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二題

像早晨一樣燦爛

人老了，就得安靜下來。王西來雖然還沒老，想不安靜下來也不成。況且王西來的兩條腿都壞了，走不了路，就是再年輕幾年，王西來還是走不了路。等王西來真正老了的時候，王西來就認命了，覺得自己到底是斗不過天的。

王西來的腿原本不應該壞掉。只是那一天他看見一個女孩在馬路上走，后面一輛車瘋了樣地過來。王西來喊她躲閃，可她耳朵聾了樣，王西來心急，奮不顧身沖過去，把女孩撞到一邊，自己卻讓車撞了。

王西來的腿就壞掉了。

王西來的行為叫見義勇為。看見的都說王西來了不起。但那個女孩，被王西來撞了一下，雖然把性命逃出去了，可頭撞到路邊的沙丘上，竟就沒醒過來。醫生說這叫植物人。女孩的爹本來是感激王西來的，但看見閨女成了植物人，就不感激了。不光不感激，還恨上了王西來，說王西來純粹是害人哩。女孩的醫療費還找著王西來讓他出。王西來瞅著自己兩條腿，苦笑。

后來女孩的爹還把王西來告了，要求王西來支付女孩的各項費用幾十萬元人民幣。王西來家里窮，自己的腿都是借錢治的，哪里有錢賠啊？好在法院還公正，沒讓王西來賠。若是真讓王西來賠了，王西來是一定要自殺的。

不過王西來倒出了名，報紙報道過他幾回，電視也上了幾回，縣里還給了他一個稱號，治腿的錢縣里也替他墊上了。

有人問王西來，若是知道女孩的爹會這么待他，他會不會救她？王西來想了想，說，救是要救的，不過一定不把她撞到沙丘上。問的人說，萬一還是撞到沙丘上了呢？王西來說，我不敢想。

其實王西來救那個女孩的時候才二十幾歲，談了個女朋友，還沒到如膠似漆的程度。王西來一出事，女朋友就不是女朋友了。王西來想哭，可哭了幾下也沒哭成，就不哭了。覺得一切都是命。

有一段日子王西來不停地給張海迪寫信，訴說自己的苦悶。張海迪回信說，既然腿動不了，就動別的吧。比如腦子、胳膊、手。張海迪也是腿動不了，她就動手動腦子，結果成了有名的作家。王西來也想成一個作家，可寫出來的東西一點靈氣也沒有。這說明他的腦子動不動都無所謂。剩下的就只有手了。

手能做什么呢？王西來經常瞅著自己的手，一瞅就是半天，一瞅就是半天。他想不出來，腦子不用，光手有什么用。

王西來呆在家里，沒有人來看他，也沒有人來陪他說話。一天一天，王西來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窗外。窗外常常是一片空白，連云彩都沒有。幸運的時候會有一個太陽，或者一個月亮。但它們過去得都快。一晃就不見了。王西來孤獨得像是一個悄悄跑到地球來的外星人。

后來他看到父親從外面割回來準備燒火用的沙荊，再瞅瞅自己的手，突然發現自己有事做了。他用沙荊條編織出種種簍筐，積多了就讓父親帶到集上出賣，竟然有了收入。開始他編織得丑，慢慢就好看起來，價格也賣得越來越高。這時候再瞅兩只手，才明白了張海迪的意思。他忙寫信給海迪姐姐，字里行間充滿了喜悅和感激。

有一天王西來家里突然來了幾個人。有的王西來認識，有的不認識。他們說他們是縣上的，叫民政部門，說是有一個叫張海迪姐姐的委托他們送過來一件禮物。王西來一看驚喜得不得了。原來這禮物竟然是一輛嶄新的輪椅！

有了這個，王西來就可以出門去了。除了不能爬樹下河，輪椅能去好些地方的。王西來快樂得像個孩子，搖著輪椅到處走。走著走著，有一天王西來竟然走到他救過的那個女孩家的門口了——這里王西來腿沒壞時來過的，也知道里面住的有一個女孩。而現在，王西來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手也停住了。

很久王西來伸手拍打門。出來的正是女孩的爹。看見王西來，女孩的爹怔了怔，然后就惱怒起來，說，好哇王西來，你還敢找上門來。王西來膽怯地說，我想看看你女兒……女孩的爹說，你還嫌害她得不夠嗎？王西來說，不是不是。我一直都想來看看她，想跟她說一聲對不起，只是我來不了。如果不是張海迪姐姐送我的這個輪椅，我也來不了。女孩的爹說，張海迪？是她送給你的輪椅？王西來說是。女孩的爹摸摸輪椅，說，那你進來吧。

女孩家的門有門檻擋著，輪椅進不去。女孩的爹幫忙把王西來推進門。王西來看見女孩躺在炕上，靜靜的，像是睡熟了。只是臉色蒼白。因為同在一個鎮子上生活，王西來原本是認得她的，這時眼睛一熱，過去抓住她瘦瘦的手，說，對不起啊。當時我只想著千萬千萬不能讓你被車撞著了，我只想讓你活著，哪想到，會把你推到沙丘上。要是想得到，我一定會事先在沙丘上墊一床厚被子的。那樣，你就是撞上去了，也不會有事了。對不起……

王西來在女孩身邊坐了好久，說了無數的話。然后回家了。女孩的爹送他出門，問他明天還來不來了。王西來說，你不生氣的話，我還來。女孩的爹說，我忙啊，她娘也忙。得掙錢給她買藥。沒人陪她說話，你過來，就有人跟她說話了。她聽得見的。王西來說，我來。

第二天王西來來，發現女孩家的門檻已經鋸掉了，輪椅自己就進得去門。女孩的爹把一把鑰匙給了王西來，說，你陪她說話吧，我得出去忙了。王西來說，放心吧，我一定好好陪她。

女孩姓吳，叫吳燦。王西來一進門就大聲叫著吳燦的名字，然后搖著輪椅過去，握著她的手，跟她不停地說話。王西來給她講自己的故事，想到的都講。有些故事原本他一輩子也不好意思說出來的，但不知怎么，竟也說了出來。說過了，王西來臉紅著問吳燦，你不會笑話我吧？吳燦不吱聲，王西來就知道她不會的。

沒有話說的時候，王西來就把帶過來的沙荊條取出來，坐在一邊編織簍筐。編織一會兒他再跟她說一會兒，要么就一邊編織一邊看著她。簍筐賣的錢，他悄悄帶過來，悄悄塞到女孩的枕頭底下……

一個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秋天快要過去的時候，有一天半夜王西來家的門突然被人拍打得急促。王西來的娘打開門，闖進來的竟然是女孩的爹，只見他臉色怪異，見了王西來也不說話，只用力把他抱起來，抱進輪椅里，推了就跑。王西來嚇壞了，問他怎么了他也不說，只把輪椅推得飛快。

來到女孩家門口，王西來聽見里面有人在喊王西來的名字。女孩的爹應了聲，這才說，王西來來了王西來來了，把王西來推進門去。一直推到女孩身邊。王西來這才發現，喊王西來的竟然就是炕上的女孩。王西來急忙答應了，握住女孩的手，說，吳燦吳燦，我是王西來，我是你王西來哥啊。女孩脆生生地叫了聲王西來，兩只眼睛輕輕地張開了……

王西來的眼睛猛地一熱，把臉拱進了自己的胸口……

又一個春天來到的時候，鎮子上的人驚訝地發現，王西來出來散步的時候，給他推輪椅的是一個臉色有點白的女孩。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啊！他們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見到過她了，但現在，她臉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燦爛。

戈壁村莊

陳光達離休后，喜歡跑到鄉下去。陳光達的身體很好，一天跑個幾十里根本沒問題。但問題是陳光達是首長。首長離休了還是首長，不能隨便亂走的。陳光達很煩天天跟著他的小李，說他是跟屁蟲，說要是再這么跟下去，他就嘭地一聲把小李給放了。小李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我是帶雙面膠的跟屁蟲，你放不掉的。

但陳光達還是往下跑，遠了不成，就往近處跑。一出城就是鄉下農村，陳光達就往農村鉆。但因為有小李緊緊地跟著，陳光達鉆得一點也不痛快。

這天陳光達趁著小李屙肚子，把事先準備好的包一拎，趕緊出門，攔了一輛出租車就跑。司機問他去哪里，陳光達說越遠越好。司機說好嘞，一口氣就跑到了城外。陳光達瞅瞅車外，說，再跑，這邊哪個村子窮你就跑哪里。司機跑了百十里，還真就把陳光達送到了戈壁灘邊的一個村莊。

陳光達付了車費，就一頭鉆了進去。

這么多年過去了，陳光達走了不知多少個村莊，但像眼前這么窮的村子，還是頭一回見到。那些破敗的房屋和街道，讓陳光達一恍惚，像是回到了自己童年時代的村莊。那些穿著破破爛爛的人，也讓陳光達恍惚覺得是自己的親人……陳光達站在一棵樹下，不敢再往里面走了。

村民們對陳光達的到來似乎也沒什么反應。除了穿著好一些外，陳光達看上去也很像是個農村的老頭兒。他們一定認為陳光達是誰家的親戚吧？可是陳光達誰也不認得。陳光達打招呼，那些成年人也只是淡漠地看一眼而已。陳光達很失望，慢慢轉身往村子外走。如果那輛出租車還沒離開的話，陳光達就再坐進去，回家。

可是剛剛走到村頭，陳光達忽然聽見一個脆脆的聲音叫爺爺。盡管陳光達知道不是叫他的，還是回頭去看。這一看，陳光達發現一個孩子摸著街道一邊的墻，慢慢走過來。雖然孩子穿著破爛，眼神卻明亮得很。陳光達等他走到眼前，問他，孩子，你是叫我的嗎？孩子的表情有點膽怯，說，爺爺，你是我爺爺嗎？陳光達怔了怔，說，你說呢？孩子說，我眼睛不好，看不出來。可我想你是我爺爺。

陳光達看著孩子的眼睛，亮亮的，再仔細看，就發現那亮只不過是個假象，孩子的眼睛壞了。陳光達蹲下來，說，孩子，你的眼是怎么了？孩子說，我記事時就這樣，什么也看不見。我娘讓我放心，說我爹和爺爺都出去掙錢了。等他們掙夠了錢，他們就會回來給我治眼睛了……

陳光達說，那他們回來過嗎？孩子說，沒有呢。我娘說外面的錢不好掙，得掙好多年才行，讓我別著急。可我真著急啊。我都十歲半了，我想早早上學呢。陳光達說，你娘沒說得幾年嗎？孩子說，我娘讓我好好等著。說等哪天我聽見汽車喇叭響，我爹和爺爺就該回來了。剛才我就聽見汽車喇叭響了哩……

陳光達說，我……是你爺爺啊。這不，坐汽車回來了。孩子的眼睛亮起來，那我爹哩？陳光達說，你爹他……還在外面掙錢呢。他是讓我先回來一趟，告訴你別著急，很快……啊對，很快他就會把錢帶回來了……

孩子高興地跳起來。一跳，沒想到腳邊有一塊石頭，孩子被絆了一下，陳光達急忙伸手把他抱住了。孩子叫了聲爺爺，陳光達就把他抱了起來，說，咱回家啊。

不過往前走了十來步，陳光達不好意思地說，孩子，我出去時間長了，把家門忘記了哩。你……你帶我回家吧。

孩子從陳光達的懷里滑下來，拉著陳光達的手大聲喊，娘娘娘——俺爺爺回來啦——

片刻之間，一個滿面憔悴的女人跑了過來。一看見陳光達，這女人就怔住了。她呆呆地，不知道該怎么做。孩子樂呵呵地說，娘啊，爺爺回來了哩。陳光達也說，我回來了啊兒媳婦。這女人看看陳光達，再看看孩子，膽怯地叫了聲爹啊。陳光達笑呵呵著應了聲，說，咱回家去。

孩子的家破破爛爛的，陳光達看了一眼，鼻子就酸起來。陳光達把包里裝的東西都掏出來，跟孩子說，你摸摸我都帶什么給你了。摸摸，噢，這是書包，這是文具盒，這是書，這是餅干，這是奶糖，這是……哈哈，你自己摸吧。都是你的……孩子高興壞了，像是一個窮小子突然走進了一個寶庫……

陳光達拉了孩子的娘到一邊去。很快陳光達就知道了，孩子叫甜娃，兩歲的時候眼睛突然看不見了，父親出去打工，說是掙錢給兒子看眼睛。可是出去七八年了，也沒能掙回多少錢，前面一年還能回來一趟，這幾年就不回來了。至于爺爺，甜娃的父親是孤兒，從來就沒有過。只是當娘的為了讓兒子放心，把爺爺又編活了回來。還有，她跟兒子說聽見汽車喇叭響，爹和爺爺就回來了，那是因為，這里離城鎮遠，從來也沒有汽車來到過這個村子……

陳光達的眼眶濕了。他沒想到還有如此貧窮的村子，還有如此貧窮的農家。看來還是我們這些當領導的沒當好，還以為農民們都脫貧致富了呢……陳光達一臉愧疚，甜娃他娘，你放心，村子里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還有甜娃的眼睛，只要能治好，我一定想法給他治好……雖說農村偏遠，可它本就該被放在我們的心里啊……

陳光達背著空空的背包出了村子。從村子通往外面城鎮的路很長，而且很不好走。但陳光達一點也沒害怕累壞了自己的腿。盡管背包是空的，但陳光達感覺到肩上沉甸甸……

身后的這個村莊，不光有了一個他剛剛認下來的孫子，還有了好些他的親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