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歷史,往往在某個重要瞬間決定了個人或者民族的命運。
1959年10月1日,共和國國慶大典。在莊嚴的天安門上,赫魯曉夫瞇著雙眼,感情復雜地注視著潮水般歡呼的人群。回到城樓休息室,赫魯曉夫突然發難,他對毛澤東說:“關于這個生產原子彈,我們是不是把他們撤回去?”“他們”顯然是指蘇聯專家。毛澤東神色平靜地說:“我們可以自己試試,這對我們也是個鍛煉。如果技術上能幫助我們一下更好,不能幫助,就是你們考慮決定的事了。”送走赫魯曉夫,毛澤東已經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政治決定。
1964年10月16日,距上述談話五年零十五天,在新疆羅布泊,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緩緩升上歷史的天空。這一年,劉效鋒剛好兩歲。
三十多年后,當劉效鋒千里迢迢趕赴一次行業年會時,他終于領教了什么是技術壟斷,也終于明白了什么叫作國際政治——在國外樣品展廳的入口處,興沖沖的參觀者當場吃了閉門羹,工作人員不耐煩地揮揮手:“大會有規定,樣品只對油田的使用單位開放,生產廠家一律謝絕參觀。”劉效鋒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剛想爭辯,忽然發現旁邊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商輕輕搖了搖頭,而且,微微上翹的嘴角還泛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給人的感覺似乎有點莫測高深。那一瞬間,劉效鋒覺得嗓子眼里有什么東西泛上來,熱辣辣的,如同兒時學游泳嗆的第一口水,他一下子清醒了。
拒絕,原來也可以如此彬彬有禮。
換句話說,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枚誘人的果實在圣誕樹的枝頭恣意搖晃,因為,那是別人的節日。
參觀未果,偶然嗎?
不,因為必然正是通過偶然來表現的。
沒錯,如果不是那次意外調動,這個中國版的檢波器傳奇肯定會缺少許多精彩內容。劉效鋒的人生歷練也不會一波三折,耐人尋味。是啊,命運真是一個神奇的魔方,看似不經意地輕輕一轉,便讓他和石油檢波器產生了一種必然的聯系。
公元1995年6月,氣象蕭條的威海高新區物資總公司用一種酸澀的氣氛迎接了新任掌門人。“嘁,攬了個瓷器活兒,有金剛鉆嗎?”許多人冷眼旁觀。劉效鋒呢,說實在話,心里邊還真是沒有底。瞧哇,皮包公司數個,爛賬、呆賬一堆,還有七百多萬元的外債。這一回來,輪到劉經理來這臺子上唱大戲,有你好看哩。
果然有點不對勁兒,只見新經理飯不思、茶不飲,一個公司接著一個公司轉。眼瞅著,腮幫子瘦了,胡茬子肥了。直到有一天,他與那個只有三公分大小的石油檢波器意外邂逅,眉頭緊鎖的新任經理兀地亢奮起來,如同春天的駿馬嗅到了愛情的氣息。
石油檢波器是用于石油勘探的一種檢測裝置,它能夠采集地層內部的震動信息并轉化成電信號,通過對檢測數據的解讀,人們就可以獲得類似醫院CT掃描所產生的全息圖像,而作為地質構造分析的首要環節,檢波器的靈敏度和可靠性自然不言而喻。令人遺憾的是,在中國市場上做秀的,居然都是一些洋品牌:美國的、法國的、加拿大的……唯獨不見中國產品的身影。這意味著什么呢?當然是商機。然而,僅僅是商機嗎?感慨之際,那一個個洋品牌走馬燈似的在劉效鋒眼前轉,轉著轉著竟勾起了一些撩人心緒的記憶。仿佛就在昨天,虎門的硝煙剛剛消退,鴉片也剛剛銷毀,一夜之間,各種各樣的外國產品又潮水般席卷而來。這一次,沒有刀光劍影,沒有炮火硝煙,我們卻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了。
其實也難怪,中國要開放,中國要變革,中國要進入現代社會。正由于此,在外國人眼里,中國就成為上帝留下的最后一塊蛋糕。當那扇古老而又沉重的國門轟然洞開,來自歐美國家的石油檢波器便蜂擁而至。這是一次用微笑開路的經濟入侵,面對價格昂貴的洋貨,國人盡管心肝發顫,到末了,也只能是咬著牙槽把尚未鼓起來的錢包遞了出去。唉,有啥法子呢?咱要是不缺這一技之長,說什么也不會去當這冤大頭啊!
接下來,技術人員的補充介紹,讓劉效鋒愈發感慨。原來,偌大一個中國,只有兩家國字號企業在艱難支撐,而且都只能生產第一代的低端產品。
劉效鋒心頭一振。這,是命運之卜么?
劉效鋒出生于魯西南的黃河故道邊,不到兩歲時,跟隨父母舉家東遷,來到人稱膠東屋脊的牙山林場。16年后,劉效鋒迎來了成人禮。時逢深秋,煙臺卷煙廠財務科出現了一位年輕的成本會計。一晃又是十多年過去了,待到場景悄然轉換,幕布重新開啟,人們不禁感嘆,當初那個一臉稚氣的小會計已經是威海市高新區物資公司的新任總經理了。
履新不久,同志們就發現新領導是一個愛琢磨事兒的人。的確,劉效鋒思維活躍,腦子里會時不時冒出這樣或那樣的創業夢想: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整個地球。他知道,自己要成就一番事業,就必須找到阿基米德所說的那個“支點”。所謂“支點”,當然就是人們常說的機遇了。
現在,命運來敲門了,迎接它的當然是勇氣和野心。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由于產品單一,銷路不暢,這個只有十幾人的企業已深陷窘境。盡管如此,劉效鋒還是從失望中看到了希望。他認為,這是一個潛能巨大的胚胎細胞,而巨大的市場需求則為企業的日后成長提供了充滿想象力的空間背景。當然了,物競天擇,皆有定數。那么,究竟應該創造怎樣的條件才有利于企業的健康成長呢?于是,劉效鋒開始四處奔走,八方游說。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意義非凡的時間節點漸漸臨近了。
1996年6月8日,這個看似平常的日子注定要成為劉效鋒人生的分水嶺,就在這一天,威海高新區有史以來第一個股份制嬰兒呱呱墜地。
采訪時,我看到了一張18年前的老照片,那個簡陋的四合院默默地佇立在時間深處,已經泛黃的相紙似乎仍然保存著歷史的體溫。我不禁心生感慨,照片是活著的記憶,是昨天的背影,是無法忘卻的紀念啊!
是的,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創業傳奇:統共不過12個人的班底,東拼西湊了62萬元注冊資金,而所謂的喬遷之喜,更是令人啼笑皆非。真的,一進四合院,大伙頓時傻眼了,乖乖,院內荒草萋萋,門窗搖搖欲墜,人們四顧茫然,連工業用電都沒有,哪里還談得上生產喲!看到伙計們神情錯愕,劉效鋒笑瞇瞇地開口了:“還愣著干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
就這樣,雙豐人的創業故事以一個近乎黑色幽默的噱頭開場了。
公司初創之際,根本沒有實力與國企大廠掰手腕,事情明擺著,既然不能在計劃經濟這個大鍋里分得一杯羹,那么,就只能在計劃之外的灰色地帶動腦筋。針對一些用戶的實際需求,他們決定,把水下檢波器作為投石問路的第一個產品。說到產品開發,公司第一任技術科長顏永安自然責無旁貸。然而,局外人恐怕很難想象,雖然美其名曰技術科,實際上,他顏科長只能是形影相吊。
記憶中,1996年的盛夏似乎特別悶熱。簡陋的四合院里暑氣逼人,如同灶上的蒸籠。顏永安聚精會神伏在畫板前,他光著膀子,只穿一條大褲衩,渾身上下汗水淋漓。
產品設計真是一項瘋狂的事業呀!
對于迸發的激情來說,每一個晝夜都變成了顏永安的驛馬,他把它們騎得疲憊不堪就再換一匹。三天后,等他畫完最后一筆,就像石雕一樣僵在那兒,好半天才重重地吁出了一口氣,然后歪歪斜斜地直起身,仿佛把一生的氣力都耗盡了。
手捧新鮮出爐的圖紙,劉效鋒笑了。可是,那笑影尚未漾開,又悄然消失。不知不覺的,劉效鋒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瞧,這彎曲變換的線條多像一個神秘的讖語啊!他知道,這些看似簡單的線條實際上包含了關于企業前途的重要信息。那么,在這信息的背后,究竟蘊藏了怎樣的內容呢?
2
列車啟動了。
透過車廂連接處的隙縫,余姚站的標牌在昏黃的光影中一掠而過,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三天前,顏永安和楊忠華匆匆登上南行的班車。在此之前,他們跑遍威海,居然找不到一個加工單位,沒辦法,只能是井里無水四下淘,到末了,那艘沒有著落的設計之船終于在浙江余姚找到了一個臨時泊位。雙方一照面,顏永安和楊忠華便一個勁地賠著笑臉央求人家:“幫幫忙,東西要得急,辛苦師傅們加個班吧。”
一拿到樣品,他倆就拎起挎包黑燈瞎火地往車站趕。時間就是金錢,耗不起呀!
顏永安的老家是四川省資陽市,1980年,他以優異成績考入重慶大學,就讀機械制造專業。四年后,西安石油勘探儀器總廠技術科新來了一位年輕人。在計劃經濟的襁褓里,年輕的大學生拼命吮吸著關于石油傳感器的新鮮乳汁,日子久了,心中漸漸生出郁悶,因為,蠢蠢欲動的創業激情囿于體制而始終無法放開手腳。他不甘心,難道就這樣萎靡不振,平庸一生么?
有時候,機緣就是一種造化。
1992年,威海市遠赴西安延攬人才。一看到招賢榜,顏永安立馬動心了。更讓他高興的是,銷售主管江少軍、車間副主任楊忠華也有意改換門庭。就這樣,腦瓜發熱的三劍客一拍即合,他們酷似渴望解放的新兵,還沒等弄清戰場的情況,就貿然躍出了大國企的掩體。這是一個令所有同事都瞠目結舌的突發情節,想想看,昏昏欲睡的舞臺上突然冒出了第一撥吃螃蟹的人,其戲劇效果該多么刺激。
驚詫之余,有好心的老同志私下提醒:“你們這樣做是不是太冒險了?”
“冒險?”三劍客相視一笑,什么叫人各有志?他們認為,人生最大的冒險就是不敢冒險。還記得中國第一個乒乓球世界冠軍榮國團那句壯懷激烈的名言嗎?人生能有幾回搏?事到如今,豁出去了。
得知幾位青年才俊執意跳槽,廠領導趕忙出面挽留。沒承想,三個愣頭青硬是不知好歹,廠領導不由得惱羞成怒。哼,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走著瞧。結果,三人前腳剛走,廠方后腳便如影隨形,緊接著,一紙告示馳報各大油田,吁請合力封殺叛逃者的產品。
……
也記不清捱過幾站,終于,旁邊一個乘客下車了。事至今日,顏永安還能清晰地感受到腳下那塊冰涼的鐵板帶給他的幸福感,當他蜷曲著身子坐下去的時候,奢侈得簡直就像皇帝。
漸漸地,眼皮開始發澀,思維也變得時斷時續,沒過多久,意識的鏈條終于滑脫了。朦朧中,耳邊泛起嗡嗡的轟響。蒼蠅?我的天,這么多蒼蠅!亂哄哄的,如同炸了窩的蜂群鋪頭蓋臉。
這是在哪兒?噢,想起來了,這不是中蒙邊境那個臟兮兮的小旅館嘛。半年前,他們通過新疆地礦廳一位朋友的介紹,總算在靠近中蒙邊境一個叫做老淖湖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試用單位。帶著辛辛苦苦生產出的檢波器,顏永安和江少軍先火車,后汽車,折騰了四天三夜,才終于踏上了那片滿目蒼涼的不毛之地。
誰知,剛開始檢測,抱怨便火刺刺地冒出來:“顏工,這產品質量到底靠不靠譜啊?”
“嗯……”顏永安囁嚅著,想說點什么,卻又無話可說,尷尬在喉嚨里綰了一個結兒。
對方不依不饒:“你自己看看,生產的什么破玩意兒?”
全身的血液忽地涌到臉上來,“不……不好意思……”他趕緊獻上一個歉疚的微笑,與此同時,幾條黏濕的冷汗以腋下為起點,悄悄流到肋骨上去了。
此后幾天,抱怨不絕于耳。
質量,可詛咒的質量!
顏永安和江少軍一次次地被自己的產品質量出賣了。事已至此,訂單顯然沒指望了,可是,大老遠地折騰過來,再不濟也得央求人家在產品的使用意見上說兩句好話呀。兩人一咬牙,干脆,請一桌吧。不料,顏永安剛把酒杯端起來,旁邊竟有人猛地吼了一嗓子,他被驚醒了,從擁塞的人縫里傳來列車員甕聲甕氣的嗓音:“洪澤車站到了——”
不知為什么,跨出車廂的一剎那,那顆疲憊的心臟忽然不安地蜷縮起來,顏永安怕冷似的縮了縮肩膀,心想,洪澤之行不會是第二個滑鐵盧吧?
時隔多年,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顏永安依然心有余悸。“檢波器泡在鍋爐房的一個鹽水池里,按照人家的要求,必須檢測三天。說心里話,那三天讓人寢食難安,實在太折磨人了。每隔幾個小時都要檢測一次,每次檢測我們倆都提心吊膽,生怕出現一丁點兒閃失,咳,那個滋味兒……”
值得慶幸的是,頭兩天檢測還算順利。終于熬到了第三天傍晚,決定命運的時刻來臨了。顏永安覺得,怦怦亂撞的心臟“撲騰”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兒,是的,這最后一次檢測無異于上帝的宣判啊!他屏住呼吸,下意識地抿住嘴唇,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緊盯著檢測儀表。整個過程盡管只有短短的一兩分鐘,他卻覺得沒完沒了,仿佛經歷了一個漫長的世紀。當最后一組數據花蕊般綻放時,顏永安如釋重負,謝天謝地謝人!參與測試的油田工作人員滿臉堆笑。“顏工,今天晚上我們做東,給你們二位祝賀一下。”
質量,還是質量!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顏永安笑了,眼睛光燦燦的。
3
訂單簽署的那一刻無疑是永恒的。
天爺!36萬元,一個多么招人疼愛的金娃娃。初試鶯啼,“雙豐”牌水下檢波器一家伙贏了個滿堂彩,望眼欲穿的四合院頓時沸騰了。興奮之際,有人想起了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的那句經典臺詞,于是,小院里響起了一個詼諧的聲音——“面包會有的,糧食也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轉過年來,雙豐公司又拿到了第二筆訂單。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沒錯,拿到訂單的感受真美妙呀!可是,甜蜜的痛苦也腳跟腳地找上門了。
春節,中國人最為看重的傳統節日。年關未近,那些懶散的國企便早早掛出免戰牌,于是,沒有著落的訂單便急三火四地把四合院的柴扉叩響了。手捧訂單,雙豐人不由得一聲嗟嘆,訂單喲訂單,你真是一個無情的情人,一個讓人愛恨交織的歡喜冤家。
夜幕拉開,鞭炮響過,萬眾矚目的春晚開場了。
丁丑年除夕夜,金牛賀歲迎祥,熒屏同樂九州。歡聲笑語在萬家燈火中流淌著,在無數觀眾的心頭縈繞著。而那個燈火通明的四合院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歇歇氣兒,吃了餃子再干。”劉效鋒笑瞇瞇地招呼大伙,可是人們只是笑著應承,誰也不肯挪窩。
突然,窗外騰起一束燦爛的煙花,緊接著,鞭炮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原來,午夜已過,春晚大餐也接近尾聲,主持人用深情的語調同玉兔依依惜別。此時,孜孜不倦的雙豐人仍在緊張忙碌。屋角的小桌上,一盤盤過節的水餃早已坨成冰涼的面疙瘩。
凌晨5點多,那輛破舊的本田轎車終于發出轟鳴聲,劉效鋒一邊輕踩油門,一邊輕聲提醒:“后排,右邊的車門再關一下。”待到把最后一名職工送回家,劉效鋒緊繃的神經才終于松弛下來,他身子癱軟地倚著方向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遠處,隱約傳來正月初一的第一聲雞啼。
天,就要亮了。
打那兒開始,一連三個春節雙豐人都是這樣度過的。而隨后上演的驚悚一幕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一次場景銜接。
那天,顏永安和另外四個同事就是在黎明前上路的。五個業務人員把狹窄的駕駛室塞得滿滿當當,司機小王只好暫時下崗,由副經理顏永安和江少軍臨時客串駕駛員的角色。2000年11月17日,那一天是雙豐人無法逃脫的一個劫。當那輛老態龍鐘的皮卡車在夜路上顛簸時,顏永安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此次大慶之行會成為自己人生路途中的一道坎兒。同樣,其他伙計也萬萬不會料到,十幾個小時后,一場交通悲劇將鏗然開鑼。
車輪滾滾,漸漸地,天放亮了。
車窗外,眼前的丘陵逶迤掠過,遠處,田野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房舍稀疏的小村落,晨起的炊煙裊裊升起,仿佛一間間農舍的喃喃絮語。它們是在講述人世間那一個又一個悲歡離合的故事么?沒多久,村落消失了,無邊的原野默默地迎面走來,那么荒涼,那么遼闊,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一條無名的河流搖曳著波光,河水緩緩流淌,仿佛一支憂傷的歌。
顏永安輕輕打個哈欠,坐在后排的江少軍隨手遞來一支香煙。
“怎么樣,要不要換一下?”
車近雙城已是傍晚時分,呼嘯的北風扯著夜幕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嚯,下雪了!”果然,尋著車燈的光柱,顏永安看見隨風起舞的雪花形成一條條白色的斜線,蛇一樣在光影里扭動著。“前面那輛大貨車太慢,得超過它。”顏永安瞪大眼睛,腳下暗暗使勁,誰知,皮卡車剛剛超出大貨車半個身位,一束刺眼的光柱從左側的道路口忽地掃過來。不好!顏永安急踩剎車,已經晚了,只聽“轟隆”一聲巨響,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幾分鐘后,一陣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如同突然引爆的地雷,把正在公司值班的楊忠華震得瞠目結舌,他像被彈片擊中了似的,搖晃了一下。“什么?在哪兒?”那一瞬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話筒里傳來技術員王義江語無倫次的哭喊:“車頭撞扁了,怎么叫顏總都沒有反應……楊總,卡得死死的,恐怕……恐怕不行了……”攥著話筒的胳膊一個勁地發抖,楊忠華的聲音也打擺子似的哆里哆嗦:“快,快報警啊!”放下電話,楊忠華腦子里一片空白。怔了片刻,才緩過神來。要不要給劉總打個電話?他猶豫著抄起話筒,不,他剛住院,知道了這個消息,也只能是干著急,算了。
夜深了,楊忠華輾轉難眠,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老哥呀老哥,你可千萬要挺住呀。
那一夜,山重水復,那一夜,滄海桑田。
短短不過數小時的煎熬,楊忠華的額頭竟然生出一縷參差的白發。傳說,伍子胥當年過昭關,一夜之間竟愁得須發皆白,以至于悲憤地將銅鏡扔到地上,痛哭道:一事無成,雙鬢已白。天乎,天乎!唉,天若有情天亦老,何況人吶!
天剛蒙蒙亮,他就心焦火燎地撥通了江少軍的手機:“老江,永安的情況怎么樣了?”
4
幻覺?
不,不是幻覺。
唉,那個魔鬼般的測試數據又在儀表上出現了。
顏永安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身體就像暴露在陽光下的雪人一點點地矮了下去。他含混不清地叨念著什么,神經質地扔掉手中的鉛筆,頹然倚住身后的椅背。
科學之門就是地獄之門。這是誰說的?記不清了,不過,說得真對。
恍惚中,工作臺上那堆散亂的器具變成一團白蒙蒙的霧氣彌漫開來,他覺得腦子里一片混沌。又是哪里出了問題?他木然地盯著眼前的檢波器,那個不起眼的家伙卻全然一副不屑的神情,仿佛在重復最初的挑釁。
屋子里很靜,圍在工作臺邊的幾個人誰也沒有說話。
“嗤啦”一聲,有人劃著火柴,點燃香煙。又有人點燃一支。于是,劣質煙絲那略帶苦澀的氣味漸漸濃烈起來。有人咳了一聲,但仍然沒人說話。不,應該說是誰也無話可說,不是么?失望之際,整個世界都似乎變得空空蕩蕩了。
沉默,每一顆空蕩蕩的心都在沉默中痛苦地蜷縮,而每一顆空蕩蕩的大腦也都在這痛苦的沉默中竭力尋找和回憶著什么。
超級檢波器是引領傳統工藝升級換代的標志性產品,它具有高精度、低失真以及高穩定性等顯著特點。自面世以來,其制造工藝一直為歐美等少數廠家所壟斷,因此,市場價格也令人咋舌,動輒便高出普通檢波器數倍。審時度勢,公司決策層做出一個戰略性決斷,將研發之矢瞄準超級檢波器之的。道理明擺著,雙豐要發展,產品就必須不斷創新。換言之,在向上攀登的征途上,超級檢波器無疑是舉足輕重的一級階梯。
不過,技術人員很快就發現,自己可以仰仗的只能是以往的生產經驗。問題是,要開拓新的疆土,只憑傳統的羅盤根本無法判斷方位,因為,無論他們朝哪個方向走,面前都好像有堵無形的墻擋在那兒。這是一次全新的挑戰——設備、材料、工藝、林林總總的問題最終連成一片陌生的荒原。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跋前疐后,顏永安和同事們迷路了。
夜,已經很深了,屋里的氣氛仿佛凝固了似的。
終于,有人開口了:“顏工,今天是不是……”話剛開口,又立刻噤聲。顏永安如夢方醒,“先到這兒吧。”說著,他沮喪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進昏黑的夜色中。萬籟俱寂,一切都睡去了,只有人行道旁的路燈睜著困倦的眼,淡黃的燈絲燭出一枚冷漠的瞳仁。他呆呆地望著路燈,依稀中,耳邊又響起了“嘚嘚“的腳步聲,他隱約記得,在醫院的走廊里,醫護人員推著擔架車一路小跑,旁邊,氣喘咻咻的江少軍邊跑邊緊緊抓著他的一只手,生怕他會消失似的。事后他才知道,消防隊員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撬出脫困的縫隙,往外抬的時候,一陣巨痛讓他從昏迷中蘇醒了,他目光恍惚,神情不清。“誰……誰開的車呀?”話剛說完,又昏了過去。
急診結果,髖關節脫位合倂骨裂。
手術進行的很順利。查房時,主刀的大夫一臉感慨。“沒有安全氣囊,遭遇這么嚴重的車禍,僅僅傷了髖骨,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然而,沒過多久又生不測。
右側的髖關節出現創傷性股骨頭壞死,出院時,大夫的語氣里透著無奈:“回家慢慢調養,不瞞你說,這種病目前還沒有什么好的治療辦法。”
也該當吉人天佑。
半年后,他居然扶著床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
……
不知為什么,望著昏黃的路燈,顏永安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那張無助的檢測臺似乎就是病榻的翻版,而自己則如同祭祀的犧牲。可是,當你全心全意供奉其上時,幸運女神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露面了。
一次又一次失敗,一次又一次從頭開始。
就連顏永安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折騰了多少次,唯一能夠說得清的只有實驗室外那株楊柳葉榮葉枯的兩次更替。在此期間,實驗的大廈始終因為測試數據的一次次坍塌而無法構筑。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次又一次不同內容的失敗相互疊加,最終橫亙為一個沉重的警句——整整兩年的時間過去了,檢測儀器卻始終未能得到期待中的信息反饋。
又一個不眠之夜,一臉沮喪的顏永安驅車來到環翠樓前的廣場,他想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恍惚中,他又看到了江少軍那一雙籠著躁氣的眼睛。在公司辦公會上,江少軍急得肝火上沖,差點拍了桌子。“永安,你那個超級檢波器都磨蹭了多長時間了?人家客戶非要讓我說句痛快話,你能不能給個準信!”顏永安無言以對,真是慚愧呀!“問題究竟出在哪兒?”顏永安自言自語,不經意間,嘴角現出一道扭曲的皺紋。不遠處,“致遠號”管帶鄧世昌的銅像佇立在沉沉夜色中,英雄手拄長劍,凝眸遠眺,眉宇間透著悲愴,也透著詢問。
穿越時空隧道,顏永安和鄧世昌在一同尋覓答案。
后人詢問歷史,歷史也詢問后人。
不錯,每個時代都在呼喚英雄,可英雄并不是那么好當的。
當又一輪朝陽冉冉升起時,實驗又重新開始了。
終于,一個周末的下午,沉寂已久的實驗室里驀然爆發出一陣歡呼,剎那間,實驗室變成一個激動銷魂的神奇世界,積壓在人們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感情的極峰上是一望無際的湛湛碧空。
“渡船滿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
中國,終于有了自己制造的超級檢波器。
緊接著,從洋品牌應聲而落的價格表上,中國的消費者乃至外國的消費者都親身體驗到“中國制造”的特殊魅力。
一天傍晚,下班鈴聲已響過很久,楊忠華仍在埋頭忙碌著。突然,江少軍興沖沖地推門而進:“忠華,好消息,國外客戶找上門來了!”
“70萬美元?真的?”楊忠華喜笑顏開,這可是雙豐歷史上第一份國際訂單啊!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楊忠華笑瞇瞇地拿起話筒,兀地,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5
上大學的時候,楊忠華喜歡聽蘇聯歌曲,如果這些年不是因為企業管理讓他分身乏術,他一定要找個機會到莫斯科去,看看那兒郊外的晚上到底怎樣迷人。可眼下,他只能坐在長春市某醫院的病房里呆呆地望著還在昏睡的牛德芳教授愣神兒。實際上,自從接到電話的那一刻起,內疚與自責的漩渦就把他吞噬了。
真該死!
從威海趕往長春的路上,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讓他備受折磨。早知道這樣,說什么也不能讓牛教授千里迢迢親自跑到油田去做什么對比實驗,都60好幾的人了,咳,讓年輕人去不就得了?都怪自己。
病房里很靜,靜得甚至能聽到液體的滴落聲。一滴,又是一滴。液體順著滴管緩緩墜落,亮晶晶的,像同事們眼里噙的淚。
倦意襲來,眼皮開始發沉,朦朧中,記憶的天幕上飄來了昨日的流云。
記得是1999年吧,美國一家公司發布了關于MEMS的新產品信息,所謂MEMS是一種全新的微電子機械系統,從科技進步的角度講,它的出現引發了檢波器傳統制造工藝的一次歷史性變革。就像人類進入電腦時代后,激光照排系統對于機械式打字機的徹底顛覆。公司決策層敏銳地意識到,檢波器領域內一場新的科技爭奪戰已經悄然打響,待到硝煙散盡,國際市場注定要重新洗牌,倘若雙豐反映遲緩,必將失去一個自我救贖的重要機會。打那兒開始,雙豐人的嗅覺就變成了一部全方位的探測雷達,每時每刻都在捕捉與MEMS有關的技術信息。
是年,盛夏時節,劉效鋒和楊忠華專程赴京尋覓線索。得知他們的來意后,中國電子協會敏感技術分會會長、著名傳感器專家張福學頗為感動,他說:“真沒想到,你們一個成立剛剛三年的民營企業能夠追蹤物探領域當代科技的最前沿,從你們身上,我看到了民族品牌新的希望。”
轉過年來,該行業的學術年會在威海順利召開。也正是在這次會議上,一位影響故事走向的重要人物出場了。
牛德芳先生是大連理工大學資深教授,作為國內研究MEMS系統的知名專家,近年來,他對國內的研發現狀產生了焦慮。實際上,早在幾年前,國家有關部門已經專門立項,而霸氣十足的中石油、中石化也當仁不讓地拿走了國家定向扶持的研發經費。轉眼間已是幾度春秋,累計數億元的投入仿佛沒入湍流的樹葉,沒有激起丁點兒響聲。看到年輕的雙豐人躍躍欲試,年近花甲的牛教授激動了。
公元2001年6月,雙豐公司勇敢亮劍,目標直指MEMS工藝之謎。于是,由牛德芳教授領銜的十多位科技人員在戰旗下迅速聚攏,組成了新世紀又一支攻克MEMS的突擊隊。經過積極爭取,雙豐公司與中科院上海微系統與信息技術研究所、中石化南京石油物探研究所共同承擔了國家“863計劃”關于石油勘探MEMS加速度傳感器制造技術與實用化研究的A類(前沿探索型)課題。可是,剛一上手,科技人員便心生疑惑,他們發現自己所掌握的相關知識不過是一個抽象的理論框架,而課題解析所要求的技術論證方案則像一道復雜的填空題,也就是說,諸多關節處必須一一做出正確解答。面對陌生的方程,大伙愁眉不展,如何才能找出那個正確的解呢?
于是,開會、討論、集思廣益。不知不覺中,研發人員走進了一座陌生的大山——引領望天末,云深不知處。大山的皺褶淹沒了探險者的身影,只有徐來的山風隱約傳達出單調而又堅韌的空谷足音。
2004年10月20日,北京。
國家“863計劃”MEMS重大專項課題正式驗收,經過專家組兩輪嚴格的技術評審,最終得出一致結論:由威海雙豐電子集團與其他單位共同承擔的課題,以排位第一的成績再次列入2004年度國家“863計劃”,順利實現課題由A類轉入B類(由前沿探索型轉向應用型)。專家組還決定,由雙豐公司擔任課題組長,這是自國家設立“863計劃”MEMS重大專項后,山東省承擔的第一個MEMS項目。
……
忽然,牛教授的眼皮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呀,醒了!
楊忠華急切地湊過去:“牛教授……”從眼皮微微開啟的隙縫里,他看見教授的眼睛吃力地動了一下。隨后,牛教授緩緩地睜開眼,目光懵懵懂懂,夢游似的。
“牛教授,感覺怎么樣啊?”
教授的眸子又動了一下,終于清醒了。
“楊總?你怎么來了?”
楊忠華趕忙解釋:“劉總讓我趕緊過來看看你。”說著,頓了一下,臉上顯出愧疚的神色,“這件事兒都怨我,當初……”牛教授趕忙截住話頭,“嗨,沒事兒,我這個人,命大。”邊說,邊努著勁兒把裹滿石膏的右臂往上挪了挪,“小磕小碰,沒啥大不了的。”他笑了,楊忠華卻笑不出。
是啊,縱使生死無虞,到底意難平。
他默默地望著牛教授憔悴而削瘦的臉龐,心中感嘆,唉,真是難為老爺子了。
毫無疑問,“863課題”第二階段的關鍵詞是實現由圖紙到樣品的物化。按照事先分工,新型傳感器的敏感芯片由其他單位負責研發。敏感芯片是新型傳感器的核心部件,它是在厚約0.25毫米、直徑4英寸的半導體硅片上,通過精細的蝕刻工藝對芯片內部進行微結構加工處理。
眼瞅著時間一天天地流逝了,那個期盼中的神秘芯片卻始終沒有動靜。終于有一天,牛教授的嘴角繃出一道硬朗的直線,他惡狠狠地撂出一句話:“咱們自己干!”
那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斗,也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行進在沒有航標的陌生航道上,實驗之船一次次地觸礁擱淺,又一次次地艱難起航。人們的情緒忽而躍上波峰,忽而跌入谷底。在這痛苦的跌宕中,先后有八項發明專利和制造工藝專利艱難問世。經過汗水的反復浸泡,隱藏在硅片內部的幽微結構終于顯影了。
隨著驗收日期的日益臨近,年近古稀的牛教授和他的科研團隊開始夜以繼日地連續作業。那些日子,他們就像一只被時間抽打的陀螺,日復一日地瘋狂旋轉著。為了確保驗收萬無一失,2005年隆冬時節,牛教授硬是千里迢迢趕到吉林油田進行現場試驗。荒郊野外,路況很差,途經一處陡坡時,工程車意外失控,折著斤斗跌落下去。驚魂未定,人們發現牛教授的前臂已經明顯變形,蒼白的臉頰上冷汗淋漓,整個人仿佛虛脫了似地。即便這樣,老人對正在進行的實驗仍然牽掛于心,在被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從尚未合攏的門縫里又傳出一句叮囑:“小王,明天數據一出來,馬上告訴我,聽見了嗎?”
手術當晚進行并取得了預期效果。
唔,終于能夠靜靜地躺下來,奢侈地休息一下了。
誰知,牛教授卻寢食難安,節骨眼上,還有大量的工作需要他親自處理呀!“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恍惚朦朧中,工程車的輪車轂仍在旋轉,檢測的炮聲也仍在轟鳴。一線去不了,還能動手。不,準確地說是左手。據說,住院期間,牛教授一直用左手堅持工作,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整理出的材料竟有一尺多厚。就這樣,一支顫抖的筆斷斷續續地記下體會、經驗,也記下一位老科技工作者對共和國科技事業的忠誠。
2006年2月26日,威海雙豐公司五樓多功能廳,國家“863計劃”專家組對MEMS研究課題的驗收正在順利進行。當專家組組長孫立寧用激動的語氣宣布鑒定結果時,會議室里一片歡騰。是掌聲?還是心聲?無論如何,這一天都將成為共和國科技發展史上值得永遠銘記的日子。
MEMS加速度新型傳感器的橫空出世,不僅為雙豐贏得了在中國乃至世界的話語權,也為中國的傳感器產業贏得了一個嶄新的世紀。
新產品開發的鏈條一旦生成,就必然沿著自身的邏輯向前延伸,而高新技術所釋放出的不竭能量,使雙豐號專列具備了持續提速的巨大扭矩。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里,雙豐電子由當初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民營企業一躍坐上了國內同行業的頭把交椅,其主導產品已形成五大系列五十多個品種。其中,三分量傳感器、超級傳感器、超低失真高精密度傳感器以及最新一代MEMS傳感器等新產品的技術指標和性能參數均達到國際先進水平,產品不僅遍及全國各大油田,還出口至南美、東歐、東南亞等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就是中國的雙豐。時代給了雙豐一次機緣,雙豐還給時代一個奇跡。
當雙豐人高高托舉起一個值得驕傲的民族品牌時,雙豐,就不僅僅是一段傳奇,一個啟示,更是一種境界。
有感于一次次的精彩跨越,一些干部職工不由得欣欣然有些陶醉。沒想到,就在這時,劉效鋒在公司董事會上放了一炮,“轟”地一聲,把許多人震蒙了。
6
“什么?開發地球物理勘探儀器系統?”詢問者神情愕然。
“我的天,一家伙就扔進去五千多萬,一旦有個閃失,打了水漂可咋辦?”
聽到七嘴八舌,董事長劉效鋒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地球勘探儀器系統是當代最先進的物探技術系統集成。采訪中,副總經理楊忠華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他說,該系統如同一臺探測地下油氣分布的CT機,我們生產的檢波器只是CT的探頭,所采集的海量信息通過實時傳輸,交由處理專區分析解讀。于是,CT屏幕上的形象便一目了然了。
而董事長劉效鋒的表述則生動詮釋了什么叫做決策者的戰略眼光。“為什么美國和法國的兩家公司牛氣哄哄,不就是因為人家壟斷了核心技術嗎?我們要想避免在市場競爭中被邊緣化,產品開發就必須向縱深拓展。“在中層干部會議上,劉效鋒明確指出,只有攻克石油勘探核心技術的制高點,雙豐的產品才能真正具備自立于世界物探行業之林的能力。
2006年8月,劉效鋒和顏永安不遠萬里親赴加拿大,與三位外籍科學家面洽合作研發事宜。以此為發端,開場鑼鼓悄然起勢,一部雙豐版的新編舞臺劇正式拉開帷幕。
這是一次深刻的蛻變。
在試圖把握未來的努力中,雙豐人猶如期盼更生的鳳凰,他們從四面八方銜來柴薪,又用心血和汗水點燃了自焚之火。
鳳凰已然涅槃,何日才能更生?
星移斗轉,研發陣地在困頓中一點點地向前擴展,成功之路也在失敗中一寸寸地向前延伸。2011年春節前夕,研發小組從遠隔重洋的加拿大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新項目的數據傳輸系統和數據處理系統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欣聞佳音,公司領導一個個眉開眼笑。
不料,大喜傷心。就在這時,分管銷售的副總經理江少軍突然病倒了。
實際上,出發前幾天江少軍就感覺渾身乏力,如果不是因為春節前走訪,他真想歇歇腳,好好地喘口氣兒。他知道自己肝臟不好,不能喝酒,可是,他做不到。他是性情中人,他相信那透明的液體比人更會說話。“來,感情深,一口悶。”得,一句簡單的祝酒詞,不僅把自己,也把客戶的退路都堵死了。
數日后,他走訪歸來。剛一朝面,劉效鋒便驚詫地瞪大眼睛:“老江,你的眼睛……”
“眼睛?眼睛怎么了?”江少軍莫名其妙。
“眼睛發黃,不對,趕緊去醫院看看。”
診斷結果如同晴天霹靂:肝癌晚期。
公司領導頓時驚呆了。望著一張張關切的面孔,江少軍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想探明究竟,誰知他們攥著他的手一個勁地搖晃著。“沒啥大不了的,老江,真的。”“老哥,別胡思亂想,安心治療,啊……”
病人隨即被轉往上海。
“晚了,太晚了。”醫生遺憾地搖搖頭,“唉,回去保守治療吧。”
考慮到江少軍家在西安,幾天后病人轉入西安交大第一附屬醫院。
隨著病情的不斷加重,江少軍覺察到人們都在極力隱瞞著什么,他悄悄打開電腦,把自己的癥狀逐條敲入搜索引擎,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年輕時吟誦此詩,只是對當事人壯志未酬深表同情,如今身歷其境,方才真切地體會到生離死別之際,自己心里竟有那么多難以割舍的牽掛!
三天后,神情落寞的江少軍迎來了人生最后一個除夕夜。
很顯然,那一年的春節是黑色的。沒有歡聲,沒有笑語,只有丈夫的呻吟和妻子的眼淚。從昏睡中醒來,他憐惜地望著妻子,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疚痛。記得上次探家的時候,自己曾愧疚地對她說:“等我退了休,再好好伺候伺候你吧。”她笑了,笑的那樣幸福,那樣滿足。可萬萬沒想到,悲劇會猝然降臨。是啊,自己的承諾言猶在耳,昨天的一切也歷歷在目啊!
當然,讓他牽掛的不僅僅是家庭,還有工作。隔三差五,他總會把電話打回公司,詳細了解銷售進度。有時候,看他著急上火,妻子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嗨,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好好養你的病吧,離了你,地球難道就不轉了?”
一天深夜,妻子突然被丈夫的嚷嚷聲驚醒了。
“這筆訂單早就和對方說好了,怎么到現在還簽不下來,到底怎么回事?”很顯然,丈夫又在為訂單的事情著急。她俯下身,輕輕喚了一聲,“醒醒,少軍。”江少軍倏地一個激靈,他吃力地睜下眼,神情有些懵懂。少頃,那醒悟的目光表明他又同現實世界重新建立了聯系。
時至初夏,病人的生命體征明顯衰竭。
接到電話,顏永安和楊忠華火速趕赴西安。陪護幾天后,顏永安又匆匆返回威海。楊忠華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榻旁,有時候,沉默就是一種特殊的語言。
那天上午,江少軍的精神突然好轉,他輕輕地攥著楊忠華的手,一抹抹淡淡的笑影浮上蒼白的臉頰。“忠華,還記得那年在來威海的火車上咱們哥仨說過的話嗎?今后無論遇到什么情況,咱們都要同甘苦,共患難。沒想到,我要先走了……”他頓住話頭,吃力地喘息著,然后,又斷斷續續地說:“你知道,公司還在爬坡……往后我再也幫不上……你們的忙了……你和永安就多擔待吧……”說著,他的眸子里透出異樣的神采。“說心里話,和你們倆做兄弟,大哥還沒做夠……要是有下輩子,咱們仨還要做兄弟,還要一起去闖蕩,一起去創業……”
楊忠華黯然神傷。
他先是不住地點頭。漸漸地,肩頭開始輕輕顫抖,終于忍不住了,“忽”地把臉埋在臂彎里,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
2011年7月1日,生命的燭光悄然熄滅。
江少軍懷著無限的眷戀,離開了他摯愛的親人和摯愛的事業,把沒有用完的愛又還給了上帝。這一年,他剛滿57歲。
那天的黃昏真美!
西邊天幕上先是顯出一抹淡淡的橘黃,隨后,如同宣紙上的墨暈四下洇開,慢慢地,顏色變紅了,變重了。溫婉的光線沐浴著整座城市,爽爽一片都是暖色。終于,緩緩下墜的夕陽遲疑著回眸一瞥,留下告別前的最后一抹余暉。于是,一朵朵橘紅色的晚霞默默圍攏過來。哦,那是迎接赤子西歸的盛大儀仗么?
光陰荏苒,轉眼間到了江少軍三周年祭日。
那天上午,專程前來祭奠的顏永安和楊忠華同逝者的親朋好友一同來到墓地。灰色的大理石墓碑默默地佇立在盛夏的陽光里,一張石刻的遺照把江少軍永遠定格在歲月的底片上,干燥的熱風在墓邊低低吟唱,空氣中彌漫著草木腥甜的氣味兒。顏永安和楊忠華小心翼翼地斟滿兩杯白酒,然后輕輕地灑在江少軍的墓前。無邊的寂靜中,一個深情的聲音出現了。“少軍大哥,劉總委托我和忠華代表公司的全體干部職工看你來了……”不知怎的,聲音有點抖,也有點澀,顏永安的喉結費勁地扭動了一下。“這次來,還給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咱們研發的儀器系統已經順利地生產出第一臺樣機了。”楊忠華接過話頭:“少軍大哥,來西安之前,我專門去財務科看了一下去年的統計報表,全公司去年的銷售收入比前年又有了新的增長。我想,聽到這個消息,你的心里也一定會很高興吧……”
忽然,人群中響起輕輕的啜泣聲。
此時,顏永安和楊忠華已然淚流滿面了。
7
參觀雙豐電子的生產車間,如同享受一次視覺盛筵。
一條條井然有序的生產線縱橫交匯,生動地編織出科技進步的時代經緯。穿行其間,眼前鏗鏘著機械的舞蹈,身邊熙攘著電子拔節的清音。在裝配車間北面的墻壁上,一幅標語赫然醒目——產業報國,雙豐之魂。我的心頭陡然一熱,凝眸之際,鮮艷的五星紅旗又迎風招展,耳畔又響起義勇軍進行曲那雄壯的旋律。忽然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沉郁的慨嘆: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們都是中國的脊梁。是啊,正是這不屈的脊梁,挺起了生生不息的民族之魂。現如今,又有雙豐電子這樣的英雄團隊與時代邂逅,威海幸甚!中國幸甚!
踱出車間,我注視著對面的廠房佇立良久,盛夏的陽光火辣辣地打到臉上,我愜意地昂起頭,呵,碧空朗朗,遼闊如斯。那一瞬間,我分明覺得,自己的心境完全可以同一碧如洗的長天媲美了。然而,就在這時,畫外又悄然傳來董事長劉效鋒那深邃的嗓音:“新研發的儀器系統的樣機已經生產出來了。可以說,一百步我們已經走了九十五步,甚至九十六步,最后幾步到底能不能邁過去,怎樣才能順利地邁過去?這是我現在吃飯、睡覺都在思考的一個問題。”
瞧,在這個由時間作為唯一敘述者的故事里,一個新的懸念又出現了。
這是關于雙豐集團的一個新的挑戰。
讓我們拭目以待吧。因為,時間是一切秘密的終結者,也是一切希望的助產士。
這,就是時間的魅力,也是時間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