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過信托方式融資,是金融創新在國內方興未艾的實踐。2013年年末,上海高院一起資產收益權信托終審判決引起了金融業界的不小震動。該案是我國首例涉及信托行業兩個關鍵問題的案件:收益權信托的“陰陽合同”和信托融資抵押擔保的登記效力。以該案為標志,信托行業許多現行做法的法律定性問題,正式浮出水面。
信托糾紛
2009年9月,被告昆山純高投資開發有限公司與原告安信信托投資股份有限公司簽訂了一份“資產收益財產權信托合同”,約定由昆山純高將其擁有的某項目財產權委托給安信信托,設立財產權信托,該信托的優先受益權由社會公眾投資者投資取得(總計不低于2.15億元),一般受益權歸昆山純高所有。安信信托收到投資者的投資款后,應當交付給昆山純高,這樣昆山純高便完成了項目的融資。
在上述做法中,需要昆山純高將有關項目的土地使用權和在建工程抵押給安信信托。但是,我國房地產交易中心普遍不接受信托合同作為抵押登記的主合同,因此,雙方為了達到辦理抵押登記的目的,在簽訂信托合同的同一天又簽訂了“信托貸款合同”,約定昆山純高向安信信托貸款2.15億元,然后簽訂抵押合同、辦理了基礎資產的抵押登記。
2012年9月,貸款期滿而昆山純高未能還款,遂致訟。安信信托主張雙方之間是貸款合同關系,昆山純高認為雙方是信托合同關系——而這兩者在利息、違約金等計算方面存在巨大差異。更重要的是,抵押擔保是根據貸款合同作出的,如果貸款合同被否定,那么安信信托的抵押權利益將面臨直接威脅。
上海法院最終裁判認定,雙方實質上是信托合同,安信信托的巨額罰息、違約金主張大部分被駁回;但是同時,法院雖然認為貸款合同只是形式上的,卻并不確認其無效,因此就保全住了抵押登記的效力。從這一結果看,似乎雙方各有得失。
“陰陽合同”
本案的顯著特點之一是出現了針對同一筆款項的兩份合同:貸款與信托。在房屋買賣和建設工程中,陰陽合同并不鮮見,其目的往往在于規避稅費或招投標規則。但本案中的陰陽合同的目的卻是為了實現基礎資產的抵押登記。應該說,這一目的談不上惡意違法:如果沒有抵押登記,也就不可能招徠足夠的投資者購買信托資產。因此法院在判決書中也使用了“情有可原”一詞。
但法院對這兩份合同的處理并非無懈可擊,其要害在于對貸款合同如何認定。當信托合同被認為是雙方真實意思的時候,另一份貸款合同究竟是不是雙方的真實意思呢?如果不是,那么不真實的意思就不可能締結有效的合同。
也許是出于無奈,法院既不能自相矛盾地說貸款合同與信托合同同樣有效,也不便直接確定其無效,那樣將導致抵押登記無效、從而引發整個信托行業中此類業務合法性崩潰的風險。因此,法院回避了判斷其有效性的措辭,轉而認為貸款合同是依附于信托合同而存在的形式上的合同。在挑剔的、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法律行業,這樣做顯然會引發邏輯上的混亂和批評。
關于本案貸款合同有效性的另一個疑問來自被告昆山純高的觀點。庭審中該公司認為貸款合同屬于“利用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因此應屬無效。在本案中,由于貸款合同所要“掩蓋”的目的——辦理抵押登記——純屬自愿,并非違反任何國家法律法規的行為,因此談不上“非法”。只不過法院判決對此并未進行過多論述。
制度裂痕
本案中的抵押登記問題與上述“陰陽合同”有密切的聯系。昆山純高與安信信托正是為了將相關基礎資產辦理抵押登記,才不得不在真實的信托合同之外另行簽署一份貸款合同,從而才引起陰陽合同之爭。那么,抵押登記在本案中到底起到了何種作用?信托業務中是否能有其他替代性措施來取代抵押擔保制度?
昆山純高將建設項目的未來收益權委托給信托機構(安信信托),后者將這些收益權劃分為若干份份額,出售給公眾投資者。投資者對于這些收益權能否實現、萬一不能實現用什么財產作為擔保等問題顯然有很高的關切。為了吸引投資者,信托機制應當安排適當的增信措施來滿足投資者的安全性需求。抵押擔保實際也就是起到這個作用。
但是,抵押登記并非與信托合同“配套”的措施,抵押擔保依法應當根據主債權合同而產生,而只有貸款合同這樣的典型債權債務合同才能正常充當抵押登記的主債權,于是就產生了本案中這種制度銜接上的裂痕。
問題的癥結在于“信托登記”制度的確失。如果用于信托的財產本身能夠順利進行登記,憑真實的信托合同等文件就可以完成,那么就不必變相地通過貸款合同和抵押合同來曲線完成信托收益權的增信措施。根據國外法律和實踐來看,信托登記的作用在于賦予登記財產以特殊的法律地位,與原所有權人實現破產隔離,從而保護投資者。對此,我國信托法本身是有規定的,即第十條:“設立信托,對于信托財產,有關法律、行政法規規定應當辦理登記手續的,應當依法辦理信托登記。”可惜目前沒有建立落實該條規定的具體信托登記制度,既無(或甚少)專門登記機構負責實施普遍的登記行為,又無登記范圍、程序、效力等具體規則。這一尷尬局面是造成上述困惑的制度性原因。
創新之惑
相對于常見的集合資金信托,收益權信托在我國的興起相對較晚。目前業界熱門的資產證券化項目,大多就屬于收益權信托的性質。而這個案件之所以引起業界較大反響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不少業內人士認為法院的判決默認了“收益權信托”這樣一種以信托合同等文件創設起來的新型法律關系,原有的法律規范體系中并無其身影。
但是情況未必如此。通觀整份判決書,法院只是確認了本案中信托合同有效,而本案的收益權即使有效,未必其他收益權信托同樣有效。“收益權”在不同的收益權信托計劃中的內容和表現形式是各不相同的,具體的某種收益權是否能夠被司法體系接受為合適的信托財產,要具體分析。比如國外有將歌星個人未來的演唱會門票收入作為收益權設立信托的,這種情形在我國法律環境下就未必現實。
在金融領域特別是信托領域,我國的法律體系和司法部門實際上處于被動地跟隨和被實踐拖著走的狀態。金融創新即使不能說一日千里,至少也是大步流星地向前發展。比較現實的做法是,鼓勵各種創新實踐,法律制度謹慎而及時地作出反應。套用一句官方“術語”:膽子要大,步子要穩。
作者系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