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不祥

當初在學校念書，曾經讀過這樣一首詩，蘇軾的《贈劉景文》：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好詩往往不需要解釋。所謂的解讀，難免會淪為廢話。這就是經典的力量。如果沒有記錯，這首詩應該是從《千家詩》中讀到的。我甚至還能想起封面的樣子。不敢自夸記憶，只是當年讀書太少。至少在我的初中時代，讀書還頗為奢侈。有課本已經應該知足，再要課外書便屬非分之想。我不能選擇書，只能任書選擇我。

這首詩一直記在心里。那種景象也記在心里。它當然是好的，從字面上看，類乎白描寫 景;從字背后品味，又是實景的自然延展與升華，再貼切不過。然而時過經年，我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淺薄。蘇軾此詩明明有三重境界，但我只讀出了兩層。另外一層涵義在解讀中無端流失，是因為對劉景文的生平不夠了解。好讀書不求甚解，這話灑脫曠達，但僅適用于方家大儒，凡人如我輩，還是不要隨意效仿的好，以免引喻失義。

劉景文，字季孫，性好異書古文石刻，是蘇軾的好友。其父劉平乃是領兵作戰的將軍，在西北作戰被俘，最終死于囚所。劉景文是劉平的幼子，他的幾個哥哥先后亡故，只有他自己享年六十。說來說去，原來東坡先生詩中并非單純的寫實。或者說，寫實本身便有兩重涵義，實中有虛，以景物借代主人公。

劉平因何作戰失敗，又是跟誰作戰失敗？這就要引出兩個西北歷史人物，一文一武。文的是范仲淹。因為劉平和石元孫的三川口（今陜西志丹縣南）之敗，西北局勢頹唐，52歲的文臣范仲淹被緊急派到延州（今陜西延安）滅火。所以今天的我們，能讀到這樣的絕妙好辭《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范仲淹名高天下，人們對他的歷史印象多來自于《岳陽樓記》。他寫這篇千古雄文時，不再經略西北，已經貶官到鄧州（今河南鄧縣）。但他的這一詞一文，都與西北的軍事有關。或者說，都是西北軍事局勢演變的結果。前者一目了然，后者則許多多說兩句，起因是因為宋將葛懷敏的定川寨之敗。

起初，經范仲淹推薦，滕子京出任涇州（今甘肅涇川）知州。不久葛懷敏麾下的九千四百人在定川寨（今寧夏固原西北）遭遇滅頂之災，涇州幾成空城。滕子京緊急招募農民前來助陣，直到范仲淹派出援兵接應為止。時逢新敗，士氣低落，滕子京殺牛置酒，犒勞大軍，并且優厚撫恤定川寨傷亡將士的遺屬。他不拘小節，更兼事情緊急，故而經費大幅度超支，因此遭到御史彈劾。為避免株連無度，在調查者到來之前，他下令燒掉名單底賬，最終獲罪貶官。此人的確是不拘小節頭腦靈活。修筑岳陽樓既不動用公款，也不搞集資攤派，目標是不良資產。他下令，有宿債不償的呆壞賬，官方負責督促。號令一出，百姓紛紛提供資料。而得到的那些錢，滕子京既不解入庫房，也不交給會計，自己直接掌握支配。拘泥于時代標準，這當然違反財經紀律，但當時百姓并不以為忤，且他臨死時家無余財，可見并不貪腐。他只是討厭繁文縟節。

范仲淹一介文臣，好端端怎么會到西北苦寒之地？事實上，將他調到西北的并非皇帝，而是本文的主角兒，西夏國主元昊。可以想見，他就是上文中提到的那個武人。

兩次來到銀川，兩次參觀西夏王陵，也讀過不少史書，但對于元昊，我始終感覺無法理解。甚至看到讀到的越多，對他就越發疑惑。

重復元昊的豐功偉績既漫長又無聊。我們只需要知道，此人甘愿放棄田園牧歌式的安逸歲月，主動燃起烽火硝煙。他與宋朝分庭抗禮，自稱皇帝，創造西夏文，下禿發令。從鮮卑的北魏開始，蒙元也好滿清也罷，都主張漢化，惟獨元昊反其道而行之。不過黨項族終究未經文化。他們的官制分蕃漢兩套系統，漢官系統有中樞、樞密、三司等等，都沒有什么，惟獨負責管理首都興慶（今寧夏銀川）的主官竟然也叫開封府，令人印象深刻。說到底，還是無法擺脫中原文化的影響。其高級官吏的官品中有“次品”的層級。在帝后太子之下，有上品、次品、中品和下品之分。次品，很顯然，此處的這個字眼未經時代污染。

不肯臣服，自然要訴諸武力。元昊先后發起對宋的三川口之戰、好水川之戰、麟府豐之戰和定川寨之戰。這四大戰役中，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都是殲滅戰，所以劉景文的父親、主將劉平被俘，我們才能能讀到那樣一首好詩。西夏只是我們的稱呼，他們自稱大夏。這個國家最紅火時，西部疆域直到瓜州（今新疆哈密），整個河西走廊都在他們的版圖之中。開創這樣局面的人，自然可謂雄才大略，那么他最終的結局又是如何？說起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看上兒子的老婆，將之奪過來立為新皇后，惹下殺身之禍。

建立強大的政權，自然需要一個強大的核心人物。所謂火車頭。但是一枚硬幣總有正反兩面。元昊雄才大略，大權獨攬，又處于血雨腥風之中，不免多疑猜忌。功臣稍有不慎，非殺即貶，由此造成后黨做大。據說最極端的時候，他下令一年內每天立疑冢一處，而三百六十座疑冢建成之后，民夫全部殺掉。

最終，元昊被太子寧令哥的寶劍砍下鼻子，失血過多而死。

那一天，是公元1048年的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此事的幕后推手，是元昊的舅子、宰相沒藏訛龐。他先鼓動太子起來報奪妻之恨，再以弒君的罪名殺掉寧令哥，改立其妹妹生的兒子，專柄朝政多年。然而，元昊真是死于自己的親生兒子、未經世事的寧令哥的劍下，或者老謀深算的野心家、舅子沒藏訛龐的算計嗎？其實不是。英雄元昊實際是死于自己之手。這個英雄沒有創造出最佳機制，完全依靠人制，或曰專制。那種悲慘的下場，對于專制而言很有必然性。區別只在于時間，早晚而已。

乾隆曾經說過，清官乃不祥之物。因為清廉是對官員的基本要求。只有全面而且深厚的腐敗，才能襯托出海瑞于成龍那樣的清官。當然，乾隆的不滿，也有對清官聲望的疑忌。官員聲望太高，他這個皇帝朝哪兒擱？如果說清官不祥，元昊這樣的英雄太多，只怕也是不祥。我們不能一味依靠英雄，應當依靠培養出英雄的機制體制。其實慢說元昊，唐太宗漢武帝又當如何？他們本身的結局固然比元昊有面子，但造成的歷史呆壞賬，其實遠遠超過元昊。不信，請你自己去翻看史書。

世間沒有救世主。不要寄希望于某個人。還是要創造出合理的制度，然后再來依靠不遲。這個道理元昊肯定不懂，但后來者如吾輩，應該能懂，也必須要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