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返回一口井

“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

——摘自《圣經(jīng)》路加福音23章34節(jié)，十字架上耶穌語

1

我從雪上出生

復(fù)姓昆侖的母親巴顏喀拉

有一半的異族血統(tǒng)

性子烈烈卻也柔情似水

她用遍布的月光捏塑我的歌喉

灌給我流云釀成的蜜酒

將一個星宿海的水壺掛在我的腰間①

她說像小鳥一樣去飛吧

哪有母親陪伴孩子一輩子的

于是我“啊啊”應(yīng)著

明亮地笑著

跳下拉加峽、野狐峽、龍羊峽

裹上壺口50米那么大的一幅瀑布

向比藍(lán)更藍(lán)的藍(lán)天揮揮手

見風(fēng)就長地開始了流浪者的長旅

2

我無師自通，哼起花兒與少年

信天游、道情、秦腔和茂腔

我會唱男聲部也唱柔媚的女聲

歌聲時而澄澈時而高亢

一如西方海上的那個塞壬

我還將這些口頭文學(xué)隨手制作成文本

播撒在高原、平原和盆地上

讓它們中的每一個都能代表祖國

從此我身邊漾起柳絮一樣動人的歌謠

我有220條美麗的辮子②

一把雪蓮一把桃花分簪左右

他們還給我取個名字叫“瑪曲”

說是孔雀也比不上我的美麗

一路我看過無數(shù)奇妙風(fēng)景無數(shù)的人

早將《本草綱目》和《百家姓》爛熟于胸

我遇到在河之洲的一對雎鳩

它們愛情的浪花濺濕我的草鞋

我聽到伐檀人啪啪落地的汗滴

夢到采蓮女采桑女如蓮如桑的面容身影

我看到采詩官奔走于阡陌之上

打起一面面閃亮的旗語呼應(yīng)他手里的木鐸聲聲

我跟粟學(xué)習(xí)隱忍的道理

跟粱學(xué)習(xí)勇敢的定義

我步伐不亂而大步流星

用雙腳寫成一本高天厚地的志書

一片隴西一片魯北地穿插上書簽

3

我流浪到哪里哪里就開花

我居住的花房子就是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其實(shí)也是我的子宮

它有九十九個臥室九十九扇窗戶

向著每個世紀(jì)和四面八方開

任何美好都逃脫不掉我的復(fù)眼

并親吻每支花蕊里的心靈香氣

我的子宮吸引了許多人來

伏羲、黃帝、大禹、商湯、伊尹、周公、老子、墨子和蘇秦

以及從江油來的李白

從絳州來的王之渙

從洛陽來的劉禹錫

還有一幫子軍人：高適、常建、駱賓王

他們和我一起擠在里面

日日飲醉高歌不得醒

個個像寂寞一樣深厚又笨拙

就這樣我跟隨自心一瞥人間神跡

度過少女時代的濕潤時光

4

當(dāng)然，也有將士爭渡

巨鹿，牧野，官渡，崤山，昆陽

都來我這里洗過兵戈

被我左右出沒無定的旋風(fēng)掩埋

然而，農(nóng)人、帝王或詩人

他們還只懂得種植、戰(zhàn)爭或?qū)懺?/p>

可以不分彼此

像白象和野馬可以一起飲水一樣

——所有的峰巒溝壑都聽見

觴、龍杯和木杯子碰得山響

本性里還沒摻雜上太多惡意的泥沙

浮世中發(fā)生的一切事情

都還是依照天意而行

他們和萬物和我一樣

都是造物小小小小的孩子

我熱愛這肥沃繁復(fù)的大地

將卷耳、苤莒、蘩、薇和栩認(rèn)成姐妹

那些稀稀疏疏的荊棘可以忽略不計

5

再后來我當(dāng)頭爆開些奇特的際遇

——一貪萬惡起，那個叫“人類”的族群突然變異

無限膨脹，自立為王

“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

一會兒只講“信仰”，滅絕人性

一會兒又只講本性，蔑視道德

最后還將世界變成一個大工廠

——看啊，他們一定做了有悖于什么的事情

如同誤入?yún)擦煮@醒熟睡的獅群

上天的恩惠孕育了

平原、叢林、莊園、糧食和布匹

如今只剩獅口咬向虛弱河道

和已經(jīng)學(xué)會笑貧不笑娼的村莊

我很難再見到那種著名的鯉魚

也再難見到烏云一樣的蝌蚪

玻璃渣、泳衣、銹針與爛襪子沾滿全身

岸邊林立的煙囪代替被砍掉頭顱的樹木

最后無邊霧霾也加入了制作骯臟的隊伍

我被迫逃離居住多年的花房子

強(qiáng)綁入獄到潘多拉的盒子

無處安放的罪孽一擁而進(jìn)

被丟入干涸的深淵我寧為玉碎

可夜深人靜時

我耳邊仍有風(fēng)吹動樹葉的聲音

鼠輩啃咬草根的聲音

太陽劃過天邊的聲音

——那多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劃掉手中最后一根火柴的聲音

……

聽著聽著

我翕動干裂之唇嗚嗚咽咽大哭一場

6

一些關(guān)鍵詞在飛速減少

譬如“信仰”和“理想”，“柔軟”和“潔白”

雖然兩岸廟宇越蓋越大，晃動的胴體已如河畔之沙

另一些關(guān)鍵詞卻日益顯著

遮天蔽日分蘗出不可救藥的霉菌

——“消失”

濁物漫過來，清水消失

挖掘機(jī)的鐵臂揮過來，厚土消失

ATM機(jī)的大口吞過來，麥菽和蹄印消失

一團(tuán)團(tuán)的蟻民鉆進(jìn)城市的窟窿

而河流都成故道 故鄉(xiāng)消失

愛情都成艾滋，信任消失

……

——“喧鬧”

昔日埋人和生著艾蒿的地方

電鋸聲和霓虹燈日夜不息

驚醒的先祖魂在四野凄惶的游蕩

人們將手中伴唱的青衣籌

鼻頭上添塊白豆腐

就輕易換算成了賭桌上胖頭胖腦的丑角籌

酒杯觥籌交錯不甘寂寞也加入了喧鬧

……

——“光”

自從水動力一次次橫加腰斬

從此再沒有黑暗的夜晚

所有的明亮都變身金錢的光

利益的光

物質(zhì)至上的光

精神赤貧的光腚客的光腚

閃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光

……

——“空”

所有的人都成為異鄉(xiāng)人

以提速列車的浮躁飄上電子造就的另一條河流

和趙佶用微博交流泡妞的方法

與司馬衷用微信商量“何不食肉糜”

鋼管舞撐起名叫“娛樂至死”的大殿

看不見的巨手安排了一切

然而那個主人他不叫造物主

而是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的“金猴”

巨手的后面還有一只巨手

它天外有天地將這只妖精牢牢把握在掌心

它在看

在等待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辰

而眼前所有該得救贖的

都將轉(zhuǎn)眼成空

——望梅止渴的空、畫餅充饑的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空

一部分人裸奔之綠卡的空，大部分人生不起病的空、買不起房的空、活不起也死不起的空

腐爛的空

空空如也的空

一片白茫茫大雪真干凈的空

……

7

而我縱橫的發(fā)辮日漸稀疏

禿成一塊塊缺水的大地

挖沙炸石的瘡疥則掛滿全身

驚心的是每個毛孔里都向外滴著血

進(jìn)入我體內(nèi)的臟物

——煤渣、冶銅、石化和造紙的廢水

已進(jìn)入某些內(nèi)臟深處

肝臟，腎，胃和膽囊

心的淺灘上也遍布了大大小小的斑塊

最難過的

是我被割去闌尾一樣

被凌汛割斷了喉管

他們說歌唱無用

GDP才具備唯一的價值

8

從此我一言不發(fā)

一句歌子也不唱

我將自己懸掛起來

像近在我身的掛件——寧武懸棺

——它們含淚千年只為說出一個讖言

像遠(yuǎn)在希臘傳說中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

——那根馬鬃就要落下，快如閃電

像伍子胥或林昭史上高掛的頭顱

——我用漫天黃沙遮住曾經(jīng)秀美的臉龐

望向敵人看他們怎樣攻進(jìn)城池怎樣獰笑

并琢磨著用啞女的執(zhí)拗摔落人間

去砸碎那制造骯臟的骯臟之物！

砸碎一個是一個地匕現(xiàn)圖窮

9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不用搬動《易經(jīng)》占卜而命運(yùn)昭然

到臨渴掘井的時候了

——我……我真想來它一次返鄉(xiāng)之旅！

像混沌之后的重開天日

哪怕用去愚公移山那么長的時間

哪怕萎縮成一口井

自掘墳?zāi)拱阕跃蛞豢诰?/p>

我將逆流而上不舍晝夜

將美好的詞語一一返青

——去清除白堊紀(jì)般的大塊骯臟

恢復(fù)一幅沒有蠟染的布匹

恢復(fù)一張沒有書寫的草紙

恢復(fù)一條通往故鄉(xiāng)的秘密道路

恢復(fù)清澈，恢復(fù)伸上嘴就可痛飲的安全感

從那里再次伐木為梁，刈草為鋪

從鉆木取火開始

從種下第一粒谷種開始

從呼喚那群白天鵝再回濕地開始③

揭開潔白如雪的日子

用事物本來的面目重新命名

將背井離鄉(xiāng)的有情人請回

初戀一樣啟動地老天荒的愛情

與有情人分享活動的牙齒和脊背的酸疼

與有情人生下遍地奔跑的兒女

分泌純粹的乳汁而不是摻上地溝油養(yǎng)育他們

用光輝正大珠玉其內(nèi)的思想顆粒而不是賊眉鼠眼敗絮其中的光標(biāo)跳蚤飼喂他們

——那些兒女勤儉而智慧

襟袍碩大而目光遼遠(yuǎn)

懂得取舍和節(jié)制的重要性

知道兒女之后的兒女還要生存

并深深渴望精神之水

灌溉心靈的地圖

而我——一口井

在那時早已喑啞多年

古井無波又無聲

也被遺忘了名字——“黃河”

然而挖挖我的內(nèi)心你會望見

映現(xiàn)著燦爛廣闊的星空

——那一大片隱去無痕卻堅強(qiáng)存活的星空啊

就是我從前多么無邪的歌唱

①巴顏喀拉山前遍布沼澤和湖泊，其中最著名的叫做星宿海。從前一般以為星宿海為黃河源頭。

②流域面積大于100平方公里的支流共220條，組成黃河水系。

③最新報載：2013年12月11日，在黃河北麓的濟(jì)南鵲山龍湖濕地;2014年1月8日下午和10日，在三門峽市區(qū)西北部的黃河岸邊，都發(fā)現(xiàn)有大批白天鵝重新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