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高鐵進京,已經很多次了。那特有的舒適快捷,帶給人的愉悅總會讓人聯想到“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詩意。
這詩意的感受,最適宜聯想。每次坐高鐵,都會讓我聯想起祖父輩昔日進京的痛苦經歷。
祖父第一次進京時,趕的是驢車。那一年,山東大旱。一天早晨,飛來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蟲,如風卷殘云,蝗蟲所到之處,便把那可憐巴巴的莊稼饕食殆盡。
為了求生,祖父趕上驢車去千里之外的北京,向一位近親求助。
那次進京,正趕上過日本兵。祖父趕著驢車,不知是走了十天還是半月,終于到了一個叫保定的地方。
剛才還是艷陽高照,突然間,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從天而降。
祖父下了車,用力推著車走,人和驢奮力地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前行。雷鳴的間隙,祖父聽一陣陣鬼樣的嘶叫,驚恐中抬頭一望:一群蝗蟲一樣的軍人橫在道路上。祖父停下車,細細打量,看裝扮,聽聲音,根本不是國軍,便立刻意識到自己一定撞到了日本鬼子。
“白日見鬼!”祖父想掉頭逃走,但已經來不及了。一聲咴咴的驢叫,引來了幾十個鬼子。
鬼子圍成了一個圈,把祖父和他的驢圍在中間。一個五短身材像水桶一樣的小鬼子走到祖父面前,嗚哩哇啦地亂叫一通。祖父聽不懂,手緊攥著韁繩要走,五六把锃亮的刺刀立時對準了祖父的胸口。“水桶”要搶過祖父手中的韁繩,祖父不放,“水桶”毫不客氣地揮起他那“熊掌”一樣的巴掌狠狠打在祖父的臉上。
祖父嘴里立時流出了鮮血。他扔掉韁繩,把手攥成了鐵拳。但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日本鬼子敢在咱中國人的家里橫沖直撞,決不是憑自己的一計鐵拳能打垮的。無奈之下,只好眼巴巴看著日本人把驢牽走。
驢見到日本人就像見到了鬼,很是驚恐,任憑他們狂嘶亂叫,驢根本就不聽他們的使喚。小鬼子惱羞行怒,就用槍托猛擊驢的屁股。驢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揚起后蹄,踢到了“水桶”的胖臉上。
“水桶”端起槍對著驢就是一陣猛射,驢叫都沒叫一聲,就倒在了血泊中。
日本人走了,祖父從路邊的草窠中鉆出來,抱著驢哭了好半天。后來,他加入了一支抗日的國軍。
無巧不成書。在一次戰斗中,他們痛快淋漓地消滅掉一個日本炮兵連隊。清點俘虜時,他竟出乎意外地看到了臉上有一道月牙疤痕的“水桶”。祖父想到了那一巴掌的屈辱和那頭曾經和他相依為命、被“水桶”射殺的驢,怒火立時沖上腦門。他沖到“水桶”跟前,大叫一聲:“你還我的驢!”隨即一拳打在“水桶”的臉上?!八啊扁坏沟?,好久都沒能爬起來。
令祖父沒想到的是,他這一拳竟把自己的連長職務給打掉了,但他從來都沒有后悔過。
父親第一次進京已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那時候,全國市場商品供不應求,什么都緊俏,什么都短缺。那時,祖父每隔一兩年都會從臺灣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帶一些印著滿頭長發的外國男人的鈔票來。那鈔票叫美元,另一名字叫美金。其含金量很高,一美金能兌換八塊人民幣。如果到銀行兌換,不僅一換八,還會送許多的優惠券。憑這些優惠券可買糧買面,買油買炭,還可以買自行車、縫紉機之類很多物品。自然,也可以買電視機。電視機是稀缺物品,你即便手里握著美金、持有優惠券,你也很難買到。能看上電視,成了父親最大的心愿。當地買不到,就坐火車去了北京。
父親坐的是普快?;ㄊ嗽I到一張硬座票,已很是幸運?;疖嚿舷褶r村的集市,黑壓壓擠滿了人。人流中,大多是大包袱小行李打工的民工,臉上一半是興奮,一半是疲憊。那時節,正值躁熱的三伏天,人人熱得汗流浹背。火車的車窗就像家里的窗戶是可以推開的,站在窗口,熱風呼呼地吹,還好受一點。一旦離開窗口,人就像被扔進了蒸籠里。
火車哐當哐當走了一天,到天黑時終于到了北京。無地方可去,父親決定去天安門看升旗。為了省錢,他不坐車,步行去。北京可不是咱那小村莊。他邊走邊問,邊問過走,把兩條腿都走細了,還沒有到。好在,是夜里,有的是時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終于走到了長安街上。可就在這時,腳上那雙涼鞋關鍵時候卻掉了鏈子——鞋襻斷開了。
長安街兩側有的是大樓,但就是沒有開門的商店。沒有辦法,父親只好把鞋脫下來,別在腰里,赤腳走在大路上。
在雄壯的國歌聲中,五星紅旗冉冉升起。望著迎風飄揚的紅旗,父親的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豆大的淚珠啪啪地砸在他赤裸的腳面上。
父親逛遍了王府井所有的商店,都沒有買到他夢寐以求的電視機。有的商店沒有,有的商店即使有也不賣。不管你手里握的是美元還是人民幣,只要不是手持護照的外國人,你就別想買到。
父親很失落地坐上了回濟南的火車。也許是因為太累,也許是因為喪氣,坐在生硬的座位上,父親很快就昏昏沉沉進入了夢鄉。當父親醒來,一摸口袋,衣兜里那一小疊美金竟不翼而飛。父親那個懊惱就甭提了,一提就心疼不已。后來,我就勸他:“就當爺爺沒有給你這些錢不就完了?!币荒钣X是佛,一念迷是凡夫。父親聽我這么一說,便如醍醐灌頂般地開悟了,做了一輩子凡夫的父親,終于做了一回“佛”。從此,再也沒為丟錢的事傷心過。
我第一次進京時已有特快,后來,又坐上了動車?,F在,坐的是高鐵。要說感覺,我以為,坐特快要有耐心,因為名為特快其實并不特別快。它雖不像普快那樣蝸行,但卻像一頭老牛似地不急不躁。坐動車很舒心,環境好了,車速快了,在談笑風生中,目的地就到了。坐高鐵那叫開心。從平陰開車到西客站,一個小時。買上票,坐上高鐵,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北京。在北京辦完事,再用一個半小時就回到了濟南。回到家,還耽誤不了吃晚飯。過去,到了北京,非得花上個三五百元找個酒店住下不可?,F在,當天到當天回,把幾百塊錢省下,買幾只北京烤鴨,買兩瓶北京牛欄山二鍋頭回來,和家人一起分享“北京味道”,你說開心不開心。
后來,我隨省作協采風團到濟南高鐵客運站采訪,才知道自己的舒服、自己的開心完全建立在高鐵人的無私奉獻之上。不說別的,單說火車的檢修。高鐵火車可不是我們家的小推車,小車不倒只管推?;疖囈蝗找粰z,年復一年,月復一月,日復一日。當我們美美地進入到夢鄉的時候,我們的檢修工就要挑燈夜戰了。像繡花一樣仔細,像醫生一樣嚴謹,像園丁一樣精心。他們是幕后的英雄,正是有了他們的無私奉獻,才有了我們高效安全加愉快的旅行。
“各位旅客,北京站到了!”隨著這甜美的聲音,我又一次來到了北京。沒有祖輩的仇恨,沒有父輩的傷痛,有的只是高鐵帶給你的開心和未來所給予你的美好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