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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種子不死

2014-04-29 00:00:00周瑄璞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1期

拿著省美術家協會的會員證,章玉樹來到單位的機關辦公室,問詢給他的獎勵問題。他記得單位有規定。職工中有人業余時間堅持學習。拿到文憑,獲得獎項,加入書協作協美協等團體的,有相關獎勵。當年他拿到職工夜大的本科畢業證書,獎勵了一千元,魚錦屏拿到自考法律專業大專文憑。獎勵了八百元。

證書拿在手,心里充盈著自豪感和幸福感。這是我的一個進步,證明我的繪畫得到了認可,達到了一定的程度,省美協那里,也不認識任何一個人,只是按著網上查到的地址,把自己的作品送去,要了個表格,填好后單位蓋章又送去,等了一個月,打電話詢問,工作人員說,人沒有到齊,等人齊了后,我們討論一下,你等通知吧。他以為是推脫,但仍然懷著一種神圣的感情耐心等待,又過了兩個月,他已經不抱希望了,接到電話,通知他說,專家們經過討論,認為你的作品達到了相應水準,吸收你為省美協會員,請你來拿會員證吧。

風輕云淡,春色宜人,這樣的一天有必要專門地記下日子。天哪,怎么這么巧,安芳的生日。

是命運在提醒我什么嗎?

安芳,五年了,曾經認為沒有你的日子,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可是,竟然我還活得好好的,一天又一天,這簡單復制的勞作的日子,我獨自走過,平淡走過,無奈和希望交錯著走過,沒有了憤怒,或者憤怒轉化為淡淡的無奈和憂傷。那時,相愛的人之間,還有什么話不能說不敢說呢。天有多高海有多深,戀人的誓言都能以光速抵達——當然,也能很快消失,就像是手電筒的光柱,手一松開,立即黑暗,連風都不需要,只需把我們的愛情放在現實生活的顯影液里一試,美麗花紋轉眼無影蹤,試紙上呈現蒼白無力的幻影。往事紛至沓來,憂傷蜂擁而至,在這樣一個看似喜悅的時刻突降大雨,將他澆濕。也或者在他內心有著潛意識,安芳一直在那里駐扎,都會想起安芳,生活的每一個拐點,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進展和變化,就像細線串起小玻璃球,從每個角度都能折射出安芳的光澤。

他在防盜門外,安芳在防盜門里,安芳的媽在客廳里,大聲訓斥安芳,“門關上,回屋去!聽到沒有?該說的話我都說過了,你要是真愿意跟這個人走,現在就走吧,今生就不要再叫我媽,我再不認識你。”隔著防盜門上的一層綠色紗窗,安芳與他淚眼相望,他想用自己的眼睛提醒安芳,我們的誓言呢,我們的愛呢?“別那么自私好不好,只為自己著想,你有什么?你能給安芳帶來什么?一個大男人,這些問題你想過沒有。”安芳的媽手拿抹布,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跟他最后通牒,不耽誤干家務,聲音降低下來,像是不屑于跟他說,于是自語一般,可分明句句都是說給他聽,她還嘆了一口氣。是對門外人的深深失望和對自己的盡力克制,為了自己的教養,顧著面子不想讓彼此太難堪。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安芳,轉身走了。他下了半層樓梯,站下來,聽到房門嗵的一聲關上了,他知道,一定是安芳她媽走過來關的,而安芳站在門口,門關上之后,還呆呆地站著,從此被她媽和防盜門保護起來。

五年前,他已經算是大齡青年,三十六七的人了,慘遭戀人拋棄,茫然四顧,結婚無望,這在同事的閑談里就是個挺大的問題。安芳之后,他就沒有跟哪個姑娘或者女人正經談對象了。他說這叫曾經滄海難為水,當然基本也沒有合適的人配他,三十大幾的姑娘,人稱剩女者,都是條件差不多挺好的,因為自恃條件好,才敢把自己剩下。那些不好的。早早湊和著嫁了,現在剩下這些女人精們,身經百戰出來,人人都有一本找對象的苦難經和血淚史,滿心傷痕滿眼滄桑,雙方似乎都知道,彼此這樣的心靈土壤。不太適合種植那種叫做愛情的綠色植物。離異女人呢,也多不是奔著愛情來的,符合他審美標準的女人呢,都在自己能力和條件夠得著的范圍之外,也就是說,她們壓根看不上他這個工人。他給自己說,一直獨身又能如何呢,如果另一半不合適,不理想,為什么非得湊合,為了結婚而結婚,為了別人而結婚。

說過不想的,怎么不經意間又把這些事在內心里翻江倒海一回呢,總是這樣,一件小小的事,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一不小心就扯到安芳那里,就扯到本不想面對的事情那里,好像這世上所有的事物,所有的線索,都殊途同歸,挾持著他,迅速抵達一個叫安芳的站點,列車咣當一下停住,閘門打開,各種裝載嘩啦啦滾落一地,顏料瓶打碎,色彩進裂,細線扯斷,玻璃珠滾落……瞬間場面不可收拾。排除雜念吧,要當藝術家,就得有所犧牲,這是他最近。尤其是今天拿到美協會員證時給自己的鼓勵或者說勸誡。

辦公室的小劉問過主任后告訴他,現在沒有獎勵這回事了。之前的獎勵是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單位里大學生不多,為鼓勵職工業余時間自學成才,出臺了一系列獎勵措施。隨著新世紀前后大學擴招,單位進來了許多大學生,連修理工里都有幾個大專學歷的,也就沒有必要獎勵自學者了。從前的廠領導退休后,新來的領導。根據單位實際情況,取消了這個政策。

不獎就不獎吧,千兒八百塊錢。也沒什么大意思,他拿著證書,回到車間里,給喬小松看看。

喬小松嘿嘿笑著,齜了牙,像孩子般歪著頭,打開證書來,夸張地舉到眼前看上面的照片和文字。又有幾個人湊上來瞧熱鬧。齊葉麗正在那邊拿著膠皮水管沖地板,不時扭著頭往這邊看,等沖完地板,關了水,穿著膠鞋叭嗒叭嗒走過來。

“讓我看看,大紅皮的啥東西,是你的結婚證嗎?”齊葉麗身材修長,差不多跟男人一般高。穿著工作服也掩蓋不了苗條的身材,只是臉色不好。過早生長的皺紋使一張臉干巴巴的,嘴唇幾乎是灰白色,起著一層干皮,如果不是因為她常常綻開笑容,那就總是一副愁苦的樣子。讓誰一看就是她身體有問題。

“喲,會員證!太好了,祝賀你啊玉樹,這是你多年的努力換來的,真為你高興。”齊葉麗把會員證拿在手里,欣喜地看來看去,轉過身面對著他。雙手把會員捧著還回他手中。

“請客請客。”喬小松說,“海底撈。”

“好好好,過兩天就請。”章玉樹說。

“為啥過兩天,就今天嘛,就今天就今天。”喬小松扭著身子不干,做出要哭鬧的樣子。

“今天我沒錢,口袋里的錢交了會費了。”

“小松,玉樹是最講信用的人,他說過兩天,那就沒問題的。”齊葉麗像姐姐樣勸慰他。

喬小松撅著嘴走開了。旁邊有人用眼睛斜著他們。那眼神分明是,嘿,這幾個活寶。

活寶之一齊葉麗,當年的汽修廠女詩人,曾在晚報上發過幾首詩,在全市青年節匯演中朗誦過《致橡樹》,“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從那后,大家拿她和章玉樹開玩笑,排班也把他倆排在一起,還經常說,去去,找你的樹去。那時章玉樹有對象,而齊葉麗正充當晚報副刊編輯的第三者,正是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以為她就是人家眾里尋她千百度的紅顏知己,唯一的,因了她的存在,別的女人都是糞土草芥狗尾巴花,只有她齊葉麗是帶露的玫瑰。緋聞鬧得級別挺高,逼迫著人家離婚跟她結婚,人家妻子找到汽修廠來,在大門口堵住了她,兩個女人發生正面沖突,引得報社領導和汽修廠領導出面了結此事,從而她成為汽修廠大名人。曾經滄海難為水,副刊編輯把她的品位和對男人的要求一下子提得太高,從此找對象就挺難,發誓不會找汽修廠的工人,日常所見大多數男青年也都進不了她的眼。

那時跟他們三個在一起求上進的。還有魚錦屏。四人都算是除了本職工作外有追求的人,也就是在工廠圍墻外面,還有一個自己的世界或者眺望的方向,他們的事跡成為汽修廠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也成為工會教育青年職工的楷模。具體詳情是:章玉樹夜大學習英語,還愛畫畫,經常幫助廠里出工作簡報:喬小松從小愛長跑,拿過市上城墻長跑的名次,參加過橫穿中國長跑行動,跟著電視臺從新疆跑到黑龍江,歷時三個月,穿著印有統一標志的運動服回來,人曬黑了,卻更加英姿颯爽,上了電視新聞和晚報的專題報道,成為汽修廠第一帥小伙;齊葉麗寫的詩在晚報副刊發表,汽修廠門口傳達室時不時有她的匯款單;魚錦屏參加自學考試,每天晚上去輔導點上課,三年拿到了法律大專文憑。他們幾個人,心都在外面,當然找對象的目標,也在外面,尤其是兩個姑娘,從沒打算在本廠談戀愛。幾個人在一起,無非是物以類聚罷了。多年以后,不知哪個領域的人,出于什么目的,造出了一個名詞:70后。那時他們也不知自己就是什么70后,只知道自己身上有著無窮的力量,像要破土的苗芽,用了全身的力氣,試圖頂開身上的堅硬土地。往上鉆。往上鉆。

為一本書,一門功課,一次報名考試,一首詩,一部電影,一場音樂會,聚在一起說個沒完沒了,激動得臉龐紅撲撲的。齊葉麗除了自居為“樹的形象”外,還愛充滿深情地問,“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是誰的手突然收回,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有時候,喬小松的女朋友來陪他上班,也就加入到他們的隊伍里,每當齊葉麗念著花帕呀,船尾呀,石頭呀,懸崖呀,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呀……女朋友的眼睛就閃著淚光。靠在喬小松的肩頭。這位全日制大學畢業的女孩子長著一雙黑珍珠般的眼睛,圓圓的臉上閃現出童貞女的圣潔光輝,就像我們后來見到的上個世紀末的招貼畫和某個電影海報上的頭像,她覺得舒婷那些詩都是寫給親愛的小松和她的,她和小松就是天造地設,就是兩棵樹,根扎在土里,樹葉歡呼在風中。

喬小松的媽可不這樣認為,那些勞什子的什么詩呀,歌呀,愛情呀,在她這里都被兩個字高度概括:狗屁。這個面龐黝黑個子矮小頭發天然卷曲緊緊貼著頭皮怎么也梳不展的女人看來。世上到處都是陷阱。每一張笑容后都有玄機,人心的統一標牌號碼是險惡,她對一切事情的判斷標準是:懷疑,她處理任何事的原則是:不吃虧。

“不要給我說啥子詩不詩的。愛情又是個啥?老娘就不信,她一個大學畢業生,爹媽都是知識分子,坐辦公室的漂亮女娃就能看上你這個修汽車的工人,你別那么傻好不好,她現在還小,跟你玩兩年,到時甩了你,你落個人財兩空。”

“不會的,她說愛我一輩子。”

“談戀愛時候說的話,能靠得住?”

“那走著瞧唄,我們就讓你看看,啥叫真愛。”

“屁愛,別說得那么好聽,我給你說,媽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我可不能叫人家坑了你,你長點心眼,現在只是談戀愛,啥都沒定呢,一起出去玩,看電影,吃飯,不能你一個人掏錢,要兩人均分。”

“哪有這樣談戀愛的,丟不丟人,我咋跟人家女孩子說呀?”

“不用你明說,到時就說哎呀,今天我忘帶錢了,你先掏吧,下次再由我來。”

話說喬小松他媽這人,是汽修廠有名的惡女人,除了對兒子這個寶貝疙瘩是真愛,其他人,都是她的地獄她的敵人。她的婆婆常常含著眼淚給鄰居訴說在家受的擠兌,家里房子小,三代同堂六口人住著五六十平方的兩室一廳,兒媳婦把怨氣都發泄在婆婆身上,常年以罵女兒為名,實則是罵婆婆多余,“趕緊的,找個對象結婚滾蛋,早晚的事就耍磨蹭,耍賴在我這,吃我的喝我的。給我添堵。”廚房更是狹窄,搟面條時她故意拿胳膊肘撞老人。她家住在一樓把頭,窗外一米多點是院子圍墻,留下這個窄道給后樓的人通過。她家客廳窗戶打開時,嫌路過的人碰到木窗框,說要修縫紉機,讓喬小松從車間拿回機油,趁著月黑風高抹在窗框邊,讓那些路過的人膽敢碰她的窗框,身上抹一塊機油,她躲在屋里咯咯咯笑,覺得自己很高明。

拿到大專文憑的魚錦屏,考到了司法局下設的法制報,半年試用期后,正式調離了汽修廠。

四個好朋友一起吃了頓飯。章玉樹和齊葉麗在為魚錦屏高興的同時,心情也都很復雜,他倆比魚錦屏還大兩三歲,也都是有理想的人,也曾做過種種努力,比如說考各種各樣的社會招聘,到上級單位借調幾個月幫忙,總之要先想辦法脫離車間,然后一點點挪動,扯來扯去,最后扯到一個不干體力活的崗位。那時作為他們這些在職上學的幾大生,最理想的出路是考公務員,其次考報社雜志社,這些所謂的好工作,文化單位,好聽又實惠。機關辦公室有個小伙子考上公務員,進入市政府工作了,另一車間有個文藝青年被話劇團借調做場記去了,這些消息都會在廠里成為一段時間的話題,讓青年工人們心潮澎湃好久。

“錦屏,真為你高興,再次祝賀你。”齊葉麗舉起酒杯,杯中乳白色稠酒輕輕波動。齊葉麗父親是南郊一個工人俱樂部的電影放映員,媽媽是門口收門票的,姐姐是新華書店的營業員,她也算是在藝術之家長大的,從小的夢想就是從事文藝工作,她看過所有公映的電影。有的還看過十幾遍,熟悉許多著名的電影情節,可以扮演幾個人,復述人物對話。工休時她會指著地溝對喬小松壓著嗓門說。“昭倉不是跳下去了嗎?唐塔也跳下去了,現在,請你也跳下去,跳吧……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你就會融入藍天里。”她還會同時模仿冉阿讓和柯塞特,那段大手伸出來,拉住小手的經典情節常常讓幾個年輕人淚眼迷蒙:“‘你叫什么名字?’‘柯塞特。’‘柯塞特?是你媽媽叫你來打水的嗎?’‘我想我沒有媽媽。“沒有媽媽?’……”與其說是齊葉麗學給他們聽,不如說是她自己想一遍遍感受那種拯救的神圣與力量。齊葉麗還讀過幾本當時在青年人中最流行的書,常常把尼采、雪萊、叔本華、柏楊、亦舒、席慕榮等人名掛在嘴上。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白領階層,脫離我們了。”章玉樹也舉起玻璃杯,輕輕碰了下。大口喝下黃桂稠酒,自己臉兒緋紅,好像他比魚錦屏還要激動,好像魚錦屏的調動與他有著什么關系。啊,當然有關系,這件事會讓自己的心情動蕩好長時間啊,昨天還一起工作的同事,跟自己一樣身份,跟自己一樣苦苦奮斗的人,今天扎上調動的翅膀,撲棱棱飛走了,而你清楚地聽到那翅膀扇動的聲音,你知道她為了這展翅飛翔而做的種種努力和準備,幾年里,一點點積累熱量,由量變到質變,那種力量發光,發熱,就像飛機起飛之前的助跑和轟鳴,你感到那起飛的人身上散發出的熱量和風聲,就像黑夜和寒冷中的一堆火苗,一簇煙花,照亮了你,當然,也照見你黯然神傷,別人的火苗,畢竟不是你自己的棉衣,不會讓你有切身的溫暖,況且,是火苗,總會熄的。別人的風景,你只是個觀眾,拍手稱贊之后,就再沒有你什么事了。

“什么白領不白領,就是一個工作而已。”魚錦屏明顯已經由里到外地幸福著。可是在他們三人面前,盡量顯得平靜。不使自己的喜悅過于刺眼,保持著自己那個小火堆的適當距離,不要不小心崩出一塊炭火,灼傷了朋友。“你那個廣告公司怎么樣?這樣兼職兩頭跑,很累吧?”

“也還行吧,能撐得了。反正單位是倒班,而廣告公司那里不用坐班,有活了就去,畫點圖畫,或者寫幾句英文。”

“可掙錢了吧?”喬小松問。

“有活了有錢,沒活沒錢。”

“不是錢的問題。”齊葉麗說,她在四人中年齡最大,對問題也總是站得高看得遠,“有些事有意義,貼錢也要干。玉樹,其實你這樣挺好的,雖然跑來跑去很辛苦,但總是有機會,說不定你們那個廣告公司做得大,做得好,你在那發展得好,就可以脫離開單位。”

“是啊,干著就有希望,”魚錦屏也舉起了杯,“關鍵問題是,我們不能放棄理想與追求。”

“錦屏說得對,不管生活怎樣,理想永不放棄。”女詩人用朗誦的口氣說道。

“永不放棄。”四只酒杯碰在一起。

十八年前那個夜晚,恍如昨日,永不放棄的誓言也似在耳邊。如今四十多歲仍然單身的章玉樹。懷揣著一本省美協的會員證,靜待安芳的潮水漫過之后,很自然地想起魚錦屏。調離之后的魚錦屏還因為養老金轉賬的問題,回過一次單位,下班之后,她和齊葉麗一起,到他的與人合住的宿舍坐了一會兒,之后,三人一起去吃飯。那天喬小松跟女朋友約會,沒有出席。

他們還相約去她新單位看看,那時的聯系,靠著剛興起來的小靈通,又是回電又是留言,程序挺復雜的,魚錦屏還是約齊了他們一起去了她的新單位,在夜里大家都下班后,五個人(連同喬小松女朋友)在樓下吃完飯,又上樓來到魚錦屏辦公室,聽她說了些跟工作有關的趣聞逸事。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年輕精力旺盛,只為見個面,幾個人就可以又約時間又倒車湊到一起,花幾個小時,干一件沒有效益的事,說一些不打糧食的話。多少年過去,他們幾個仍然記得那些零星而珍貴的夜晚,因為他們中某個人的成績和變動,引發出年輕的激情和感嘆,他們一起呼吸著生機勃勃的春天夜晚的氣息,讓那芳香彌漫在此后悠長的歲月里。

“啊,啥時候我也能在這樣的辦公室工作,該有多好。”齊葉麗那雙恬靜的眼睛里閃著真誠的光,她各種各樣的喜悅和感嘆說完后,總是要回到一個永恒的中心思想上,“錦屏,真為你高興。”“玉樹,你也有希望,你會畫畫,總是能在社會上有用的,唉,我是沒有出路的,哪個單位會要一個寫詩的呢,詩歌,可能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吧。”她好像突然內心一動,臉一紅,低下頭,再也不說話了。魚錦屏知道,這里離晚報社很近,齊葉麗的心中,一定是想到了某個人,某些事。魚錦屏當年曾被齊葉麗帶著見過那位副刊編輯,曾感受過齊葉麗的興奮和癡迷。那樣的愛,注定是不穩固的。不長久的,隨時會風雨飄搖,急轉直下,不知所終,曾在痛苦無法排解的時候,她帶著魚錦屏到那個男人妻子家的樓下,指使她走上前去,看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那男人給她說晚上單位有事,兩人不能見面,可齊葉麗懷疑他和妻子一起回娘家了。魚錦屏那時驚嘆,天哪,愛一個人真累,要操那么多心,要搞清他妻子的娘家地址,還要摸清他的行蹤,還要一次次證實他是不是給你說了謊,不辭勞苦,花上大量人力物力四處取證,千辛萬苦證實之后,又能怎樣呢?難道就是為了讓自己的心傷得更狠?魚錦屏按照她在遠處給她指的樓門,走過去,湊著樓道里射出的燈光看到一輛自行車后座的藍色小牌,真的是齊葉麗說的那個號碼。她站在黑暗中,像是自己被傷害了一樣,頭皮發麻,汗水從耳朵后像蟲子一樣爬下來,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傻了般忘了挪步,不知道一會兒回到她身邊該怎么交代。她為什么不親自過來看?因不知道真相而焦慮,因知道真相而更焦慮?男人為什么要騙女人?很多年輕的女孩子,其實是在同伴的戀愛中戀愛,受傷,長大。魚錦屏見證過齊葉麗的淚水、焦躁和無助。幾年后魚錦屏認識了幾位寫作愛好者,得知那位副刊編輯,常年就靠著給文學女青年發稿子。把她們逐個發展成為自己的女朋友。她的一個醫生朋友還證實,他曾帶過女青年去他們醫院打胎,唉,不知道有沒有齊葉麗。

橫穿過中國的小伙子,曾經見過茫茫戈壁,漫漫黃沙,他跟著那些來自全國各地,見多識廣的年輕人一起,渡黃河,跨長城,踏上黑土地,見證北極光,真正的用腳丈量著腳下的土地,常常為祖國大好河山感動得熱淚盈眶熱血奔涌,認為有了這三個月,將激勵和營養他的一生,讓他做個情操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跟汽修廠眾生完全不一樣的人。女朋友就是他長跑回來認識的,女孩子愛慕他,主動投向他結實而熱浪滾滾的懷抱。眼下他斷然不能像他媽教導的那樣。這不是對愛情的極大褻瀆嗎?對女朋友的極大不敬嗎?為這事和他媽沒少鬧矛盾,可他媽一直堅信這是為他好,讓他少吃虧不受騙。小市民自有她堅不可摧的價值觀,有扎實的理論基礎和實踐經驗,有著自認為的精明決策,果斷措施,每月5號,她搶先到單位替兒子領了工資,按她自己定的標準給兒子零花錢。“咱不是不舍得給她花錢,你告訴她,要是現在她能跟你領了結婚證,那啥都好說。”

這讓長跑運動員非常苦惱,打死也做不出讓女朋友掏錢買電影票的事。三個好朋友那里他都借過錢,最后借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媽媽那里又卡得緊。唉,真是一分錢難倒長跑健將,一念之差,喬小松把廠里零件拿出去賣了。一次又一次,總有敗露的時候,他受到單位通報處分,寫了深刻檢查,扣發半年工資,這樣算是保住了工作。他媽得知真實情況,去廠里大鬧一場,繼而教訓他,看看看看,這都是愛情惹的禍,這下該聽媽的話了吧,讓她掏幾回錢,也是對她進行考驗,看她到底愛你不。喬小松不敢告訴女朋友實情,手里沒錢,一直推拖見面時間,女朋友起疑心,電話里追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無奈約會見面,設計場面讓女朋友掏了幾回錢,女孩子開始對他有了看法,彼此在對方心目中的形象打了折扣。媽說,看看看看,我的話應驗了吧,讓她掏兩回錢,就不高興了,她不是圖你錢是什么。我告訴你小松,這世上除了媽,不會有人真心愛你,再別信啥愛情了。女朋友再到家里來玩時,未來婆婆冷言冷語地說了些風涼話。女孩子從小也是在家嬌生慣養的,哪里受過這種委屈,隱約感到未來婆婆不是善茬。世紀末那個年代,根本沒有說年輕人一結婚就買新房單另過日子這事,結婚就意味著從自己父母身邊來到男方父母身邊,沒有商量余地,把從前毫不相識的人叫爸叫媽,一起生活,天天面對。能否合得來,真有點像賭注押寶。雖然姐姐出嫁走了,喬小松媽答應把最大一間房給他們住,女孩子還是無法想象跟一個這樣黑著臉。兩片薄嘴唇像刀子樣出語傷人的女人怎樣相處。再加上自己父母也看不上小松的工人身份,到現在把喬小松也還沒有領到父母眼前相見。經過了一些淚水和糾紛,女孩子終于明白愛情原來不只是春花秋月,浪漫誓言,還得經受現實的柴米油鹽,風吹雨打,還得跟他家人一個鍋里吃飯,一間屋里呼吸。干脆提出分手算了。喬小松到女孩子單位樓下截堵,要個說法,女孩子的警察爸爸護送她上下班,警告喬小松趁早走開,不要自找麻煩。英勇的羅密歐一根筋轉不過來,承受不了打擊,大病一場,人變成了半傻,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智力回到學齡前,不能修汽車了,在車間干點打掃衛生的輕活。單位人認為這是命運對那黑臉女人的報應,活該叫這樣女人有個傻兒子。

喬小松的媽在今后的有生之年里,主要任務就是詛咒那個女孩。認定是人家把他的兒子害了,這更堅定了她的人生哲理:唉。這世上,壞人多,好人少,瞎慫能把人絆倒。

從此附近居民每天早上再也見不到這個穿著運動短褲的青年跑步的矯健身影,從前,風雨無阻。每天天不亮他就從家屬院跑出來,繞過幾個街區,披著朝霞,蒸騰著一身熱氣跑回家。在衛生間里哼著歌用簡易的鐵皮熱水箱沖澡,然后渾身飄著清香出門上班。現在的小松時常不能保證正常工作,有時候正打掃衛生。不知想起什么,扔了掃帚嗚嗚嗚哭起來,齊葉麗像個姐姐一樣拍著肩膀把他哄勸好半天,章玉樹會跑到廠門口的小賣部給他買個什么吃的。傻了的喬小松變得貪吃起來,也不再堅持鍛煉,更不像從前那樣愛好,天天沖澡上下班換衣,身體散發著小伙子好聞的氣息。現在下了班穿著工作服就回家,吃飽了倒頭就睡。有時候睡一晚上連衣服都不脫,整個人很快就發胖了,看起來更傻,說話做事也不太靠譜,成為工友們調笑的對象。秋天里他拿著水管沖洗地溝,旁邊小高拿他開心,說了一句讓他不高興的話,他水龍頭沖著人家兜頭沖過去,當下把小高澆個透心涼,撲上來把他痛打一頓。他像孩子般哇哇大哭,胖胖的身子坐在地溝沿上,短短的腿吊在地溝里,踢打著,哭罵著。幾個好友無奈地看著,怎樣也無法從他身上找回幾年前那個大好青年形象了。

年近三十,齊葉麗還沒有合適對象,詩也寫得少了,因為跟副刊編輯決裂,沒有地方發表詩歌了。從前被鼓勵著,哄騙著,真的以為自己在全市寫得最好,是個有著大好前途的女詩人,現在向別家報刊自然投稿幾回遭拒,便日漸冷了寫詩的心。

冷了的,還有她的身體。當然身體也不是一下子冷的。而是經歷了熱浪灼燒之后的冷,酷刑折磨之下的傷。一個人,看似外表完好,不動聲色,無以傾訴,只默默經歷內在的無盡損耗,承受傷口的反復撕裂,一遍遍追問和回望繁花怒放的短暫季節,一夜一夜無法入睡,在人生的迷途上一路狂奔,流淚,自欺,悔恨,臉上的膚色,眼里的神色,隱藏著內心承受挫敗與折磨的痕跡,癡愛與仇恨,理智與情感,狠心和憂柔,常常在血肉之軀里廝殺、爭艷,倔強地不與人訴說,只把一種可怕的激情向內收攏,發射,將沸騰的激情驅趕至窄小而高深的溝渠,喧囂,摔打,碎裂,悔恨交加,惱怒悲憤,把自己的受傷當作世界的全部,把睡眠和平靜視為仇敵,勢不兩立。我們的身體有著各種各樣的奧秘,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它是誠實的,它的每個器官都是誠實的,忠實紀錄你的每一個心念,默默吞咽你的每一捧苦淚,愿意為你兩脅插刀。

那個春天,齊葉麗快速消瘦,眼看著一個支棱棱水靈靈的姑娘,轉眼枯黃,一見到飯還沒吃就想吐。到醫院去,檢查出肝炎。住院治療十來天,出院后的齊葉麗,像是變了一個人,之前婷婷的身姿,被抽去了精髓,曲線盡失,芳容大減,連頭發都變得干枯,像是一把秋天的衰草。關鍵是心勁散失,這意味著她的擇偶之難,不再是因為她眼頭太高,而是變成被人挑揀的對象。

同事明顯都躲著她,吃飯也不跟她在一起,餐具更是不跟她放在一塊。車間里給她調了輕松工作,看管工具,領發零部件。從此齊葉麗就在車間盡頭的一間小屋里,守著那些鐵家伙和機油電線、棉紗膠皮,沉默度日。

這時的喬小松。已經是傻了的胖了的遲緩了的喬小松。經過多方撮合,去年娶了個農村女孩,據說快要當爸爸了,他有時候會端著飯盒到齊葉麗的工具屋里一起吃飯,回到家還要被自己媽責怪,害怕他傳染上肝炎。

“姐姐,給我讀首你寫的詩吧。”小馬進來坐在齊葉麗身邊。

“我早不寫詩了。”

“那就讀個別人寫的,從前你不是老愛讀那個潘婷的嗎?”

“是舒婷,好不好?”

“管她啥婷呢,”小馬一齜牙,“反正我就愛聽。”

“去去,干活去。”齊葉麗定平了臉,說。小馬不走。臉上露出巴結的神情。齊葉麗心里到底暖暖的。大家都躲著他,領工具都不敢進屋里來,齊葉麗也不想給他們一個個說,我的病已經治好了,根本不傳染,女詩人自有著清高,不管從前還是現在,在心里也沒有要與這里的人為伍,她自己關在小屋里,落得個清靜,讀書,織毛衣,在報紙上寫毛筆字,在小本子上寫一些或長或短的句子。后來她干脆把桌子放在窗前,打開窗戶,讓人們從窗口領東西。小屋的門,只有章玉樹、喬小松和小馬會推開進來。

來最勤的,還是小馬,他不但白天來,有時晚班也來,手里握一瓶啤酒,晃晃悠悠進來,“姐姐。我來陪你上班好不?”小馬在齊葉麗面前總是那么嘴甜,一張臉笑瞇瞇望著她,不管是她從前健康美麗,還是現在病后憔悴。

他坐在齊葉麗旁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分明這不是他喝的第一瓶,他只不過把喝酒這件事從十字路口的夜市轉移到這里,東一句西一下地說著,喝口酒。突然轉過臉低了聲叫,“姐姐,”小馬一直說方言,“姐姐”兩字從他嘴里叫出來,第二個字比第一個字往上升。和普通話剛好相反,很萌很甜很醉人。他目光有點迷離飄緲,見齊葉麗不吭氣,又癡癡叫一聲“姐姐”,叫了后也不說話,只是那樣癡迷地看著她,聲音壓得更低更神秘,好像這兩個字里含著他的好多個想法和打算,好像等待著她的反應,他這樣叫著,是給自己壯膽,就要實施什么行動。幾次“姐姐”又幾次觀望后,突然,把瓶子伸過來,瓶嘴對著齊葉麗說,“姐姐你喝口,嘗嘗唄。”

“討厭,走開,我有病你不知道。”齊葉麗假裝生氣,推開他,心里卻呼的一熱。

“我知道,有病咋啦,我就不信,能咋。”小馬說著話,頭伸過來,迅速而準確地在齊葉麗嘴上“吱”親了一下,發出響亮而喜悅的一聲,是小馬的莊嚴宣告。

“走開!”齊葉麗再去推他,舉起手,做出要打他的架式。小馬脖子一縮,身子彎下,靈活后退兩步,再直起身子,美滋滋用手背抹著自己的嘴巴,巴咂兩下嘴,黑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她。

“走走走。一會兒領導來檢查看到你上班喝酒,扣你獎金。”

“我下班了,專門來陪你的。”

“你走你走,我心里很亂。”

小馬上牙咬著下嘴唇,眼里蹦跳著激情,像孩子那樣遲疑了一下,飄然退到門邊,扒著門框轉回頭,火苗一般明亮亮地照著齊葉麗,“姐姐,我就愛你一個人,從進來上班第一天就愛,那時你看都不看我一眼。現在,我纏也要把你纏到手。”小馬轉身走了。

這個小馬,年齡比自己小兩歲,個頭跟自己一般高,初中畢業生,前幾年接他爸班,從農村來到汽修廠,也不勤奮上進,身上毛病還多,懶散,愛喝酒,天哪,我總不能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吧。

可是,以我現在情況,能找什么樣的呢。

小馬繼續對她纏住不放。逮空就往她的工具房里鉆,好話說盡,姐姐,只要你嫁給我,我啥都聽你的,你叫我朝東我絕不朝西。小馬不但說,還勇敢地發起身體攻勢,瞅準一切機會,一心想生米做成熟飯。

半年后。這一對不甚般配的人結了婚,小馬勸走了跟他住一間宿舍的哥們,補償給他一點錢,叫年齡尚小的他到另一個宿舍去跟別人擠著住。他和他親愛的詩歌女神在那間十六平方米的宿舍里安了家,好像一天都沒耽誤,他們用最快的速度生了個世紀寶寶。小馬還是愛喝酒,懶散,當然,他有一個穩定不變的愛好是——聽齊葉麗念一兩句詩。“白天與黑夜交接的那個小時,輾轉與反側交接的那個小時,年過三十之人的那個小時,為公雞報曉而清掃干凈的那個小時”,也許這些“沒用的廢話”恰恰代表了他們眼下的生活。

是的,一切都在交接之中,世紀與世紀的交接,愛與愛的交接,傷痛與傷痛的交接,理想與理想的交接,都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高傲的樂于暢想的心靈終要落入生活的塵土之中。齊葉麗變成了一個疲憊的媽媽,拮據的主婦,瘦弱的身體支撐著生活的操勞,纖細的心靈勇敢地挨上現實這片砂紙,任由它們反復打磨,一開始是滲出些血淚的,慢慢的,起了薄繭,把自己保護起來。常常飯后的小馬打個飽嗝提醒,讀幾句詩唄,她也就想起來了,她曾經是個詩人。好在小馬脾氣好得很,尤其在他的媳婦姐面前,你再說再罵,他也不惱,只要讓他天天看到你,跟你相守一起,怎么著都行,你罵他“一身懶肉”,他說,“來來叫我看看你身上哪塊是勤快肉。”你知道無論怎樣,這個人愛你戀你誓不變心,在他眼里你就是金不換,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縱然你有再多的氣也就消了。真不知小馬是真的愛詩,還是因了齊葉麗而愛詩,或者說,在他心里二者難以區分,這個修汽車的男人,卻有著如此的業余愛好,躺在床上聽老婆讀詩。不再寫詩的齊葉麗洗洗剛收拾了尿布的手,攏一攏零亂的頭發,躺下來,給兩人之間的孩子讀一首小詩。有了孩子也有一個好處,讓失去理想的人重新種下另一個理想,并‘且這理想的期限很長,足以叫你在許多年里一夢不醒。

章玉樹的愛情之路一直都不順利,高不成低不就,這個來了,那個走了,走走停停,來來去去。總也不能走進婚姻的門檻,多年以后他回憶起來,那幾個女孩子,就像寫意畫家的作品,她們只有輪廓,沒有五官,有一個竟然忘記了名字。不知道是誰派來了安芳,佇立在世紀之門的旁邊,就像飯店里的門迎小姐,恭候著章玉樹,準備著再給他一個長遠埋伏的傷痛。

汽修廠幾百人奔走哭號,燒香禱告,也保不住工廠的命運。私人汽車修理隨著新世紀的到來,像菌類一樣生長快速而無處不在,轉眼之間他們這種國有企業沒有優勢了,經過幾年陣痛和折騰,職工拿百分之六十工資,回家去自謀生路。

這對于章玉樹來說,也不是什么壞事,他更加安心在廣告公司大展宏圖。這個月接了一個室外大型燈箱廣告。在市中心一座樓頂上制作,他負責畫右下角的一叢花束,給整個畫面配寫一句英文,從草圖到一次次修改,從紙上到樓頂,他全程跟蹤到底,安裝好后,還常常需要從樓頂跑到樓下,穿過鐘樓地下通道,站到馬路對面看看效果。那時候手機還沒有那么普及,他就一趟趟樓上樓下地跑,行走路線相當復雜地鉆到地下,繞過幾個出口,只為過個馬路,站在路邊眺望對面樓頂上的畫面是否好看,看著他們的“杰作”從鐵架子,到有機玻璃,從零亂缺損,到修補完好。終于,這個晚上,他和幾個同事站在馬路的這邊。看到對面樓頂,燦然亮起。“開啟美好新生活”,廣告體的字體顯出過分的輕靈,甚至有些輕佻,每一個字都好像踮著細長的腳,就要起舞。像要飛離畫面。當初他建議不要用廣告體,這個字體過于輕,過于靈,壓不住場面,別的字,可能都比它好,比如隸書端莊,舒體浪漫,魏碑典雅,小姚清秀,行楷灑脫,可經理說廣告體是現在最流行,流行的就是好的,新的就是好的,做廣告嘛,就是趕潮流。

現在,他們站在潮流的對面,章玉樹更多地是看右下角那一叢花束,這叢花傾注著他的心血和他的才華,在巨大的廣告牌里,他獨獨對那叢花有感情。這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盡管只是陪襯,盡管大多數人壓根就不會注意它,就像人們不會去注意空氣和水一樣,但這對章玉樹來說,意義特別。他心情非常激動,他很想有個人能和他談談這束花,那是一束正開放的百合,他們其實與上方的廣告體不相襯,它們實在是很不搭,但這也阻止不了章玉樹的激動。他的這種激動心情不好跟同事們說,急得他自己搓著雙手,再往后退幾步,站得和同事離開一點的距離。

偶然路過的安芳變成了必然,人生中很多偶然的事其實都是必然,從商場下班的她本已挺累的,走出商場門,想快點回家,見幾個人都往對面樓頂看,并且指指劃劃,熱烈地說著什么,她也停下腳步,看向對面。怎么說呢,她在路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旁邊看她。安芳的疲憊身姿襯著那朵白色百合花,被各色喧囂閃爍的燈光勾勒出一個苗條而憂傷的剪影。定格在章玉樹心間,成為他倆日后不斷的談資,無數次被兩人演繹加工,戀愛中的人總是自作多情,一致認為是神派她來的,讓她在那神圣的時刻,出現在那一束百合花前,而章玉樹們設計這個字體與圖案不般配的蹩腳廣告,完全是為了迎接她的到來。對于章玉樹來說,在他“成功”的這一刻,有一個略微疲憊而顯得憂傷的姑娘出現在眼前,正符合他的欣賞,好像她的疲憊和憂傷不是因為站著上了幾個小時的班。賠著笑臉面對顧客造成的,而只是為了跟那束百合花達成某種一致而出現的。

章玉樹走到她身邊,像熟人似的問她對這畫面的感覺如何?于是安芳意識到了樓上那個巨大而閃光的東西是新出現的。她對這條街太熟悉了,對這條街上的每一家商店,每一個廣告都很清楚,每晚下班,被各色廣告霓虹照射著,被各種音樂和歌聲沖刷騷擾著,身上披著不同的色彩,被烘托成別樣風格的商場女郎,步行走回城門外的家里,她在看風景人的眼里成為不同的風景,不同版本的安芳。此刻在章玉樹眼里,她是百合花氣息的安芳。安芳說,那花挺好看的,就是那字好像太活潑了。章玉樹一下子找到知音的感覺,他對這可愛的小姑娘感激莫名,覺得茫茫人海,唯她可以共鳴。

第二天下午他出現在她的商場里,他說他來看廣告牌。順便也來看看她。其實。他把二者的順序說反了。他只是想看看白天的安芳,工作著的安芳是什么樣子,當然,也看看白天的沒有燈光烘托的那柬百合花是如何姿態。安芳穿著制服短袖,化了淡妝,沒有了夜晚的疲憊與神秘,多了白日里崗位上的清新干練和明快。章玉樹停留在她的專柜邊,吃飯時去給她買了飯,等到她下班時陪她回家,當然,出了商場門兩人又停在路邊,肩并肩站著,看馬路對面樓上的廣告牌。喧鬧的夜晚,各色燈光交織纏繞跳躍,在兩個人身上,涂抹一種叫做浪漫的混合色。晚春的熱浪,滋滋有聲地炙烤著大街上的行人,使二人變成都市夜色中一個美味串燒,命運的大手抓著各色調料,撒遍他們全身,使二人外焦里嫩色香味俱佳,成為都市里最撩撥人心的通俗美味。這個時候,章玉樹是和汽修廠沒有什么關系的章玉樹,他是廣告公司的設計師章玉樹,上身穿柔軟面料小花點襯衣,下穿仿制的第五街牛仔褲,扎著毛邊的棕色牛皮帶,有些許藝術家的氣質,嘴里時不時冒出幾個英文單詞,對于安芳這樣在商場工作的小姑娘是有相當吸引力的,恍惚認為這樣的青年是應該有前途的,是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把自己從商場的氛圍里解救出來的,讓她過一種有所不同的生活。起碼會有一個有所不同的內心,就連他的大齡也是一種別樣魅力,他一定是不愿遷就,單單只等我的到來,于是十歲的年齡差距也成了浪漫的砝碼。從此,兩人的身影在這條商業街的夜色里來來去去,先是并肩而走,很快手拉著手,再后來相擁而行,走到城門洞的暗影里,遲遲逗留,把十多米的城門洞走成了幾公里的行程,終于終于走出來后。唇齒之間回味著對方的氣息,脫口說出對方的心聲。

安芳的媽對章玉樹并不滿意,她認為如果年齡能夠大這么多,那得其他方面條件突出才能進行補償。

“他每月能拿到三千塊嗎?”媽問。

安芳說拿不到。

“那你找這樣一個人干什么?他好在哪里?年齡這么大沒對象,肯定是有問題的,說白了他就是下崗職工,什么廣告公司?什么英語老師,那都是臨時的,有活了拿錢,沒活了沒收人。”

此時商場對面那個廣告位到期,已經被撤換,安芳沒有更直接的辦法向媽說明他的才華。唉,就算沒有撤換,能把自己媽領去看那一束花嗎?那能說明什么?一個會畫一束百合花的人,能給你帶來什么?歷經世事的中年女人可不像二十多的小姑娘這樣好糊弄,被幾朵花迷住了雙眼,經過她頗有技術含量的直指問題核心的盤查,搞明白了章玉樹的真實現狀,這種小規模的廣告公司這兩年多如牛毛,沒有關系和背景,大活接不來,小活忙來忙去不掙錢,分給員工的就更少了。會畫畫如果不能帶來經濟收入,吃什么,喝什么?還不如能修車呢。

“他有英語四級的證書,有一家輔導班答應讓他去帶課。”

“那也是打游擊,誰不知道,課外輔導班整天被查來查去,今天有了,明天沒了。你看他弄的,都是沒有保障的事。你能不能找個好點的對象?我又不圖將來花你的錢,只為你好。”

安芳試圖用兩人已有感情說服媽,這下引起了警惕,干脆讓兩人斷了來往,重新找個條件好點的,年齡相當的對象。

“感情是什么,浪漫又是啥東西?今后要過日子,日子是什么你懂嗎?日子可是最現實的,沒有錢,拿啥生活,將來拿啥養孩子,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的孩子想吃個啥,想要個啥,你拿啥給他買?你看看這社會,沒有錢行不行?我絕不能看著你往火坑里跳。”

兩人對抗一兩年,始終得不到安芳家里的認同,章玉樹從來也沒有進入到那個綠色防盜門的家里去。

引進外資,引進生產線,汽車修理廠變成了汽車制造廠,廠長變成了總經理。廠里又招大家回去上班。單位還在,職工無有一人下崗,這成了廠領導大會小會上上下下宣揚的功績,是他們審時度勢,力挽狂瀾,趟過改革的急流險灘,把企業引入一個新境界,煥發第二次生命。現在單位成了合資企業,職工愿回來上班的,回來上班,不愿回來的,買斷工齡或辦內退走人。

眼看著廣告公司的經營不好,工資都快發不出來,章玉樹也就回單位上班了,稍事培訓,成為客車生產線上的組裝工人。

新型的現代化企業,喬小松齊葉麗這樣身體不好卻還愿意上班的,就在廠里干一些輔助性工作,最后兩人的崗位是,門口傳達室,齊葉麗和另一個女工白班,喬小松和另一個男工常年夜班,他們拿基本工資和基礎獎金,沒有績效工資。

齊葉麗繼續織毛衣,練毛筆字,在一個本子上寫寫畫畫,她也許會偶爾想起從前,長發輕盈肩上甩動,邁著輕快的步子到傳達室來取自己的稿費單子,拿報刊社給她寄來的樣報樣刊,拿她自己訂的《詩刊》《讀者》。現在她安靜地守在這里,恰似守候她當初的夢想。報紙期刊挺多,她可以先睹為快,半天半天地沉浸在閱讀之中,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她臨時鎖了傳達室的門,到附近小學門口接了女兒,領回傳達室,看著她寫作業,教她寫毛筆字,在傳達室備點簡單飯菜,先讓孩子吃點。晚上八點,發胖得像個中年人的喬小松來接班后,她帶著孩子回家,小馬已經做好飯,一家人正式吃晚飯。小馬已經被齊葉麗調教得會做飯,會干家務,尤其孩子長大,小馬也漸漸有了父親的責任感。不再那么懶散,也不再走到哪里都手里拎著啤酒瓶。

齊葉麗把傳達室當成她的精神家園。試圖給一個又一個急溜跟頭往前走的日子系上一朵小花,綁上一個小絲帶。打上一個淡淡的記號。屋里擺滿了各種花花草草,她常常到馬路對面那個花卉市場轉悠,撿最便宜的花買一棵,挑次品的花盆買一個,把人家剪枝后扔掉不要的枝條撿回來,精心打理,插到玻璃瓶里,長出根須后栽到花盆里,等待它們繁殖成兩盆,三盆。幾個春夏秋冬之后,傳達室內外全都擺滿了她的綠色植物。她挑出最好的幾盆,盆體盆沿擦得干干凈凈,獻給會議室,這使得毫無趣味的會議室也有了溫馨的感覺,別樣的情趣,花兒們不是從花卉市場搬回來訓練有素整齊劃一的那種,只有造型沒有靈魂,只有格式沒有氣息,好比商場服務員按照服務規范向你喊著“歡迎光臨”,卻根本不瞅你一眼。齊葉麗的這些花,是單獨定制,個性發展,有內在精神、獨特氣質的女子,不同的花盆。不同的品種,不同的生長期,細細碎碎,相繼崢嶸,頗有點你方唱罷我開口,此起彼伏欲說休的感覺,總之比起出身于市場的整齊劃一的花兒們,就像是流水線美女和知性女人的區別。坐在會議室開會的人,總是有點別有情趣的勁頭,心里一跳閃過齊葉麗的笑容,為之~動。齊葉麗時不時去看望她們,長得不好的。她再搬回傳達室,就像當娘的把身體不好的女兒從婆家領回,小心將其養好了再送回去。傳達室里,某一盆花開放,她就搬到門外,如果是冬天,放到屋里窗臺上,玻璃擦得明亮,讓進進出出的人一眼就能看到那朵花在那里探頭探腦,在幾天內,把“齊葉麗的花開了”當成一個話題。

“如果種子不死,就無法生根發芽”,“一粒麥子不落入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她在本子上胡亂抄寫或記述的東西,不再拿給人看,只是用來練字,只是用來消磨時間。一個人的時候,端坐在桌前。一筆一畫地寫。后來她的毛筆字,比機關里負責宣傳的人寫得好,人家拿著紙請她來寫。從此廠門口和車間里貼的通知,大多出自齊葉麗之手。

來過汽車廠的人,都會對傳達室的這個女人有著特別的印象,她太不像傳達室風格了,常常那筆直修長的人主動走出門外。微笑詢問來者,請問您找誰,請出示一下您的證件,好的,辦公室主任在三樓,樓梯正對著那個門……當然,這是再平常不過的話語,但是從齊葉麗嘴里說出來,就與別人不一樣,與墻上的傳達室人員崗位職責無關,只與她自己的內心有關,她的每一個手勢都像培訓過的,其實有點夸張,頗有禮儀感,但她自己挺滿意。她那張淡黃色,消瘦而布滿干燥細紋的偏于漫長的臉上,綻出恰如其分的笑容,對你足夠真誠,但由于她自己審美觀和性格的原因,也或者不想露出她那顆不太聽話的虎牙,嘴巴不會張得很大,或者剛要張開,又趕快合攏,看到她你會明白,笑容不是非得甜美了才好,不是非得熱情了才好,也不是笑得越狠越好,而是合乎尺度最好,不卑不亢其實是最難把握的分寸,而這個女人卻做得恰到好處,來者會吃驚,這個看起來身體不是很好,生活狀況也不是很好的女人,為何會有保養良好的笑容。

章玉樹想到美院進修,其實這幾年,他都在攢學費,那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要畫畫,得買顏料,買宣紙,買書,買畫冊。他的收入,除了吃飯,除了畫畫的支出,幾乎剩不下什么,他的存款始終沒有上過五位數,這怎么能夠成立一個家庭呢?他其實都不敢給安芳說他的存款數字。章玉樹的爸爸是一個街道工廠退休職工,他們家住在一個零亂小街上一個更零亂院子的兩間房里,母親去世姐姐出嫁后,父子倆一人一間。爸爸見過安芳后說,你趁早斷了念頭,找個合適的人結婚得了。他想,合適的人。就是安芳啊,她愛我我愛他,她理解我的追求,再也沒有像她這樣合適我的人了。可把他們二人放到現實生活中,雙方家長,包括身邊的人,卻都覺得他們倆不合適。

“為什么你也這樣說?”章玉樹下班時候。偶爾會到齊葉麗的傳達室里來聊一會兒。

“我是為你好,害怕你這份戀情得不出結果。”齊葉麗一直還是愛咬文嚼字,“到時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難道一切都要向現實妥協嗎?難道我們就沒有一點向生活挑戰的勇氣了嗎?我倆就這樣相愛,她愿意跟著我吃苦,礙著別人什么事了?”

“我的意思是說,你如果真愛她,就為她著想一下,她現在年輕,不懂得生活的沉重,將來你們真的走在一起,實際問題怎么辦?房子,孩子,這些怎么應付?”

“我不相信感情戰勝不了這些東西。”

“理論上說,可以戰勝,問題是,現實是無情的。”

“那我們都得向現實低頭嗎,我們都被生活教乖了,早早地屈服嗎?比如,我就應該找一個條件差的。沒有任何愛好與追求的,只要是個女的,只要是不嫌我窮的,只為結婚而結婚嗎?”

“唉,這是個難題,值得我們思索,可是,不管任何人,最終都得在生活面前低下頭的。”往日的女詩人配合著語言,自己先垂下了面龐。

“我們有工作,每月有收入,這樣可以保證日常生活,我們有愛,有追求,有未來,這還不夠嗎?”這個問題,他一直在心里追問,沒有人給他明確的答案,你窮你卑微你失敗,也沒有人向你吹哨喊話,向你正式宣告,喂,那個人,你,出列,被罰下場了!只是生活無言地按她既定的路線走,擺出一副看似淡定實則無情的面孔,隨時丟開你,使得人生的很多風景與喜悅,與你無緣罷了。

章玉樹家在西郊,工廠在東郊,每天上下班花在路上的時間是兩小時,如果想離單位近點,就得在附近租房子,單位所在的城鄉接合部一間無水無廁十來個平方的房子也要每月二百元。如果想省下這兩百塊,就得每天花費兩小時在路上。他本來是在宿舍里有一個床位,可隨著單身職工慢慢結婚,好像有了不成文的規定,沒房子的已婚者可占用一間宿舍,其余年輕人,出于義氣或人道主義,就得自覺騰地方,三四個人住一間。他雖然不再年輕,可因為還是單身,也只好在宿舍里跟另外三個年輕人在一起。他們業余時間只有喝酒打牌閑諞,墻上貼著泳裝女郎,音響放的是流行歌曲,中了魔障般的,徹夜白天放歌曲,“當初你說要分開,分開就分開……愛情不是你想買,想買你就買”,章玉樹始終想不通,是誰寫這么直白粗俗的歌曲,更不明白,還有那么多人愛聽。章玉樹跟他們同住,覺得是受罪,年輕人也視他這個文藝大齡青年為異類,樂得他不在這里住,他那張床鋪,常常是被褥卷了起來,床板當成了大家堆放雜物的地方。

今年以來汽車訂貨量大,生產線上要加班,一個月連兩天都休不到,這樣收入會高些,每個月拿到三四千,卻把人一天又一天捆綁在生產線上,他畫畫的時間就沒有了,有時候連續幾個星期不能握筆,回到家里吃了飯倒頭就睡,第二天睜開眼就去上班。

幾年來他只是模仿古人的畫,名家的畫,按照買來降價畫冊上的構圖布局涂抹。而繪畫到了一定程度,就要脫離臨摹,有自己的風格,找自己所要表現的主題,也就是說,走出自己的路。可是他沒有時間走出去,不能到大自然中,更談不上臨摹山水,寫生風景。他只是一天又一天被固定在生產線上。

想想自己四十出頭,無所成績,沒有家庭,被人另眼相看,不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這樣的局面必須有所改變,可他卻找不到突破口。他給車間領導提出,這樣加班是不合法也不合理的,人是需要休息的,不能這樣連軸轉。領導問他。企業的運轉重要還是你的休息重要。他說都重要,領導冷笑一聲不再理他。同事也在一邊用嘲笑的目光看他。車間里,基本沒有人跟他開玩笑,也沒有人走近他,大家表面上都對他很客氣,稱他為畫家,表現出比對別人多一點的尊重。他知道這恰恰是一種生疏和隔膜。當然,他也不希望融入他們。

齊葉麗提醒他,你應該找找領導,看能不能把你調進機關,你有英語專業的本科文憑,又會畫畫,進了機關也算是人盡其才,工作輕松,你也有時間發展自己。

這個想法他一直都有,當年汽修廠時候,他就提出過。現在又試著找了從前的勞資科現在的人力資源部主任,人家說現在沒有合適崗位,機關里人員已滿,只出不進,只減不增,就連輔助工種也滿員,只有生產線上缺人。他問,生產線既然缺人,為什么不招人呢?讓我們這樣常年加班,人受不了的。主任說,招人容易退人難,一旦簽了勞動合同,就不能隨便解雇,這兩年訂貨的多。如果過一兩年活少了,這些人怎么辦?一個人每年幾萬,養不起的。

命中注定的,到底是出現了防盜門內外淚眼相望的一幕。

那一幕之后的第二年,他收到安芳的短信:我結婚了。他一時不知道怎樣回復,白天和黑夜,他將這四個字看了無數遍,寫好了一些纏綿的稠密的繁瑣的回復,又覺得都是廢話,說了跟沒說一樣,徒添煩惱,自取其辱,一次次刪除。直到第二天他回復道:祝你幸福。安芳結婚后的幾天,他剛好休假,去了安芳上班的商場,在她的崗位旁邊逗留,看著安芳的同事在那里工作。安芳休婚假去了。他想著從前他在這里守候的一幕一幕,他坐在沙發上,看著安芳接待顧客,那些有錢的女人,輕松地買下幾千塊的衣服,安芳百拿不厭,百問不煩,說著奉承話,細心地為她們服務,看到她們穿上那衣服合身又好看,安芳很高興,甚至很幸福,好像是她自己穿上了。有一次女顧客心滿意足地走了,章玉樹給安芳說,等我有錢了,也給你買。安芳更幸福了,好像她已經穿上了他給她買的衣服。商場里人來人往,人們攜帶著錢包或銀行卡,用財富換取歡心和幸福歡樂,想必安芳嫁的應該是也能帶她來這樣高級商場消費的人吧,無論如何,是個比他強的人。他對安芳只有愛,沒有恨,剛分手時會有一些怨恨,后來漸漸沒有了,要恨就恨自己吧,自己能力欠缺,不能成為這個社會上的成功者,不能給她帶來更好的生活,他甚至自顧不能,這一刻,他更加疼愛安芳,并不是安芳拋棄了他,而是命運拋棄了他,就像是一個人走在路上被車撞了,那不是司機撞了他,而是命運撞了他。安芳為了成全他,他不是說過嗎,你的幸福是我的一切,而去找她自己的幸福去了,現在她找到了,他應該為她高興,噢,他也應該實現諾言。可憐的安芳,常年賣這個品牌的衣服,可曾自己穿過?安芳和自己談三年戀愛,他給她買過最貴的東西。是一雙平底鞋,為了她長時間站著工作。他知道安芳一定喜歡這件淡紫色胸前帶花邊的襯衫。噢不,這里面所有衣服,安芳都喜歡,她穿上都好看,只是因為錢的問題。女人們常說,我喜歡這件不喜歡那件,其實她們是說,我的錢有限只能買一件。九百八就九百八吧。她叫營業員開票,他身上沒有那么多錢,他平常沒事身上的錢不會超三百塊,他有工資卡,這是他第一回在大商場刷卡消費,他回來,把票交給安芳的對班。讓安芳上班來后自己親自試穿,拿一個尺碼合適的。對班女孩子對章玉樹說,安芳常對我說過你,前幾天在她結婚前還說,她對你要求其實不高,哪怕你達到她嫁的這個人稍微差一點的經濟條件,也行。

出了商場,章玉樹來到南門里的書院門,買了宣紙顏料,一條街閑看過去,各個門面房里的名家字畫和非名家字畫,水平相差很大,價格相差更大,有的掛在店面里標價幾萬,有的躺在路邊地面上售價幾十。

他拐進旁邊一條小巷,找到一個深長的院子,在院子里曲曲彎彎走向盡頭。這一片住著在書院門賴以生存的職業畫家或書法家,基本上才華有限,蟄居在某一間簡陋的房內,日夜寫字畫畫,邊寫邊售,期盼著時來運轉的一天。前年跟他一起在廣告公司打工的朱小林,讀了某作家寫的官場小說后起藝名朱懷鏡,現在自己住在叫作工作室的一間屋子里寫字,寫出一堆挑出滿意的幾張,裱好了拿到前面街上的一間門面里代銷。收入馬馬虎虎,剛夠他租房吃飯寫字。

見有舊友來訪,朱懷鏡放下毛筆,讓坐沏茶,開始閑諞,于是這小屋變成了宇宙的中心,懷才不遇的人臨窗批判天下,以恃才傲物為表現手法,以放之四海為主題綱要,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大扯一通,毫不留情地抨擊批判,任何一個話題放射出去都是枝蔓橫生。章玉樹在朋友的案子上留下兩幅小作,朱懷鏡提供給他一個信息,如果沒有時間上美院系統進修,還有一種辦法,那就是拜一個老師,把自己的畫帶去。讓老師當面指點。看著老師畫畫,如果你足夠有才華,足夠虔誠,讓老師喜歡你。他會下功夫教你,給你一些真傳。主要的是,老師會把你引領進這個圈子里,會帶你參加一些活動,認識一些名家,你的機會就會多一些。朱懷鏡說他倒是認識一些名畫家,可以給他介紹。“你現在主要問題是,要進入圈子,現在這社會,你說畫得好與不好,有個啥標準呢?有人說你好,你就好了,沒人認識你,你自己在家畫得再好,沒用。”

天色將晚,茶水寡淡,章玉樹告辭走人,朱懷鏡硬要送他一幅新作,鋪了紙,蘸了墨,借著一下午清談高漲起來的激情,揮書而就:天生我材必有用。放在案上,待墨跡晾干,書法家激動地搓著雙手,呼吸自己才華的墨香,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自己越欣賞越愛。覺得這是他歷史上發揮最好的一回,也是天下最妙的一幅。

章玉樹提著朋友沉甸甸的自戀和自己所購顏料宣紙,行走在夜的街頭,回憶起與安芳同行的時光,相同的路程,不同的境況,物是人非如此無奈。安芳的商場已經下班關門,馬路對面樓頂上。不知早已換了多少回廣告,現在是頂級翡翠佇立在那里,在夜晚鬧市的燈光烘托下更加富麗霸氣,傲視群雄,只可仰望不能企及,與他這樣失意的獨行人,宛若兩個世界。

每一年都想,也許,明年,生活會有起色,事業將有進展。一年又一年過去,他就是這樣,被牢牢捆綁在流水線上,思維不可能不僵化,不得不抱殘守缺,每個月休一兩天,得以收獲在工薪階層里偏高的工資,卻沒有時間畫畫,也沒有時間去拜訪名師,更沒有精力去補習班給中學生教英語。去美院進修的錢倒是攢夠了,流水線上卻不能請假離開,除了你停薪留職,也就是說,沒有收入了,還得自己交三金。像他這樣的年齡,離開單位再出去應聘,已經沒有優勢(那么多應屆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呢),或者勉強找到,基本沒有單位能給交三金,而且已經在這個單位二十多年,長成盤根錯節的樹,說聲離開,哪有那么容易呢?

說來說去,還是錢的問題。錢到底是什么?把一個又一個人的手腳捆綁,把一代又一代人的理想磨滅,讓一對又一對相愛的人離散。不是說勤勞致富嗎?不是說有夢想就有未來嗎?這些我都做到了,可為什么,我還是一無所有,毫無進展?社會又是什么?為什么它越來越嚴絲合縫,鐵板一塊,不給求索者上進者以哪怕微小的機會。種子已死,卻不能發芽,只能在泥土中漚爛嗎?在黑暗中默默消失,不知所終?想想人生已然過半,四十而不惑。可他還在深深的迷惑之中,我錯了嗎?我不該有理想,有追求,不該企望自己達不到的目標,我應該早早就與周圍環境融合,早早進入生活的軌道,娶妻生子,房子孩子,投入生活寬厚而一成不變的懷抱。像身邊所有人一樣。過完自己平淡的一生。

是我不夠努力,是我還不夠優秀?每一次的自問,每一次的煩惱,都只能以這樣的答案說服自己。如果不這樣給自己開脫,活下去的勇氣和動力又在哪里呢?對,下次去了朱懷鏡那里,要讓他給我寫一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他自己先畫了一幅達摩面壁圖,貼在床邊。他床邊的墻上,是他自己的作品展覽,過段時間。一些新的貼上去,蓋住舊的。

找領導談了幾回,表示想進機關。被告知機關里沒有崗位。

“那是他們不想要你,明明上個月機關進了一個人,怎么又有崗位了呢?”齊葉麗說。

“領導說那是上級壓下來的,不要不行。”

而眼下現實是,沒有一個頂用的人給他說句話,他沒有關系,沒有能力給自己調換個崗位。

拜訪魚錦屏是他臨時的決定,章玉樹路過那個大樓的時候,突然心里一動。差不多十年沒有見過她,之前手機里還有她的號碼,過年過節相互發個短信,三年前手機丟了后,便與她失去了聯系。

聽齊葉麗說,魚錦屏又調了一個工作,離開那個教堂旁邊他們曾一起去過的大樓,在現在他路過的這個大樓上。傳達室人員告訴他魚錦屏的樓層和房間號。

“請進!”那似曾相識的聲音跳過十幾年的光陰明朗地召喚他。

推開門。見魚錦屏坐在一張桌子后,瞇著眼看向門口。

“魚老師,我是章玉樹。”留著憤青頭型的他,激情而快速地說,以掩飾內心的慌亂。房間里淡淡清香氣息,如春風撲面,給他以莫名的壓力。剛才走在樓頂很低的走廊上時,他已經有些緊張,走廊很安靜,每個辦公室的門都關閉或者虛掩,里面的人,都是他所羨慕的,自卑涌上心頭。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來,抬手敲門時,心臟猛跳幾下,好像是那顆心從胸口跳出,代替手指敲的門。

“啊!玉樹。”魚錦屏驚喜地叫一聲,站起身來,指著沙發讓他坐下,“咦,你剛才叫我什么?魚老師,天哪,你這是干什么,怎么會叫我老師呢?”

“以你現在的地位。應該叫你老師,看你門上寫的,法律政策研究室,證明你已經是這方面專家了。”

“說什么呢你,什么地位不地位的,我就是一個閑置人員。喝什么茶?哎你為什么不跟我聯系了,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哇,你好年輕啊,瞧這頭型,像個小伙子一樣。”魚錦屏邊準備茶水,邊回頭看他,臉上完全是很高興他到來的樣子。

“你也很年輕,真的,而且比以前更好看了。”他說的是實話,眼前的魚錦屏看起來跟實際年齡對不上號,好像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好像她這些年里,再沒有生長過,好像她每一天都舒心,每件事都順利。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愛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雖然她嘴上會說不滿意,那只是女人的小伎倆,撒嬌罷了,某種程度的炫耀罷了。看到她,你不得不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二十年前,她和章玉樹齊葉麗喬小松在一起,那只是暫時那只是假象,她現在的生活,才是真的。

一杯茶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你怎么樣,還好吧。孩子上中學了吧?”她這樣問。不用說是因為她自己有一個上中學的孩子。

“我還沒有孩子,確切地說,我還沒有結婚。”

“噢?一直沒有嗎?”

“沒有。”

她回到自己的桌子后,坐下來,臉上現出知心朋友表情,宣告她的真誠,準備傾聽他的訴說。面對這樣一張關切的臉,他由不得自己,把這些年來的失意和苦惱倒出來講解一番,著重講了安芳,連防盜門內外的細節都敘述一遍。她連連嘆息,問他的工作情況。聽著聽著,她的臉變得嚴肅起來,最后凝成了烏云。

“天哪,你怎么還在車間干活,怎么會這樣呢?這些年來,我偶爾會想起你,有時候給別人發短信,查找時會看到你的名字,不過我這個人吧,總是被動型的,從來也想不到跟誰主動聯系一下。可我總是想起咱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有二十年了吧。啊,真快呀,我以為你已經不在車間干活了,早就進了機關,或者調到好單位了,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魚錦屏身后的墻上。掛了一幅字。小小的鏡框里,水準很高的隸書體,兩個字:不爭。橫書的兩字之后,跟著兩行豎排小字:書日夫惟不爭,天下奠能與之爭。后跟有署名和紅色印章,構圖精美,錯落有致,像一扇小窗亭亭立在魚錦屏頭頂,顯得淡泊寧靜,簡潔溫婉,起著佑護般的作用,尤其那個不字,正像一個女子頭上頂著一片祥云,舒袖而去的樣子。

那些聲稱不爭的人,其實都爭過鬧過,只不過最終明白,命里沒有,爭也沒有,爭來爭去一場空,到頭來風景是人家的風景,舞臺是人家的舞臺,盛世也是人家的盛世。如果一個人,真的不爭,她也就想不出不爭這個詞,就像真的糊涂蛋,怎么會掛出難得糊涂的招牌。只有那些想出名的人,才會說自己是淡泊的,那些想掙大錢的人,常愛說自己安于清貧。于是請書家寫了不爭、寫了無為、寫了淡泊或者難得糊涂這一類字,成為擋箭牌或者托詞,懸于自己生活之中,聊以自慰。不管怎么說,這幅字功力了得,質量上乘。相比之下,朱懷鏡的書法,就顯得那么張狂急切,刀光劍影殺氣騰騰金剛怒目,有太重的兵器味道,又驚驚蟄蟄的樣子,張牙舞爪急于表白。

“這是不對的,這樣是不應該的,你這樣一個有追求的人,應該有更好的環境,流水線上那樣工作,怎么還要你這樣一個人干呢?這個社會,不應該這樣待你。”宣稱不爭了的魚錦屏,立即調動起二十年前的青春激情,為朋友鳴不平。

章玉樹心里涌起一陣感慨,鼻腔熱辣辣的,為了不至于讓眼里涌上淚花,他故作樂觀地說:“我一直把這種現狀當成激勵自己的一種動力,我告訴自己說,你還不夠優秀,你吃的苦還不夠多,磨難也還不夠,是命運要讓你再多承受一些。”

“當然。你這樣說有些道理,可也不盡然是這樣的,是這個社會出了問題,現在想想,二十年來,你一直在奮斗: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為自己的前途做過種種努力和嘗試。可是,問題出在哪里呢?”

“命運吧。”章玉樹感到自己眼睛已濕,他不想在魚錦屏面前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就眨眨眼睛,把淚花肢解開去,做出樂觀向上的樣子,想岔開話題,問魚錦屏,“這幅字真好,是名家所寫吧?”

“是的,我喜歡這樣的隸書,一筆一畫,端端正正,沒有幾十年功力寫不出來,不像那些所謂的創新,所謂的個性,不好好臨帖,不下功夫,只追求外在形狀的怪異和奇特。”

“是的。也許所謂創新正是他們不想下苦功的借口而已。”章玉樹想起了朱懷鏡,替他在心里汗顏了一下,嗯,下次跟他見面要探討下這個問題,但愿他能接受。岔開了一下話題,他的情緒穩定下來,可以平靜地交流了,他問魚錦屏:

“你還好吧?嘿,其實,我問這話有點多余,人過得好不好。看一眼就能知道。”他見眼前的魚錦屏,著裝得體,臉色光潤,辦公室干凈整潔,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覺得很不好意思,淺色的襯衫。明顯的幾天沒有洗,上面已經看出斑斑點點,還有些不好聞的味道。唉,沒有女人的男人,就是這么邋遢。

“我?如果一個小時前有人這樣問我,我有一肚子對這世界的不滿。可現在在你面前。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幸運的。也許。每個人都會不同程度對自己的現狀不滿意,可我失掉了當年的那種奮斗精神,這讓我很羞愧。想想年輕時候,白天上班,晚上上課,下了班就得坐公交車去輔導點,有時候飯都來不及吃。回到家里還要看會兒書。有兩門課考不及格,要來年春天再考,第二年春天,只過一門,還得再等一年,自考就是這樣的,沒有安排好,秋季沒有課了,只是春季的,干著急拿不到文憑,好苦惱啊,那時我就明白了,有追求,就會有煩惱,有痛苦。今天你的到來,讓我想到好多。我這些年來,并沒有進步,也沒有了那種年輕時的勁頭了,因為我發現這個時代出了問題,我們從前理解的進步,努力。跟這個時代要求的成功標準不一樣了,也就是說。衡量一件事情、一個道理的標準變了,我無力再去要求成功,面對現實,我只有退守,一步步后退,退到一個人應該站在的角落里。所以,你看,我找了個閑職,這對咱們這個年齡來說是有點早了,提前養老,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累了。”

兩人又談了一些別的,茶水續了幾回。魚錦屏一直若有所思,突然問,“廠長現在換了嗎?廠里現在誰說了算?”

“你走之后,已經換了幾任廠長,人力資源部主任劉小敏是你認識的。”

“對對,我倆曾經是好朋友,那么你這事,她說了算嗎?”

“似乎,算不了吧,我也找過她,就是她說的沒有崗位。”

“讓我們試試吧,玉樹。你這個問題應該得到解決,你不能再在生產線上消耗你寶貴的時間,你應該干更有意義的事情。雖然也許你找來找去。發現這個世界上原本沒有我們想要的理想境界,可是,應該嘗試過,經歷過。”

“魚老師……”

“給你說過不要叫我老師,你這樣叫我好別扭啊,像從前一樣,叫我錦屏。”

“錦屏。我今天只是路過拜訪你一下,沒想到你這么真誠地待我,這讓我很感動。其實,這幾年,從前在一起的伙伴們,有的已經當上了廠領導或者中層干部。他們完全有能力,可也沒有人過問我這個事。”

“我也不能保證就能給你辦好,我想試一試,我好像還有劉小敏電話,我調走后,還一起吃過一回飯,嘿,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讓我看看,是,有呢,只是不知換了沒。我想是這樣,我今晚就打電話問問她,這個事她能不能拿下來?讓她給我直說,能不能辦,用什么代價可以辦。”

“錦屏,沒想到,你能替我想這么多,對我這樣好。”

“我不是對你,是想對我們當年的理想有一個交代。看到你,我挺羞愧的,你始終是個奮進者。你聽說過西西弗斯嗎?他拼命推著石頭,往山上推。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推著一塊大石頭。”

再次走在街頭的章玉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也許,這將是一線轉機,魚錦屏應該有能力幫助他進機關工作。其實劉小敏那里,也能搞定這件事。剛才魚錦屏問他,我問好劉小敏后,只要她不是斷然拒絕。那就是有門,你愿不愿意花點錢呢?你想想,現在社會就是這樣,如果她沒有一點好處,只憑著我跟她十幾年前好過,她是不會有動力幫你的,我的話,你明白嗎?章玉樹說明白。

第二天魚錦屏來短信,劉小敏手機號已換,聯系不上了,讓他打聽來她的號碼。他查了后告訴了魚錦屏。第三天,魚錦屏來電話說,與劉小敏通話了,劉小敏告訴她,眼下調人這樣的事,是最敏感的,她無能為力,現在都是一把手說了算。不過劉小敏給她提供了一把手的電話,并給她出了一些主意,比如在社會圈子里找一個認識一把手的大人物,讓給打個電話或寫封信引見一下,讓魚錦屏帶著章玉樹來拜訪一把手,不管怎么說,魚錦屏是從廠里走出去的,當了十來年記者,現在也是小有身份的人,一把手不會不給面子,劉小敏再在旁邊打個邊鼓,然后,具體送禮的行動,讓章玉樹自己出面完成。你也知道,現在辦什么事,少不了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這道程序。如此這般,也許就能把事辦成。

“那,讓我打聽下,找個更高的人吧,如果實在找不來,我就自己出面試試。”劉小敏和魚錦屏看來都是辦過此類事的,分析起來思路也清晰。

魚錦屏憑著一腔熱情,幾天里來來回回與章玉樹電話短信說這個事情,齊葉麗得知了這事,祈禱能夠成功,她愿意查看一把手的行蹤,及時向兩人匯報。時光仿佛又回到從前,他們又是那幾個為著前途命運而奔波的人。蒙在鼓里的一把手在齊葉麗眼皮子下出出進進,毫不知曉已經被人覬覦,一旦時機成熟。就來向他求告。

魚錦屏坐在“不爭”之下,拿著手機調查有可能認識一把手的大人物,像蜘蛛般耐心地在辦公桌后面吐絲,編織一張人際關系的網絡,同時也準備著陳述詞,從二十年前的理想說起,從青春的激情和不屈的力量談起,她首先要用“理想”“奮斗”這些閃閃發光的字眼打動她找到的那個大人物,使人家認為她的這一行動不是發神經病,也不是為自己的什么私利,不是,都不是,只是為理想,為曾經年輕的,發光發熱的,不死的理想。為一個苦苦奮斗的青年,艱難掙扎了二十多年,現在已是老青年,能有一個合適的位置,他該去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稍事喘息,而不是再繼續承受生活的擠壓,承受這種無望的折磨。這個要求并不過分,我們有能力的人,應該伸出貴人之手,幫一個人,成全一個人,也算是積德行善,自度度人。一個又一個地打電話,詢問,自己被心口翻滾的道義和崇高感激勵著,恨不得化作神仙,輕輕手指一揮,把章玉樹移植到機關去工作。

終于探清了,副局長的一個朋友認識汽車廠的一把手,并且這朋友曾經是一把手的上級。經副局長電話聯系那位朋友,定好了時間,魚錦屏和章玉樹約在一起,先去拜見那位領導,章玉樹拿了一幅自己的畫送給這位領導,介紹了自己的經歷,魚錦屏充當畫外音和現場解說,大致勾勒了一個奮斗者求索者的形象,差不多打動了這位領導,提筆給一把手寫了一封信,又當著兩人的面,打通了電話,說這里有他的一個職工,有事求他辦,希望面談。一把手說,在北京學習,回來后聯系吧。

章玉樹拿著這位領導的信,等著一把手回來,到時再約了魚錦屏一同去見。

章玉樹給魚錦屏也送了一幅畫。魚錦屏一見之下,便知他的繪畫之旅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其實剛剛入門,或者說剛剛起步,他的技法、線條、布局、意境,離成熟的、個性的藝術作品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從畫上可以看出,他基本上也沒有太大天賦。只是憑著不屈的精力在下功夫罷了,嘴上夸獎一番,心里對他更加同情。

幾天之后,魚錦屏給一把手打電話,大致說了情況,請求見面詳談。一把手說,剛回來,非常忙,請寬限兩天。又等了幾天,再打電話,約好后天上午。魚錦屏說,那我們十點多去好嗎?她打算的是,去了后談一談情況,也就快中午了,順便請領導吃飯。魚錦屏通知章玉樹,請他后天上午找人替班,一起去單位找一把手,又叮囑章玉樹,應該請一把手出來吃頓午飯,要他提前在單位附近找好,訂好包間,總不能讓人家領導跟著他們滿大街找飯館吧。章玉樹從工資卡上取了一千塊錢,又在家門口小超市買了一瓶酒到時帶去,因為酒店里的酒價格基本是外面的翻倍。

后天上午八點半,一把手突然給魚錦屏打電話說,抱歉,現在有個事必須立即出去一下,上午可能不行了。魚錦屏說,那能否再定個時間呢。對方說,現在還定不下來,你再打電話聯系吧。

又過了兩天,魚錦屏再打電話,對方有點吞吐地說。再過幾天吧,你等我電話。魚錦屏說,您上班時間很忙,要不,我們到家里去吧,能不能告訴我您家在哪?,對方說,不用,你等我電話吧。

魚錦屏想事情不妙,分明這是對方的托辭。按說這是個小事,領導們在辦公室,不是每天都要接待一個又一個這樣的來訪者嗎,這個有這樣愿望,那個有那樣請求,他們習慣于坐在辦公桌后,說聲“請進”,來者要么如孑L雀開屏。展示自己的美麗羽衣,要么似卑微小雀,念叨自己有限的幾粒米,而他們習慣于傾聽一個又一個的請求,接受一個又一個的事情排著隊請他殺伐決斷。領導的門外,常常會有人排隊呢,可他為何不見我們呢?他真的沒有時間?

章玉樹給魚錦屏來電說:“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給你說下,我們一把手,可能是最近要出事了。”

“什么事?”

“聽單位人說,有個女人在網上實名舉報他有幾個情人,有多少套房子,聽說現在上面正要調查他。”

“噢,怪不得他沒有心思見我們?”

“誰能想到會有這樣一個意外。現在。也就是說,他的命運跟我的命運聯系在一起了。我們只能期望,他平安無事,渡過這一關。”

“那,只好等了。”

“只能等待,錦屏,不管事情的結果是怎樣,我都要感謝你……”

半個月后,不用章玉樹說,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個消息,汽車廠一把手因情婦舉報,已經被雙規,據說涉案金額近億。

“現在廠里非常亂。領導們人人自危,都怕牽連到自己,也許會引出一個窩案。所以我的事,就沒有一點可能了。”

“玉樹,我突然覺得好恍惚,世界怎么會如此荒誕。近億元,會是什么概念呢?用你們生產的一輛汽車能裝下嗎?而我們還在為如此卑微的愿望而奔忙、祈求,我們只是想換個崗位啊,一個不用沒完沒了體力勞動的崗位……”魚錦屏的聲音在電話里緩緩飄來,猶如夢囈。

章玉樹手握電話,茫然站在街頭,望望天空,太陽依舊照著,慈悲浩大,一視同仁,看看路上,車輛擁堵,緩慢前行,街邊行人各走各路,互不相擾,有的行色匆忙,有的徘徊不前,有的熱情高漲,有的疲憊莠靡,低頭瞅瞅腳下,自己的影子被不相干的人踩來踏去。生活的河床寬廣而渾濁,不挑剔任何漂浮物,來者不拒地攜帶著它們,不管不顧地奔涌向前。沒有人愿意停下來,沒有人聽到“噗”的一聲,一個人的愿望就像一個小泡沫破滅了,也沒有人在意。那種叫作理想的東西,還會不會在他心中復原、聚集,還會不會試圖尋找新的出口。

責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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