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人,盡管沒有挨過餓,但小時候,并不是天天都能吃上白面,平時吃的是玉米面窩窩頭,白面一周能吃上二三次就不錯了,我們老家叫“調頓”。所以,對好吃的白面食品總是有著美好而溫馨的記憶。
現在想一想,這一切都是因為那時候麥子少。為什么少呢?當然是由于麥子的產量低。在我的意識里,總覺得小麥的收成與施肥、灌溉、天氣等因素有關,卻很少想到小麥的種子。如今,各種各樣的食品應有盡有。人們再也不用考慮“吃什么”,而是在琢磨著“怎么吃”,這么重大的轉變,當然是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成果,但還有一個無法回避的原因就是,我們的農業科技水平提高了,在作物的育種和栽培方面,不斷地取得突破創新,糧食的品質和產量都得到大幅度的提高。
近些年,國家和政府對作物育種和栽培越來越重視,由于媒體的關注,一些在這方面做出過突出貢獻科學家也逐漸進入到大眾的視野,像“水稻雜交之父”袁隆平院士,幾乎成為一位家喻戶曉的農業科學家。從新聞媒體上,我知道山東省農科院在農業科技領域成績斐然,尤其是在小麥育種方面,有一個優秀的團隊,取得了輝煌的成績。但在老百姓眼里,這個團隊卻還是那樣的神秘而陌生。2013年,隨著這個團隊的帶頭人,小麥育種家趙振東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這個團隊才悄然浮出水面,開始被全國重要媒體關注。
這次,我參加“山東作家科技行”采風創作活動,有幸能走進山東省農科院作物所,跟團隊中的科技專家面對面地交流,對于我這個從小在農村長大的寫作者來說,是一次多么難得的學習機會。從他們身上,我不僅感受到一種像土地般淳樸自然和吃苦耐勞的精神,還發現了那一顆顆像金燦燦的糧食般無私奉獻的心靈。
千粒重
山東省農科院作物所小麥遺傳育種創新團隊:先后育成5個高產優質小麥新品種,年均種植面積占山東省小麥總面積的50%以上,在黃淮和北部冬麥區累計推廣3.5億畝,創社會經濟效益200多億元,推動了山東及全國的小麥品種更新換代,為我國小麥品質改善和糧食安全做出了積極貢獻;先后4次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獲國際農業磋商組織亞太地區杰出農業科技獎,被評為農業部神農中華農業科技獎優秀創新團隊、山東省優秀創新團隊并記集體一等功,入選農業部農業科研杰出人才及其創新團隊。
“一顆麥子長得再好能打幾兩糧?只有整塊地的麥子長得好,才能保證有個好收成。搞農業科研也一樣,一個人強不算強,只有所在的團隊強,才能實現科研高效率,才能育出更多好品種。” 這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小麥育種家趙振東的肺腑之言。
作為山東省農科院作物所小麥育種創新團隊的帶頭人,趙振東院士帶領這個團隊除了四次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之外,個人還獲得過獲得莊巧生小麥研究貢獻獎、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科技進步獎、中華農業英才獎、山東省科學技術最高獎,他還是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諸多榮譽集一身的他,貢獻和豐績早已變為一段段傳奇,被人們津津樂道。但是,趙院士本人謙虛大氣,總是把自己的團隊放在前面。在他眼里,這個團隊就如同一個大家庭。“家和萬事興”,也許這正是團隊能夠突破創新、屢創驕人戰績的根基所在。
“趙院士了不起,這個團隊了不起,這是個令人尊重的團隊,我迫切地想讓社會上更多的人了解他們。”山東省農科院作物所張正所長語氣飛快地說道,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張所長口氣中露出的自豪。
張正所長是一個充滿著激情的人。他剛開完會,聽說我來了,便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他個頭不高,身上有一股儒雅的氣質,眼睛里亮亮地閃著光,說起話來卻滔滔不絕,自始至終,都是對趙院士和這個團隊的由衷贊賞和殷切期待,說到劉建軍等中青年科技專家時,口氣中滿是愛惜之情。張正所長認為,這個團隊有三點特別令人贊嘆。
一是創新精神強。創新,是作物所小麥育種研究室的優良傳統。小麥作為山東省第一大糧食作物的地位毋庸置疑。因此,小麥遺傳育種與栽培工作一直是山東省農科院作物所科研工作的重中之重。由于小麥自身的成長特點,在小麥育種方面的突破創新顯得尤其重要。這在作物所是有傳承的,是有歷史淵源的。上世紀50—70 年代,由陸懋曾等人育成的“泰山號”系列小麥在黃淮麥區廣泛種植,其中“泰山1 號”小麥累計推廣面積達3.5 億畝,取得了巨大的經濟和社會效益,享有“泰山壓頂”之美譽。1978 年曾榮獲全國科學大會科技成果獎。上世紀80 年代育成的“濟南13 號”小麥是黃淮麥區的主栽品種,1979—1989 年累計種植1.34 億畝,增產小麥65.4 億公斤,凈增經濟效益29.48 億元。這都是創新帶來的突破。
隨著糧食產量的不斷提高,國民溫飽問題得到解決。如何提高小麥的品質就成為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小麥生產面臨的新問題。“高產品種不優質,優質品種不高產”是小麥育種工作長期以來難以突破的技術瓶頸。“優質麥靠進口”的現實一時難以解決。小麥育種室也隨之進入了低潮期。就是這時候,趙振東等人挺身而出,憑著責任心和擔當精神,憑著多年學識的積累和豐富的實踐經驗,憑著一股火熱的激情,三十年如一日,辛勤探索,從優質專用到優質兼用,到超高產小麥新品種培育、小麥遺傳育種理論和高新技研究與應用及小麥配套栽培技術研究等方面不斷取得重大突破,完成了我國優質專用小麥品種的自主創新,育成了系列高產優質小麥品種,建立了高產優質小麥育種技術體系,實現了品質和產量的協調提高。這都是敢于攀登、勇于創新的結果。
當年,趙振東院士說:“外國人能做的事,咱也有能力做。”他通過自己不懈的探索和努力,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二是團隊意識強。農業科技創新需要領軍人才,而領軍人才的背后必定有一個強有力的團隊。不論是趙振東院士,還是小麥育種室的劉建軍主任,他們都從自我做起,都起到了很好的表率作用,體現出一種吃苦耐勞、民主包容、相互學習、積極向上的團隊精神。所以,這個創新團隊的梯隊建設才搞得如此好。
就說這個團隊的帶頭人趙振東院士吧。在省農科院,他不計名利、提攜后學、帶頭吃苦的精神早已為人稱道。近些年,不論是報全國獎,還是報省里的獎,他總是主動把助手的名字往前推;發表論文時,他老是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后面。他的良苦用心得到了必然的回報,使這個團隊不斷地涌現出獲得“新世紀百千萬人才”、“中國青年科技獎”等國家級的榮譽的中青年科技專家,呈現出老、中、青科技人才多點開花的良好局面。2012年,在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的慶功宴會上,劉建軍研究員和他的夫人共同深情地敬了趙院士一杯酒。作為趙院士多年的助手,劉建軍研究員對趙院士對自己的提攜和栽培感受頗多,年輕時還沒分到住房的時候,他和夫人時常吃住在趙院士家中。趙院士就像長輩似的關心、愛護他們。
然而,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在科技和學術方面,開會時爭來吵去的場景時常發生,即便是面對趙振東院士,大家拍桌子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這既體現出團隊民主包容的一面,又反映出團隊嚴肅認真的工作態度。正如劉建軍研究員所言:“在科學面前,要做到一絲不茍。”
這還是一個學習氛圍濃、相互學習的團體。趙院士七十多歲了,對新生事物還心存濃厚的學習興趣,對分子標記和基因序列等問題,他時常把自己的學生和助手叫過來,聽聽他們的想法和看法。
三是特別能吃苦。科學的發現和創新,有偶然,有必然。但是,不管是偶然還是必然,不付出心血和汗水,不付出艱苦卓絕的勞動,不經歷一次次的失敗,是不可能成功的。對于小麥育種,劉建軍研究員說:“搞小麥育種,和其他科研工作還有所不同,必須在量變的基礎上,才能形成質變。”這就需要每一個科研工作者都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大量的實驗積累,才有可能得到理想的結果。
我們可以先算一筆賬,育一個小麥新品種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每一年,從小麥種植到成熟需要八個月,從小麥種下去后,就得需要不停地觀察,看苗、澆水、施肥、雜交去蕊……從四月份開始,幾乎要天天待在試驗田里。小麥成熟后,幾十萬單株中只能選擇上千個材料,再從上千個中選擇幾十個。這得需要多大的心力和耐心啊,如果沒有信仰和奉獻精神,是否能堅持下來還真是一個問題。所以,吃苦耐勞對于這個團隊來說,早已成為常態,真的算不上什么了。
在張正所長眼里,這個團隊值得弘揚的地方太多太多。張正所長真切地說:“如果有條件的話,真想把他們的事跡和精神搬上熒屏,在他們身上,感人的故事太多了。”我能理解張所長的心情。因為他知道得多,所以被感動得就多。
在查閱有關小麥方面的科研知識時,我看到一個詞語:千粒重。千粒重是以克表示的一千粒種子的重量,它是體現種子大小與飽滿程度的一項指標,是檢驗種子質量和考種的內容,也是田間預測產量時的重要依據。
不知道為什么,當我看到這個詞時,心里就顫了一下。當時,我不知道是什么撥動了我的心弦。當我采訪完這個集體后,我突有所悟,用“千粒重”來比喻這個優秀的小麥育種創新團體是多么貼切呀。他們集在一起,迸發出巨大的能量,取得的成果被世人矚目。而他們每一個個體,都是那么豐實飽滿,像優良的種子一般,散發著金子般的光澤。
把論文寫在大地上
趙振東:男,1942年生,山東武城人。中國工程院院士。現任山東省農業科學院作物研究所研究員、首席專家。兼任山東省政府參事、國家小麥改良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作物學會理事、中國作物學會小麥產業分會委員會委員、山東作物學會副理事長、山東省農業科學院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美國作家塞林格有一部著名的小說叫《麥田里的守望者》。我覺得趙振東院士就是一位麥田里的“守望者”。多少年來,他的目光始終注視著麥田,麥田里的風吹草動無時無刻不牽掛著他的心。它不僅是一位守護者瞭望者,還是一位改良者創造者。他的心中始終有一片廣闊而巨大的麥田,那就是小麥育種事業。他的生命早已融入進小麥育種的事業之中。他說:“選育一個小麥品種大約需要十年時間,人這一輩子也沒有幾個十年,時不我待,只爭朝夕,為社會多培育幾個有價值的品種。”
他是一位心存社會的科學家。
這份責任心和擔當精神,正是他和他的這個團隊屢創佳績的基石。正是這種緊迫感和奉獻精神,才使他在小麥育種研究這個顯得單調的工作崗位上奮斗了三十多年,在優質高產與超高產廣適品種選育方面取得重要突破,帶領團隊先后育成濟麥17、濟麥19、濟麥20和濟麥22等大面積主栽品種, 連續十年均種植面積2587萬畝,約占全國小麥主產區黃淮麥區的14.4%,占山東小麥面積的50%左右,累計種植面積達3.5億畝,增收小麥128.6億公斤,創社會經濟效益293.9億元,引領了我國小麥育種方向,居國際先進水平。
1942年,趙振東院士出生在位于魯西北武城縣一個頗有名望的大家庭里。父親作為一個神職人員,對子女的教育特別重視;母親盡管沒有多少文化,但善良溫厚,知書達理。后來,趙振東和他的幾個兄妹都成為卓有成就的科技工作者,不能不說與父母的遠見卓識有關,不能不說與出生在一個重視教育的家庭有關。
魯西北是一片廣袤的大平原,這里自古就有種植冬小麥的傳統。在漫長的冬天里,麥苗是田野里唯一的綠色;春天一到,麥苗又給田野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地毯,平原的美,盡在其中;初夏季節,田野里翻動著金黃色的麥浪,也翻動著人們對香噴噴的白面饅頭的渴望。這些景致都存留在趙振東院士的童年記憶中,無法說他后來所從事的工作與此有著直接的關系,但可以說,對土地、糧食、村莊、田野的情感和熱愛一直埋藏在他的內心深處。這足以支撐他與土地和糧食打上一輩子交道。
1965年,趙振東從南京農學院畢業后,支持邊疆建設,去了遙遠的新疆,在新疆建設兵團,做一個普通的農業技術人員,一呆就是15年。直到在1983年湖南農學院研究生畢業后,他才又回到闊別多年的山東老家。一年后,他從省種子站調入省農科院作物所,成為農科院第一個研究生,正式開始了他的科研生涯,也拉開了他波瀾壯闊的小麥育種事業的序幕。
這一年,他已經42歲了。42歲開始搞科研,并且取得如此大的成績,這應該說是一個奇跡。但同時,他多年的農業基層實踐工作又給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使他的視野,從一開始就特別寬闊。正如作物所張正所長所說:“他的科研成就是與他豐富的實踐經驗分不開的。”這難道不是老天的有意安排?
天道酬勤,老天爺都是公平的。一個人從42歲做一件事情,跟24歲做一件事情肯定是不一樣的。源于一種時間上的緊迫感,從一開始,趙振東就無比勤奮地全身心地投入進自己的事業中去,踏上了一條探索、突破和創新之路。
上世紀80 年代以前,由于糧食供求矛盾突出,為解決溫飽問題,小麥育種和生產片面追求產量,而忽視了品質,導致工業所需的優質專用原料完全依賴進口,極大地影響了制粉和食品工業的發展。80 年代中期,選育強筋小麥成為國家戰略需求。趙振東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入小麥育種研究領域的。趙振東以國內空白的強筋(面包)小麥為切入點,探索出了產質超親的親本選配模式,并采用微量沉降值試驗鑒定分離世代個體品質,實現了農藝和品質性狀的全程同步選擇,育成了高產優質面包小麥品種濟南17。這個品種成為我國第一個通過審定的面包強筋小麥品種。濟南17 在區域試驗中較對照品種增產4.5%,高產示范田實打產量636.8 公斤/畝,創下了優質麥高產的新紀錄。同時,品質達到國家優質小麥——強筋小麥一等標準,成為替代進口優質面包麥的國產品牌小麥。
緊接著,趙振東針對我國面條小麥品種改良起步晚、缺乏面條評價方法合理化選擇指標的問題,他創新面條品質評價方法,確立了優質面條小麥選育的4項關鍵指標,育成高產優質面條小麥濟麥19。2001-2005連續5年為山東省推廣面積最大的品種。
之后,趙振東帶領團隊育成的強筋小麥新品種“濟麥20”再次創造了輝煌,成功地兼備了“濟麥17”和“濟麥19”的優點:優質、高產、廣適、面包面條兼用。該品種增產潛力大,高產攻關田實打平均畝產達662.4 公斤,創國內優質麥高產紀錄,品質達到國標“優質小麥—強筋小麥”一等標準,與DNS(美國面包麥)相當。在全國優質麥鑒評活動中,“濟麥20”是唯一連續4 年(2004-2008年) 被評為優質強筋小麥的品種,現已累計推廣種植面積8481 萬畝。
連續三次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后,趙振東帶領著團隊并沒有停下創新的腳步,他們集成階梯雜交、全生育期和多生態選擇等技術,建立了小麥超高產廣適育種技術體系,育成了小麥品牌濟麥22,在協調超高產與廣適性關系方面取得新突破。2009年,濟麥22實打畝產達到789.9公斤,創當時一年兩熟制下冬小麥高產紀錄,在7省(市)大面積種植,連續5年(2009-2013年)成為全國種植面積最大的小麥品種,也是近30年來我國年種植面積最大的品種。
2013年,趙振東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在中國小麥育種領域,只有兩人獲此殊榮。
趙振東成功了。這個創新團隊成功了。在漫長的三十年歲月里,他付出的心血和艱苦的勞動得到了回報。這位要把“論文寫到大地上” 的人,要“讓農民認可”的人,也有自己的兒女柔腸。在他領取最高榮譽的時刻,他想到了母親,這位活到99歲的高壽老人,卻沒能目睹自己的兒子站在事業的最高領獎臺上。但他永遠不會忘記母親的話,這是他在跟母親講訴自己工作時,母親常說的那句話:“孩子,能讓老百姓吃上白面饅頭,我就知足了。”多么樸實而偉大的母親!
“麥品如人品。如果你怕熱,你育出來的麥子就不耐熱;如果你怕冷,你育出來的麥子就不抗寒。所以,搞育種就要跟麥子一起經歷酷暑嚴寒的考驗,穩住心神、塌下身子,用心血和汗水澆灌,才能培育出優質、高產、廣適的好品種。”趙振東院士的這段話,早已被同事和年輕的科技工作者奉為名言。
而他自己,多年來,都是這樣去做的。如今,七十多歲的趙振東院士雄心不減,他為自己和這個創新團隊立了下一個目標,那就是:育出畝產超過820公斤的高產廣適的小麥新品種。
小麥育種是一門藝術
劉建軍:1963年生,山東榮成人。1986年萊陽農學院農學專業畢業,2000年在職獲得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遺傳育種專業碩士學位。現任山東省農業科學院作物研究所小麥育種室主任、二級研究員,農業部黃淮北部小麥生物學與遺傳育種重點實驗室副主任,國家小麥產業技術體系崗位科學家。山東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入選“新世紀百千萬人才工程國家級人選”。2011年被評為“全國農業科研杰出人才”。
跟劉建軍主任一接觸,他就給了我兩個意外。
第一個意外是,我沒想到劉建軍是膠東人。來省農科院作物所采訪,是劉建軍主任跟我聯系的。在電話里,他說話很客氣,但客氣中帶著親切,讓你感到,好像是老家多年沒聯系的叔伯哥哥給你通電話似的,也許正是這種感覺的原因,我沒聽出一絲的膠東口音來。在我的印象里,膠東人的口音一般都是很重的。即便是在濟南呆了多年的膠東人,說話多帶有標準的“膠東味兒”。所以,當聽劉建軍主任說他是膠東人時,我還是有些意外。
第二個意外是,我沒想到劉建軍主任這么純樸。來采訪前,我上了作物所的網站,對劉建軍有了初步了解,知道他是小麥育種研究室主任、研究員,入選“新世紀百千萬人才工程國家級人選”, 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是全國小麥育種領域里響當當的中青年科學家。可一見面,握手、交談,劉建軍主任穿著樸素,說話低聲慢語,臉上總是帶著微笑,身上沒有半點科學家的“范兒”。
我后來想到,這都不應該是什么意外。一位始終腳踩著泥土的人,一位天天用手掌撫摸小麥的人,一位心里總是牽掛著農民的人,他能不純樸自然本分嗎?
劉建軍高高的額頭,光滑亮堂,閃著智慧的光澤;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給人一種清爽爽的感覺,是一個踏踏實實的人。在他身上,你感覺不到一絲那種社會上的浮躁之氣。
也許是因為初次見面,一開始,劉建軍主任的話不多。于是我便認定,這是一位不善言談的人。但一說到小麥育種,他的眼神馬上就亮起來,話也多了。
他說:“小麥育種是一門藝術。”這句話一下子把我的精神頭提起來。這是一句內容豐富的話,一個人把自己的事業作為藝術去做,是把心都融進去了,豈有做不好之理?藝術的成功是一個不斷創新的過程,而他作為這個小麥育種團隊的領軍人才,我似乎一下子理解了這個團隊能夠不斷創新突破的奧秘所在。我靜靜地聽著他講解小麥育種復雜、繁瑣而漫長的科研程序,不禁感嘆,小麥育種是一個細活,不僅要付出艱苦的勞動,還要做到手細、心細,要先驗性地感受和把握好每一個細節。這個過程,跟藝術創作有什么區別呢?我深信,濟麥17、濟麥19、濟麥20、濟麥22,都是他們偉大的原創作品。
1986年,劉建軍從萊陽農學院畢業后分配到省農科院作物所后,將近三十年了,就再也沒離開這個地方。三十年如一日,用在他身上,再貼切不過。難道從一開始,他就對小麥育種科研事業情有獨鐘嗎?顯然并非如此。
劉建軍小時候的理想并不是做一個農業專家,他喜歡擺弄收音機和無線電,對電子世界充滿好奇之心,他最大的愿望是“做一個電子工程師”,就是現在,他實驗室里的儀器設備壞了,他都喜歡自己動手修理,以至于其他實驗室里的儀器有了小毛病也常常找他幫忙。他還有一個愿望就是“做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結果,他的這兩個愿望和理想都沒能實現,卻陰差陽錯地成為一名農業科學家。
從大的方面說,這是命運的安排;從他自身來講,這與他踏實穩健的性格有關系,但更重要的是,與他的成長環境有直接的關系。
1963年,劉建軍出生在山東榮成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特定的年代,貧瘠的土地,低產的莊稼,讓那時的生活條件很困難,“小時候一天三頓基本上都是玉米餅子、地瓜,這樣還不一定能吃飽,到了上高中住校,還是一天兩頓粗糧。過年過節能吃上面條、饅頭等細糧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貧困的環境造就了劉建軍堅韌的個性。他上學時學校設了試驗田、養豬等農業實踐課程。那時的劉建軍個頭雖小,但上山割草漚肥干農活的時候,他的小巧和敏捷就體現了出來,同學們都比不過他。“在農村長大,干這些農活都是輕車熟路。”然而,讓劉建軍不理解的是,雖然當時農民辛勤地在土地上耕耘,可農作物的產量依然很低。
“產量低必定影響生活水平提高,怎樣才能提高產量呢?”年輕的他開始認真地琢磨起這個問題來。
所以,劉建軍說他學農的原因很簡單。“怎么才能多打糧食,不挨餓?”——就是這么一個在農民看來最樸素的想法和父輩們對于土地的那分眷戀讓他這粒“種子”扎下了根。
1982年8月,19歲的劉建軍考上了萊陽農學院,他從小想做電子工程師和醫生的夢想被一個更為切實的目標所代替——讓更多的父老鄉親每天都“能吃飽,能吃上細糧”。
在學校,五彩斑斕的農業世界深深吸引了年輕人的心。1986年劉建軍畢業,全班同學被分到了全國各地,學有所成的他和幾個同學坐著汽車一路顛簸,來到了山東省農業科學院作物研究所。
這一呆,就是三十年。時光飛逝如箭。但劉建軍抓住了時光,他沒讓時光白白地流逝。在小麥育種領域,他成為一名響當當的中青年科學家。他所領導的這個團隊,不僅四次獲國家科技進步獎,他本人也屢獲殊榮,成為“泰山學者”種業團隊的領軍人才。如今,在這個團隊中,他處于一個承上啟下的位置,重要性可想而知。當然,這也無形地加重了他肩上的擔子和責任。但他對這個團體充滿信心,他相信在趙振東院士的帶領下,這個團體會不斷地創新,不斷地取得突破。
“你看看我這雙手,”劉建軍主任把雙手伸到我面前說:“這是一雙老百姓的手啊。”這雙手粗糲、黝黑,是一雙標準的勞動人民的手。但,這雙手,正是一位優秀的杰出的農業科學家的手。這雙手,體現出的是一種吃苦耐勞的精神,是一位農業科研專家的責任和使命。
張正所長說:“這個團隊特別能吃苦。”
張正所長又說:“劉主任背著一個黃書包,穿著一雙綠膠鞋,腰上掛著一條白毛巾,騎著自行車下田搞科研,這絕對是農科院的一道風景啊。”
張正所長還說:“劉主任光忙科研了,前幾天他對象見到我還說,孩子的學習是個啥情況他都不知道。”
我問劉建軍主任:“平時,有沒有什么業余愛好?”劉主任想了半天,笑笑說:“整天忙忙活活的,還真沒有什么業余愛好。”
最后,我讓劉建軍主任說一句自己喜歡的話,類似于座右銘什么的。劉建軍主任平靜地說:“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
讓大地繁茂豐實
宋健民,男,1972年生。1995年7月畢業于山東省農業大學,獲農學學士學位。1998年6月獲山東農業大學植物生理專業碩士學位。2003年6月畢業獲中國農業大學作物遺傳育種專業博士學位。1998年7月到山東省農業科學院作物研究所小麥室工作, 2004年12月破格晉升研究員。2006年7月赴加拿大圭爾夫大學進行博士后合作研究。現為山東省農業科學院二級研究員,博士后導師,作物研究所小麥育種室副主任。2006年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2010年獲得中國青年科技獎,2012年被評為山東省突出貢獻科學家。
李豪圣,男,1974年生,吉林省遼源市人,副研究員。1998年延邊大學農學院獲農學學士學位,2001年獲碩士學位。2001年8月到山東省農業科學院作物研究所工作至今。現任山東省農業科學院作物研究所小麥育種研究室副主任。
衡量一個團隊的合理性,不僅要看它的實績,還要看它的人才梯隊建設。沒有良好的人才梯隊建設,就很難有良好的持續性。多年來,省農科院小麥育種創新團隊之所以一步一個臺階,屢創輝煌的成績,與它的人才戰略和梯隊建設是分不開的。小麥育種創新團隊逐漸成長為一支老、中、青三代結合,作風嚴謹、扎實肯干、任勞任怨、勇于創新、不計個人得失、團結協作的科研隊伍。尤其是青年科研人才的成長,就如同小麥成熟時,那金黃色的麥浪一樣,一波接著一波,風景煞是好看。
屬于“70后”的宋健民研究員和李豪圣副研究員就是年輕一代的優秀代表。
宋健民研究員是肥城人,身體壯壯的,一頭濃密的黑發,皮膚有些黑,持續多年的田間科研工作,不僅鍛造了一副好身板,也使他的皮膚變得跟一位農民似的,但他眼鏡片后面的目光,卻透著青年科學家的自信。他盡管年齡不大,但身上有一股超然的靜氣,顯得很成熟,一看就是一個能塌下心來做研究做學問的人。1998年,他碩士畢業后來到作物所小麥室工作;又師從中農大的劉廣田教授,于2003年獲作物遺傳育種專業博士學位,如今,他已經是二級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宋健民研究員跟我是同齡人,交流起來非常自然、親切。
“現在,整個社會太浮躁太熱鬧了,這對搞科研工作還是影響挺大的,咱們小麥育種室,有些年輕的博士就不愿意來,不愿意吃苦是一方面,這個工作有些單調有些枯燥,周期又長,不容易見到成果,所以,如果不喜歡沒興趣的話,就很難把心扎下來。”他說話語速慢慢的,邏輯性很強。我問他為什么選擇學農。他笑了笑,說:“那時候哪考慮這么多呀,先有學上再說,如果有原因的話,就說從農村長大的孩子,對農學有一種先天性的親近感。”說得多實在呀。先前我跟劉建軍主任交流的時候,也得到類似的回答。我想,是不是只有從農村長大的孩子,才真正地關心思考農業呢?我不知道,但在他們身上,我發現了一些共同的優點,比如純樸、踏實、扎實、認真,當然,還有就是能吃苦。
宋健民研究員給我講解小麥育種科研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講解新的科學技術在育種過程中的應用,講的是那么細致、耐心、清晰、生動,他可能把我當成了他的研究生,他是那么認真、專注,似乎一下子就能進入到那種科研、學術的氛圍之中。想想也是,他這么年輕,就發表論文近百篇。他一直從事小麥高產優質遺傳育種和生理基礎研究工作,對小麥的優質高產,做了大量研究工作,得到了很多新的發現。為這個創新團隊的突破成長,貢獻了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宋健民研究員曾經赴加拿大圭爾夫大學進行博士后合作研究一年。我問他,是不是國外研究機構的條件要比國內好得多?他連連搖頭,說:“并不是這個樣子,現在,我們整體的科研環境可能還有些距離,但我們的實驗室和一些硬件設施并不比他們差。”
最后,我請他說一個詞,來表達自己對人生和科研工作的態度和認識。他說那就是“寧靜致遠”吧。這非常符合我對他的觀察,他的心態這么好,他有著遠大的志向和抱負。
李豪圣副研究員更年輕一些。他一說自己是東北人,我有些不相信。他身材偏瘦,倒有些南方人的秀氣。2001年,他從延邊大學農學院研究生畢業后,來到山東省農科院作物所小麥室工作。
剛到濟南的時候,他最不適應的是濟南的氣候。從東北長大的他,濟南的夏天對他來說是個巨大的考驗。睡一宿覺,醒來后,頭發和身上都是濕的。當時的居住條件并不好,住的是小平房,蚊子多,再加上天氣炎熱,它不僅經常失眠、上火,還思念遙遠的家鄉和親人。但是,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里的人好,這個團體好。趙振東老師、劉建軍主任和同事們都非常關心、愛護他的工作和生活。2005年他結婚后,一直和愛人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特別是有了孩子后,他對他們特別掛念。趙振東院士和劉建軍主任知道他的難處,經過多方的努力和協調,終于給他愛人解決了工作問題,結束了他們長達八年的兩地分居生活。現在,他非常珍惜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環境。
談到工作,李豪圣副研究員說:“一個人很難說從一開始就喜歡自己的工作。”他剛加入這個團隊時,工作枯燥單調不說,還又臟又累,說不產生厭煩情緒,心理上沒有波動,是不太可能的。但“堅持就有收獲”,他說,自己正是在堅持中發現和找到了快樂,以致到現在,他根本就離不開這個團隊了。所以,他說:“一個人對工作的興趣是慢慢地培養出來的。”在這個團隊中,他的特長是區域試驗,而他所學的專業是栽培,正好能夠跟自己的專業很好地結合起來,發掘出個人的潛力。在這個團隊中,他能夠充分地實現自己的價值,看到希望所在。
在跟李豪圣副研究員交流的過程中,我發現他是一位特別真誠、樸實的人。他說:“孩子小,在上幼兒園,下了班我得去接他。”孩子是去年才來到自己身邊的,作為父親,他知足了。可是,當提到自己的父母,他臉上立刻彌漫起一絲的憂慮和擔心。父親做過胃切除手術,母親得過腦血栓。他無時無刻不在為他們的身體擔心。這真是“忠孝不能雙全”啊。“好在如今交通方便了,”他說:“每年的假期,我都要回家去看望他們。”
跟兩位年輕的研究人員交談后,我的內心涌動著麥浪般的波瀾,彌漫著小麥成熟前那醉人的氣息,如畫如歌。作為他們的同齡人,我深受鼓舞。我知道,我們這代人,還有許多人在不計名利、踏踏實實地工作著,為實現自身的價值在努力著。此時,我想到張正所長跟我說的話。他說:“這個科研團隊,創造了這么大的社會和經濟效益,貢獻這么大,可他們的收入實在是不高。就是一個二級研究員,拿到手的工資也不過五千多塊錢。”可是,在我采訪的過程中,我沒聽到一個人的抱怨。他們心向科學,面向蒼生。他們不在乎“金杯、銀杯”,他們在乎的是老百姓的“口碑”,他們在乎的是大地的繁茂豐實。正如趙振東院士所要求大家的:“把論文寫在大地上,把成果留在農民家。”這正是省農科院小麥育種創新團隊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