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輕藏人的目光像利刃,一直若隱若現著,我試圖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但它的鋒利讓我不安,甚至不愿意去深想。我擔心,那目光深處包含的是敵視。
在這之前,在西藏我所接受到的,完全是與之相反的經驗。那些目光是和善的,熱烈的,謙卑的,從容的,澄澈的。那些目光那么容易辨認,甚至你不用去看,閉上眼睛,都能感受到它們的溫度。
吉米平階主席的眼神是亮的,聲音是亮的,他的眼神像火把,把周圍的空氣都點亮了。他關于道德偽善的話題也是亮的,他撕下了人厚重的、模糊不清的面具,也映照出我們過著的庸常生活,有多么污濁不堪。
次仁羅布的眼光是謙卑的,與他說話,每說一句他都會頷首,每一次頷首,都不是隨意的,既有自然的坦誠,又充滿儀式感的重量。他幾次敬酒,都照顧不善飲酒的我,他輕聲說:您抿一下就可以。我看過次仁羅布獲得魯獎的《放生羊》,無論是對文學還是對生活,他都懷著圣徒一樣的心。
邵星的眼神是溫暖的,在西藏文聯和山東作家交流座談會上,我看著坐在側面的邵星眼熟,拿不準他是不是曾經在2011年來山東·西藏的作家班學習過,會后在文聯大樓前合影,我們相互認出了對方,邵星用興奮和歉意交雜的眼光看著我,個子不高的邵星握著我的手,他的手也同樣傳遞著力量和溫暖。
旦巴亞爾杰的眼光是安詳的、從容的,他講起了那曲地區的風俗人情,意味深長地講了棕熊報復牧民的故事,在濟南,同樣是這安詳的目光,我聽他唱過藏語的《剪羊毛歌》。
次仁央吉的目光是熱情奔放的,她的先生告訴她我們到來的消息,她從拉薩中學趕了過來,一進門,她老遠就伸出手,喊出我的名字,真是令人慚愧,我當時把她的名字張冠李戴了半天,直到細心的艾瑪糾正了我。
王子的目光是純真明凈的,在內地,只有孩子才會有那樣的目光。東紫說王子還是一位藏醫,我忙把手伸出去,請他給診斷一下,王子眨著眼睛笑,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他低聲說,我喝酒了,看不準的。
扎什倫布寺的那位老喇嘛的目光是慈祥的,我們游覽快要結束的時候看到了他,他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扎西德勒,他的聲音也顫顫巍巍的,他眼里含著笑和我們打招呼,他是第一位主動和我們打招呼的喇嘛,“老人家,我能和你照張相嗎?”我用了不規范的、俗世的稱呼來請求他,他笑得更加慈祥了,他站在那里,微笑著等待我過去和他合影。
還有,那些磕長頭的朝拜者,那些獻酥油供燈的人,那些司機和導游,那些藏民,那些商販,他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雖然神情各異,但他們的目光,卻有著統一的質地,那就是友善和安詳。
那天,按照行程計劃,我們去納木錯,我們向著美麗出發。
行至半途,交警說前面山口正在下大雪,可能要封路。司機解釋說,西藏的天氣就這樣,別看我們這里無風無雨,前面山口的位置可能正下著鵝毛大雪,根本不能通車。于是,臨時決定,提前吃午飯,也利用這段時間等待天氣變化。
飯店在一個靠公路的小村莊里,沒有洗手間,去洗手間需要穿過外面的路,繞到小飯店后面的院子里。院子有一道鐵門,半開半閉,門為鐵制,暗紅色,與內地農村的院門差不多。在閉著的半扇門后面,整整齊齊碼著一堆東西,有二十幾層高,黑色,餅狀,一看就是被精心地歸置在那里,我猜想這就應該是傳說中的牦牛糞。牦牛糞在藏地是好東西,是天然的燃料,燒酥油茶、做飯取暖全靠它,牦牛糞燒起來火苗是藍色的,沒有臭氣和煙霧,而且會發出草的清香。在藏地,誰撿到牦牛糞,就像撿到了寶貝,所以藏民說“一塊牦牛糞,一朵金蘑菇。”我們內地的年夜飯,會包上幾個硬幣餃子,誰吃到就喻示著來年吉祥,藏歷新年也有類似的節目,藏民用糌粑包上牦牛糞,誰吃到就象征來年有好運來臨。也可以說,牦牛糞在藏民眼里比錢還要重要,聽山東援藏辦的丁工介紹,藏民們的牦牛糞從來不賣,咱們的援藏干部駐村駐寺,買不到牦牛糞,冬天取暖只好燒羊糞,羊糞燒起來有煙有味兒,特別嗆人,因此很多援藏的同志眼睛和氣管都有毛病。看到那堆整齊的牦牛糞,我有些興奮,拿出手機,準備拍照,一抬頭發現院子里有一個年輕人正盯著我,是盯著,就是那樣的目光。他二十歲左右,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在內地,這個年紀的年輕人大多會到外面打工。年輕人的目光讓我一振,真的有點兒像刀鋒,閃著銳利的光,我承認,那真的是令人不適的目光。我當時還是被興奮鼓舞著,我也準備打破那種令人不安的氣氛,“小伙子,這是不是牦牛糞啊?”我指著鐵門后面向年輕人問,臉上一定是一副請求的神情,我有了不好的預感,預感到年輕人不會理睬,年輕人看著我,像一頭抵人的小牛一樣,少頃,他嘴里迸出一個清晰的字,是。我像是得了某種許可,馬上回頭給牦牛糞拍照,拍照的時候,我覺得那鋒利的目光還是盯在我的后背上。
在從洗手間回來的路上,柏祥偉從后面趕上來問我,“你注意到那個年輕人的目光了嗎?”看來,祥偉也遇到了那個年輕人,或者說那個年輕人像一個站崗的衛士,一刻也沒有離開自己的院子,我對祥偉明知故問:“怎么了?”祥偉說:“那目光里有敵視,讓人害怕。”我說:“你多想了,在他家飯店吃飯,他家掙了咱的錢,不應該再敵視咱們啊?”
我知道,這些話其實不只是對祥偉說的,也是對自己的內心說的,我在試圖說服自己,不要懷疑,不要向壞的方向想象。
在西藏,聽了太多西藏人善待萬物的故事。
內地的農藝師去援藏,發現青稞有害蟲,就教給藏民給青稞噴農藥,說這樣就會高產。藏民把農藥帶回家,根本不去噴,他們說,蟲子吃就吃唄,蟲子吃剩下是我們的。藏民們太善良了,他們對害蟲如此,對人能差到哪里去?
西藏遍地都是狗,特別是在農村,大路上到處都是成伙結隊的狗,狗們明目張膽,逍遙自在,一點兒沒有內地狗倉倉皇皇的樣子。原因有二,一是藏民不殺生,任其繁殖;二是藏民善待野狗,總會給它們留有食物。
寺廟里的酥油燈,現在絕大部分已經用人造酥油和植物油替代,如果按照傳統用牦牛的油脂提煉,牦牛用不了二十年就會絕跡。大昭寺年輕的僧人尼瑪次仁說:“要愛護生命,愛護環境,不能浪費,人類會有子孫,我們都會輪回,留一方凈土是我們的責任。”這不是妥協和退讓,而是用行動來踐行佛道。聽到這個故事,我一下子感知到,佛教是歷史中的佛教,佛教是未來的佛教,佛教更是現實中的佛教,更是與時俱進的佛教。在藏地,佛教的慈悲之光,不會舍棄任何角落。
那天,我們見到了美麗的納木錯湖,納木錯的美,有些醉人。
年輕人的目光從此與我形影不離,有時它出現在白天,有時它出現在夜晚,每當這時,我說服自己的那些理由全部暗淡下去,那一道鋒利的目光清晰起來。
那目光一直伴隨著我,在車上,在草地,在河流,在雪山,在墻上,在天空,在眼前,在我的背后,在我周圍,在四面八方。那目光是寒冷的,那目光的灼人的,那目光是銳利的,那目光是被損害過的……
這一切都歸結到一點,我擔心,那目光是敵視的,我擔心我的擔心成為正確的答案。
直到遇到了邊巴頓珠。
邊巴頓珠的出現是偶然,也是必然,與那道鋒利的目光一樣,仿佛我們注定要在西藏相遇。
因為前一段林芝出現的交通事故,我們趕上了交通整治,每輛車載客不允許超過二十人,車速每小時不能超過40公里,而且要一車一警,一輛車配一個警察來監督行車安全。那一段時間,拉薩的警察很緊張,我們的隨車警察就是拉薩法院的一名法警。到了日喀則,再下到白朗縣參觀,我們決定讓陪伴了多日的警察在日喀則賓館休息。也就是我們這樣一個看起來聰明的決定,讓我們遇到了一個又一個想不到的情況。車快到白朗縣的時候,想不到遇到了一個小檢查站,車在這個小檢查站給卡住了,沒有執行一車一警,不能通過,警察們認真到難以想象,根本無法通融。隨車的警察此時遠在身后的日喀則賓館,白朗縣近在咫尺,援藏的王士強縣長在焦急地等待,最后讓人想不到的是,檢查站竟然派了一名警察跟車而行,聽到這個結果,大家不由得鼓起掌來,為西藏警察的認真,也為西藏警察的熱情。更讓人想不到的是,跟車的警察是一個內向的藏人,靦腆得像一個大姑娘,不問不說話,一說話先嘿嘿笑 ,根本不像是嚴肅的警察,倒像是一個內地的民工。最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個叫邊巴頓珠的警察,竟然在濟南的西藏中學讀過三年書,而西藏中學就在山東作協的南鄰,《時代文學》的李春風老師說,她在辦公室經常聽到孩子們的讀書聲,膽子大的學生甚至能跟編輯部的漂亮姐姐打招呼。大家聽說以后,車里又響起了一陣掌聲和歡呼聲,大家像看親人一樣,看著這個西藏的年輕警察,邊巴頓珠被看得低下頭,嘿嘿地笑了起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招呼邊巴頓珠跟我坐在一起,他嘿嘿笑了笑,坐了下來。
耕夫老師說,邊巴頓珠有個特點,不笑不說話。王縣長說,小伙子很有可能在內地待過。說得大家暗自稱奇,王縣長說,邊巴頓珠的笑,明顯是漢化的笑,藏人的笑更有特點,笑之前先吐一下舌頭。王縣長說著模仿了一下,問邊巴,是不是啊小伙子?邊巴頓珠又嘿嘿地笑了。
有明星氣質的王士強縣長是來自山東章丘的援藏干部,對藏民特別有感情,只要說起藏民,他嘴里老是說藏民好啊、淳樸啊、善良啊。王縣長說上一批援藏干部離開的時候,一個小小的白朗縣城(藏區人口少),群眾聽說后,自發地趕來為援藏干部獻哈達,這一獻竟然獻了一個多小時才停下來,感動得援藏干部流下了熱淚。
這個時候,我終于向邊巴頓珠說出了那天遇到的那個年輕人,最后我拋出了我的疑問,那個藏族年輕人的目光,是不是敵視?邊巴頓珠搖搖頭,說:“不是,那不是敵視。”我等著他說話,他卻沒有了下文,還是嘿嘿地笑。從邊巴頓珠身上,我感受到了藏人的思維,那種直線的,從不迂回的思維,他們眼里的事物是哪個樣子,就是哪個樣子,用不著過多的解釋。“那至少他是不高興的,不滿的,為了什么會這樣呢?”午餐已經接近尾聲,意味著邊巴頓珠馬上就要和我們分手,我不愿意失去機會,在那一個瞬間,我甚至把邊巴頓珠看做是那個發出鋒利目光的年輕人。邊巴頓珠淡淡地說,“也可能有一些不滿。”他的藏人思維又讓他止住了話題,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目光里的急切,邊巴頓珠想了想說:“內地來的人會亂動、亂看,把藏人的生活秩序打亂,把藏人的宗教環境搞亂。”我沒有想到,我們來到西藏,也會帶來不便和麻煩,甚至是傷害。“哦,這是不是恐懼的外化,像有的國家,市民們反對奧運會在他們居住的城市召開,他們不喜歡外來的干擾。”邊巴頓珠說,“不一樣,我們不是這樣,我們喜歡你們來。”導游在一旁聽出了原委,他插話,“現在藏區的姑娘打酥油茶,不唱打茶歌了,改唱《嘻唰唰》了。”
午餐結束,在上車的途中,我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你能去山東上學,是因為你是當地干部子弟,還是被組織選拔上去的?”邊巴頓珠停下來,他的眼里放著光:“都不是啊,是考試,成績好了才能去,當年去山東濟南的西藏中學,把我的小伙伴們羨慕壞了。”我的手摟著邊巴頓珠的肩膀,感受著他當初的激動。走到中巴車前,邊巴頓珠停下來,對我說,“藏民不歡迎那種人,比如偷牛的人,原來我們這里牛都是漫山遍野地放。不用管,現在不行了,漢人來偷牛,藏民們只好開始把牛往家里趕,幾百年的習慣改變了。”說完,邊巴頓珠又嘿嘿地笑了起來。
在我的眼里,邊巴頓珠和那個年輕人疊合起來,邊巴頓珠的微笑和那道鋒利的目光疊合起來。
看著這張年輕、坦誠的面孔,我一下子釋然了,在藏區,我們遇到什么樣的目光或者微笑,是由我們自己決定的。
邊巴頓珠的頭頂,是蔚藍色的天空,藍得像大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