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秋天
我就像一頭無緣無故的豹子 躺在床上生病
連綿的雨聲中埋藏著一個秋的故鄉(xiāng)
秋雨夜 藥片總是包含了高貴的效果——
“生命美而堅韌,但我需要地西泮片。”
我曾經把寫詩當成最光榮的困境
如今 颶風在我體內吹
我烈性的身體被吹得搖搖晃晃的
我不僅身處困境 而且身處險境
我身體里的愛情還在尖叫
可是 可是
太陽的馬車 耀眼的金邊
都不見了
沉悶的疾病 封鎖了我對事物的熱愛
我不得不慢下來 靜下來
安靜得只剩下自己
我不敢表達我今天痊愈了
因為明天的身體會推翻今天的身體
以怎樣的語氣向醫(yī)生訴說你是一名患者?
一個人從悲傷出發(fā) 途經大雨 泥濘 藥理
愛上藥品的名稱和它們各式各樣的外形和味道
肥胖的維爾康片 纖細的艾司西肽普蘭
穿紅色外衣的甲鈷胺片 穿藍色外衣的米氮平片
微綠的勞拉西泮片 淺黃的呋喃妥因片
尼莫地平片 鹽酸丁螺環(huán)酮片
阿莫西林膠囊 鹽酸舍曲林膠囊
維生素 谷維素 止痛片 安定片
這些陌生的名字 帶著陌生的藥理成分
鉆進我的體內 研究我的病情
身體是一座廢都
疾病需要中藥和西藥聯(lián)手
請原諒 恕我不列舉那些煩人的中藥藥方
但我要介紹南京城的一位好醫(yī)師
我一直保存著他給我發(fā)的百余條信息
我記下了他有一個不厭其煩的手機號
那些感人的短信
那些詞語提供給我的溫暖
已經在我身體里生根
身體需要許多許多的儀式來供奉
中藥泡腳三十分鐘 按摩涌泉穴一百二十下
拍打足三里穴若干下
點燃艾柱 戴上墨鏡
在嗆人的煙氣中熏蒸臍下穴位(名稱已被我遺忘)
二十分鐘后 脊背微汗 額頭微汗
OK 這神秘的盛典完成了
我曾在夜里起來 狠勁拍打臂膊 拍打腿
也曾溫柔地揉撫胸口
憎恨過后 又情不自禁地寵愛自己
我與身體的糾葛 就是一個卓越的劇本
偉大的疾病 總是給予詩人
如同商品配上標簽 我配上床位號
4床 11床 3床 1床
我被頻繁地變換著稱呼
呼叫器里 我總是謙卑地說
你好 我是某某床
我的這瓶點滴快完了 請幫忙換下一瓶
那是被風吹過的夜晚
天使陪著她的病情
祖國帶著它宏大的秋雨
九月的孤獨延續(xù)至十月
孤獨在每片藥粒里滾動
從手心和著水 深入到腸胃
早晨七片 中午三片 晚上十二片
手機關機 與外界失去呼應
我是我的病人 護士 勸說者 呵斥者
我愛聽醫(yī)生的陳詞濫調
愛聽護士不耐煩的聲音 我愛侍候不爭氣的手背
每天用毛巾熱敷 傷痕累累的手
愛侍候因抗拒太多的液體而鼓起的小包
我愛一而再再而三來幫助扎針的護士
胖乎乎的小李 纖瘦的小王
我愛暖水袋 愛無數(shù)鄰床的病人
71歲的華縣的大嬸 58歲的蒲城的鄭愛蓮
28歲的產婦小董
我們有相似的又絕然不同的疾病
我們有不同的主治醫(yī)生 不同的處方
不同的藥片 不同的表情和呻吟
我們有彼此憐惜的時候 也有互相排斥的時候
患者說
沒有人能配得上我們的孤獨
沒有藥品能治愈我們的孤獨
醫(yī)師說
孤獨 是你最近的暖融
如此……然后……
很堅決地孤獨
颶風在我體內吹
父輩儲存在我身上的三千蒼涼
不知道需要多少藥品來救治
友人們集結起來
F先生和他的夫人在西北以西 西北以北
日日為我而憂 我徹夜不眠的夜里
他們徹夜不眠陪我聊天
S先生在大河之南
遠行湖北 深入民間
替我尋醫(yī)訪藥
感謝尊敬的人們 持續(xù)給我點燃光明
否則 我會更黑暗 更絕望
一定有人來捕獲我多情的一生
我一遍一遍告訴自己
一定有人來愛我的折翼
就如同 天總是不倦夜色
一定有人在時間的盡頭喊我
親愛的 親愛的
我來不及應答 就已淚流滿面
早晨的藥從七粒減到了五粒
中午的三粒徹底減掉了
晚上的十二粒減到了六粒
上述過程 足足花掉了五個月的時間
這五個月的時間里
我每天翻來覆去地聽
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我愛你中國
我每天用積極的音符灌溉我
加上中藥和西藥 加上秋天和冬天
春天來了 柳枝返青
生活發(fā)芽了
我在這場病里重生 感恩
人生里的黑暗如落葉 我已清掃
我看到雪尖上 有一個謙虛的北方
光景啟物 春秋來信
“詩歌依然能化解
生命里的困頓和傷痕”
“身體沒有那么可親
但生活依然有繁盛的姿勢”
是的 一定有一天 生活是向外輻散的
花朵與情意
還會包容我的一生
像一團有年代的火焰
我還會愛我的宇宙 愛我的寬廣的地平線
還會在未來的歲月里
凝望著璀璨的人群 輝煌的詩篇
一邊遠離
一邊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