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多面性、可變性及無限的彈性往往出乎意料,譬如,落筆為文、社交飯局、公開化的形式主義的座談會、面對媒體、長夜私房談話、家族中與親友的關系、與行政官員打交道,等等不同的情境里,明明是同一個人,確乎又全然不是同一個人,個中的差異與復雜,正是人性中最叫入迷醉、墜落的深淵。對這樣歡騰而機巧的人性。也是喬葉所一直傾力的方向。我們有時長談,在這些方面,往往最為流連忘返。
其實,文學圈的交往,具有相當的偶然性,可能某次出游,與某人同住同行,遂成為好友。而另一些人之間,雖互相慕名多時,但沒有上述的機緣,也便一直生疏。我與喬葉,是在《十月》雜志社“新干線”欄目的大聚會上認識的,接下來,以平均每年見一次的機會碰到,每碰到,就會自然而然地且行且話,有時更聊上一夜半宿。我與她,性格殊為不同,寫作的路數也有較大的差異,但我們的話語體系大致也算屬于同一雷達模式的,發射與接受都順利,無需掩藏或保留——談各自的少年時與青春期,談死去與活著們的親人,談自己的毛病與困境,談衣裝胖瘦男女之類,當然,如開頭所說,我們同樣著迷的、但永遠也勘不透的人性更是必談之主題。
有一回,在內蒙,飯后宿下,我們出去轉悠,記得月亮極大,顯得又野莽又溫順。我們散漫地走,只顧著說。她說到她的叛逆期,抽煙、彈吉它、橫豎看什么都不順、摔鍋打瓢地鬧著要出門去闖;還說到她早早離去的母親,她粗粗魯魯、潑潑灑灑地長大……我聽著。長久默然。人們于成年后相互結識。相當于都是從對方人生中間這一段開始的,而前面那一長截的童年與青年,那些瞎胡鬧、困頓、虛擲、孤苦、無頭蒼蠅亂撲,總是無人知曉也無人問津的。這有些像是對人格的一種“腌制”,粗鹽啊、大料啊、老苦汁、麻姜,只管受著、漚著,經過若干年的風吹日曬更兼苦苦跋涉,到最后捧出來給別人的,哪個不是千千凈凈、順順溜溜的成品甲
作為“成品”的喬葉,愛四處拍照留影、弄些小情小趣、在乎外形美丑、又愛好花好果,似乎帶點以“散文”出道的爛漫兒女之態,但細究下去,便知她懷有不平丘壑,卻又能以蒼涼世情加以消解;她常有多情有義的思慮,卻又羞怯回避、如畏炙火。這當中的起伏與差異。我想,是跟她的“腌制期”相關的。
文學在當下,生態多樣,旌旗烈烈,每一位從業者的姿態與背景色似乎也頗為重要了。當然我也無緣于酷,故內心里一直很羨慕“有酷可耍”的同行。再看喬葉,這家伙也著實不酷,舉止中常平淡,衣服該長就長、該短就短,雖談笑自若,但有時也表現出惴惴與自卑,可是又上得了大臺面,該要正經的場合也便立時正經了,還會煞有介事一二三地發言,雖則發言也談不上多么的驚人;席上,她吃菜極投入,嘖然稱贊不已,喝酒卻是不大鬧騰,少些風流皮相,更無醉態可掬,有時看她,像是看到另一個我,心里也真是著急。稍后再一想,得了,跟文學發狠者、立誓者、死磕者、苦逼者、弄瘋裝傻者多矣,她就這么以家常之態相伴,也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