并排停在第一排,騎摩托車的男人戴著盔帽把頭轉向我們,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肯定是在看著我們,我和他就在這種他看得見我我看不見他的狀態下對峙了很久。最后我輕輕拍了拍母親,母親回頭看了看我,我示意她看旁邊騎摩托車的男人。這時已經是綠燈,那男人特別迅猛地騎著摩托車呼嘯而去,好像是在示威又好像是在證明著什么似的。而母親似乎默契地明白了我的意思,和我相視一笑,又全力以赴地全速前行。此刻打濕了衣服的雨水也似乎變得溫暖起來。
從那以后,我一直固執地認為,這場雨是因我而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