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木鄉的羅林村是藏文化民俗村,免費對游客開放。這個村子是由政府全資捐建的集體搬遷村,位于318國道旁,距年木鄉政府所在地5公里,距日喀則市約55公里。全村共有36戶,287人,其中男性147人,女,140人。拉姆是這140位女性中的一位。
我們是在參觀完山東省援建的白朗縣蔬菜基地后,前往另一個援建地、江當鄉中心小學的途中,臨時決定去參觀羅林村的。我們在日喀則地區的導游是個東北人,在西藏已生活了十多年,能說一口流利的藏語。當他介紹說,我們要路過一個叫羅林的藏文化民俗村時,我們就異口同聲地要求去“看一看”。
跟其他藏族村莊不同的是,羅林村的村口有個停車場,水泥鋪就,四周種著垂柳。當初村莊的設計者大約就已考慮到今日的需要,所以停車場面積不小,大約能停下十來輛大客車。我們的汽車剛停好,漢語流利的拉姆和村里一位負責接待的同志就已手捧哈達站在車外迎接我們了。拉姆穿著鮮艷的“曲巴”(傳統藏裝),佩戴著令人艷羨的銀飾,銀飾上鑲嵌著蜜蠟、綠松石等寶石。拉姆腰間扎的一根亮锃锃的純銀腰帶,大約有她的手掌那么寬。拉姆介紹說,這是她的扎西送給她的定情禮物。
脖子上戴著哈達,我們一行十來人跟在拉姆身后,高高興興往她家走去。從停車場出來,靠近村口的一棵大柳樹下,幾位穿著曲巴的老大爺老奶奶圍坐在一起聊天,他們中間擺著兩只塑料小凳,上面放著幾只裝著酥油茶、青稞酒的杯子,每個老人身邊都有一個暖水壺。拉姆說,這是村里老人的集會之所。老人把家業交給了孩子們后,每天灌一壺酥油茶,或是青稞酒出門找人嘮嗑,頤養天年。去拉姆家的路上,我們先后遇到了好幾位拎著暖壺往村口去的老人。
“不到天黑他們不會散?!崩沸χf。
拉姆的爺爺奶奶生前也是這樣度過他們的最后時光的。而拉姆的父親和母親,現在還不到可以喝茶聊天度日的年齡。
“我阿爸放羊,挖蟲草,我阿媽和我的大弟弟下地割青稞去了,他們都閑不著。”
拉姆有一個大家庭,阿爸,阿媽,他們是家中的長輩,接下來是拉姆和她的扎西,她的兩個弟弟和他們的妻子,央吉。拉姆有兩個孩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十一歲的兒子在附近的一座寺廟學習,很少回家。九歲的女兒在年木鄉中心小學上學,住校,周末回家。央吉的孩子還沒有出生,她和她的丈夫們會在年底迎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拉姆的小弟弟和她的丈夫去日喀則市里干活賺錢,大弟弟留在家中承擔最重要的工作,耕種青稞地,照顧家人和牲畜。在我們的理解中,一個大家庭理所當然需要一座大房子。我們到了拉姆家后,發現他們家的房子并不比村里人口少的家庭更大。
“再添兩個孩子也住得下?!崩氛f。
拉姆家的房子和村里其他人家的房子幾乎一模一樣,大約因為是政府出資捐建的緣故,從外面看上去整齊劃一,并無什么分別,都是兩層的平頂小樓,檐下飄著紅黃白三色布幔,外面由一人多高的院墻圍著。拉姆家的院子東側是牲畜棚,她家在村里算是比較富裕的人家,有兩頭黃牛,一頭奶牛,小黃牛、小奶牛各一頭,另外還有五十多只羊。三十七畝地,多數種著青稞。我們到拉姆家時,院子里只有一頭奶牛,其他的牛啊羊啊,都讓拉姆的爸爸趕到山上去了。拉姆家的一樓用來堆放牧草、牛糞等雜物,二樓才是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在二樓的平臺上,立著一個太陽能灶,燒水做飯都在這個灶上。但一家人最重要的地方還是室內的廚房,從平臺入口處進去后看到的第一個小隔間就是,當中壘著一個傳統的火塘,上面坐著一只刻滿花紋的漂亮鋁壺,靠墻有一張長長的藏地椅。拉姆介紹說,因為老人家怕冷,火塘是家里最暖和的地方,所以她的父母晚上就睡在這里。穿過火塘再往里走,是一個很寬敞的客廳,這是每一個藏族家庭都會有的主居室,這間房子比其他房間都要寬敞,是一家人吃飯、聊天、待客的地方,也可做睡覺的地方。這間房子的中間也有一個立式小火爐,和一個做工精美的酥油茶桶,有鋁制煙囪通向窗外。羅林鄉所在的日喀則地區屬于后藏,是班禪的教區,因而在拉姆家這間主居室的東墻上,在一雙藏柜的上邊,供著佛龕和十世班禪的畫像。這種成雙擺放的略高的藏柜,拉姆稱之為“洽崗”,只有洽崗上才能供佛龕。拉姆介紹說,在她家的經房內,也供著佛龕和十世班禪的畫像。拉姆家這間主居室的四周擺著一圈藏地椅,藏柜、藏桌、藏椅都畫滿色彩斑斕的彩繪,有動物圖案和幾何紋,都用銅條鑲邊、獸皮包角,看上去古樸華麗、粗獷大方。藏椅上鋪著暖和且顏色鮮艷的羊毛卡墊,羊毛卡墊都是拉姆的媽媽親手制作。藏椅前是一溜同樣令人炫目的藏桌。高原木材稀缺,從前,因為交通不便,精美的藏椅、藏桌、藏柜是高層僧侶、貴族才能享用的東西,解放后,尤其是改革開放后,隨著中央政府和各省、各地區政府對西藏支援力度的加大,西藏的交通、經濟都得到了迅猛的發展,現在,這些精美的家具,還有現代化的家電、摩托、汽車等日常用品、交通工具,都如尋常堂前燕,飛入了普通藏族百姓家。藏桌、藏柜等家具除了擺放在主居室外,經房也會有一套,但經房是藏族人家的圣地,不能隨便參觀。
除了經房,臥室也是不適合參觀的。拉姆家主居室的門邊就是拉姆弟媳央吉的臥室,門虛掩著,門前垂著顏色黯淡的羊毛氈做成的門簾。我們坐在客廳里,喝著拉姆和央吉端來的酥油茶、青稞酒,不時好奇地瞅一眼低垂著門簾的門。
聰明的拉姆看出來,藏族的家庭生活以及婚姻風俗顯然也是我們很感興趣的一個話題,于是她非常大方地談起了她自己的婚姻:
“我在縣城的高中讀了兩年,算是受過教育的人?!崩氛f著話,拿起掛在胸前的游客接待證給我們看,說:“我認得漢字,會說漢話,所以村里才讓我負責接待游客。我阿爸很為我自豪,我結婚的時候,我阿爸就說了,招一個扎西就好,兩個太累了。所以我只有一個扎西。央吉有兩個扎西——”
年輕的央吉兩手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坐在窗邊低頭微笑。
“我有兩個弟弟,他們同時和央吉結了婚。這和你們漢人不同,你們漢人一個卓瑪只能嫁給一個扎西,一個扎西只能娶一個卓瑪。我們藏人不是這樣,為了防止家產分散,也為了一家人和睦生活不分開,幾個親姐妹嫁一個扎西,幾個親兄弟娶一個卓瑪,在我們看來都是很平常的。我們羅林村,很多家庭都是這樣,大家生活得都很和諧幸福?!?/p>
考慮到法律層面,于是我們問到了結婚證的事。拉姆說:“央吉和我大弟弟去鄉政府拿了結婚證,她和我小弟弟也有個結婚證,不過不是鄉政府蓋章,蓋的是村委會的章。”拉姆介紹說,老一輩人中這樣一妻多夫、一夫多妻的婚姻方式非常常見,但現在的年輕人,出去打工、學習,遇到自己的意中人,便組織自己的小家庭,他們也會得到家人和鄉親們的祝福。而現下困擾都市年輕人的結婚的成本問題,對于年木村藏族的年輕人來說則簡單多了。
“我們喜歡一家人在一起,結婚后都不愿意分出去住,所以我們不需要那么多房子。一個人又能需要多大的地方?我聽說北京、上海有年輕人因為買不起房就不結婚,我不懂?!崩分噶酥肝覀兩硐碌牟匾?,說:“有這一圈椅子,晚上多少人都能睡下了。”我們不由笑了,我們這些城里來的漢人很難想象一家人以椅子為床過日子的情景。
“我的扎西跟我結婚時,送給我家一頭奶牛,五只羊?!崩方庀伦约旱难鼛Ыo我們看:“他自己做了三條銀腰帶,一條給我,一條給我的阿媽,另一條給他自己的阿媽。有這些就足夠了?!崩氛f。
銀腰帶做工非常精細,由許多細小的銀活扣鏈接而成,可隨意折疊。這是拉姆的扎西用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做成的。拉姆家里有很多這樣的銀器,她給我們喝酥油茶的碗,是銀碗。在我們傳看拉姆的銀腰帶時,不愛說話的秧吉用一個木制托盤端來一些銀器,有銀茶壺、銀碗、銀筷、銀勺,還有一些小巧的銀質首飾。拉姆介紹說這是村里的老手工藝人制作的,游客可隨意挑選。
“不買也沒有關系?!崩沸χf。
這個環節,對經常出門旅行的人來說并不陌生。顯然,經濟大潮不光影響了讀過書、能說會道的拉姆,連央吉這樣的傳統藏族女孩也未能幸免。趁朋友們挑選銀器的當兒,我問拉姆,她是喜歡她阿媽以前的生活,還是喜歡她現在這樣的生活?將來她是否會讓她的女兒,像央吉那樣組建一個一妻多夫的家庭?
拉姆忙里偷閑地回答說:“我阿媽常說,你們這些孩子們,過的是蜜一樣的日子。佛祖保佑,我們一代人比一代人過得好,就拿吃的來說吧,我阿爸阿媽從前幾乎沒吃過蔬菜,現在我們天天都能吃一點,所以我喜歡我現在這樣的日子。”
我們剛剛參觀過白朗縣的蔬菜基地,那里已成為日喀則地區最大的蔬菜種植基地,山東援建干部克服氣溫、海拔和晝夜溫差等自然不利條件建起的這個蔬菜種植基地,也是一個農業技術人才培養基地,它已為日喀則地區培養了不少藏族蔬菜種植能手。年木鄉就有不少藏族家庭種植大棚蔬菜,這徹底改變了這一地區群眾以前只能吃土豆和肉類的膳食結構。
“至于我的女兒,如果將來她想象央吉那樣,那就像央吉那樣,如果她想像我這樣,那就像我這樣?!崩诽痤^看著大家,很困惑地說:“有個從北京來的扎西曾告訴我,他家里有一個卓瑪,但是他在外面還偷偷有一個卓瑪,他的兩個卓瑪不能見面的。這我很搞不懂。”
拉姆困惑的表情,使我們都無以言對。作為虔誠的佛教徒,藏族同胞普遍比我們顯得更率真,有著更近乎孩童的無邪態度。他們看似龐大、復雜的家庭結構,也因為他們率真、友愛的天性,演變成了一種極其自然、和美而穩定的家庭關系。行走在西藏的這些日子里,每每看到越來越高的樓房,越來越寬闊的馬路,我們在高興的同時也會暗地里擔心,擔心我們曾在飛速發展的過程中遇到的一切會在西藏重演,在拉姆家的所見所聞,在某種程度上很好地打消了我們的顧慮。拉姆們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要過什么樣的生活?;蛟S是因為信仰的緣故,他們沒有我們曾有過的迷惘,看上去十分確信坦蕩。
離開拉姆家后,我們去青島援建的江當鄉中心小學,途中路過了一所天葬臺。天葬臺位于一座小山上,透過車窗,能遠遠地看到一座圍著經幡的小石屋。導游告訴我們,天葬一般都在那座小石屋前進行。
“本地藏族人家,男孩子滿十六歲之后,要觀看一次天葬?!睂в握f。聽上去像是在講一場成人禮。
汽車開進江當鄉中心小學時,正值孩子們的課間休息。我們一下車,一大群臉色紅潤的孩子呼啦一下圍了過來,孩子們活潑、可愛的笑臉感染了我們,我們在他們的簇擁下參觀了他們裝有多媒體的教室,溫暖整潔的宿舍,還有干凈寬闊的食堂。這座小學跟青島的小學一樣漂亮,而且比很多青島的小學更大、運動場地更多。一個叫央珍的表情羞澀的小女孩打開她的書包,拿出她的課本和作業本給我看,她的藏語文課本上寫著她的藏文名字,白瑪央珍,字體端正漂亮。當央珍用不太標準的漢語讀出她的名字時,周圍的孩子們都擠做一團、開心地笑了起來??粗@些可愛的孩子們,我也想到了拉姆的孩子,她的在寺廟修習的兒子和在年木鄉寄宿制中心小學學習的女兒。毫無疑問,西藏的未來,就寄托在這些孩子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