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之行過去已經一個多月,我依然時常夢回西北。西北高迥,雕塑著靈魂。頭腦中不時浮現昌耀先生的詩句:“誰與我同享暮色的金黃/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寶石?”一幅幅記憶中的畫面,如高清鏡頭閃過。
西夏王陵,神秘、空曠,迅忽消逝的王朝,僅留下幾尊背影,如獅身人面像的金字塔,如白色的無字碑,無盡謎團留待解決。我等圍著它轉,心中茫然贊嘆。再看西夏文字,筆畫如刀劈,分明是武者仿效倉頡造字。王陵周圍蕪野平曠,決眥遠望,望見賀蘭山黑色的輪廓,那是岳飛的《滿江紅》,是臺灣歌手張清芳一曲高亢清麗的《出塞曲》。
水洞溝,現代聲光電復原古人類的篝火。再往深處行去,是古長城、烽燧,蘆花搖曳,沙湖靜謐,最后是一處蜿蜒數公里長的明代藏兵洞。小心翼翼地扶著洞壁行走,隱隱聽到山壁中戰馬嘶鳴,百萬精兵。我們一路相繼坐電瓶車,坐船,坐馬車,最后坐的是拖拉機。出景區已是夜幕降臨,天似穹廬,籠罩四野。陡覺西北天大地大,殺人如麻,愛恨有加。車行漸遠,唯余趕車人唱的花兒一腔熱血繚繞云霄。
在鎮北堡影視基地,小時候看的《牧馬人》《紅高粱》《雙旗鎮刀客》都奔馳而來,還有周星馳《月光寶盒》“愛你一萬年”的呼聲。最值得一提的是巴金先生生前呼吁卻一直沒有得建的文革博物館,也借鎮北堡一隅有了小小的呈現。這時,距離鎮北堡堡主張賢亮先生去世剛剛一個月。
張賢亮先生是我非常敬重的前輩,他是那一代作家中罕見的異類,開放、復雜、深刻。先生是江南人,風流倜儻又大氣從容。西北會成就一個人偉岸的人格,如與張賢亮同為江南人的高爾泰,如北京人王洛賓,如后來我在湟源不期而遇的湖南人昌耀。西北,一方成就人的福地。
沙坡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對于出生在黃河入??诘奈襾碇v,每次接近黃河都是無比親切。在沙漠中眺望黃河,心是篤定的,如那沉沉落日,亦與故鄉是同一輪。
從寧夏向甘肅去的路上,一路的黃土高原,渾厚蠻荒,令人絕望,又心生莊重。這一望無垠的亞洲銅,本身就是大地上壯美的雕塑。后來在飛機上俯視,感覺那地上的人就藏在褶皺里。這片貧瘠的土地,卻是生長《心靈史》的潔地。生存的艱難,會使人于絕望中向蒼天呼告,這呼告使神靈亦為之動容。如迪蘭·托馬斯的詩歌蕩漾于《星際穿越》的茫茫太空:“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個良夜……咆哮著光明的逝去?!?/p>
景泰縣龍灣村,背依群山,面朝黃河,汽車在山路上盤旋二十個直彎,才下到村莊所在的谷地。這個世外桃源般的村莊,過去只能靠羊皮筏出入。我們乘羊皮筏從黃河的激流上過,石林高聳,不遠處有甘洌的果園,男耕女織,一時不知有漢。
離開景泰去往蘭州,依舊是一望無盡的黃土。車子經過白銀市區,這個有著美好名字的城市,像很多礦業城市一樣陷入凋敝。正是下班高峰,車子蠕動著,一個車水馬龍又無聲無息的長鏡頭。放學的孩子走過溝壑縱橫的工地,讓人擔心。華燈初上,我隔著車窗望見商店、咖啡館、影院,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贊嘆:“這樣的地方也有愛情呵”。就像梵高向他的兄弟提奧贊嘆:“到處都有生活。”
夜晚的蘭州像所有內地的大城市一樣,高樓聳立,水泄不通,要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看清它英朗的面目。黃河如帶,兩岸青黑色的山夾擁奔來,擁著我們繼續西去。
住在西寧穆斯林大廈,正逢麥加朝圣剛結束,酒店里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在電梯里詢問那些穆斯林鄉民,才知道穆斯林的風俗,當一個人朝圣回來,全村的人都要去迎接。信仰的力量總是強大。再次與信仰這個詞相遇,是在更西的海北州——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研制基地,亙古的荒原見證了另外一種堅定的信仰。這也是王洛賓寫作“在那遙遠的地方”的地方,迷人的青海,既浪漫、多情,又讓人肅然起敬。
記得1994年初春,我在北京西郊參加一次《詩探索》雜志組織的詩會,會上遇見一位來自青海湟中縣的詩人兄弟。兩個人一見如故,別后通信不斷。后來我寫信告訴他,想去青海支教,跟他過梵高高更那樣的生活。他非常高興,為我跑當地教育局,但終因困難重重沒能辦成。此后,漸漸多年沒有音信。這次去塔爾寺之前,我給他原來工作的單位鄉政府打電話詢問,回答說好像聽說過這人,好像多年前調走了。在塔爾寺轉動轉經筒,感覺自己像是來還愿。我又想起這位詩歌兄弟,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寫詩,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過著怎樣的生活。
終于望見了青海湖,經幡,雪山,草場,牦牛,著鮮艷袍服的藏民,陽光下的野馬。站在湖岸,我默誦起海子的《以夢為馬》:“千年之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國的河岸/我再擁有周天子的雪山和稻田/天馬踢踏?!比缃?,我在煙臺的大海邊思念青海湖,像穆天子思慕西王母——“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
還有日月山、倒淌河、丹葛爾古城……四千里北國雪雨蒙蒙,不知何時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