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方,照在金銀灘草原上。亮的是河流,暗的是草灘。時入深秋,草原上沒有一絲綠意,不見了金露梅,也沒有銀露梅。遠處祁連山逶迤纏綿,裱著潔白的雪,不知是去冬的最后一場雪還是今秋的第一場雪?
汽車繼續駛向草原腹地,河流凌亂的脈搏依舊靜靜跳動,衰草喑啞的歌喉依舊輕輕歌唱,偶爾瞥見一只蒼鷹駐翅空中不動,我的心不由地揪緊了,仿佛它銳利如閃電的眼睛瞄準的是我……
一直堅定地深入進去,一條林蔭道載著我們,來到了西海鎮。叫鎮還真是個鎮,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鎮,而是海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
在西海鎮,似乎極少看見平頂的藏式建筑,也聞不到飄縈藏區的酥油和藏香的味道。只有我們下榻的賓館外墻上紅色的藏式裝飾,還有圍墻外高聳的民族團結紀念碑,與湛藍的天空、燦爛的陽光一道,提醒我這兒就是藏區。路上倒看見了紅磚房、大禮堂、影劇院等等,那色彩、那模樣、那格局,都那么熟悉,仿佛我曾經悄悄來過。但這是遙遠的青海,我遲到的腳步第一次踏上她的土地,所謂來過只能是在夢境中。哦,想起來了,眼前這一切竟然與同樣遙遠的貴州,我童年的沙包堡鎮,少年的三線工廠——東機廠是如此相像。
這的確是可能的。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祖國的西北和西南,一個小鎮和另一個小鎮,都有著同樣的性格和氣質,有著那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和面貌,也有著相同的膚色和味道。
西海鎮的前身是第二機械部第九研究所221廠,簡稱國營221廠。為了保密,這一地區對外稱“青海礦區”,而在內部大家約定俗成地稱自己是“草原人”,內部報刊上也叫“草原工人”。
1958年,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選址金銀灘草原。從此,在中國地圖上金銀灘草原神秘地消失了。
金銀灘草原上的地形奇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面前都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身后都是連綿起伏的群山。這兒是環青海湖地區水草最為肥美的牧場。記不清從啥時開始,藏族、蒙古族等草原兒女就在此安享大自然的慷慨饋贈,逐水逐草放牧和馳騁,一代代繁衍生息。
也是金秋,草原上一片金黃,一個消息追隨著駿馬的足音突然傳來:因為國家建設的需要,世居金銀灘草原的1700多戶居民面臨搬遷。
盡管他們日常過的是逐水逐草遷徙的放牧生活,但再怎么遷徙,他們都從沒離開過金銀灘草原半步,是草原博大如母親的胸懷接納和包容了他們四下奔走的腳步。現在卻要他們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草原,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們孤獨地站在草原上,風從不同方向吹著他們,四顧除了金黃還是金黃,蔥綠早已退到了季節幕后,他們對未來就像面對彌天濃霧,內心一片茫然。
但,奇跡就這樣發生了:從第一戶開始,緊接著是第二戶、第三戶……相互像默默地競賽似的,他們收起帳篷,扶老攜幼,趕著牛羊,冒著風雪,離開家園,踏上了漫漫遷移之路。他們中有的接到通知后來不及熄滅灶火、搬運家當,就互相攙扶,起身離家;有的鍋中的羊肉剛剛煮熟,此時搬遷令下達,他們顧不上吃一口鮮美的羊肉,就拔帳動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故土……
僅僅三天,1700多戶約9000牧民為了共和國的核事業,無償地讓出了世居的草原,書寫了一部舍家為國的生命史詩。
隨后,祖籍山東沂水的李覺將軍和他的兩名副手帶著105名勘測設計人員來到了金銀灘草原,他們成為221廠最早的一批建設者。金銀灘草原有著美麗的外表,但在她倔強冷酷的內心深處,卻是氣壓低,氧氣少,開水只有80多攝氏度,煮飯半生不熟,年平均氣溫不到零攝氏度,霜凍期長,經常風雪交加、冰雹大作,一年中有八九個月要穿棉衣。
迎著稠密的風雪,三頂墨綠色的帳篷扎根在了蒼茫的草原深處。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降臨,壓塌了篷布,卻壓不彎建設者們的錚錚脊梁,他們清楚自己所吃的苦,所受的罪,都是為了造出屬于祖國的“爭氣彈”。
第一個地面建筑是帳篷,在風雪交加的深夜,它含著淚水見證了一個畫面:面對帳篷緊張、供給困難的局面,李覺這個221廠的開拓者,毅然對勘測設計人員說:“你們是國家的寶貝,你們住帳篷,我去露宿。”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于是,這個因為疾病從西藏外調到這兒的將軍,一頭沖進風雪里,和他的戰士們住在了一起。
許多年過去了,這句話像一朵祥云,一直飄蕩在金銀灘草原上空。在山東援青干部座談會上,我重溫了這個故事,又聽到了這句話,它熾熱的火焰絲毫未減,熊熊溫暖著在場的每一顆心。
漸漸地,鄧稼先來了,帶著他和助手們用手搖計算機和計算尺計算設計的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設計方案。而這臺手搖計算機用久了總是壞,這把蘇聯產的計算尺只能計算三位數之內的加減乘除。他和十幾個助手操作這些工具耗費半年時間,夜以繼日地完成了現代計算機只需1小時就可以完成的高難運算。
漸漸地,郭永懷、王淦昌、陳能寬來了,他們在臨時搭起的工棚里,用普通鋁鍋熔化炸藥,手工攪拌炸藥,用馬糞紙卷成圓筒代替金屬模具,終于澆鑄出第一個炸藥部件。
漸漸地,全國各地的科研人員和大學生分批來了,開始了第一顆原子彈的研制工作。
1964年10月,又是一年秋來到,草原一如既往地金黃一片。一列核彈專列緩緩啟動,駛離221廠的站臺,奔赴茫茫大漠深處的新疆羅布泊試驗場。10月16日15時,羅布泊火光沖天,伴隨著一聲巨響,一團巨大的蘑菇云騰空飄散,中國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
這是驚天動地的東方巨響,是那個時代中國最經典的表情,也是中國面朝世界綻露的最灑脫的微笑!
1966年6月,中國第一顆氫彈啟程運往羅布泊。6月17日,成功試爆!
在221廠,每個分廠、車間和樓房都有自己的代號,而且都有不同的通行證,其中僅出入證就有六十多種,保密性之強可見一斑。有這樣一對夫妻,他們新婚不久就分別接到調遣命令,部隊嚴格的保密制度不允許他們互相傳遞信息,夫妻兩人只是向對方說明要在近期前往某地執行任務,兩人各自匆匆準備了行囊便踏上了征程。誰也沒想到他倆同時來到了221廠。到達后由于嚴格的界線劃分,他倆從未在廠區內見過面,直到原子彈、氫彈先后研制成功了,倆人在生活區公共浴池前相遇,四目對視,悲喜交加,禁不住熱淚盈眶。
我無緣采訪到這一對夫妻,但請讓我們來大膽地設想一下,數年時間內,他們也許有一些能夠見面的機會,只是隔著一堵堵堅硬冰冷的墻,就是因為這些墻,他們壓抑住心頭瘋長的思念,而全身心地投入研制工作當中。
我還不得不提到我的另一個山東老鄉郭永懷。在原子城博物館,第一次聽到解說員動情地講述他的事跡,許多聽眾的眼圈紅了。1968年12月4日,221廠正進行著第八次核試驗,郭永懷在試驗中發現了一個重要數據,急于趕回北京分析研究,就爭分奪秒地要人抓緊聯系飛機。5日凌晨,他乘坐的飛機飛臨北京機場,距離地面400米時,突然失去平衡,墜毀在1公里以外的玉米地里。當人們從機身殘骸中辨認出郭永懷的遺體時,吃驚地發現他的遺體同警衛員的遺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燒焦的兩具遺體被分開后,中間掉出一個公文包,里面裝著的絕密文件竟完好無損。是他在最后的緊急關頭,義無反顧地和警衛員一起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極為珍貴的核試驗數據資料。
郭永懷犧牲的第22天,中央授予他烈士稱號,成為“兩彈一星”科學家群體中唯一一位獲得“烈士”稱號者。同日,中國第一顆熱核導彈試驗獲得成功。
1987年6月,國營221廠撤銷,成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對基地核設施進行徹底的無害化特殊處理后,經驗收完全符合有關規定。
1993年7月,221廠舊址整體移交海北州政府,并更名為西海鎮,成為海北州新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這是活生生的化劍為犁。曾經的揚眉劍出鞘,是為了堅定地維護國家的主權和中華民族的核心利益;而此刻,透過五樓的窗戶,我看見一只只圣潔的鴿子滑翔過明朗的天空,和平的陽光照耀在每一個人的肩頭和身上,在不遠處的民族團結紀念碑下,有人在暢快地跳著鍋莊舞,有人在專注地下棋娛樂,這田園牧歌的一切是那么和諧,那么美麗,那么動人。
漫步西海鎮,從原子路到金灘路再到將軍路,所有的道路縱橫交錯,每一條都與過去那一段叫全體中國人揚眉吐氣的歲月有關,誰走在上頭都會油然追憶起激烈往事,步伐堅定,心潮翻滾,熱血沸騰。西海鎮上最不缺的就是樹,道路兩旁白楊鉆天,筆直肅穆,張揚生命,皆可盈抱。但曾幾何時,這兒最缺的就是樹。除了人以外,草原上最高的生靈除了草還是草,方圓幾十公里見不到一棵樹。而每年到了秋季,種樹是必做的工作之一。這兒的建設者們已記不清究竟種過多少樹。由于地處海拔3100米的高原,氣候寒冷,樹木很難成活,“一年青、二年黃、三年進火塘”的順口溜是對當時種樹最形象的寫照。為此,他們拉來羊糞,先墊在下面,上頭蓋上土,然后種樹,成活率仍然不高,但總有活下來的,月積年累,便成了氣候,長成了眼前這些大樹。
在西海鎮上,還挺拔著另一種“樹”,他們來自遙遠的山東。
他們就是山東省援青干部們。
2010年7月,山東省響應中央號召,從威海市選派第一批5人對口支援海北州。
至2013年7月,又派出20人參加第二批對口支援海北州,他們分別來自省直各部門和威海、臨沂、聊城、濱州四地市。
在全國對口支援青海的東部六個發達省份中,山東省是唯一一個成立了援青干部管理組織并建立了黨委的省份。
與在內地相比,他們不可避免地面臨著生活、語言等各種困難,更有宗教信仰、地理文化、風俗習慣等許多差異。由于海北州高寒缺氧,飲食習慣上嗜辣,舉凡菜肴不論涼熱必放辣椒,普通的奶和茶水也放鹽,飯食夾生、牛羊肉不熟都是家常便飯,援青干部們初來乍到很不適應,沒有統一的食堂,他們就在各自單位的灶上吃飯,慢慢地也適應了。高原上土生土長肺心病和關節病,有一次總領隊潘好亮的痛風病犯了,大拇指腫得像饅頭,無奈只好回到濟南住院治療,待痊愈后重返工作崗位。
他們面臨的最大困難是睡眠嚴重不足,還是由于高寒缺氧,他們一日日地睡不踏實,每個晚上都會醒上六七次;他們面對的最大敵人是孤獨,我采訪了聊城市任職剛察縣委副書記的高志國,他說偶爾晚上閑下來極不適應,四下里靜悄悄的,心事油然生發,想家想親人想朋友,不自覺地就想喝一點點酒,誰知越喝越想,好像往酒中隨手扔了根擦著的火柴,思念熊熊燃燒成了火焰,化作一縷青煙飄向了故鄉,所謂“借酒澆愁愁更愁”。他在剛察縣的工作中一肩擔負著兩種角色,一種是援青干部,一種是地方領導干部,他常掛在嘴邊的是“缺氧不缺精神”,而這也是全體援青干部援青期間的角色定位和真實寫照。他在老家縣城的母親因患重病需要手術,醫生一次次地建議和警告,作為唯一的兒子,他一次次地拖延回家帶母親去手術,直到不能再拖了,才請假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中,于今年4月為母親順利地做了頸部血管支架手術,他沒白沒黑地在病床前守候著母親,仿佛要補償盡那些不在母親身邊的日子,但母親剛剛出院,他又風塵仆仆地趕回了剛察。
姜波和李福勇,不是親兄弟,同為援青人,倆人互相開展了不回家競賽,五一節沒回去,端午節也沒回家,直到后來各自的妻子擔心自己的親人,結伴來探望他們,倆人的競賽至此才算打了個平手。
威海市的援青干部宋華東、姜文一、林笠仨人,每人每年自掏腰包一萬元,開展“三個一”資助活動,在三年援青期內各資助一名在校貧困生、一名貧困戶、一名孤寡老人。
臨沂市的援青干部針對海晏縣中小學生課余精神生活缺乏的現狀,獨辟蹊徑地開展了“上學路上有愛相隨活動”,借助媒體向社會呼吁募集資金購買MP3,再由志愿者灌錄免費發放到學生手中。一部小小的MP3就是一顆流動的愛心,是一個隨身的歌海,里面灌有經典音樂、鋼琴曲、山東民歌、國學精品等等。從小學生開始,再到中學生,后覆蓋到幼兒園教師,共發放2450部。
……
援青期間,他們最大的心愿就是在純凈圣潔的高原,將這三年當作人生的一場修行,把浮躁和功利去掉,踏踏實實地為海北州藏區干點實事。
相對于人的一生,三年是短暫的;但對于高寒缺氧的海北州,三年也許是漫長的。但他們無一例外地將自己當成西海鎮街頭的一棵鉆天楊,牢牢地扎根高原,深深地情系藏區,自心靈牽一條哈達揚向海北州的山山水水。
就要離開西海鎮了,我悄悄地出了賓館,披著夜色向右踱去,走到頭正對面是西海影劇院,路過一個個簡陋平淡的舊址,它們都與核試驗有關。上了原子路,一路上沒遇見一個人,也沒碰到一輛車,夜色籠罩下的西海鎮寧靜、優雅、漂亮、干凈。風吹樹葉響,腳步沙沙響,隱隱音樂響,似乎離我不遠,是幸福的人們在跳著鍋莊舞。
哦,西海鎮上靜悄悄。
但,就在這靜中卻曾孕育了那一聲聲東方巨響,也包容了一批批援青人的光榮與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