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人

黃馬甲（組詩）

1、巡道工

我看見冬天。一件黃馬甲

披著積雪

在鄉下冷凄的鐵路旁移動

鐵軌、枕木和圓圓的車輪

同時閃現進一只鷹的眼里

巡道的漢子正在前行

厚厚的棉衣裝滿妻子用汗水和摯愛

培育的溫暖

雪花是同他的黃馬甲一起飄起來的

鐵路不算寬敞，鉆過隧道的一段

遠遠看去像妻子脫落的一根

細長的頭發

列車擦過鐵軌的聲音使整個冬天安靜

漢子早已習慣了這種轟鳴

從山的這邊穿過山的那邊

從一個村莊趕往另一個村莊

漢子眉間的皺紋突然深了許多

便尋到他要養護的地方了

妻子是村里有名的俊姑娘

當年他就是穿著這件黃馬甲

把她領進孤單的生活的

直起腰身的漢子抬手整一整帽檐

動作笨拙而充滿激情

像當年他借著燈光凝視新娘面容時的情景

漢子的腳步什么時候停下來啊

鷹拍拍身上的積雪飛走了

我所看到的冬天，一件黃馬甲

裹著一個人多彩的夢

在野外不算寬敞的鐵路旁移動

2、這個春天讓我記住了黃馬甲

這個春天，讓我記住了鐵路

不是它永恒般無盡的延綿

不是它舞姿般優美的轉身

也不是它無猜情侶般的并行不悖

而是天窗開啟

一公里路軌上激戰般的勞作

在大汶口野外工務機械段施工現場

一聲號令沸騰了黃馬甲的隊伍

習慣泥土的鐵锨

也已習慣拳頭大小的石砟

五六十歲的腰身

與沉重的混凝土角力

向往清新空氣的鼻孔

不得不面對垃圾、污物刺鼻的氣息

卸軌，換軌，清篩，搗固

被緊張氣氛拉長的時間

讓我認識到旅途的平穩和舒適

來自那么多力量和汗水的支撐

向導跟我開玩笑

鐵路眾多的工種里

有眾多個群體

著裝和干活的姿勢

都不一樣

穿黃馬甲撅著屁股干活

是干工務的

我咧嘴一笑，眼里

卻泛起了潮濕

這個春天讓我記住了黃馬甲

3、感受軌路

微風不止。遼闊的大地衣帶飄飄

生活繽紛，綿延萬里

我自由地感受軌路，感受

祖國母親身軀上一長條堅硬的血脈

微風不止，輕搖歲月編織的搖籃

搖籃里醒著我的軌路

雨的軌路，雪的軌路，枝上

結滿果實和傷痕的沉甸甸的軌路

熔鑄著一個民族多少輩鐵路人的骨骸的

富有的軌路

我是你苦與樂交織的表情打動的

一名拍打不掉鋼鐵、混凝土和

石砟味的工務機械段的鐵路工人

從一粒米想到祖國的胃

從一片葉子感知大地的冷暖

纏綿出家園的軌路啊

是一股什么樣的力量

把你和高高的日月星辰連在一起

頭頂盤旋的鴿子，歲月領我們

在2013年的初春相遇

你扇動翅膀，我穿上黃馬甲，雖然

行進在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微風吹撫大地時祖國母親綻放的美

同時吸引了我們的目光

4、段工會主席

父親從河南參軍

母親自貴州入伍

段工會主席劉予黔其實原名叫

劉辭軍

不用說，他出生那年

父母轉業離開了部隊

咂出“辭軍”意味的夜晚

段工會主席做了個當兵的夢

醒來興沖沖地將原名斃掉了

不用說，把“辭軍”武裝成“予黔”

段工會主席鉚足勁要學當年父母

走南闖北、摸爬滾打一番

因為體質的緣故

段工會主席的當兵夢破滅了

他不甘心

賭氣闖進了生產建設兵團

一心要圓當兵夢的段工會主席

剛剛在兵團茁壯成一名好戰士

兵團解散

命運拽著他到鐵路技校串了個門

鐵路上的半軍事化管理

契合了他當兵的夙愿

從此他心甘情愿做起了鐵路人

傳說中的鐵老大，其實

離段工會主席很遠

那年春節剛過

親戚滿懷熱望打來電話，托他

買一張濟南通往北京的火車票

作為“鐵老大”一員的段工會主席

徹夜未眠，黑燈瞎火

趕到車站售票房前長長的隊伍后排隊

親戚接過車票沖他豎大拇指的瞬間

段工會主席兩腿發軟，差點打了彎

車輪滾滾

承擔過風霜雨雪的鐵路人

也承擔了許多委屈

政企不分讓鐵路人得了“政”的罵名

卻沒有享到“政”的優越

政企不分讓鐵路人肩負了“企”的重荷

卻沒獲得“企”的收益

現在好了，談到新一輪機構改革

段工會主席臉上洋溢的興奮

讓我望見當年那個把“劉辭軍”

改成“劉予黔”的意氣風發的后生

熟悉的人，都深諳鐵路工作

難得有一個好工種

所以想方設法

極力把子女趕出鐵路家屬院

段工會主席卻說

干一輩子鐵路是幸運的

雖然無緣富足和安樂

但因為社會和生活離不開鐵路

世事更迭

他一家人的日子始終有著有落

閑暇時，段工會主席

斷不了穿上黃馬甲到下面轉轉

文體比賽、家文化、尋找最美班組長

段工會主席的腦瓜里總是裝得滿滿的

他知道鐵軌、石子、混凝土太硬

他想用豐富多彩的業余活動

盡量把一線職工的心里弄得軟和些

五十八歲的段工會主席

還有不到兩年就要離開鐵路了

他說離崗以后

一定好好伺弄他家樓下的菜園子

因為里面的生態環境好

去年招來不少花蝴蝶

其中幾只，翅膀亮堂堂的

像一隊飛舞在鐵路上的黃馬甲

5、宿營車

過道里掛滿了黃馬甲

它們炭火一樣的色澤

讓幾節舊車廂散發出火爐的暖意

在初冬，在前不著村

后不著店的山腳

在伸手剛辨五指的傍晚

幾節明滅著人間煙火的舊車廂

閃爍著一個不夠浪漫

也不夠雅致的名字

——宿營車

生活在里面的鐵路人

被戲稱為中國版的吉普賽人

透過車窗玻璃

可以看到撕下臺歷紙的手

猶豫著，將紙捻成團

丟進鐵皮桌下的字紙簍里

卻想不到手的主人

已離家兩周

再過兩周才能和家人有一次

難得的團聚

透過廂壁的水銀鏡

可以看盡一張巴掌大的

密密麻麻的施工計劃表

卻看不盡水銀鏡外

還有多少待定的施工計劃

正密密麻麻排隊等著他們

夜色加深，舊車廂暗了下來

宿營車黑黢黢的

如歲月中裸露的山石

而在遠方飛速旋轉的車輪眼里

它們是一個個有力的螺絲

一截截嶄新的鐵軌

一根根堅固的混凝土枕木

一雙雙焊接、維修、搗固、

卸收路料或者打磨鋼軌的巨手

時刻呵護著道路的安全暢通

小站（散文）

小站周圍的石頭是沙石，沙石海綿一樣把地下的水吸上來，藏在小站周圍的角角落落。老站長能把沙石藏起的水找出來。

新站長扛著锨镢走在前頭，老站長倒背了雙手跟在后面。老站長說停下來試試。新站長估摸準一個位置，高舉起镢把掄幾下，站到一旁，喘著粗氣看老站長摸弄新鮮的土茬。老站長搖搖頭，說再往別處看看。兩個人又一前一后往前走。

直到老站長點了頭，說就這里吧。新站長停下來，扔了镢把，一屁股坐在旁邊的草坡上，瞇縫起的兩眼對準了老站長摸弄過的土茬。老站長知道新站長在攢力氣，不一會那個新鮮的土茬就會陷出一個坑。老站長也當過新站長，他知曉新站長的心思。

新站長遲遲不起來，老站長嘀咕了一下，察覺錯誤在自己身上，站起身，他該到周圍轉轉，或者回小站里干點打發時間的活再回來。老站長知道新站長不愿讓他看見那些頑皮的土石怎樣跟自己搗蛋，新站長希望他蒙上眼背過身，等他大功告成后，再轉過身睜開眼睛。老站長的與新站長年齡相仿的兒子就這樣。兒子只想讓人知道他做事的結果，不愿讓人目睹他做事的過程。比如外鄉人捉活蝎掀壞了家里的石堰，兒子知道外鄉人捉活蝎是趁中午地里沒人的時候，中午吃完飯，悄悄溜出去，找一個隱蔽的地方藏了，捉活蝎的人果然來了，而且是三個，兒子憋足勁沖出去，一個人對付三個，難度確實大，但兒子贏了。后來老伴跟老站長提起這事，老站長暗地里對老伴說，咱兒子有種。兒子只希望讓人知道他贏了，不希望讓人看見他被三個人摁在地上拼命掙扎的艱難。

老站長朝小站的方向走去，走著走著，身后傳來新站長的镢頭和土石打斗的聲音。新站長的镢頭和土石打斗的聲音散發出一種年輕味。老站長想了想，小站里沒事做，小站周圍也沒好轉的去處，干脆找一個新站長看不見的地方坐下來，專心致志地聽新站長的镢頭和土石打斗的聲音。

老站長從那聲音里嗅到了自己的年輕、苦難、幸福、愛情、憂傷、瘋狂和落寞。聲音里的年輕聽起來是那樣無窮無盡，無窮無盡的東西讓人感到疲憊，老站長不知不覺在他疲憊的年輕里打起盹來。

聲音停下了，老站長睜眼看見新站長得意的眼神在遠處晃，老站長知道新站長在等他回去。小站的東面有一口井，是老站長剛來小站時，他的老站長領著他做的。小站東面那井，地勢選偏了，遇上天旱，里面的水就會變淺。現在，老站長要領著新站長做一口遇上天旱里面的水也不會變淺的井。

新站長是聽見老站長的腳步聲知道老站長回來的，禁不住將嘴里的紙煙猛吸幾口，他要趕在老站長回來前，讓嘴里的紙煙燒得盡可能短，他要讓老站長看出他早就把坑挖好了。老站長看見新站長頭上濃濃的煙團，覺得新站長抽煙太浪費，抽煙抽煙，抽的就是煙啊。老站長抽煙時，說什么也不能讓煙團這么一古腦兒跑出來，每吸下一口，他都把身上的門關得嚴嚴的，逼著它們熏遍身體的旮旮旯旯，讓身體的旮旮旯旯把煙的滋味吸足，只剩下一團空洞的白氣，才慢慢開啟點縫隙，放它們從縫隙間無力地逃出去。

老站長沒有責備新站長的念頭，只是對那些肆意擴散的煙味十足的煙團感到可惜，他知道新站長和他會有一些不同，就像他和他的老站長有一些不同一樣，老站長的老站長壓根兒就不抽煙。新站長站起身，從盒里抽出一顆煙遞給老站長。老站長看見新站長的指縫里夾著一個煙把，煙把很短，和他抽煙剩下的差不多，老站長對新站長能把煙抽到這程度感到欣慰，揮揮手，要新站長把煙拿回去。老站長現在的精神非常好，用不著煙來滋潤。

坑底蓄了一汪水，靠下的坑壁濕呼呼地冒著潮氣。老站長從兜里掏出細繩，一頭拴上石子，捏住另一頭吊進坑里，拿眼瞄了一會，說坑挖深了，得用碎石往高墊墊。新站長說，深點就深點吧，深了蓄得水多，水多了又瞎不了。

老站長像沒聽見新站長的話，說，往高里墊墊吧。新站長重復一遍，深點就深點吧，深了蓄得水多，水多了又瞎不了。老站長說，蓄那么多做啥，沒過水桶夠用就行。新站長認真地看著老站長，沒有動。老站長把繩子提上來，放到一邊，自己撿起锨往坑里墊碎石。老站長往坑里倒進第三锨碎石的時候，新站長過來伸手握住锨把。老站長說，我來吧，又不累。新站長加了點力氣把锨從老站長手里接過去。

新站長搬石頭，老站長砌井口。新站長來來往往，把人頭大的石頭堆到老站長面前，然后蜷下身子看老站長砌井口。老站長回頭取石頭時，見新站長對他張了張嘴，便問，想說啥，說吧。新站長搖搖頭，說不想說啥。老站長用臉上的皺紋編織出一個逼真的笑，問新站長是不是覺得他老了，新站長連忙搖頭說不老，不老。

井口砌好了。遠處響起長長的汽笛聲。兩個人收拾好工具往回走，新站長還是扛著锨镢走在前面，老站長還是倒背了雙手跟在后面。老站長說，明天弄點水泥學著抹抹吧，好看歹看的，不往四下里漏水就行，水泥，站里東北角的塑料布下就有。新站長嗯了一聲。老站長又說，以后你家里的領著娃子來看你，好好看著娃子，別讓他到井口邊湊。新站長又嗯了一聲。

列車喘著粗氣靠近小站。老站長瞇起眼仰臉望了一下天空，說，接完這趟車，我就得走了。新站長嗯了一聲，學著老站長的樣子仰臉望了一下天空。

最美班長（小說）

1

從段上開完“尋找最美班組長”座談交流會回來，已是下午四點多鐘。日頭是鈍了些，但天色還是那樣敞亮。漫山遍野的荒草綠得灼人，綠得張狂，綠得一點規矩也沒有。生性好動的風甩開膀子在這邊和那邊的山之間大大咧咧地走來走去，有時故意俯下身把漫山遍野的綠招惹得波推浪涌，一副張開血盆大口非要生吞活剝點什么的氣勢。

一群烏鴉落在山腳的裸巖上，像一群黑衣村婦，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其中的兩只為了點什么事爭吵起來，其余的扭過頭沖著它們嘿嘿直笑。溝底，從上面水庫溜出來的河水，大瞪著眼睛，踩著擁擠的鵝卵石，深一腳淺一腳頭也不回地向東北方向逃去。

他跳下自行車，估摸一個不太礙事的地方，把自行車放了，風塵仆仆地走向路邊。在路邊的土坡上，他信手握住一根向他伸來的野樹枝。野樹枝順從地隨他移動了一段距離，僵住不動了。這使他想起在鐵路學校第一次跟戀人約會的情形。

那次，下了晚自習，他故意落在后面。下課鈴一響，男生們總像脫韁的野馬，仿佛被束縛得渾身的骨頭癢癢受不了，非得蹦蹦跳跳折騰一番不可。而女生們又保守得厲害，非要等男生們吵吵嚷嚷出了教室，才慢吞吞地往外走。他停在在距教室不遠的一棵梧桐樹下，粗枝大葉的梧桐樹一點也沒有看出他的心思，怕他搶了鏡頭似的一個勁兒地把肥大的影子往他身上披。他幾乎沒費多少心思就選定了一個守候她的位置。

布匹般的月光平平整整地罩在對面闊大的山墻上。某個角落里斷斷續續傳來夜蟲微弱的怯生生的叫喊。戀人無意中認出他，像突然被風驚動的小樹，顫了顫，屈身做了個系鞋帶的動作，很熨帖地落在一群女生的后面。

他鼓足勇氣，顫著聲音說，出去走走吧。

戀人扭臉看著別處，一只腳的腳尖在地上輕輕劃弄著。

他沒了話，終于賭氣似的率先朝校門口方向走去。沒走幾步，就感到渾身有些發軟，他擔心戀人不跟他去。他偷偷朝后面瞥了一眼。這一瞥讓他后悔不迭，戀人雖然沒有跟他走，但整個站姿已經明顯地向這邊靠攏了。他害怕這一瞥會使戀人改變了主意，像童年時趴在草叢里伸長手逮螞蚱一樣，任何一個不適的動作都可能使唾手可得的希望化為泡影，又無法補救了。他只得橫下心繼續往外走。

水泥路真硬，腳輕輕踩在上面也會發出刺耳的聲響。

直到后面隱隱傳來戀人尾隨他的腳步聲，他的一顆忽起忽落的心才算穩當當地固定在胸腔里。他在前面走，戀人不聲不響跟在后面，而且同他的距離越來越短，給他一種他走到哪里戀人就會跟隨到哪里的感覺。那一刻，他滿心涌起翻江倒海般的滿足。

來到一片散發著濃濃的樹脂味小樹林前，他還要往里走，戀人趕上一步，小聲道，別進去了，在外面走走就行。他說，進去吧，沒事，白天我到過里面，可好玩哪。戀人絲毫不為他的話所動，說我害怕，要不你自己去吧。他只好作罷。

那晚的月亮出奇地亮，亮得他什么話都說不出，只是一個勁地激動。戀人倒變得話多起來，一陣滔滔不絕之后，說，哎，你咋不說話？他笑著說，要是進了小樹林就好了，我那些話在月亮地里說不出。戀人忍不住笑得打顫，說看來你的話都是些值金值銀的，好好留著吧，說出來就不值錢了。他真的就少說話，瓷了眼傻乎乎地看著戀人說。

戀人說了一陣，讓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垂下頭，喃喃道，該你說了，看你的話咋值金值銀法。趁著戀人高興，他面帶遺憾地開玩笑說，起先，我還以為我走到哪里你就會跟我到哪里哪，把我美得夠嗆，沒想到你高低不肯跟我進小樹林里去，看來，你跟我也是有限度的。沒限度咋行，今晚跟你出來，我也是下了大決心的。

戀人抬起頭，潑了一臉的月光閃爍不停。他深深地記下了戀人說這話時的那種表情。回來的路上，他問戀人，我那句話讓你生氣了吧。戀人笑笑，生啥氣，我知道你會那么想，反過來，我要是男的也跟你一樣。

2

他回臉瞅一眼從手里掙脫出來的野樹枝，野樹枝驚魂未定，不太友好地沖他連連擺手，像是要他趕快走開，不要再去招惹它，搖搖晃晃中似乎還做了一個準備隨時逃離他的底氣不足的架勢。

往下去，一大片細高個的狗尾草推推搡搡攔住了去路，腳一靠近，它們便氣呼呼地圍上來，對著他的腿腳亂啃亂咬。他感到裸露的一小塊皮膚癢得難受，彎下身去搔，順手將周圍的狗尾草用力撥向一邊。狗尾草中較高大的幾棵受了這力量的撥弄，立刻意識到來者不善，歪斜著身子，一邊用細長的葉子撫摸被扭折的疼處，一邊拿滿是敵意的目光朝他這邊估量。那些奶味十足的矮小的狗尾草毫不畏懼，等他一抽回手，便迅速反撲過來，勢頭較起先更猛，一陣捶打撕咬，耗盡了那點本來就弱不禁風的氣力，又不肯作罷，精疲力竭地癱到在他的鞋面和褲腳上。

纖細的草尖穿過衣孔輕輕刺向肌膚，一陣微弱的疼癢之后，隱隱升起一種縹緲的快意，他忍不住僵住身子，像害怕驚飛落在身上的蝴蝶似的微閉了雙眼，傾心品味起這種奇異的感覺來。

萬籟俱寂。一只體態輕盈的田鼠沿草稈爬上頂端，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了一會，抱住一小片葉子搖搖欲墜。草稈不耐煩了，躬下腰沒好氣地把它扔到地上。

再往下，一洼黑綠的麻線秧草呈放射狀蓬蓬松松地向四下漫開，藤纏蔓繞，曲回連綿，如闊大的蛛網上伏著一只胖蜘蛛，周圍大大小小的隆起是它還沒來得及消受或者早已吸食盡精華的各種獵物。他有意識地把腳抬得高高，落腳時盡量使腳板放得平整，避免腳尖陷進密密匝匝的麻線秧里寸步難行。

一看見這洼麻線秧草，他的周身便驀地冒出一股涼氣，頭午被麻線秧草所困的尷尬情形抑制不住地在他的感覺里晃動。剛被纏住時他并不在意，心想堂堂一個大活人還能讓這點小藤小蔓難住，攢足腿勁，本想三步兩步就能脫身走開，隨著一股撕心裂肺的巨痛，他的臉上無遮無攔地綻開一個齜牙咧嘴的難堪表情。麻線秧上密密麻麻長滿了小刺，表面看來毛絨絨的無大妨礙，但對人的皮膚卻有極好的殺傷力。

遠道而來的風氣勢洶洶地從麻線秧草上走過，麻線秧草心甘情愿被踐踏的態度里明顯地透出許多不懷好意的成分。小心著小心著，一只腳還是被纏住了，他渾身一軟，趕忙縮起身子，不敢再移動腳步。

為避免再被纏住，他前傾著身子，撥開擠成團的麻線秧葉，看清下面的藤蔓后才落下腳來。一撥開顫巍巍的麻線秧葉，他立刻看出了這里的土質與遠處土坡的不同，原來下邊田里的主人在這里堆放過肥料。肥料是好東西啊。他把目光從下面黑乎乎的彌散著糞腐味的泥土里拔出來，輕飄飄地甩向對面的一排被陽光燒烤過的悶悶不樂的莊稼地。

伏在石棱上的兩只小巧的昆蟲顫動腰身，發出一陣陣不太連續的哧哧啦啦的聲響。不覺中，天邊那堆破棉絮似的云已經拖泥帶水地移到了頭頂，陽光照不到的一面，陰沉沉的，仿佛要跌下來，但天空太闊大了，給人一種跌落下來也不知落向何處的僥幸十足的安全感。

目光一摸到下面田地里那棵被禾苗簇擁著的俊俏的小桃樹，他的心便像被什么柔柔地觸了一下，恍惚中氤氳起一層薄霧似的很受用的東西。這時，他確實相信心是有弦的，一旦被撥弄著了，就會彈奏出一些美妙的樂音。那棵小桃樹給他的第一印象便是俊俏，換句話說，一打眼他就承認了那棵小桃樹的美。這和去鐵校讀書第一次見到戀人也就是現在的妻子時的情形非常相似。

初中畢業后，他以不太優異的成績考進一座位于偏遠市郊的鐵路學校。報到那天，他從老家坐車來到市長途汽車站，一看時間表，去市郊的車還有一個多小時才開。他買好車票，坐在候車室鮮艷著紅漆的連椅上等。

那時的他像一枚被老家的水土腌透了的石子，猛不丁被人撿起來狠命扔到這座陌生的都市，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怯生生的。頭頂上的吊扇像一群被縛的無頭的大鳥徒勞地扇動著刀片似的翅膀。他拿目光在候車室里戳來戳去，無意中戳到那邊一只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包和上面用塑料網兜攏著的搪瓷臉盆時，剛生出幾絲親切感，立刻就驚訝于它們的主人——一個著雪青色襯衣的女孩的不卑不亢的美了。他對著女孩傻乎乎地看了好長時間，心里波浪似的激起一句，若是跟我同路該多好啊！

果然女孩也是去那所偏遠的鐵路學校報到的，且是他的同班同學。

3

上午去段上開會的路上，他的心情特別好。兩個月前，線路工區推薦他參加“尋找最美班組長”評選，現在又被點名在座談會上做典型發言，從工長跟他說話的和藹口氣到工友們對他投來的羨慕眼神，一切似乎都在預示他離最美班長的光環越來越近了。

陽光不動聲色地熱烈起來。他一手握緊自行車把，一手動作麻利地打開襯衣上的一粒紐扣，迎面而來的風伸出一根小指頭熱乎乎地拱到胸前。空氣中踢蹬出一股莊稼棵的清香。他信口哼唱出一句歌詞，立刻記起以這首歌作插曲的電影的名字。他一直是對自己的記憶力充滿自信的。一次，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一本書。妻子打趣說，找啥，是不是找咱倆的那些情書啊。他笑著道，那個還用找啊，早背熟了。妻子來了興致，你背一段我聽。你的還是我的？當然是你的。哪一封？第二封吧。他倒背如流，而且順便背出了妻子寫給他的第二封信，把個妻子樂得纏著他背個沒完。妻子湊過來伸手扯扯他的衣襟，說，哎，問你點事，你得跟我說實話。啥事？你在第二封情書里說，一看見我就動了心，說實話，以前你對別的女孩子有沒有動過心。他被問得不知所措，撇下書，拿眼來撫摸妻子。妻子的兩眼賊亮亮的，亮得他渾身不自在，他仰臉哈哈一笑，說看你問的，我要是動過心咋能等著找你。之后，很長時間他都能清清楚楚地記起他對妻子說這句話時他的腦海里不太明亮地閃現過她。

艷光一閃，一只紅、黃、綠相間的鳥流光溢彩地裝飾在前面的石垛上，周圍的景色突然暗淡了。他放慢蹬車速度，側著身朝鳥凝望。鳥一動不動，即便他從旁邊掠過時距鳥最近的那一個瞬間，鳥奪目的光彩也沒發生絲毫的慌亂。

鳥吸引了他，鳥美麗的鎮定使他生出捕捉鳥的欲望。他下了自行車，在他轉身朝鳥走近的當口，自行車掙扎了幾下，笨拙地倒下了。他一邊扶自行車，一邊有些氣急敗壞地觀察鳥的動向。

鳥若無其事地張揚著它的美。他滿有把握地斷定那是一只受傷或者生性行動遲緩的鳥。他捕獲鳥的欲望更強烈了，而且這欲望不一會便可實現的推測使他升起一種志得意滿的飄然，他似乎觸到鳥在他的掌心美麗地依偎著的絨絨的滑膩。

然而他錯了，就在他猛撲過去，還有意識地蓬松著手指怕將鳥握疼了的瞬間，鳥不知怎么綻開在路下邊土坡上的草叢邊。他不甘心，往下追，眼睜睜快追上了，猛地一撲，鳥又出現在前面。反復幾次，他已氣喘吁吁。

他猜想鳥是有意逗引他，故意耗費他的氣力，心里陡然騰起一小縷惡意，撿起一塊石子，出手的一瞬，心里卻默念道，千萬別傷著它啊，多少給它一點顏色看就行。石子一落地，鳥立刻覺察出他的不友好，雙翅一抖，離弦的箭一樣飛速射進無邊無際的空中。鳥抖開雙翅的一瞬，他又領略到一分轉瞬即逝的燦爛。

就在他轉身準備往回走的時候，瞥見了下面田地里那棵小桃樹。那棵被莊稼棵簇擁著的精致的小桃樹，笤帚一樣輕輕掃盡了他剛才的不快。他當即拿定主意開完座談會回來一定把小桃樹帶回去，栽在工區西北角的空地上。

4

溝底溪邊，一位下田歸來的老農高綰起褲腳，把赤裸的雙腿陷進水里，扔在一旁的鋤頭明鏡般燃著銀光。陽光照不到的溪水黑黝黝的，遠遠看去像牲畜的一截尾巴，不停地顫動。

他懷了春意融融的心情哈腰蹲在那棵像被精心修剪過的小桃樹旁。腳下的泥土軟綿綿的使他有一種下沉的感覺。頭頂的云絮悄悄滑遠了，頭頂的天空豁然開朗起來。他勾起手指，扒了兩把趕忙停下來，他怕弄傷了小桃樹。扒出來的泥土干巴巴的，丁點濕痕也沒有。這樣弄回去，保證活不了 ，他不忍心下手了。小桃樹不聲不響地看著他，一副隨他的表情。小桃樹的溫順喚起他沉甸甸的責任感，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麻酥酥地支撐起斜仰著的上身，目光雨絲一樣纏纏綿綿地飄灑到面前的小桃樹上。他想起那個他和戀人難分難舍的晚上。

耳鬢廝磨中，戀人倚進他的懷里，但他最終守住了洪水撞擊的閘門。新婚的晚上，做了新娘的戀人悄聲告訴他，說讀鐵校時他們班四對談戀愛的同學中，就他倆最純。他問純在哪里。戀人紅了臉，說純在哪里你還不清楚啊。他就笑，反問戀人，人家純不純，你咋知道。戀人低下頭，我就知道，同宿舍的那三個女同學早就跟我說了。不過，她們仨都沒有談成。戀人用滿是感激的口吻說，謝謝你。

就在他徹底打消移栽小桃樹的念頭的同時，猛然發現小桃樹一側挨著莊稼棵的地方，有一道鋤過的半途而廢的凹痕，忍不住打一個激靈。一陣涼風把涼貼在他的脊背。鋤刃若是稍稍往這邊一拉，小桃樹肯定被截斷了。他仿佛看見田地的主人俯身拉著鋤頭面對小桃樹猶豫不決的情形。不行，說不定哪一霎主人改變了主意，小桃樹非遭殃不可。

他躍起身，雙膝著地，發瘋似地刨挖起來。松散的土屑撲撲落在身邊，不一會就埋沒了雙膝。小桃樹的根稍微顯露，他便改變方向朝四周拓展，惟恐把小桃樹弄疼了。土屑落在莊稼葉子上，發出急促的沙沙聲。待小桃樹蜷曲的鮮嫩的根須裸女一樣羞答答地暴露給他，他的面前陷下一個深深的土坑。他為他徒手刨挖的速度感到了驚訝。抬起沾滿土屑的手抹一抹額上墜向眼角的汗滴，額和手背粗糙地摩擦了一下，他來不及揉去落在眼角的幾星土屑，提起小桃樹拐出莊稼地朝上面的土坡飛奔。

一綹綹麻線秧草被他的腳脖子掙斷了。搖旗吶喊的狗尾草遭遇強敵一樣亂了陣腳，一哄而散。什么時候，他覺得手里的小桃樹成了一條脫水的魚。小時候，幾個伙伴到村頭的河邊玩耍，偶爾在淺水灣里捉到一條魚，幾個人吵嚷一陣，迅速跑接力一樣分散在通向誰家的路上。開頭的一個狠吸一口氣，將魚從水里拿出來便沒命地飛奔，一個傳一個，直到把魚放進誰家的水缸里。幾個人喘著粗氣圍了里面游動著魚的水缸歡呼。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但他信心百倍。

哎，你下去做啥來？

剛聽到這句問話，他還有點充耳不聞，但很快就像無意喝下一口水突然咂出里面的甜味一樣，他抬起頭，怎么會是她！

你去做啥來？

到段上參加座談交流會啊！她雙手扶著車把，俯臉沖著他笑。

他愣住了，參加座談交流會，我咋沒看見你？

她甩了甩頭，把遮在眼前的一小綹頭發捋到腦后。做典型發言，都快當最美班長了，當然不會看見人家。

他窘出一臉的誠懇，別開玩笑了，真的，咋沒看見你？

她有些小小的幸災樂禍，說你咋看見，故意躲著你哪。

她的目光凝聚到他手里的小桃樹上，臉上泛起不解的神色。你弄這個做啥？

弄回去栽在工區的空地上不挺好啊！

她仰起臉捂著嘴笑，最美班長還有這閑心啊。他不好意思起來，說好好一棵小桃樹，糟蹋了怪可惜的。她斂起笑，說就怕你好心做錯事啊，這么熱的天，等到了工區非蔫了不可。

他著急起來，那咋辦？

她咂咂嘴，把車靠在旁邊的石垛上，一手拍打著身上的風塵走下來。他的眼睛一直粘在她略翹的稍微顯厚的嘴唇上，待她走近了也沒有移開。給我吧。她從他手里接過小桃樹，瞇瞇笑著轉身往下走。他的目光被她略翹的稍微顯厚的嘴唇拉長，掙斷。風被溝底的溪水喚去了，大片的麻線秧草和狗尾草安安靜靜看著她走過。她寬大得有點夸張的臀部使她的上身和下肢顯得有些短小。

他在一塊田地潮乎乎的堰根里找到她。她正倒背了雙手倚著凹凸不平的石堰向遠處眺望，面前的莊稼棵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伸胳膊彎腰忙個不停。他說，喲，你在領著莊稼棵做廣播操啊！她笑出聲來，拿目光草草點了他一下又向遠處眺望，低語說，多年不見，這么會說俏皮話了。

莊稼地里清晰地豎起一行腳印。他往一邊靠靠，像怕踩著她的腳一樣有意躲閃開她的腳印。幾只受驚的螞蚱跌跌撞撞彈跳到一邊。走近了，他問，那棵小桃樹哪？她朝一邊努努下頦，打趣說，看你把它當成寶貝了，一棵野桃樹，人家吃桃子亂扔桃核長出的，將來長了桃子也是又苦又澀，難吃著哪。他絲毫不為她的話所動，說野桃樹咋，栽著看，又不是為了吃桃子。她拿目光又點了他一下，笑瞇瞇地看那棵小桃樹。

小桃樹舒眉展眼地斜倚在莊稼棵上，下面的根須被濕泥團嚴嚴包了起來。她扭過頭，說這下放心了吧，保證走到濟南也蔫不了。

他輕輕一拍腦瓜，自嘲地說，我咋這么笨，咋沒想到這一著。她替他開脫，說根本不是笨不笨的問題，是你沒這方面的經驗，小時，俺到坡上挖野菜，看見一棵小苗苗，認定它一定能開出好看的花，就采回家種了，還澆了一大瓢水，不大一霎，小苗苗就蔫了，俺傷心得了不得，連飯也懶得吃，娘訓俺說，這能怪得著別人，你不會先用泥包了它的根再拿回來栽，俺記下了，再見到那樣的小苗苗，就用了娘的辦法，小苗苗活是活了，你猜它長成了啥？長成啥了？一棵苦苦秧，可讓俺傷透了心，氣得俺把它連根拔下扔到街上讓人踩了個稀巴爛！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轉臉去看她。她垂著頭，臉上布滿了陰云。一道無聲的電閃劃過腦海，他的心里猛然陰沉下來。

5

她和他是三個月的同學。他初中畢業時的最后三個月，她來班上復讀，班主任把她和他安排成同桌。他早就認得她，并不僅僅因為她比他高一年級，常常隨了幾個女生經過他的教室門前，主要是他班的人都知道她和他的堂兄好。

那時他不知道他倆怎么個好法，只是隱約肯定她和他的堂兄將來是要做夫妻的。畢業后，堂兄考上濟南商校，她落了榜。暑假里，他和幾個同學去找堂兄玩，堂兄插了門躲在屋里不出來。他問伯母，伯母嘆口氣說，你知道你堂兄在班上搞媳婦的事吧？他抿嘴笑著點頭。伯母又嘆口氣，沖著他也沖著其余的同學說，你堂兄非吵著家里把他倆的事定下來，唉，小孩子家懂得啥，到城里一轉悠，誰敢保證他不變了心思，到時又沒有賣后悔藥的。伯母說咱倒不是嫌人家考沒考上學，主要怕堂兄以后變了卦，事一黃，弄得兩家抹不開。

從堂兄家出來，在胡同口，他們看見她埋頭蹲在一棵大槐樹下，大槐樹上好幾只知了扯破嗓子喊個不停。一個同學壓低聲音說，她在這里等漢子哪。他們幾個嬉笑著跑開。

再次去堂兄家是國慶節那天，他猜想堂兄的學校一定會放假，便約了幾個同學去找堂兄。堂兄不在家。伯母笑著說，人家啊，跟他對象爬泰山去了，只來了封信，真是長尾巴狼長尾巴狼，找了媳婦忘了娘。對象，他們幾個都愣住了。伯母又笑，你堂兄才在班上搞的，聽說人家他爹，不對，是人家她爸爸，聽說人家他爸爸是個大干部哪。那他家里的媳婦就不要了？不知誰問。伯母搖搖頭，你堂兄家里哪有媳婦啊，噢，你們是說村東那閨女吧，嗨，那咋能算，那陣你堂兄小，不懂事，鬧著玩哪。

堂兄不在家，幾個人沒了興致，伯母倒口若懸河地說開了，說堂兄那事幸虧他大伯想出個主意，表面上答應了堂兄，不過真要訂婚得等堂兄上一個月的學回來，堂兄磨磨蹭蹭讓了步。伯母的聲音響亮起來，說你大伯的主意真是不賴，還一個月哪，你堂兄過了兩個星期來家，對那事就不聲不響的了。

他們從堂兄家出來，在村頭又碰上她。她正扛著镢去下地，臉黑黑的，一小縷枯黃頭發散亂在額前。一個同學說，看，她成小寡婦了。另一個同學反駁道，人家又沒結婚，咋能成了小寡婦？前面的同學不服氣，管結婚不結婚干啥，你看她那臉色，跟學校門前的趙寡婦有啥兩樣。

他沒想到她會主動跟他搭話。課間，她說，你可得幫幫俺啊，俺本來就掌握得不好，又擱了這么長時間。行啊。他滿口應承下來。應承過后，就有些后悔，心想人家學過一年，怎么擱也是學過的，自己有啥資格幫助人家，他怕她覺得他不謙虛。課代表發下測試卷，用了羨慕的口吻說，這回成了你的第一。他接過來一看，九十一分。她不容推辭地跟他要過測試卷，非常專注地看起來，他壯起膽子拿眼看她，目光不由自主粘在她略翹稍微顯厚的唇上。

她的雙唇像從中間切開的兩瓣紅棗，好看得不由人油然生出一種想觸摸它一下的沖動。他斷定堂兄就是看上了她的嘴唇。

起初，他跟她說話時非常不自然，總有一種她居高臨下的感覺。他從小就佩服堂兄，堂兄從小學一年級就當班長，一直當到小學畢業。到了初中，堂兄怕影響學習，一撒手高低不當了，惹得班主任好不樂意，可堂兄每次考試都是班上第一，班主任實在討厭不起來，也就不好為難堂兄。大伯曾挺著大拇指對他夸贊堂兄，說，你堂兄真個是憑本事吃飯啊！跟堂兄好過的她，他當然得另眼相看。

真正使他在她面前挺直腰桿的是她的那句贊語。她從老師沒講過的總復習題里抄下一道做不出的難題問他，他挖空心思忙活了一陣，竟做出來了。她喜出望外，你真行，比他都強！他問，他是誰？她紅了臉扭頭不再看他。他覺出她指的一定是堂兄，當即從心底升騰起一股很受用的熱流。

從那節自習課開始，他就預感到他和她之間要發生點什么。漸漸的，預感變成了期盼。然而他所預感和期盼的遲遲沒有發生。

那節自習課，物理老師來公布上次摸底考試成績，班上沒有一人及格。物理老師憂心忡忡地說，這樣下去，咱今年的升學希望肯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頃刻間，班里籠罩起陰云，不少同學干脆推開書本破罐子破摔了。他坐在座位上發呆。她問他，咋不看書了？他瞥她一眼，沒說話。她說，是不是聽了老師的話喪氣了，一次考試的成績只能作參考，不能證明什么，更不能決定什么，從前那些升上學的人也并不是每次考試成績都好。他憋悶的情緒松動起來。他看她，目光又情不自禁地粘連在她的唇上。他的雙唇羽化成一雙紅紅的翅膀，輕輕扇動著，在他的腦子里飛，飛得他癡迷起來。

什么時候，她用肘碰了他一下。他一愣神，那雙紅紅的翅膀停在了她的唇上。她說，別愣著了，咱快看書吧。他順從地拿起書本，一翻開書，那雙紅翅膀又在他的眼前飛。從那以后，他覺得他和她非常近了，以至于放學回家經過堂兄家的責任田時，他總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堂兄跟他打架，說他搶了他的媳婦。他理直氣壯地說，誰搶你的媳婦了，你不要還不興人家要？堂兄突然哈哈大笑，說，你急啥，跟你鬧著玩哪，你愿意要要就是，我早就又找了一個，比她好多了！那一刻他發現堂兄的臉特別丑陋。醒來渾身汗津津的。再次見到她，就像他的夢被她看見過一樣，他感到不自在起來。

他和她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一次，她竟和他談起他的堂兄，說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啊！說完，臉上像染了墨汁一樣暗下來。他想安慰她幾句，又不知說什么好，急中生智，學著她的樣子，拿肘碰碰她，說，咱快看書吧。她沖他友好地一笑，順從地打開書本。她沖他笑的時候，他看見她唇上的紅翅膀撲撲棱棱向他張開了。

考完試，他在村衛生室門前見過她一回，沒幾句話，兩個人就談到考試上。她問他做得咋樣，他說題倒覺著不難，不知做對了沒有。她說，俺可沒多大希望了，俺是有要好的心沒要好的命啊！有人在胡同口喚她，她高聲應著，別了他往那邊走。他目不轉睛地送她，滿有把握她會回頭看他一眼的，可她硬是沒有。他對她和他之間的事一點也拿不準了。

成績下來的第二天她就紅腫著眼跟別人到外地打工去了。后來又聽說她參加鐵路的考工，考上了，經過培訓學習后分到G站。再后來，他鐵校畢業后分到離G站不遠的線路工區，有關她的音訊得到的不少，但一直沒碰面。

6

從外面延伸過來的兩串腳印在這邊糾纏不清了。她的目光連著斜依在莊稼棵上的小桃樹，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咱上去吧，兩個自行車都沒有上鎖，別讓人騎走了。他不說話，目光呆滯一般堅定不移地指向她。這么多年，她略翹稍微顯厚的嘴唇還是那么好看。喲，那雙紅翅膀扇動起來了，正沿著S形軌跡緩緩向他飛來。

她向前邁一步，折腰捧起根部包了泥團的沉甸甸的小桃樹率先往外走。他上前伸手把她攔住了。你要做啥？他用一個翁聲翁氣的勉強能分辨出來的聲音回答她，其實，我一直沒忘下那三個月。

風撿起小土塊從上面堰邊扔下來，在突兀的石頭上撲地炸開。田里的莊稼棵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著什么。她放下手里的小桃樹，轉身朝里走幾步，背靠石堰仰臉閉上眼睛，俺答應你，不過，你也得答應俺，從此以后，不要再為俺分心了，好好工作，不光你要做最美班長，也要幫助、鼓勵俺爭當最美班長，像當年鼓勵、幫助俺提高學習成績一樣！

他突然掉轉身，平靜地說，咱上去吧。

她愣了一下。睜開眼睛，見他邁著步子快要走出地頭了，慌忙提醒道，哎，那棵小桃樹你還要不要？

他停下身，背對著她道，當然要，幫忙拿過來行嗎。

爬上山坡，她笑著說，剛才俺還以為又回到初三復讀，碰上了一位成績優秀的好同桌哪，沒想到人家不待見俺，不想鼓勵、幫助俺。他也笑了，說這回我可不能領先了，你努力吧，我一定會鼓勵、幫助你，直到你評上最美班長，這次評選我放棄了。別啊你！情急中，她失手抓住了他的衣襟，說千萬別放棄，其實這次她也是被點名做典型發言的，她怕說不好，推辭了，她一定好好努力，爭取這次不被他落下。

真的？他的臉上泛出欣喜。

真的！她使勁點了點頭。

在他興奮的注視中，一雙紅翅膀從她的唇上飛下來，突然變大，變得有力，撲撲棱棱拽著他往高處飛。周圍的一切緩緩融進巨大的綠色里。西邊遠處的山尖閃閃發亮。溝底驀地躥起老農敲破鑼似地喊唱：

婆姨都是人家的好，

家花不如野花香，

若問這是為的啥，

要的就是心驚肉跳手腳慌！

他問她老漢唱的啥。她催促說，快走吧，人家在罵咱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