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鐵道是鋼鐵的路,它靠兩條腿奔跑,與火車相依為命。它以強硬的姿態(tài),揳入柔軟城市的腹部或身邊,一直延伸向遠方。它從一個起點開始,到一個終點結束,又繼續(xù)以這個終點為開始,跑向下一個終點……這聽上去多么神奇啊。就像生命,以基因為金絲帶,一代一代地繁衍接續(xù)下去。
是火車和火車站,像一條條目標清晰的線索,沿途串起了鐵道。
火車——與旅途和遠方有關,它們穿梭過城市腹部或身邊,來來往往,腳步匆忙,根本無暇顧及城市的感受,上帝也不會因它們而發(fā)笑,它們只是暫時若即若離地停靠歇腳,在上與下、裝與卸中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埋頭趕路奔向前方了。
火車站——一個永遠既是終點又是起點的地方,一個被火車匆匆甩到身后丟下喘息和背影的地方,一個承載了太多鮮花般的相聚和淚水似的離別的地方。長長的站臺是一片麥田,驛動的心在守望和等待,同時是一座綠島,揮手作別一個個云彩似的背影。
無數次乘坐火車的經歷讓我固執(zhí)地認為,一列火車,當然是客車,運送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新鮮滾燙的血液,沿途那些或大或小的城市就是粗細不一四通八達的血管?;疖嚨秸?,吐出了些人,又吞進了些人,是在為一根根血管輸血或準備血液。
譬如我日常生活的煤城,就是一根飄蕩著我的微弱氣息的毛細血管。這是一座鐵軌和火車上的城市。我無數次站在它狹長如河谷的站臺上,被晨風或晚風吹拂著,耳旁是各種火車與鐵軌親密接觸的碰撞與顛簸,是壓抑不住將空氣劃開傷口的鳴聲,是如釋重負地噴吐白蘑菇似的蒸汽的喘息,我感覺得到腳下的土地在強烈震動,仿佛火車試圖將大地連根拔走。我看見火車銹跡斑斑的車廂朝天敞開,盛滿了黑的煤,它們閃爍著油亮亮的光,有時是成塊的,有時是細末末,都冒了尖地抓住我的視線。這時湊巧有一陣大風刮過,沒遮掩的又黑又亮的顆粒隨風起舞,與地上的灰塵一塊漫天飛揚,猝不及防地灌了我一口,我手忙腳亂地揉揉眼睛,邊咒罵邊恨不得馬上乘車離開,但我清楚,最終我還是要回到煤城的懷抱,我仍是它的一滴新鮮滾燙的血液。
我自以為對煤城和串起它的火車站很熟悉,待我真的走進了棗莊西站,沿著它又長又寬的站臺朝著北方走,仿佛在上溯它的源頭,追尋它的歷史,我才發(fā)現其實我對它很陌生,對它的重新發(fā)現與了解,毫不留情地顛覆和摧毀了我既有的印象和記憶。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伴隨著民主共和的禮炮喝彩,津浦鐵路竣工,臨城站(棗莊西站的前身)同時投入使用。建站之初,僅有房屋13間,建筑面積227.6平方米。落成伊始,它就與自己風雨飄搖如絮的祖國水乳交融到了一起,親歷和見證了百年救亡圖強的中國夢。
1923年5月,“山東建國自治軍”首領孫美瑤率部于臨城站與沙溝站間制造“臨城劫車案”,史稱“民國第一案”,一時朝野震動,中外關注。
1940年7月,鐵道游擊隊(原名魯南鐵道大隊)成立于百里鐵道線上,臨城站是活動的主戰(zhàn)場。此后五年間,鐵道游擊隊于臨城與日寇周旋戰(zhàn)斗。他們搞情報、鋤漢奸、截火車、打洋行、炸橋梁,重創(chuàng)侵略者,被譽為“懷中利劍,袖中匕首”。而電影《鐵道游擊隊》中劉洪飛身扒火車的鏡頭,也成為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經典形象之一。
……
遠去了鐵道烽火,留下了作為歷史印記的站舍和水塔。我從現實走進歷史,又從歷史回歸現實,走近以李永海為代表的棗莊西站鐵路人,聆聽他們唱和著鐵軌的心跳,感受來自火車頭的震蕩……
一
信號樓是一座不起眼的二層小樓,卻是整個棗莊西站的中樞神經,當然叫司令部也行,所有的調度命令都從這兒發(fā)出,指揮南來北往的火車平安抵達和動身。
專程趕來的兗州車務段工會武主席和朱科長,棗莊西站工會黃主席,他們引領我上到二樓,面前防盜門緊閉,板起冰冷面孔提醒著我閑人免進。黃主席叫開了門。一間寬敞明亮的值班室里,流動著緊張忙碌的空氣,墻壁上是一溜兒高清大屏幕,桌子上立著一臺臺寬屏計算機,各種色彩的線條正在閃爍和蠕動,旁邊是鍵盤式電話。一名值班員坐在計算機前,不錯眼珠地盯著屏幕,另一名年紀大的值班員也在自己的崗位上。在靠門口的墻根處,或蹲或站著五六個人,他們都穿著各自的工裝,分屬于工務、橋梁、線路、電務、工程公司等不同部門。據黃主席介紹,整個站區(qū)共11個部門,現在到場過半。武主席也說,你別看在這兒各部門就一個人,可在作業(yè)現場卻有幾十人,甚至上百人,他們干的都是一樣的活,共同做好鐵路維修養(yǎng)護工作,保障的是鐵路安全。
黃主席將我介紹給了那名年紀大的值班員,他看上去50多歲,背稍駝,滿頭短短的白發(fā),國字臉,面色紅潤,濃眉大眼。他禮貌地跟我握了下手,連陪同領導都沒理,捧著記錄本到一邊忙活去了。黃主席似乎有點兒尷尬,對他說段領導來了。他眼皮沒抬,淡然說,我認識。繼續(xù)忙著他的。這就是李永海,原鐵道部最高榮譽——“火車頭獎章”獲得者。擁有這項榮譽者,兗州車務段3500名職工中僅4人。
一直到我們登記后匆匆離開,李永海都沒再來到我們面前,跟我們說上一句話。
內向,沉默,少語,像一粒緊緊包藏起自己的果核。
——這是李永海給我的第一印象。
我有些失望,對接下來要面對的這個采訪對象信心不足。作為寫作者,我一直在尋找著生活中的“這個人”,我渴望接觸和碰撞那些在時代的坐標上,大起大落大開大闔的人物,這叫我覺得刺激,有表述的欲望。但眼前的李永海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我不自覺地說出了自己的擔心。黃主席安慰我道,老李正在工作,不能分心,也不能跟我們多說一句話。武主席建議,可以把他的愛人和兒子請到站上來談談。對了,他有兒媳婦嗎?也一塊請來。
說句心里話,我對下面的采訪底氣不足,憑直覺我認定這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臨走時,我提走了一紙袋資料。我對黃主席說,請讓我熟悉一下材料,三天后我再來。
二
三天后,我來了。
我對全程陪同采訪的黃主席說,咱們還是從老李的外圍入手,先與他的愛人和兒子、兒媳婦座談,再找他的徒弟們。
黃主席贊同,馬上電話聯系。恰好老李和他兒子昨天上夜班,今天都休息。他的愛人和兒媳婦也都在家。我們約好在他兒子家會面。
出了車站,步行到老李家不過5分鐘路程。他兒子與他同在一個院內,前后隔著兩幢樓。
清晨北風凜冽,倒春寒如獲至寶地接收了嚴冬的殘余勢力,繼續(xù)肆虐著最后的淫威。進入院內,遠遠地望見老李站在路邊,等候著我們。老李穿著單薄,還敞著懷,引領我們上到他兒子家。
在鐵路上管參加工作叫入路。我聽了覺得新鮮,老有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聯想。老李1980年11月入路,當時叫薛城站。先干了3年調車,后干了13年信號員。1996年跟隨師傅孫中濤學值班,至今沒離開過信號樓上的崗位。
老李幾句話說完了自己33年的工作經歷就沒詞了,冷場了。我看看這架勢,建議老李有事先忙他的去,我是想將他支開,好好地跟他的親人們談談。他往那兒一坐,像半截結實的鐵疙瘩似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我都覺得不自在起來。
剩下了我們五個人。老李的兒子叫李洋,今年28歲,當過兵,入路12年,現為棗莊西站助理值班員。爺倆是站上一道獨特的風景,都干行車工作,老李在信號樓,小李在行車室,經常是值班員老李通知助理值班員小李去接車。老李的愛人叫龍霞,跟他結婚快30年了,據她說當初是看了電影《小花》,以演員唐國強的標準來找對象,覺得老李像唐國強,是美男子。十年前她從毛巾廠下崗,就在家一心照顧老李父子倆,從不叫老李為家庭瑣事分心。這點后來也得到了老李的證實,他說在上班期間,愛人怕他分心,從不為家里的事給他打電話。
小李眼中的老李:我父親這個人非常沉穩(wěn),一點都不黏糊。小時候我就怕他,為了學習上的事,他罵過我,打過我,我也暗暗地恨過他。待我也干上了鐵路這一行,整天價兒地熬夜,我才設身處地地覺得父親真是不容易,很佩服父親,由衷地尊敬他。我說幾件小事吧,譬如每次上班點名,你也看到了,我們家離車站走路不過5分鐘,可我父親每次都要提前40分鐘左右到站,我數落他說:“你這么大年紀了,去這么早,多給你幾個錢啊。”父親將眼一瞪,嚴肅地說:“都像你這樣想就麻煩了,安全還怎么保障?”按照規(guī)定貨物列車在站上停留超過20分鐘以上必須做簡略試驗,我一般都提前5分鐘來到作業(yè)現場,父親不樂意了,指令我必須提前15分鐘左右到達現場。開始我不理解,質問父親:“去這么早干什么?”父親也不廢話,板上釘釘地答道:“叫你去你就去!”漸漸地我也理解了父親,趕上了雨雪天,這種感受更加強烈,父親是怕結冰路滑,為了我的安全考慮,再者有了充足的時間,檢查起車輛來也仔細和放心。還有,為應對每個月的業(yè)務考試,平時父親總是將復習題庫內容縮印后放到口袋里,一有時間就拿出來記記背背,每回考試他總坐第一排,為啥?臨考不慌,胸有成竹唄。我就不行了,平時基本不記不背,臨考試了抓緊做小抄,考試時坐到最后一排。你是問父子同在一個單位我有沒有壓力?那還用說,當然有了。我干不好,顯得父親不好看,批評我就等于批評父親,我不能給父親丟臉。在父親的影響和帶動下,我現在也提前到站了,在業(yè)務考試前也用心記和背了。
話外音:入路33年以來,每逢早晨上班李永??偸翘崆?0分鐘左右到站,詳細了解當天的特殊任務、站存車狀況、施工情況、重點工作及注意事項,等到8點點名前他已將所有情況了然于胸,隨后準時參加本車間點名,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之中,一直到晚7點10分下班回家,9點前再到站參與班前強制性檢修,凌晨兩點起床,兩點半到車間點名,8點10分下班,回到家迷糊上一個小時,起來爬山鍛煉。他是高血壓2期,但他不敢吃藥,怕有依賴,就靠爬山鍛煉來控制。每年的3至4月份鐵路集中檢修,上午上行線施工3個小時,下午下行線施工3個小時,在這6個小時里,他的精力必須較之平常更加高度集中,不敢有一絲松懈和疏忽。每次上班值班室內要求必須到場的7個部門的值班人員,再加上他們,八九張口,六七部電臺,日均接發(fā)列車130余對,同時聯系起各自的工作來噪音太大,整日都覺得有成百上千只蜜蜂在耳邊嗡嗡地吵鬧。到了夜晚,每隔三四分鐘駛過一列車,此時得強抑住漸漸襲擾上來的困意,全神貫注地盯準顯示屏,反復做“劍指”動作,聯系和命令接發(fā)列車。其中每列車以“劍指”確認信號4次,每天上千次;每天接打電話400余個,說得口干舌燥。一手攥電話,一手捏無線電,手、口、腦并用,更是家常便飯。一天一夜堅持下來,回到家后坐在那兒一句話都不想說,只是靜靜地發(fā)呆,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覺,但由于許多年高強度、滿負荷工作養(yǎng)成的習慣,不上班時睡到半夜兩點他必定自然醒來。
妻子眼中的老李:我和老李結婚快30年了,從沒吵過架。近幾年,這榮譽、那獎章,都加到了他身上。其實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過得平淡,有責任心,特別要強,一到班上就什么都忘記了,眼里只有他的工作。2010年6月,我的老婆婆去世,撇下81歲的老公公一人在家。老爺子也是一個老鐵路,解放后就在棗莊西站當扳道工,辛苦勞作一輩子,患有30多年的慢性支氣管炎。老李看著老爺子一個人在家不放心,生怕有閃失。我忘了說了,他在家中是獨子,下頭還有五個妹妹。他提出來要去陪陪老爺子,給老爺子做做飯、洗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我跟他開玩笑說:“放你10天假?!闭l知他一下班就往老爺子那兒扎,愣是陪吃陪住了近一年。這期間兒子婚期臨近,裝修房子三四個月,他一點都不過問,你看我們和兒子家就在一個院內,住得這么近,可裝修中他沒到過新房,快裝修好了才被我拉去看了一次。他這個人孝順,太孝順了吶!
采訪手記:老李其實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像天下的父親一樣,文化程度不高的他望子成龍。他深知干鐵路責任太重,工作壓力太大,辛苦勞累,長期熬夜,沒個好身體,因此寄望于兒子能夠好好學習,有個好前程。在兒子讀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時,他有過一次至今想來仍覺愧疚的粗暴舉動。那次兒子因病跟不上課,逃學了,他找到兒子后,一個大巴掌掄了過去,將兒子打成了輕微腦震蕩。當兒子從部隊復員后成為了他的同事,他又記掛著兒子的安全,時時處處地從細節(jié)上替兒子考慮。他經常與兒子談心,但說不上兩句就急了,他歸之于思維不同,卻不會說代溝。他說和兒子在一塊干,如果自己出了差錯,會顯得兒子不好看,他為此甚至動過不想在這個車間干的念頭。父子倆一呼一應,真是一對上陣父子兵!他恪守傳統孝道,挺身將老父親的晚年生活扛到了肩上,他也知道這樣做想叫愛人完全理解不可能,但他仍然這樣做了,他認為孝敬老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同時也是在給兒子做個榜樣,就像我當面夸他時,他眼一瞪,不容置疑地說:“這是應該的?!?/p>
三
從老李兒子家出來,在車站食堂簡單地吃了午飯,我繼續(xù)找老李的師兄弟和徒弟聊。
劉賢會,老李所在的運轉車間副主任,我的同齡人,他與老李同為孫中濤的徒弟,倆人共事了14年。
鐵路每年都要調整運行圖,每到這時,總是老李最費心勞神時。僅2009年,車站就調圖兩次,他根據新圖接發(fā)列車對數多,調車任務重,客運列車停點多、時間短,列車速度快等特點,針對新圖運行線分布嚴重不均衡現象,提前分析對比新圖與舊圖的差別,及時掌握新圖難點,對照查找車站作業(yè)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有針對性地考慮調整、優(yōu)化和補強,確保達到新圖的規(guī)定要求,將所有問題解決在新圖實施前。
在日常工作中,他充分利用自己積累的豐富經驗,編制調車作業(yè)計劃,盡可能地做到提高效率,節(jié)約時間。這是一項技術活,說起來簡單,做好卻不易,憑的是縝密的心思,豐富的經驗,排出來的作業(yè)計劃要能夠提前把握接發(fā)車的最佳時機,這就需要掌握清楚列車的運行速度、機車換端耗費的時間、車型情況、運載量等等,老李對這些統統心中有數,排出的計劃恰到好處,手底無“臭活”,每回大伙都干得順暢而省心。每當因為排作業(yè)計劃與調車區(qū)長意見不統一的茬口,老李的“跋扈”勁頭就上來了,他一錘定音地說:“就按我的來。”事實證明,他執(zhí)著堅持的方案的確是最佳路徑。事后他卻主動跑去與調車區(qū)長溝通,解釋清楚這樣排的理由,也叫當事者心悅誠服地學了一手。老李的“跋扈”源于他的自信,因為,他的經驗是在接受總結別人教訓的基礎上,一點一點地在長期堅持不懈的實踐中積累起來的;更因為,他熟悉每一列車的司機,每一撥作業(yè)人員的工作效率和作業(yè)規(guī)律。這叫他在面對各種正常和非正常情況時,都能夠忙而不亂,沉著冷靜,及時化解風險,他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別人看到一兩步時,他已經提前看到了五六步,對最后的勝負成竹在胸了。
2009年春季,因為天氣原因和服役時間長發(fā)生了一起斷軌的事故,身為值班主任的老李一邊通知有關部門抓緊處理,保證按時接發(fā)列車,一邊反復叮囑“一定要做好登銷記”,防止因違章作業(yè)而造成新的事故。在場的人無不佩服他的冷靜與細致。
老李從不諱言自己文化程度不高,語言表達能力不強,說話直截了當,不懂得虛與委蛇,不顧忌人情面子,對作業(yè)中存在的問題,對看不慣的事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非得當面竹筒倒豆子般地一股腦直陳出來。個別同志接受不了他這種耿直的性格、火爆的脾氣、嚴謹的工作方式,覺得讓自己顏面掃地,下不了臺,咬著牙不聽,不愿跟他搭班。每逢這時,本就木訥寡言的老李板著一張憋得通紅的臉,氣哼哼地跑到一邊,獨自生著悶氣。但第二天見到那位同志,他照樣主動親熱地打招呼,有說有笑。
至今老李帶過的跟他正式簽合同的徒弟已有9人,他們中有人已走上了站長崗位,我見到了他現在的徒弟黃嘯峰。我曾聽人介紹,他公開跟老李說過,如果老李不在信號樓干了,他也不想在這兒干了。他見我面上來就說“人老是個寶”,干過車號員的他通過技術練功比武,被破格提拔為車站值班員。他對老李的業(yè)務水平和為人處事都很佩服,認為很值得自己學習,老李的一絲不茍、嚴謹認真也在他面前豎起了一根標尺,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老李悉心指點著他,有心的他平時對老李在工作中說過的話隨時記下來,經常拿出來翻一翻,在他看來這就是一點一滴地積攢起來的豐富經驗。偶爾在排列進路時,他操縱按鈕出現了失誤,這時在身后身為聯系助理的老李會及時指出。老李就有這個本事,眼睛、耳朵都不閑著,干好自己本職的同時,又能兼顧著其他崗位,提醒制止著可能出現的差錯。
信號樓的工作是車站最重要的崗位,一點差錯都不允許出現,更來不得半點含糊和馬虎。值班員聯系指揮著作業(yè)現場的好幾百號人,能夠直接與司機通話指揮司機,決定著接發(fā)列車的安全。因此老李帶徒弟一向是嚴厲加嚴格,曾經有徒弟在模擬出務接車時,沒能夠執(zhí)行“劍指”確認地面信號,老李愣是手把手地反反復復糾正了他40分鐘,直到他將這個動作做規(guī)范為止。當時正是秋老虎咆哮的時節(jié),糾正下來他的衣服全濕透了。他對自己帶過的每一個徒弟的要求永遠是,嚴格按照部標規(guī)定,規(guī)范作業(yè)標準,從細節(jié)上把好每一道關口。
四
至此,一個眾人眼中的老李站在了我面前,他立體、生動、性情,我也在采訪過程中,漸漸地覺得有文章可做了,但我仍然認為老李身上缺點“大”的東西。我跟黃主席說,再給我半天時間,我細細梳理幾個問題,明天再來,請你約好老李。說完我開了句玩笑,我要接觸“真佛”了。
我翻看著采訪筆記,一口氣整理了18個問題,帶著它們與老李并肩坐在了空曠安靜的會議室里。我像拆拼積木一樣,打亂了這些問題的順序,不停地問著老李,老李一一回答著我。事后他告訴我,這半天時間我的這些問題可把他難為壞了,感覺比上班還累。
我問老李入路33年,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他說是1983年,自己剛參加工作兩年,親眼目睹一位調車作業(yè)工人因為不嚴格執(zhí)行規(guī)章,被擠軋身亡。這個血肉模糊的場面慘不忍睹,深深地刺激了他,叫他為工友年輕生命過早凋零惋惜的同時,也叫他終生難忘。打這開始,他告誡自己業(yè)務不熟練,突發(fā)事件處理不當,容易造成事故,車毀人亡,責任就大了。他更加督促要求自己必須嚴格執(zhí)行各項規(guī)章制度,一有空閑就死記硬背《技規(guī)》《行規(guī)》,他認為它們都是從一次次事故中、從血的教訓里總結出來的,要想熟練地掌握它們,無捷徑可走,臨時抱佛腳也不行,只有下苦功夫去記和背,摻不得一滴水分,走不了一點過場。隨著年齡大了,他有時頭天記住了,第二天又忘了,他就不斷地同遺忘做斗爭,將此當作一項樂趣,反復地記就記牢了,隨后一次次地應用到實踐中,這些規(guī)章制度就牢牢地在他頭腦中扎下了根。周圍的同事聽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干鐵路就這樣,干到老,學到老,用到老?!?/p>
他是這樣說的,更是這樣做的。中國鐵路的跨越式發(fā)展,實現了從速度、承運量到設備的全面推進。譬如值班員過去面對的是按鈕式的控制臺,有成百個按鈕,現在則是一粒粒綠豆大小的光標,輕輕一點,像精靈一樣來回游動。這些對畢業(yè)于文革后期、僅有高中文化的老李都是新鮮事物,他不斷地學習,一次次地超越自我,如癡如醉,樂此不疲,甚至在睡夢中會因工作不到位一下子驚醒坐起。我們可以想象他要強的內心蘊藏著怎樣的壓力和責任啊!
戲班有句話:“老是說自己當年‘過五關、斬六將’,從不說‘走麥城’。你是屬關公的?!崩侠町斎挥卸乙舱f自己的“走麥城”。那是2008年12月5日,一列火車在發(fā)出后途停,身為值班主任的老李雖沒直接參加作業(yè),但因負有管理責任,受到了處分,扣罰了當月考核獎。這是老李33年鐵路生涯中受到的最大挫折。當我問他當時是怎么想的時,他淡淡地說:“當班就得負起這個責任來。”但從此每批作業(yè)完成,在別人向他匯報后,他堅持再親自到作業(yè)現場去看一遍,才算徹底放心。
老李從調車工作起步,先后干過助理值班員、車站行車值班員,其間擔任過5年值班主任,值班主任是兵頭將尾,是一個管理崗位,后來因為鐵路不設這個崗位,他又從這個管理崗位重新回到作業(yè)崗位。對此他毫無怨言,也無特殊要求,更不計較個人得失,他樂意服從車站大局,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像老李這樣的崗位一般干不到50歲就因精力不濟離開了,可老李今年已經55歲了,是這個崗位需要他,他也需要這個崗位。采訪中他冷不丁地問我:“我現在很充實,退休后干嘛去?”我回答不出來。他半晌無語。據武主席介紹,老李下一步肯定面臨著又一次轉崗,可能到客運,也可能去當貨運門衛(wèi),這一切都是由鐵路的現狀和工作性質決定的,老李別無選擇。面對這種角色轉換,我問老李的打算,他說新陳代謝是正常規(guī)律,車站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對待榮譽他有一種豁達的態(tài)度,一種開闊的心境,一種超然的作為。有時車站會因為名額限制,該給他而沒給他一些榮譽,這時老李就泰然加淡然處之,繼續(xù)埋頭干好本職工作。他認為工作不是他一個人干的,榮譽給他了,他更得干好,對得起榮譽,用汗水擦亮榮譽;沒給他也一個樣,更得干好工作,當好表率和帶頭人。
從蒸汽機車到內燃機車又到電力機車,中國鐵路走過了一條自主創(chuàng)新之路,一步一步地在追逐時間和速度中實現自己的中國夢。從老李的父親到老李又到小李,一個家庭三代人前赴后繼地投身于新中國的鐵路建設,他們并排站在一起,就是一部中國鐵路自強不息的斷代史,一部中國鐵路有體溫和脈搏的發(fā)展簡史,是與鐵道和火車相依相偎的記憶總和。
中國鐵路還在變化著,還在繼續(xù)追求著卓越,超越著夢想。但唯一不變的是代表力量和精神的火車頭,它震蕩一聲,天地為之肅穆,頭腦為之振奮。
正是有了許許多多類似老李這樣的“火車頭”,中國鐵路的中國夢才能追趕上我們身處的時代,踏踏實實、平平穩(wěn)穩(wěn)地一路延伸向前方。
我從老李身上發(fā)現、認識和見證了一種默默無聞的堅守,一種生生不息的力量,一種綿綿不絕的感動。老李也以他蘊含在日復一日的平凡和普通中的業(yè)績校正和改變了我,我曾經失望于他身上沒有“大”的東西,沒有驚天動地,沒有波瀾壯闊,沒有縱橫捭闔……但他的身影中有,一言一行中有,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大”。它正孕育于老李的“小”中。所謂細微處見精神,一滴水折射大千世界,莫不如此。
不信,你側耳聽火車頭的震蕩。這無疑是我們這個抒情時代最強最嘹亮的男高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