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

我們沒有創造這個世界，我們正忙于削弱它。

——（美）比爾·馬克基本

從青海湖到日月山

太陽照著世界每個角落，卻給青藏高原另放了一塊打光板，光從四面來，豁亮熾烈，晃人發暈。與此相對應，天空闊臉迎門地藍著，青稞桿在被秋天遺棄的土地上安靜自守，時間與空間飛速游移，戾氣全消，車輪運轉中，最溫柔的得以現身，俗世暫時遠離了我們。萬物和諧，呼吸平穩，一切旁若無人，皆與榮辱無關，發散出生命之初的氣味。

就在那天邊上，連接著一痕剛洗過冷水浴似的藍色。它那么冷而干凈。你會覺得那是一湖雪。

20多雙眼睛搜尋著它。

越走越近的山峰，如同沉重的漢賦，頂端的薄雪空靈成日本俳句，似乎瞬間就要化給這痕冷藍。一抹抿得緊緊的“唇”，含住冷，含住怨言。

來的時候是淡季——最好是淡季，這樣一來，游客的氣息就不會破壞它本身的氣息，也不會熱烘烘消解掉這層冷。而這個時節的曠野住滿神袛，很多樹葉從濃綠變成殷紅，從淡綠變成金色，還有些葉子落了，我們在不同的地方，見到了同樣美麗的厚厚的落葉——它們與去年的舊葉重疊在一起，深深淺淺蓬松著。紅荊在結籽，“紅姑娘”結了紅果。四野漫起類似雄性的甜腥，光影在石頭間起落，海鷗用鳥語翻譯靈動的哲學……這一切叫人想起列維坦的油畫：平靜，單純，曠遠，冷冽，然而深情。

車圍繞它，從北向南，從東到西，看到的都是它，仿佛時間無邊無際不可抵達，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一個團近30人，像一個人一樣孤獨。路兩邊沙漠和草地交錯閃回，沿途山上、樹上，處處可見經幡，此地人眼里，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皆有生命，皆有靈性，山是圣山，湖是圣湖，都有無邊法力，可佑天下蒼生。也不時有大群信徒樣隱忍的牦牛或綿羊在馬路上迎面走來，大巴側身而過。車子不能停，只能看到一直在遠處的冷藍，和很久才出現的油菜花的大呼小叫——旅人可在車窗里跟著大呼小叫。這轉瞬即逝的絢彩，像短暫的人間歡愉。偶有大漠孤煙，扶搖直上，是這片大地細微的呼吸。

我們這么喜歡這樣的“不能停”，像馬一樣長嘯出聲，簡直比在現場還要充滿激情——面對洶涌而至的風光，似乎只用眼睛和心臟即可行走。

青海湖郁郁寡歡而堅強如斯，如同一種譬喻，似乎一切都能被風吹走，而它紋絲不動，執意將生命基因儲存的無意識記憶喚醒。十三萬年前開始的地質運動頂起褶皺，造就了青藏高原巖石乖戾的冰峰，以及無數黑暗山谷、荒漠、草原、河流……盡管驚心動魄的凸起和凹進早歸于平靜，大地的演變已難以察覺，可青海湖岸邊還遺留有當年的石子，經過無數日月的沖刷，光潔圓潤，無一雷同，像夜晚盛開的曇花或月見草。

假如大陸一直渾然一體不升不降，假如那次大陸板塊的碰撞不是發生這一板塊和那一板塊，而是發生在其它板塊之間，那么，廣大的青藏高原及整個西部地區，就會是森林蔽日、沃野萬里的平原景象了，亞洲大陸的文明形態以至整個世界的文明形態，譬如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兩河流域以及希臘文明一定會沿著另一種歷史軌跡演繹至今，形成另一類文明融合的歷史……這種想象讓人對時間有著異樣的不解和吃驚。

日月山也是如此這般，與我們的車擦肩而過——這片土地，盡管只是一段聲色沉寂的通道，卻都與那個風沙中走過的女人相關。

許多時候，文字是極其無力的，特別是在史料記載上，三行兩行就說完了，聲音、顏色、氣味被剔除，剩余的，只如地平線一樣平乏的官方概括。除非讀者有足夠豐盈的想象力，將自己帶入傳說，方有可能還原一些鮮亮的細枝末節。然而，再如何靈動的想象也無法把我們送回，去體察那磅礴而細膩的情境。我們趕不上那些千古傳唱的故事了，患著舊疾的瑪尼石，粘連在一起，試圖說出什么。送嫁的親人，荒涼的古道，羌笛將她的未來吹得前路未知。

風卷塵沙白馬住，縱然萬般不舍，她終究是要走的——從文成、金城公主，到崇徽、太和公主，所有離開故土的新娘，都再也沒有回去過。沒人能抗拒得了帶有宿命因子的感召，也沒人能阻擋那些最短的發生和最長的嘆息。

天氣真如歷史樣詭譎，剛才還深情柔軟，一會兒，大風來了，強暴本就干瘦的格桑花更加趔趄低頭，低得要入土為安。青海這地方有趣，將所有美麗的花都稱作“格桑花”。名字里埋藏的是一顆能省心就省心的詩心，又有巨大的想象力埋伏，如同國畫“留白”。

16歲的文成公主，她高挑美麗，正如一朵盛開的格桑花，千山萬水，只身離開大唐故土，嫁給面目模糊的松贊干布，以及未卜的命運。密林，深澗，老虎、豺狼等惡獸的威脅……其中必有的尖銳、狠毒都泯滅不見，只剩下這些死文字在我們16歲的歷史課本上活過來，化成不知什么，繞在這塊土地周圍。

和親這種事情，源于唐代薛延陀向朝廷提的一個建議，太宗同意了，特別提出：“北狄世為寇亂，金薛延陀倔強，須早為之所。朕熟思之，唯有二策：選徙十萬，擊而擄之，滅除兇惡，百年無辜，此一策也;若遂其來請，結以婚姻，緩轡羈縻，亦足三十年安靜，此亦一策也。”（司馬光 《資治通鑒》）還說“朕為蒼生父母，茍克利之，豈惜一女。”（《舊唐書》《北狄.鐵勒傳》）于是，在長達290年的唐王朝統治時期，歷任帝王都能以和緩的方式解決民族矛盾與地域沖突。

“和親”，旨在“和”。這個“和”就是化干戈為玉帛，秋風掃落葉的狠毒化成春天般的溫暖。盡管那么多年里，免不了和親與戰爭并存，蘿卜與大棒共用，有個體的犧牲，有無奈，極至的喜慶與極至的悲哀交集，然而人事都得看大處，那個出發點還是值得為它點個贊。

她在那里，一直都過得安詳嗎？是不是也有因委屈而發脾氣的時候？到老一樣有張斑駁的臉吧？歌聲可還如嫁時透明果實般明亮？腥香的酥油茶是否終于也喝得習慣？“青海和親日，潢星出降時。戎王子婿寵，漢國舅家慈。”“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故鄉飛鳥尚啁啾，何況悲笳出塞愁。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遺跡為誰留？”……我們反復吟誦從盛唐而來的句子，看那時的太陽照著今天的臉龐，河山撲拉拉在心頭劃過，直到蒼涼蜂擁而至。這條曾馬蹄嘚嘚的路，銜接了千年的時光——千年吶，千年，多么遠！遠到一想起，就要寒毛乍立。用命運寫下歷史的人，以及用筆寫下歷史的人、寫下傷感詩句的詩人……女人和男人，都是死人了。

而據說是那新娘摔下寶鏡的青海湖呢？由于氣候變化和人為因素，注入青海湖的水量迅疾減少，湖面每年都下降十幾厘米——平均水深是21米，也就是2100厘米。每年按最慢的下降速度來算：11厘米，2100除以11，約等于190.909（年）。也就是說，照這個速度，不到200年，青海就要失去她的眼睛。思想至此不免輕聲嘆息。

羅布泊干涸了、居延海干涸了，還有中亞的咸海——由于周邊居民大量攔截注入其中的河水和干旱，那世界第四大湖也已近干涸。

我們自我安慰：是自然規律，就像人都會死。可是，我們的第四代子孫，看到的青海湖就是不知叫個什么名字的鹽堿灘或戈壁灘——沙坡頭騎一次兩次駱駝有意思，每天都騎，很費勁，在那里一走，就絕望得感覺永遠走不出去了。能否延緩一下的速度呢？叫我們的第六代第八代子孫還能面對它歡呼，還能在這個刻著“青海湖”的大石前嘻嘻哈哈拍照留念……能嗎？至少不要迅速加速吧。我們對大自然的情感，很像愛情或深厚的友誼，是個相伴相慰藉，難以割舍。

遠處的山籠著云霧，近處的瑪尼堆青白刺眼。就在這兒，在高原中央，在由關外吹來的長風里，忽然覺得《塞下曲》和《敕勒歌》們是悲傷到骨子里的詩。人生對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事物來說，都是茫茫大野，其去未知，而幾百年后，我會在何方？你會在何方？他（她，它）會在何方？我們的喜怒與愛恨會在何方？

我們為善為惡所結的果實會在何方？

宗教感

青海湖邊，經幡被風扯得嘩嘩作響——這些成串成串拉掛在亭子或樹間的彩旗，印滿密密麻麻的藏文咒語、經文、佛像、吉祥物圖形——布、麻、絲綢，方形、角形、條形，有序地固定在門首、繩索、路邊的樹枝上，飄蕩搖曳，構成了一種連地接天的氣場，沉甸甸地悲愴——畢竟是有信仰的民族，輕松不得，然而在這沉重中又升華出一種清明的東西來，像抬頭看到的西北天空，被酥油燈的光明洗過的，與俗世的混沌不同。

在日月山，另一種隨風流轉的物件是龍達。兩座亭子之間的平臺邊，一把把的小紙片漫天飛舞，精靈一般，時而沖向高空，時而旋回地面。一名藏民喊“索！索！索！……”牽牦牛的這位偶爾也嚷一嗓子。就是他告訴我，這種一寸大小的小紙片，叫做“龍達”。

“龍達”的藏語意思大概為“運氣”，通常由男人登上高山揮撒，讓晨風將它們帶到遠空。據說“龍達”剛傳來時，照搬漢式，作為給死者的祭品而火化，后來就不再燒了，而是讓匹匹“馬兒”乘風歸去，成為一種祝愿命運吉祥如意的形式。“龍達”正中是翻蹄長嘶的駿馬，駿馬上空是飛騰的鯤鵬和氣盛的青龍，駿馬腹下是猛虎和雪獅，繁復婉轉，耐看。喜歡這種從祭祀到祝福的小紙片，所以一直看它們飛，看得紙片恍然活物。這種載體讓祝福不但很近，很真實，還很溫暖和活潑。

想起此番行程中的寧夏，去過西北最大的一座清真寺，白色金色幾何圖案的外觀，發著光。禮拜前，我們照規矩脫掉鞋子，圍上于門外自選的圍巾，圍纏好后才進入大殿。大殿內滿鋪地毯，繡著紅花，紛繁美麗。地毯厚軟，如母懷抱。抬頭望，見金色集束，攢攏成穹頂，圓而高直，直至中心尖尖，與天空無限接近的樣子——像一部根系，一直長到天上去。站在穹頂下的人自身也成為那部龐大根系最遙遠最細弱的部分，成為了一個整體。

一切潔凈美好，身體最重要的部分騰空，又被不著痕跡的東西灌滿，讓人在仰望中，感覺被布匹包裹的身體是新鮮的面包，涂著黃油，等待將自己敬給神靈，心中踏實和幸福。

外出的日子里，時時處處都有宗教氛圍的籠罩，在寧夏，它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白帽子黑頭巾;在青海，它是菩提塔前五體投地的磕長頭和轉經輪。天地大塊一座廟，靜天流云，做了它的墻壁和窗戶。天高地闊本就容易叫人老馬識途一般，生出宗教感，何況再疊加上一路常見的行走、遠遁、放牧、死等叫人愈加迷惘的因素？

除了安撫的作用，宗教感還是最好的武器，野心家以此積攢力量，不費一兵一卒，便讓人繳械棄營，自動投入其建立的黑暗機制。千年以降，宗教感就是用縉紳階層和民間這兩條腿走路的，走得虎虎生風不亦樂乎。那是最大的罪人。他們明知不妥而知罪犯罪，罪加一等。

另有一種人，是有“信仰”的，卻生就的精神侏儒。他們生無大愿，胸無大志，唯愿日子順風順水，信徒的無知、簡單卻也輕易成為罪惡的獵物——他們因無知而盲從，損壞了辨識力，那最大的罪人于是趁虛而入，戴著面具，坐在其叩拜的前方，以神自居。“侏儒們”不辨真假，不知神位已被篡奪，仍祭以百倍的景仰，淌著熱淚，大犯集體癔癥……那是另一種的罪人——不作為就是犯罪。他們犯下罪行卻不自知，然而罪不可恕。

沒錯，當代人是以群論的，每個群的開頭，都是一個或兩個，懷著不被允許的竊喜，時間一長，便成堆成山，做起那些事像早起如廁一樣習以為常。

世界從來不按“二分法”運行，寬容在此卻不是美德——寬容罪惡就是罪惡。所以，每一個——包括那些寬容的人——都有了類似原罪的罪。每個人都是罪魁禍首，每個人都可以推得一干二凈。說不上哪一位或哪一群確切的元兇，你我他，大大小小，人人都參與其中，成為同謀。舉目但見人墮落成鬼，再不聞誰脫凡升仙，人類聯手共同寫就的歷史順著一個不可逆的方向倒下去，像女人絲襪被鉤豁，“嘩啦啦”一路拆散，幾乎不可阻止。

虛弱與悲憫

人到中年以后，遇到一些大事，譬如曾有的負債，尤其母親的離去，因此時覺疲累，無奈，難受，較之之前的生龍活虎以苦為樂，有了忐忑和唏噓。我曾醉后大哭，也曾自閉三年，停掉唯一的“小靈通”，不與任何人聯絡。心底邪惡的部分被激發出來：母親剛走那會兒，買拖布時，曾找個小茬拿拖布直戳賣家老大爺的胸口，還罵罵咧咧——以撒那種不知找誰算賬的無名火。有時竟希望世界毀滅，大家一起完蛋，不再忍受痛苦。

我有一對朋友，夫妻二人事業發達，女兒爭氣，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忽然有一天，丈夫早上醒來，驀地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五十多歲了！思來想去，悲從中來——還沒好好活過，怎么……最后他搖醒妻子，如實告知自己的情緒。妻子也如夢方醒。兩人竟在一個平常的清晨，抱頭痛哭。

這有點荒唐，也有些悲涼——如同站在青海湖邊和日月山上我們所感受的一樣。然而卻是人對自身發覺的悲憫。你覺得時間快，你覺得不自在，你覺得人如樹葉隨風過浮世。

想想兒時，印象里曾有種莫名消失了的馬蹄燒餅，底焦皮酥，麥香飽滿，很像青海這邊的一種餅——倒似乎在那邊死掉轉生到此地;還有在沙坡頭看到顏色比山東所見濃重得多的蜀葵——她也好像從那邊抹了胭脂遠嫁到這里來——事物與事物間原來存在著叫人驚駭的莫名聯系。那些嘴里無時無刻不哼著歌的日子，像是夢里，或從沒有過一樣，而遠嫁北地的母親，十年前早擁有了一個不叫青冢的圓土堆。經歷過許多之后，就算我們普通人，也可能會在某一天有所頓悟：宇宙廣大，存身寸土;人生太快，恍兮惚兮。人能經歷的，不過一點點;人能駕馭的，也不過一點點;事物鋪天蓋地，各有宇宙。小時候特別失望：牛頓啊歌德什么的，最后竟皈依了神學！現在看，也許恰為最正確的選擇。就是那種博大的宗教感，讓人丟棄了科學與詩歌，也加固和升華了科學與詩歌——因為越來越自覺無知，越來越覺得不可把握，茫然無措。

不知往何處去;終要到那兒去。不知死在何時，不知怎樣死法。在那終極之處，對于人類和一個人，都差不多——蘗分百種的蒼涼和九九歸一的悲壯殊途同歸，一樣茫然。

有了這對自身的悲憫，及由此衍生的虛弱，就更需要有些什么，來作為支撐，譬如愛，譬如寬宥，譬如平等，譬如奉獻和隱忍……那些如同青海湖、日月山一般，非但美，且有著美好淵源、來自一個遙遠地方的事物，人才能平衡自己，生出力氣。相信吧，相信一定存在不滅明燈，可以穿越生命后半段越來越深、越來越寒冷的深寒之夜，照破亙古就有的茫然，變迷為悟，轉染成凈，慧光不受阻，明善與非善，生出智識和勇猛，加持眾生與自己，抵達萬朵霞彩盛開的另一個黎明。世界給每人開了一朵花，需要的只有找尋，然后安頓自心在其中，香氛恩惠周圍，也護佑了自己。而行走在香氛之中的人，慢慢會成為香氛的一部分。

蓋一個穹頂給自己

在很多地方，有那么一群群的人，天理昭彰般掘地三千尺，在一個世紀內就決心狠命用光一切——礦產，以及江河、土壤、森林、福氣……供自己的一介肉身所享用，根本不考慮兒孫的死活。

大自然在痛苦。它沉默不語，不像人這么會聒噪，不一受委屈就跳，但它與人一樣，也會病，會消瘦，會死去，會……痛苦。除了人類，幾乎一切物種都在減少，物種的滅絕速度由大致每天一種加快到每小時一種。與地球史上前五次因自然災害而導致的大滅絕所不同的是，人類在這場過早到來的第六次危機里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因其自身的活動，把其他物種的自然滅絕速度提高了100至1000倍。有專家警告說，這次大滅絕之后，新物種產生的難度將很大。重力異常，植被枯萎，食物短缺，氧氣稀薄……在我們所處的時代集中出現，并急速加劇，而我們人類還在歡樂、不無光榮地說：等危機到來時，我們搬往另一個星球。我們幾乎是辦喜事一樣地商量著，打算再禍害一個星球，這個“寶貝”至今仍未出生。

可人啊人，同類之間難道就十分友愛嗎？人類自己的內訌是多么千奇百怪啊——

我住的這條街，位于城鄉接合部，是濟南市為數不多還沒進行舊城改造的地段，村莊里的房屋還在瘋狂增長，外來人員還在不斷租用入住，而馬路上，仍沒有幾個紅綠燈。就在我們唯一通往大馬路的街道上，依舊熙熙攘攘形成著市場，幾乎將街道整個壅塞掉，而將整個村子沖走。街道與大馬路相交的丁字路口，就在今年8月份，剛剛又發生了一起車禍，這在我們這里是件大事，原委和細節很快便傳播開來：高級轎車主人的父親是“李剛”和“李雙江”似的人物，當時速度驚人毫不避讓，出事后態度仍強硬無禮——死掉的是個與姐姐一起放學回家的7歲男孩，姐姐輕傷，當即嚇暈。轎車負完全責任，因為孩子走的是斑馬線，法律明確規定：在沒有交通信號的道路上，機動車要主動避讓行人。然而，機動車的主人，他不怕，他不怕軋死人。他什么都不怕。雖然最后受到懲戒，但傷害已成。

孩子的父母是賣包子的，出事當兒，正在路口朝東大約十米開外的地方揮汗忙碌。之后不久，包子鋪關門，孩子的父母和所剩的女兒不知所蹤——沒法兒再在那個地方呆下去了——孩子的血潑在那兒，是針，刺瞎大人的眼睛。對于爭來的結果，他們滿意。他們無數次的感謝，刺痛這條街。

我們這兒，建了一座全市最大的建筑材料大賣場，不遠處，又建了一座差不多同樣規模（目測還要大）同樣性質的大賣場。另有零零星星同樣性質的賣場樹苗一樣冒出長大。原村莊的樹木卻一再被砍伐，幾乎所剩無幾。大馬路是近幾年修建的，每次樹苗被栽種之后，就會很快死去——人們會拔起、撅斷，然后再在那兒戳起攤子賣東西。形成了連綿不斷的馬路市場。一到傍晚或晚上，就被斂走秤桿和推車……出現過數次雙方互打的事情，各有勝負，如是者三，沒有收場的意思。一次，與出車禍差不多同樣大小的兩姐弟，在媽媽的攤子被收時，女孩男孩拉住車子不讓運走——女孩閉眼大哭，男孩雙手扯緊媽媽的小桌子，一聲不吭，眼里卻射出那樣的眼神……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眼神。

自人生出，這世間就沒平靜過，又哪分得清絕對的對與錯？戰爭與和平、戰爭與假和平輪番上演，“完美的蒼蠅”們馳天騁地不再碰壁，嚴格的理想主義者在現實的大地上卻始終走得跌跌撞撞……此番出來，在原子城參觀圖片展：上世紀五十年代，旅美科學家郭永懷一把火燒掉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毅然歸來投身建設，小導游講到“這把火”時，我眼里瞬間涌滿淚——一是作為一個案頭工作者，心里清楚那該多難做到！二則，作為一個力求純潔者，心里清楚他如果來到今天，會被看成傻子，或許還被誣“作秀”，因為“完美的蒼蠅”已然太多，“蒼蠅”糞土“英雄”的事情早見怪不怪。

在另一個維度，神和神一定有過對話，越來越卑劣的我們，再無可能獲知內容。

生活是具體的，似乎遠離神意，然而神意它當然無處不在，人類如此驕傲、自私，妄圖駕馭世界，卻被無限膨脹的私欲所駕馭——我們的眼睛變成遠視眼，對眼前撲面而來的異常和苦難視而不見，只要能多掙錢就覺得一生充滿意義;我們身體內的筋骨將被自己抽出，化成鞭子，這自虐終生的刑具。我們已經活成了這般模樣——父母、子女，以至祖先、后人乃至自己都不會滿意的模樣。我們什么都不怕！我們什么都要！我們唯我獨大，我們惡行相向，我們顛倒了黑白……我們活成了我們“皮袍下的‘小’”，我們沒臉再嘲笑我們在中學嘲笑過的阿Q。

傳說里，東西方都有一個造物主，他（她）塑生萬物，前無始，后無終，極顯著又極隱微，且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不同宗教的最高的神，稱呼不同，歸根結底皆為人們在自己有限的想象力里創造出來的具象，統帥所有的，其實另有無形之手，順昌逆亡;萬物（包括神靈）之上，另有神秘之眼，佛祖、上帝或真主，及其對立面的阿修羅、撒旦或魔鬼，也都在其洞察之中。任何所謂的高智能生物（就算他們創造了高科技成就）都無法按自己的意愿剝奪這世界——只有增益這世界，才有獲得祝福的可能。

人無非是與星星一樣高也與塵埃一樣低的過客，同萬物一樣，靠獲取能量維持生命延續物種，也終將一個又一個與世界作別，遁入時間盡頭的虛無，再不得逆返。所有的能量，都是借來的;借來的東西，要還。宇宙的能量，自有它產生的緣起和運轉傳遞的軌跡，那些傳遞給人的能量，對個體，反射到我們的身體和本性，就是生命活動;對群體，反射到社會，就是發展形態。我們——人，與我們雙手建造的這個外部形態之間開始了無底線敗壞——被我們虐待的大自然漸漸連干凈的空氣也不打算給我們了，大國寡民“利己主義”的基因突變，以及飛速崛起的舶來品“物質主義”，交合而成的毒瘤出乎意料地兇險——它在時代的陰寒體質中瘋狂增殖，滲透組織，直至主體變異得敏感、脆弱，及至萎縮、潰爛……這可怕在于“癌腫”以侵略者偷偷進村的樣子出現，這敗壞總要有個頭。

佛教教人普愛眾生，伊斯蘭教教人敬主愛人，基督教教人愛人如己。人可以不皈依宗教，卻不能沒有宗教感——須敬畏大自然，更須彼此相愛，護弱扶小。最好結結實實蓋一個尖尖的穹頂，加在“豕”字上，安詳蓄養，美意生發，變身一個溫暖的“家”，而不是扣一個禿頂的東西，在“豕”——人本身退化為一群只懂搶食的“豬”——的上面，成為一個冰冷的“冢”。

在塔爾寺，大家在所見每座佛前閉目合十，因為那種情境中，心里不自覺就想有所祝告。佛像很多，我心里祈念的都是自己的老人和孩子，直到最后一座。這是我們此番前來所見最大的一座，佛像在維護中，只能在縱橫的腳手架間隱約看見佛的一小部分。不知為什么，光影憧憧里恍惚想起遠在千里之外和數月之遠的、濟南那個7歲的孩子，他的紅領巾曾搖動如經幡。

離開之前，因不愿被同伴看見自己的眼睛，我慢行幾步，在沾滿一元紙幣的祈福壁上，仿樣粘了一元錢，為那個孩子。

其實，也應該為同樣無辜而被侵害的事物——當人禍摻和進天災，業障積攢成孽障，高于眾神之上、無形穹頂下的那雙眼睛，那雙手，就要張開和掐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