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表情

一個機構是一個人延伸了的影子

—— 愛默生

我為何主動請纓

這是一篇糾纏我許久的文章，也是一篇計劃之外的文章。在2014年的盛夏，當我們第一次走進位于濟南機床二廠路的濟南二機床集團時，我對機床工業，對什么是沖壓線，什么是汽車沖壓機床一無所知，之前也從來未曾聽聞過這個企業的名字。

為什么會主動請纓，來書寫這個對于普通人的生活相對遙遠，生產制造汽車的機床的企業？原因是七月的那天，當我在濟南二機床上世紀80年代風格的會議室里，看到的一個鏡頭。那個鏡頭是中央電視臺《大國重器》紀錄片中的一集，片子中的一個中年人，對著鏡頭說：

“如果有一天，我們中國人到美國的工廠去看，如果美國人告訴你說這是我從中國濟二進口的沖壓設備的話，我們濟二人會很自豪，我們中國人會很自豪。”必須承認，是這個人這一刻臉上的淡然——那是一種千帆過盡，身在巔峰，雄視天下的領軍人物的風度。那是只有站在某個行業的高端才可能有的從容大氣，以及民族自豪感，還有——情懷，這個時代已經不多見的存在于一個人臉上的家國情懷，是這些讓我感動，并讓我終于下定決心，走進這個陌生的行業，走進這個企業，去認識、發現和探尋這個企業，以及這個人內心的光芒。

走進大門，迎面是一座高大假山，白石拱立，上面苔蘚蒼翠，藤蘿掩映。山邊小亭翼然，流水淙淙，大路整潔，兩邊樹木亭亭如蓋，這樣的林蔭大道，在廠區隨處可見。紅色廠房上寫著白字：1937，意思即是此廠房建于1937年。他們告訴我，那種紅色叫“濟二紅”，而他們的工裝的藍色，叫“濟二藍”，1937年是這個企業誕生的年份。這個企業是我國重型機床制造的奠基者，“中國機械工業百強”，被譽為“世界三大數控沖壓裝備制造商”，是中國大重型數控沖壓機床和金屬切削機床的行業引領者。中國第一臺大型龍門刨床、中國第一臺大型機械壓力機、中國第一條全自動沖壓生產線等多個“中國第一”，從這里誕生。

機床工業是為各行業發展提供工作母機的基礎性產業，是一個國家工業水平的重要體現。黨的十八大做出了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重大部署，強調科技創新是提高社會生產力和綜合國力的戰略支撐，必須擺在國家發展全局的核心位置。

很多人都知道，中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汽車生產國，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中國也是世界最大的汽車生產裝備進口國，我國汽車行業所需的高檔數控機床和基礎裝備大部分依賴進口。

每一輛汽車的面世，無論價格高低，都要經過“沖壓、焊裝、涂裝、總裝”這四道工序。作為流水線的第一道工序，“沖壓”的優劣直接影響到汽車的質量及外觀。在四大工藝裝備中，沖壓生產線是首道工序。在這個工序上，中國機床業一掃萎靡之態，揚眉吐氣，具備可與世界頂尖企業叫板的資格。這種局面是靠一個遙遙領先的行業排頭兵企業支撐的，這個“排頭兵”就是濟南二機床集團有限公司。

有這樣一組數字：

2012年中國生產了1900萬輛汽車，每十輛車中就有八輛車身出自濟南二機床的沖壓產品。

標定濟南二機床在中國乃至世界汽車沖壓設備領域顯赫地位的數字有兩個：一是在國內汽車數控沖壓設備領域，占有行業80%的市場份額;二是能夠研制生產世界最先進的每分鐘可沖壓15件大型汽車覆蓋件的全自動沖壓生產線。“80%”奠定了濟南二機床在國內汽車沖壓設備制造行業“大”的地位，而“15次/分”展示了濟南二機床努力躋身國際一流企業的強勢。這個“15次”，讓中國機床工業改寫了不能為汽車工業提供最先進設備的歷史。

2010年4月，濟南二機床研制的首條“15次線”在上海通用東岳汽車公司投入試生產。在隨后的幾個月里，濟南二機床陸續與上汽通用、一汽大眾等國內轎車生產企業簽訂了10余條高水平快速送料沖壓生產線。

中國機床工具工業協會領導這樣評價“15次線”：“每提高一次都是要命的問題，對設備的結構強度、制造精度、控制系統等各方面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這就好比百米賽跑，成績由12秒提高到11秒、10秒，再到9秒，一步比一步艱難。濟南二機床達到這樣的水平，很不容易。”

濟南二機床副總經理張世順認為：“12次線到15次線的技術跨越，如同‘動車’到‘高鐵’的飛躍。”

三年前的2011年12月29日，在與德國、日本等國際機床巨頭的同臺競標中，濟南二機床獲得了福特汽車美國兩個工廠全部5條大型快速智能沖壓生產線訂貨合同。“這表明中國汽車沖壓裝備的國際競爭力實現了顯著提升。”時任工業和信息化部裝備工業司副司長的王富昌說。

在廠區，偶爾有工人走過，或騎自行車馳過，都穿著藍色工裝，面貌積極，挺胸昂首，讓人印象深刻。去濟南二機床的次數多了，我發現，這并不是偶然，而是整個廠子的職工，都與當前一般企業的工人不同，那是一種被尊重，被重視，有歸屬感，有尊嚴的表情。再仔細回想，這是一種在資本席卷一切呼嘯而來，大量產業工人早已淪為底層、與主人翁無關的時代里，極其罕見的表情。

這是濟二的表情，也是濟二掌舵人苦心孤詣為工人創造的、當下中國一個優秀國有企業的表情。

濟二是能夠為國家升國旗的

在濟南二機床，隨處都會發現一個人的印記。在河邊的林蔭路上，一截一截彩色石頭鋪成的路面，每一段的花紋和設計都不相同，濟南二機床辦公室的張桂枝告訴我，那是董事長的主意，讓每一個子公司和部門按照每個部門的功能，分工，自己設計，自己創意自己施工的;河邊的木頭欄桿，那是董事長建議用舊廠房拆下的木頭重新上油并修造的;林蔭大道旁邊的雕塑，那是按照董事長的要求自己設計制造的……

這個人，就是濟南二機床集團董事長、黨委書記、總經理張志剛，是濟南二機床集團的靈魂人物，也就是我在《大國重器》里看到的那個人。他是全國優秀企業家，是山東省人大代表，是2009年和2012年中國機電工業十大人物，并連續多年擔任中國機床工具協會理事長。

先來看看2009年中國機電工業人物上榜評語：

張志剛是那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人。前些年，在很多企業都在突飛猛進的情況下，他所領導的濟南二機床走的不急不緩，讓很多朋友替他著急！可張志剛不為所動。他對企業的發展戰略、對“大”與“強”的關系、對所在行業的本質有著自己的理解，他知道濟南二機床應該做什么、如何做得更好。就在眾人不經意間，濟南二機床已悄悄躋身數控沖壓機床世界前三的行列，在與國際一流強手的爭奪中一次次勝出。2009年，不光在數控沖壓機床領域獨領風騷，在高端數控金切機床領域也大有斬獲。

下面是2012年中國機電工業人物上榜評語：

張志剛具有很強的危機感。在簽下福特汽車總部5條生產線的“大單”后，他不僅沒有擺下“改變全球汽車裝備歷史”的慶功宴，反而不斷提醒團隊：要仔細仔細再仔細，把項目的每個環節落實好。

其實，這只是張志剛示人的一面，另一面則是要帶領企業“在國際聯賽上奪冠”的執著與自信。

正是這種“鐵與火”的完美結合，使得他所引領的濟南二機床一路疾行，贏得了“中國汽車工業裝備部”的美譽，并躋身全球三大沖壓設備供應商之列。

2003年，張志剛擔任濟南二機床董事長。十一年來，他把濟南二機床從國內排頭兵帶入國際同行業前沿，打破國外企業的長期壟斷，改變了世界沖壓領域的格局。

他以志薄云天的氣概，為國爭光的信念，打造自主JIER品牌，依靠JIER自主技術與德、日、美等國企業展開激烈競爭。他有十年一劍的執著和專注，扎根大地的務實與低調，不事張揚。他是一位全能型企業家，技術出身、營銷管理專家，加上熟練的專業英語水平，為企業發展發揮了良好作用。

采訪張志剛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他的忙碌，也因為他的低調。自從2011年濟南二機床與美國福特公司簽約，把濟二生產的裝備裝進了福特的車間里，他就已經習慣了在兩個國家之間奔波的日子。我本來想盡量采訪其他人，把福特公司與濟南二機床從考察到簽約再到設計、生產、運輸、安裝到調試運行的故事寫出來，然而在采訪中我發現繞不開這個人。這個濟二的靈魂人物，越是走進這個企業，越是有這樣的感覺：一個企業的性格、氣質、高度，與企業掌舵人的性格、氣質、心氣，有著奇妙的契合。

所以我改變了寫作的主題，我要寫這個人，以及他領導下的這個企業。在做了很多努力之后，我終于在一個上午見到了這個人。

時間是上午十一點，我在濟二總部那座建于1937年的建筑中的一間普通接待室里。十一點二十分，房間外面走廊上走過濟二集團辦公室主任王化坤，他拉著一個拉桿箱。緊接著，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走過。又過了十分鐘，兩個人走進接待室，其中一個，就是那位中年人。王化坤告訴我，這就是他們的董事長，出差剛回來。王化坤剛才就是去西客站接他的，那個拉桿箱是董事長的行李。出差回濟南后先到廠里，這個是張志剛多年的習慣。

張志剛穿一件淺灰T恤，臉上并沒有長途旅行的疲憊，顯然，這位濟二的掌舵人對經常出差的生活早已習慣。他很禮貌，顯示著良好的修養，但表情還是有些淡然。這種淡然的表情傳遞給我的信息，是他對這次采訪并沒有太大的熱情。

沒有太多的寒暄，他直接問：“為什么要寫濟二？以前聽說過我們這個企業嗎？”

我說：“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企業。要寫的原因，是因為上次隨大部隊來這里時，看到了一個謎，我想試著去解。這個謎就是在當前很多國有企業出現各種問題時，為什么你們依然屹立，而且成為了世界一流？我想，做企業做到這個份上，應該不是為了一般意義上的利潤，而是有一種情懷在驅動，是家國情懷吧？”

張志剛淡然的表情有了松動，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春天來臨時，冰雪在剛綻出的新綠下融化，隨后春水將淙淙奔流出地面。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因為身材高大，因為那份雄視天下的氣概，那把為一般身材設計的輕便椅子，顯然他坐在上面不太舒服。

他說：“你說對了。”接下來，他說了第三句話：

“如果工業裝備行業，也能夠有奧林匹克競賽的話，那么我們濟二是能夠為國家升國旗、奏國歌的！”

“對，這個行業沒有奧林匹克，但是國歌是在我們心中時時奏響的，國家是在我們的心中的！”

“在濟二人的心中，是有這個儀式的！”

這幾句話，張志剛說的非常自然，語調也不高，卻正氣凜然。其實，從這位濟二的靈魂人物一進狹小的接待室，我就感覺到他身上有個強大的氣場。這個氣場不是金錢和數字堆積的氣息，更不是大腹賈的惡俗氣，而是學者的清華氣，還有隱約的豪氣和正氣。

他說，“我們濟二的人是用行動、智慧、汗水來詮釋了這幾個字：為國爭光。”

他說，“今天，普通百姓能買得起車，我們濟二做了很大的貢獻！”

機床業的重要性在哪里？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機床業的現代化，決定著制造業的現代化。

張志剛是1977年恢復高考之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大學畢業后，他來到二機床工作，從技術員到董事長，一直沒有離開這個企業。他的全部青春、心血、激情、夢想，都已經熔鑄進了這個有著77年歷史的工廠。

他說，“我是個傻人。一輩子在一個地方，一輩子就做一件事。”隨后又加了一句：“傻人。”

濟南二機床創造了今天進入世界一流的輝煌，憑的正是這股“傻勁”，是這三十年如一日的堅守所成就的。

張志剛身材挺拔，舉止間頗有軍人風范。一問，他果然出生在軍人家庭，在部隊大院長大。他說，家庭對人的影響太大了，從小父輩就經常教導，心里要有國家、民族的概念。在他的大學時代，正是改革開放初期，社會各種思潮都有，年輕的他也在思索，有時會和同學朋友熱烈討論各種社會問題。他的戎馬一生的父親對此只有一句：“不管怎么樣，不準說黨不好！”直到老年，他的父親也是只要一聽到有人說黨不好，對黨有意見就會不快。用張志剛的話說，“他會拍桌子！”這樣的家庭環境，讓張志剛擁有了烙印在骨頭里、流淌在血液的紅色基因。也讓他看淡金錢，一年四季和普通工人一樣，穿濟二的藍色工裝。現在穿著出差時的衣服，是因為看到我在接待室等待，沒來得及換回工裝就過來了。

他說：“什么是品牌？我年輕的時候，戴上軍帽就是品牌！黃軍裝就是最好的名牌！”所以，他對軍隊有特別的感情，對國防建設有特有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他說：“我發自內心地支持國防建設，真心希望祖國強大。”

重型數控沖壓設備和數控金切機床是濟南二機床集團的兩大類主導產品，它們是汽車、航空、航天、能源、交通等國內重點行業領域所需的關鍵基礎裝備。作為這樣一家企業的掌門人，張志剛始終站在國家利益高度，解決國家難題，勇擔國家責任，把自己對國防軍工建設的熱愛融入到企業發展中。高檔數控機床是實現裝備制造業現代化的關鍵設備，也是國防軍工裝備發展的重要戰略物資。長期以來，西方發達國家對我們一直實行技術封鎖。為了打破這種受制于人的局面，張志剛帶領團隊大力實施自主創新戰略，開發研制出一系列完全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國際先進水平的關鍵技術裝備。

濟南二機床研發的大型五軸聯動數控機床，打破國外封鎖，廣泛應用于航天工業的各個領域，包括從導彈、火箭到衛星、飛船，從運載車到發射架等各環節所需的加工裝備。在航空領域，濟二先后為成飛、沈飛、哈飛、西飛等公司提供了眾多大型數控龍門鏜銑床。這些“高、精、尖”重大數控裝備，解決了加工瓶頸難題，滿足了國防建設需要。據統計，濟南二機床為航空、航天、船舶、兵器等四大軍工領域提供了總共200余臺大、重型數控鏜銑床。全部十個系列的數控機床均被列為首批軍工采購推薦目標;多次獲得“國產數控機床軍工合作優秀項目”。張志剛說：“國防軍工領域的高端需求也極大促進了濟南二機床的發展，為濟二不斷提升自我和超越自我提供了難得的市場機遇。”

張志剛不僅在廠里穿工裝，有時去市里開會也照樣穿著工裝去，身邊一群名牌加身的各種老板，他怡然自得。為什么？張志剛說，有兩個原因，第一個，“人和人的不同，其實是價值觀、價值觀的不同。我的很多大學同學，現在許多很有錢，同學中也有當官的，行政級別也不低了，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比他們低。因為我覺得要衡量一個人的價值，不能只看他口袋里有多少錢，他當了多大的官，要看他為這個世界創造的價值，這是真正的貢獻。”“現在這個時代，青年人都不愿意當工人，不愿意到企業來工作，但是對于我來說，我從來沒覺得比別的當官的和有錢的低，因為我發自內心地相信，我做的事情是有價值的。”

“我們的工作是可以直接拿尺子量的。一流大公司掏錢買就是尺子，這是硬碰硬的！”“裝備工業對社會的貢獻不像普通行業那么明顯，它的產品不像汽車、洗衣機、電視機這些經常用到的物品，所以大多數人并不知道在濟南還有這樣一個廠子。我們生產的是什么？是制造這些東西的機器。”

“老百姓能買得起便宜車，我們做出了巨大貢獻。我們看著多少汽車廠，在使用著我們的產品，在生產汽車，在迅速發展壯大起來，我們多么高興！”他臉上的光輝，是我在《大國重器》的電視鏡頭里看到過的。

“如果我們生產汽車的設備全靠進口，那么……”張志剛停住了，我完全明白。他接著說，“我不盲目羨慕別人。我們做我們的傻人。”

張志剛熱愛著這個企業，盡管他沒有說過一個字的愛，但從這個企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路，我都可以看得出來。他對產業工人的深厚情感，對工業之美的獨特解讀，從一些看似零碎的其實存在著內部邏輯關系的言談中流露出來。

“你看，濟南二機床的廠房，從1937到2014年，你在廠區里走一圈，就是等于把共和國裝備行業的歷史過了一遍。我們企業的發展歷史，正是共和國工業發展的歷史，這是一個展示。”

“社會的進步是少不了產業工人的。我們應當理解、尊重產業工人。”

“寫工業題材的文學作品，太少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有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還有張潔的《沉重的翅膀》。今天寫這種嚴肅工業題材的作品不多見。”

“工業的美，是大美。”

“創造價值的人，應該受到尊重。”

“我們的職工上街敢穿工作服，不擔心發不出工資，有歸屬感。我也是職工。”張志剛對“職工”強調地很清楚，是職工，不是員工。在我的理解里，職工，是企業的主人，而員工，是不穩定的雇工。在濟南二機床總部樓前的小花園，有一個金屬鑄件引起了我的注意：石頭為底座，上面是銅鑄成的十二生肖中的其中一屬。那是張志剛要求子公司自己設計鑄造的，是濟二獨特的鋼鐵美學。

鋼鐵，原來也可以是柔軟的。鋼鐵，原來也可以如此絢麗。

張志剛的身上沒有中年氣息，沒有“懈”，他的精神年齡是屬于青年的，有著青年的銳利與銳氣。他像一個戰士，像一柄劍，在溫和的時候也能感覺到刀光閃閃。談到備受矚目的美國福特項目時，他說：“與高手過招，那是真正的較量，是硬碰硬。”

挑戰，或變制造為“智造”

2014年4月，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以“厚積薄發 我國機床行業步入高端‘賽場’”為題報道濟二：

我國普通機床出口額位居世界第一，但我們也是世界第一大高端機床進口國。怎樣改變高端產品靠進口的局面？在濟南二機床集團，完全由中國設計制造的第四條生產線寫出了問題的答案。

一分鐘壓制15個汽車外殼，正在試生產的這條大型快速汽車沖壓生產線打破了一項世界紀錄。現場負責調試的張世順興奮地說，此前，這個紀錄是由外國保持的一分鐘12個。

而這種競爭對于張世順所在的濟南二機床來說，是一步步被逼出來的。就在這條生產線旁邊，還擺放著三條生產線：第一條是純國產，第二條是濟南二機床與國外合作，到了第三條，事情發生了變化。

不甘于做代工廠的二機床決心挑戰第四條生產線，并把它作為趕超對手的契機。也就在這時，國家出臺了有關機床行業重大科技專項的政策，對企業技術創新給予全面支持，這條生產線被列為首批實施項目。

1000多個創新點，為中國機床打開了新的突破口。在為中國汽車企業提供的六大類機床中，終于有了國產設備占主導地位的生產線。

這條新聞由康輝播報，并配發這樣的評論：

我國機床行業要想從大變強，根本途徑就是自主創新。濟南二機床集團，用頭腦和知識不斷突破，變制造為“智造”，在國際市場逐漸由配角轉為主角，贏得尊嚴和尊重。

轉機帶來生機。機床業的現代化，決定著制造業的現代化，機床業需要繼續創新，全力發展“智造”業。

張世順，濟南二機床的副總經理。在濟南二機床，大家叫他“順總”。“順總”的話里透出下列信息——

今天的濟南二機床，站在了這個行業的珠穆朗瑪。然而，一天也沒有離開濟南二機床的張志剛，從來沒有忘記輝煌是如何一步一步鑄就的。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的大門剛剛開啟，面對與國外同行的巨大差距和民族工業亟待發展的緊迫現實，濟南二機床以強烈的危機感、責任感和敢為人先的勇氣魄力，率先走出國門，開展廣泛的國際經濟技術合作與交流，通過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在大型鍛壓設備和大型金切機床產品領域形成了獨有的技術優勢，掌握了多連桿壓力機、大型多工位壓力機、大重型龍門鏜銑床等產品核心技術，大大縮短了與世界先進水平的差距，奠定了中國鍛壓行業排頭兵的地位。在當時，中國汽車工業正處于由卡車時代向轎車時代發展的轉型期，急需大量高技術沖壓生產線。面對國外進口設備紛紛涌入國內的局面，濟南二機床以雄厚實力筑起了一道不垮的大堤，擋住了潮水般的進口。僅1988年到1999年的十多年間，就為汽車工業提供了十幾條大型壓力機生產線、上千臺大重型鍛壓設備，贏得了“中國汽車工業裝備部”的稱號。

進入新世紀，濟南二機床提出“打造國際一流機床制造企業，塑造世界知名品牌”的發展目標，以自主高新技術產品、自主JIER品牌，挑戰國際一流企業，進軍國內外高端市場。借助實施國家科技重大專項、國家科技支撐計劃、國家863項目等重點課題，加快技術進步與成果轉化，實現產品結構調整和轉型升級。在鍛壓設備領域，掌握并應用了大型多工位機械壓力機、大型伺服壓力機、快速送料系統、數控液壓氣墊等世界最新技術，使得中國鍛壓技術與國際先進水平全面接軌，同步發展。尤其是大型沖壓線實現了從人工上下料、機械手上下料、機器人送料沖壓線，到全自動單臂快速送料、智能化雙臂高速送料沖壓線成套集成制造的跨越，打破了國外企業在汽車高端市場的長期壟斷，裝備了國內所有的自主品牌和德系、日系、美系等合資汽車企業，扛起了沖壓設備國產化的重任。

在數控鏜銑床領域，濟南二機床在高速五軸聯動鏜銑床，重型雙龍門機械五軸聯動鏜銑床，飛機大梁加工專用機床等領域，填補多項國家空白，100多個品種的產品入選軍工裝備推薦目錄，為軍工、能源、交通等國民經濟重點行業提供了上萬臺各種大型裝備，擔負起了履行國家責任，解決國家難題的使命，被國務院授予“為國家重大裝備做出突出貢獻企業”。

在引領國內行業發展的同時，濟南二機床在國際市場的知名度和影響力不斷攀升，自主JIER品牌大型全自動沖壓線、大型多工位壓力機、重型落料線、重型全自動開卷線、重型數控龍門鏜銑床等高新技術產品，成功打入美國、泰國、澳大利亞、印度、巴西等市場，打破了國際沖壓市場長期被德日等企業壟斷的競爭格局。

2011年以來，相繼贏得福特汽車美國本土三個工廠大型沖壓線項目，成為福特汽車北美工廠近二十年來首次采用的非德國制造沖壓裝備，為中國制造爭得了榮譽。通過參與全球競爭，濟南二機床已由過去的分包商變為總包商，由配角變為主角，進入通用、福特、日產、奔馳、本田、克萊斯勒等國際汽車巨頭供應商行業，成為“世界三大沖壓設備制造商”。

今天的濟南二機床，已發展成目前國內規模最大的重型鍛壓設備和金屬切削機床制造基地，成為以鍛壓設備和數控鏜銑床為主導產品，鑄造機械設備、數控切割機等多門類產品快速發展，毛坯制造、機械加工、裝配、安裝調試等生產體系完備，市場橫跨亞、非、歐、南北美洲、大洋洲等世界各大洲，富有活力的大型機床裝備制造企業。

濟南二機床累計為汽車、能源、交通、航空等國民經濟發展的重點行業領域提供了450余臺國家首臺套重大關鍵裝備。入選“中國機械工業百強”企業。胡錦濤、李嵐清等國家領導人稱贊濟南二機床為“全國機床行業的佼佼者”。

采訪任務完成之后，我的個人詞庫里又多了一個詞語：濟二。還有JIER。濟南的濟，一二的二，合起來，就成了一個光芒四射的發光體。

《中國機電工業》報道：“國際一流”一直是縈繞在眾多中國企業與企業家心頭的光榮與夢想。多年來，人們對它的追逐與討論從未停息。然而，面對現實的技術鴻溝，一些人望而卻步，滿足于“國內一流，國際知名”的標簽，不再較真兒與“國際一流”的差距;還有一些雖有志向，卻不得其法，在“高精尖”的邊緣苦苦掙扎，鮮有進展。

《中國機電工業》一直努力想尋找這樣一批企業：它們不一定規模很大、名氣很響，但絕對是所在專業領域的強者;它們具備一流的技術水平和研發能力，可以與國際巨頭同臺競爭;它們不再滿足于僅僅“打破壟斷”，而是力求能夠引領所在行業的變革。

我們相信，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中國一定已經有這樣一批企業嶄露頭角，我們需要做的是發掘：它們潛伏在哪里？又是如何做到的？

在短短數年間，下面這家公司完成了從“幕后打工者”到“全球前三強”的蛻變，甚至改變了所在行業的世界格局——那些曾經享譽全球的國際巨頭們，或退出市場，或在虧損中艱難度日，前景堪憂。這就是濟南二機床集團。

2007年，在壓力機行業，發生了一件影響它的全球格局的事情。這一年，壓力機行業領軍者德國舒勒集團并購了同樣名列前茅的米勒·萬家頓，使其全球市場份額直逼35%，“三分天下有其一”。舒勒宣稱此舉意在增強“其處理未來競爭的能力”，以應對“全球市場即將來臨的經營挑戰”。從1839年起，舒勒集團已經在金屬成形領域耕耘了168年，其全球市場的領先地位幾乎牢不可破。擁有了“技術和品牌”的雙重保障，舒勒本應對“未來之競爭”信心滿滿，為何反而憂心忡忡？

舒勒憂心忡忡的背景是：2005年，濟南二機床打敗重量級競爭對手，為美國德納公司提供了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5000噸重型多工位壓力機——后者是通用、福特、克萊斯勒等著名汽車公司的重要配套商。2006年，濟南二機床的市場遍地開花：它以單筆金額高達3億元的合同深化了與自主品牌車企奇瑞的合作;完成了第一個獨立品牌出口工程——為泰國最大汽車零部件企業薩米特提供3200噸大型沖壓生產線。此外還將觸角延伸至廣州本田汽車公司，開創了本田在全球范圍內首次采用非日系企業制造的沖壓生產線之先河。

濟南二機床一次次的“虎口奪食”，讓國際巨頭們心中產生了強烈的不安全感。近年來，中國汽車行業蓬勃發展，未來潛力巨大。對于為汽車工業提供設備的壓力機企業來說，“得中國者得天下”已是不爭的事實。在這種形勢下，濟南二機床的異軍突起，怎么不讓巨頭們如鯁在喉？舒勒的用意很明顯：它希望借助與米勒·萬家頓的“完美互補”，從而進一步增強自身競爭力，以遏制那家“可怕的中國競爭對手”。

這個在舒勒眼中可怕的中國競爭對手，就是在我們身邊的濟南二機床。張志剛用了一個詞：充分競爭。他說，壓力機行業是一個充分競爭的行業。

后來的故事沒有按照舒勒構想的劇本發展，恰恰相反，兩大巨頭合并之后的三四年間，正是濟南二機床的高速成長期。它不僅在研發上保持與世界同步，推出了快速全自動沖壓生產線、伺服壓力機等多款新品，還成功將其送入華晨、上汽通用、大眾等諸多知名汽車集團，市場份額逐年提升。

作為中國裝備發展的“母機”，機床產業發展狀況一直存在隱憂。在連續多年高速增長后，雖然其產值規模已穩居世界前列，但“大而不強”的魔咒始終沒有消失。最明顯的例證是，機床產業的對外貿易一直處于逆差狀態，2009年的進口額高達59億美元，且幾乎全部是高檔數控機床（或成套生產線）。在這種“高端失守”的共同語境下，突然有一家企業可以做到與國際巨頭并駕齊驅，怎能不引起業界的關注？

人們不知道的是，中國山東的這家企業，為此做出了怎樣的努力。2004年，也就是張志剛就任董事長的當年，濟南二機床就開始有計劃地進行技術攻關，在張志剛的心里，這或者可以叫做厲兵秣馬。三年后的2007年初，濟南二機床贏得了第一個訂單——以項目總承包的方式為華晨金杯汽車公司提供64000kN快速沖壓線，打破了之前國內汽車企業此類產品全靠進口的格局。又過了三年，2010年4月，濟南二機床為上海通用東岳汽車研制的另一條快速沖壓線投入運行，其15件/分的生產效率創下了新的“世界紀錄”。

從濟南到底特律有多遠

底特律，世界傳統汽車中心。

從中國泉城濟南到美國底特律的路有多遠？這條路，張志剛他們走了十年。這個故事應該是一個長篇的容量，我在這里只能做簡單介紹。2011年，張志剛決意要把中國造的汽車工業裝備送進世界汽車工業的誕生地——底特律，送進汽車工業鼻祖福特的廠房。福特汽車公司是目前世界第二、美國第一大汽車公司，成立于1903年，總部設在美國密執安州迪爾伯恩市。1908年，福特汽車公司生產出世界上第一輛屬于普通百姓的汽車，開啟了世界汽車工業革命。作為一家世界超級跨國企業，福特汽車公司100多年來一直引領著世界汽車工業的發展，在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風暴中，福特汽車公司是美國三大汽車公司里唯一沒有申請破產保護的企業，保持了良好的生產經營狀態。

濟南二機床，中國最優秀的沖壓設備制造商。從2004年到現在，整整十年時間，雙方進行了一場圓滿的橫跨大洋的跨國合作。2004年的11月，福特汽車首次派出技術專家，對濟二進行初步考察。第二年也就是2005年的3月，張志剛帶領團隊到福特回訪，與技術主管和FEMA專家進行會晤，進一步了解福特對于沖壓設備的要求。

四年后，2009年12月17日，福特北美和福特南美模具設計、沖壓設備工程部等部門經理三人到濟二考察，在生產現場詳細查看、詢問大件焊接、加工以及裝配流程，又到上海通用東岳汽車公司和上汽通用五菱青島汽車公司等企業參觀考察產品使用情況。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福特對濟南二機床的技術、質量、管理，以及產品在用戶的使用情況進行了全面考察，看到了濟二在沖壓設備領域的快速發展和市場上的卓越表現。

高速沖壓被稱為汽車工業四大核心技術之一，歷來是德國、日本、美國等機械工業巨頭的天下，張志剛第一次率領他的團隊來到底特律，迎接他的不是掌聲，而是質疑。用德國設備，設備主管就可以做決定。但是如果要訂中國的設備，對他們來講，壓力還是很大的。張志剛對質疑的回應只有兩個字，技術。濟南二機床在中國市場與各大國際機床巨頭鏖戰二十多年，不斷引進、消化全球頂尖機床技術，薈萃各家之所長，最終研發出自己的獨特產品，沖壓速度創下世界紀錄，沖壓精度與德國設備比肩，這讓張志剛有了足夠的底氣。

底氣，永遠來自實力。

張志剛說：“他們說，你們濟南二機床的設備到底使用誰的技術，我們很堅定地告訴他，就是我們中國濟南二機床的技術。技術是濟二的技術，品牌是濟二的品牌。”這一句話，帶著張志剛式的一貫淡然，然而斬釘截鐵。

2010年11月初，正在德國漢諾威出席國際金屬板材加工技術展覽會的張志剛，又赴美國，同福特的技術主管進行了一次長談。需要一提的是，張志剛的流利英語在每一個次談判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不需要翻譯，無障礙交流，對于雙方的有效溝通來說，格外愉快而順暢。2011年4月30日，濟南二機床與福特的首個訂單——KCAP工廠沖壓線項目正式生效。這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訂單，不僅對濟南二機床，同樣對中國機床裝備。2011年11月，福特美國本土最重要的工廠，DSP工廠5條沖壓線和2臺落料壓力機項目訂單交給濟二。

“這個項目對福特來講非常重要，他要在他最古老的工廠裝當今世界最先進的設備。福特內部是有兩派的，一派是支持我們的，一派是支持用德國的。”在福特全球招標中，濟南二機床最終力壓群雄，脫穎而出。福特汽車生產線拆掉了一臺臺德國設備，改造堪稱歷史地標的舊廠房，為來自中國的沖壓機床讓出空間。張志剛說，這個項目使世界范圍內對中國制造有一個新的認識，我們中國制造的形象有一個大幅度的提升。

訂單拿到了，接下來的環節是生產。

濟南二機床成立專門項目組，與福特定期召開視頻電話會議，按照福特標準要求，在設計開發、生產制造、質量保證等環節，制訂和完善了300多種技術標準、工藝規定、作業指導書等規范性文件。濟南二機床推廣福特8D質量管理方法，進行嚴格的質量過程控制。濟二圍繞項目提高職工技能水平，舉辦英語培訓、操作技能培訓等50多個各類培訓班，培訓員工800多人次。

2014年6月24日，福特KTP項目進行廠內預驗收，完全按照在福特現場的最終驗收標準，驗收非常順利。濟南二機床通過嚴格受控的計劃進度、高效的問題處理通道、高標準的安裝質量和裝配齊全性、全體職工意識的提升，成為順利通過驗收的保證，獲得福特團隊的高度評價。

濟南二機床為福特制造的產品陸續從中國青島港出發。2000多個大型包裝箱，累計300多天，7萬公里漫長的海運、鐵路、公路遠洋運輸抵達生產現場。濟二先后派出80余名技術和安調指導人員，進行現場指導。早在2011年，濟南二機床就在底特律成立“JIER北美有限公司”，在項目管理和技術服務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目前已經成立了技術和服務部，為包括福特汽車公司在內的濟南二機床北美用戶，提供完善的售后服務。

當生產線輕巧而快捷地將一塊塊薄薄的鋼板沖壓成各類車身部件時，壓在張志剛心中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在過去的700多個日日夜夜中，他和他領導的濟二團隊一直在焦灼地期待這一刻的到來。

截至目前，KCAP工廠和DSP工廠的沖壓線全部通過驗收，按計劃投入使用;KTP工廠的沖壓線也正在運輸途中，預計9月底到達New Orleans（新奧爾良）港口，10月初進行現場安裝。在福特項目運行過程中，濟南二機床所遇到的無數挑戰與他們處理應對這些挑戰的過程，足以寫成一個長篇小說，本文只能擇其要而記之。

張志剛曾說：我從小有這么一個習慣，做每件事情盡量把它做好，每門功課都想力拿滿分。這個性格融進了福特項目的每一個過程。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這種完美主義態度，福特項目的推進也許沒有這么圓滿。

濟南二機床壓力機及自動化公司總工程師黃寧記得，在剛剛拿到福特訂單的時候，張志剛不僅沒有舉行慶功會，而是更加凝重地說了這一番話：“這是一個不容許有絲毫閃失的項目，點滴的差錯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是一個影響企業未來的項目，已經超越了項目自身的經濟價值，不僅對企業長遠發展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也關系到行業乃至國家的國際形象。”

作為世界一流裝備企業的優秀技術人員，他設計的沖壓機制造了無數汽車，黃寧至今不會駕駛汽車。很簡單，他沒有時間去學習駕駛。回憶當年拿下福特訂單到設計生產到運輸安裝的每個環節，這位典型的理科總工用了一個詞：艱苦。從談判到生產再到運輸安裝，每一個環節都充滿了艱苦的挑戰。

劉林義率隊在美國的經歷可為又一例。

劉林義是濟南二機床壓力機及自動化公司總經理，也是福特汽車堪薩斯工廠項目安裝調試項目經理。2012年6月至12月，他和十幾名同事一起，在美國進行了半年的安裝調試指導工作。眾所周知，美國各種法律規定條目繁多。作為國際總包商，不僅要熟知美國當地的這些法律規定，更要適應和克服因此帶來的各種困難。首先，他們面臨的最大的困難和挑戰，就是安裝調試只能“動口”，不能動手，做安裝指導、當“指揮官”。因為根據美國法律，安裝工作只能由堪薩斯城當地工會的工人來完成，目的是保護當地人的就業率。指導美國工人安裝比濟南二機床職工自己安裝，既增加工作量又增加工作難度。福特堪薩斯城工廠位于美國中部地區，由于該地區沒有壓力機沖壓線，當地工會雇用的工人都沒見過壓力機，連壓力機的一些基本常識都沒有，更別說安裝經驗了，這給濟南二機床的現場指導人員帶來很大挑戰。

在美國，安裝人工成本很高，安裝過程中不允許出現返工，如果出現由于指導錯誤，造成返工，安裝公司將對JIER按照每人每小時100美元的費用進行索賠。所以，濟南二機床現場安裝指導人員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所以，劉林義他們必須“手把手”地進行指導。他們重新制定了作業指導書，把每一道工序，每一個零件;安裝每一道工序、每一個零件所用的材料、工具及技術要求和注意的事項都寫得清清楚楚，添加了大量圖片，圖文并茂，并對安裝公司人員進行培訓，讓沒有壓力機安裝經驗的人，只要按照裝配作業指導書操作，也能將壓力機安裝好。

現場安調困難多，但還要嚴格保證規定的生產進度和周期，因此他們的指導人員總想忍不住自己動手干。加上美國工人的分配政策，是按小時計算，工人的工資多少只與工種和工作時間有關，與工作量沒有關系，所以工人的工作效率較低。有一次，劉林義看到他們效率太低，影響了安裝計劃，就讓自己的電氣指導人員，利用夜班時間，偷著將部分電纜進行了接線。結果第二天上班，他們發現晚上濟二的人員已將電纜線接完后，大發雷霆，把劉林義他們告到當地工會，工會又找到JIER北美和FORD，要求把接好的電纜線全部拆掉，并提出了嚴厲警告。后來，每到周六、周日、節假日等休息日，為了防止濟南二機床安裝人員加班期間動手工作，當地工會都要派出4臺電瓶車，每臺電瓶車上坐3個工會的人，共計12個人，停在壓力機沖壓線的四個角上，監督他們，只允許他們操作電腦，不允許他們動手工作。

這種陣勢簡直是嚴陣以待啊！濟南二機床現場安裝指導的人員都很不理解：我們免費幫他們工作，又不跟他們要工資，為什么還要告我們？后來才弄明白：濟南二機床人員的工作影響到了工會工人的收入和就業，他們認為搶了他們的飯碗。

運輸安裝這個環節，要從中國的濟南把設備運到美國的底特律，真是萬里跋涉，漂洋過海，歷盡艱辛。20多臺大型設備，每臺重量400多噸到800多噸不等，經過海上運輸、鐵路運輸、公路運輸，歷時60多天才能到達用戶現場。

中國足跡與中國表情

美國的法律對道路等公共設施也有各種法規規定，其中單個部件達到上百噸的部件運輸頗費周折，中間可能遇到各種需要適應當地規定的事情。大件運輸經過的地方，都需要對沿途的鐵路線路進行勘察，形成調研分析報告，并得到鐵路公司的認可后才能運輸;如果沿途遇到橋梁，需要對橋梁的承重進行測算;所有的公路道路都需要論證。數據必須精準，不能有任何閃失，如果數據差錯，對道路等設施造成損壞，可能會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失。還有，橫梁、底座、滑塊等超過100多噸的大件運輸，因寬度超寬，在美國無法進行鐵路運輸，需要翻轉過來豎著放。這么大的部件用什么設備翻轉過來？采取什么方法吊裝翻轉？翻轉過來運輸對部件的精度是否會造成影響，都需要進行各種數據分析等等。

歷盡艱辛終于運到現場門口了，但是，不讓進。原因是司機不是當地工會簽約的職工，需要再辦理相關手續才能進。各種問題接二連三出現，都是在國內項目中從未遇到的，都要符合美國當地的法律法規程序。既要克服這些困難，還要保證各個環節的運輸周期，按事先的計劃節點進行，所以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劉林義說，“我們承擔的不僅是五條沖壓生產線產品，而是一項綜合、復雜的系統工程，面對的困難和挑戰也是前所未有的。”作為世界汽車發源地，福特對產品的品質要求非常高。在底特律工廠，濟南二機床給福特提供的4條沖壓線，連接壓力機之間的地坑蓋板不用鋼板，全部采用造價昂貴的高檔木地板，在所有世界汽車制造商中也許僅此一家。

“可見福特汽車對產品品質的要求之高，這對我們的產品質量無形也提出了極高的要求，不能有任何閃失。”

“狹小空間安全作業規定”是福特最嚴格的一項安全控制措施。舉個例子，如果到組裝好的、封閉的橫梁里面去檢查潤滑次數傳動齒輪的運行情況，操作者進到橫梁里之前，需要通知安全管理專員備案申請，詳細介紹操作時間、工作內容，作業者以及發生不測后的急救方案和措施，設備、急救人員等，這都需要記錄和詳細登記。具體的規定是：操作者進到橫梁后，要架設一臺氧氣輸送泵和管道確保橫梁內氧氣充足，安全員要在外面不停地和操作者說話，確保操作者處于良好的工作狀態，同時需要以5分鐘為單位檢測橫梁內的氧氣含量。操作者身上也同樣攜帶一套測試氧氣含量的儀器，當遇有危險時會自動報警。這套繁瑣的安全程序往往超出是真正工作所需的幾倍時間，但是為了安全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不能心存任何僥幸心理。

劉林義說，相比堪薩斯項目的安裝隊伍，底特律項目的安裝人員素質較高，多為熟練有經驗的工人。剛開始他們對我們的指導人員不以為意，認為自己經常安裝德國的設備，具有豐富經驗。對我們提出的安裝方法，他們也不說不好，但還是按自己的方法干。總認為自己有更好的手段，更先進的工具。“有一次，在安裝橫梁惰輪軸時，對我們提出的安裝方案，他們又不以為意，用自己的方法安裝。指導技師劉峰在一旁觀察他們如何安裝，看了半個小時后，就下橫梁回辦公室了。大家挺奇怪，劉峰也沒說理由，只是自信地說，他們會來找我的。果真，原本兩個小時的工作，快四個小時了還沒裝進去。安裝惰輪軸的組長找到劉峰，說：我們已經很努力了，但是這個軸一點也沒裝進去，能不能請你在我們方法的基礎上給我們指導一下？”

劉峰帶人半小時就把軸裝好了。美國工人領略了中國工人的技術水平。事后劉峰說，他一看安裝公司的方法，就知道肯定裝不進去，但他們又不愿接受我們的意見，所以就沒說什么，直接等他們來求援了。這件事以后，安裝公司那個小組的工人對劉峰非常佩服，把他當成專家事事咨詢請教。給他們看作業指導書，他們說：“我們不需要，劉峰就是指導書。”

在壓力機自動化F1車間里，我找到了劉峰。劉峰36歲，憨厚樸實，他是2012年6月18日去美國的，到2013年6月底回國。說起那一年的美國生活，他說“像是被吊在了半空”。

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不同，遠離家鄉，劉峰覺得特別孤單。剛去的時候，美國工人對中國工人，對中國制造的機器有深刻的蔑視。劉峰說，有一次，在安裝一個偏心軸時，他們剪了一個軸，還說你們生產的沖壓機簡單，結果一臺牽心機因此不能使用了，安裝時間緊迫，每一小時都是珍貴的，不能延誤正常運行時間，但美國又無法買到，只好請濟南總部日夜加班，八天后，生產出了新的配件，通過空運到達底特律，總算沒有耽誤正常運行。

劉峰去美國的時候，孩子剛剛滿月，等他回到濟南，孩子已經會叫爸爸了。他說，沒有陪在家人身邊，他不遺憾。因為“我很自豪，這次是調集了全廠的技術骨干去美國的。孩子長大了，就知道他爸爸是干正事去了。”

劉峰是從濟南二機床的技工學校畢業的，一畢業就進了廠，在廠里已經工作17年。我問他在濟二工作的感覺，他說，踏實，自豪，舒心，這里是家。劉峰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笑著，笑容明亮、健康、自信。這水晶一樣、陽光一樣的笑容，讓我聯想到上個世紀，共和國建國之初那火熱年代里，產業工人臉上的表情，有尊嚴，有未來，有工作，是主人。

這個普通濟二工人臉上的表情，就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個企業時，所看到的濟二表情：一種被尊重，被重視，有歸屬感，有尊嚴的表情，踏實篤定的表情，一種與某些奴役工人、只把工人當作利潤機器的企業截然不同的表情。它因此珍稀，因此感人。

我再次記起濟二掌舵人張志剛的表情：在飛往美國的班機上，俯視窗外，平和從容。

百年福特裝上中國生產的高速沖壓生產線，這場標志性的翻身仗為濟二贏得國際聲譽。中國制造不再是廉價的代名詞，技術和品質贏得的是尊重。六條飛速運轉的沖壓線，在福特汽車公司發祥地——世界傳統汽車中心底特律，印下了深深的“中國足跡”，在美國引以為傲的汽車文化里，寫入了“MADE IN CHINA”的嶄新內容。

張志剛和他統領的濟二，創造了歷史。但是直到今天，張志剛也沒有和他的團隊喝過一杯慶功酒。他構想中的濟二版圖，遠比現在兵強馬壯、幅員遼闊。他心中的珠穆朗瑪峰是不斷生長的，所以他和他統領的濟二不敢松懈，永遠以一種登攀的姿勢面對世界。

我記起我采訪本上的一句話：在和平年代里，你們就是英雄。

張志剛話依然不多，他重復說的只有這一句：產業報國。

“產業報國”，是張志剛這個30年如一日致力于自主創新，最終帶領企業進入世界一流行列的濟二人的中國夢，也是他麾下的全體濟二人的中國夢。張志剛很少笑，他的表情一直那么淡然。但在說到上面一句話時，他微笑了，盡管依然很淡。他的眼睛里有遠方，有父輩的綠軍裝賦予的、流淌在血液里的紅色情懷，亦即國家情懷，因而有自信，有清醒，有高度，有底氣。我忽然記起，在黃寧的辦公室里看到過一張照片，那是參與福特項目的全體人員在美國拍攝的一張合影，每個人穿著一樣的工裝，分不出哪個是領導，哪個是普通職工，他們全部笑著，笑得粲然，笑得自豪。

帶笑的表情是最動人的表情：這是劉峰的表情，劉林義的表情，黃寧的表情，張世順的表情，張志剛的表情……健康，蓬勃，青春煥發。這是每一個濟二人的表情，是中國當代民族工業的表情，也是行進在復興路上的我們偉大祖國的表情——中國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