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幾家醫院治療了三個月后,我決定到W城去尋求新的治療途徑。我成了一名病人——區別于健康者的病人,這種情況還將持續下去。最初的反抗已經過去了,我認可了我的病人身份:雖然形容日漸消瘦,但內心的焦急卻在慢慢減少,心靈慢慢有韌性和厚度了。
當然,醫院在我的眼里,還是白色,冰冷,墻壁,器械,沒有溫度。W城的這座醫院,坐落在郊外,偏僻而安靜,沒有大唐醫院的那種令人心煩氣悶頭暈耳鳴的喧囂和嘈雜。這座醫院的前面有一條馬路,馬路上除了出來散步的病人和家屬,很少見其他的行人和車輛,穿過馬路,就是已經興建完成但還無人入住的住宅區;醫院后面則是一片莊稼地,不遠處是村莊。在這被滾滾紅塵拋棄的一隅,我將度過幾個月的治療生活。
在我的擇業觀里面,我從來沒有想到要成為一名醫生,因為我的膽量和智慧都不足以支撐這個職業。醫生賦予了醫院溫度,賦予了處方溫度,藥品溫度,器械溫度。任何患者在醫生面前都是卑微而虔誠的。一個病患者,在重疾冒犯她的時候,她的心理特征相當秘密:“ 幾乎要脆弱地愛上那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醫生,無疑就是患者的救命稻草。這座醫院最有名氣的醫生就是這個科的主任,聽說80%的患者都是沖她而來,她實在忙不過來,就把一些關系戶留給自己,將其他一些病人分給另外五名醫生。我選擇的主治醫生并不是她,這種選擇后來證明是明智的。
病了是要吃藥的。各種藥片從陌生到熟悉,吃下去多久身體就會有什么微小的感覺,我都一清二楚了。長時間服藥,對藥品不僅有了感情,甚至有了依賴性。
記得小時候,生病對我來說是一種特殊的幸福。家有兄妹五人,要想得到父母的格外恩寵,除非是生病。生病了,父母才抽出時間陪伴左右,生病了,才可以吃上罐頭和雞蛋,生病了,才可以不去上學。我有過一次假裝生病的經歷。我裝肚子疼,大喊大叫,母親背上我就往鄉村衛生所跑。快到的時候,我突然說不疼了。母親固執地給我買了藥,又將我背回來。我獲得了一天不用上學的自由,還有一頓特別的午餐。
總感覺,以前生的病都不叫病。人到中年以后,才知道歲月抬高了生活的難度,才知道了疾病的威力與可怕。小時候,無擔當無壓力,疾病如小偷,你趕他就走;中年以后,上有老,下有小,疾病偏偏如山勢,你越脆弱就覺得它越陡峭。
我獨自一人在W城的這座醫院里,生活了幾個月。我一個人提著吊瓶穿過長長的廊道去上公共衛生間,一個人扶住樓梯慢慢下樓去院子里曬一會兒太陽,坐在秋千上,抬起頭數天上的飛鳥,夜里有明月,我會悄悄許個愿。我每天鼓勵自己吃飯,每天督促自己照照鏡子,每天對自己說你不要太像個病人。
我像一個脆弱的勇士,承擔起了自己的病 ,愛上了侍候自己的過程。耐心、謙卑、熱愛,像對待藝術一樣的對待自己 。我明白了:如果疾病需要十盞燈的光明來驅散,那么,三盞燈是外部的,七盞燈是自己的,擺脫黑暗,更多的要靠自己內心意念發出的光。
在W城住院治療第52天的時候,陜西作協頒發第三屆柳青文學獎。我向醫院請了假,去了頒獎現場。我沒有過去得到一點名利就產生的狂喜,心里淡然而寧靜。名利嘩然而來,但我不把它當成我的芳鄰。詩歌與我,似乎并不和諧,我似乎并不能承擔一個詩人的命運。我還只是走在尋找自我的途中。
我去W城治療的時候,沿途只有冬天。當我從W城回家,春天已經很濃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