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紅金魚（外一篇）

小時候，我常跟小伙伴一起到村西邊的小河邊去玩。那時河里的水沒有污染，可清澈了。蹲在岸邊俯視水面，可以看到嫩綠的亭亭玉立的水草，可以看到剛出生的小蝌蚪興奮地舞動著長長的尾巴，可以看到一寸多長的小蝦盡情地俯沖，可以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小魚兒舒心地暢游。有一次我隨手掀開河邊上的一塊大石頭，還發(fā)現(xiàn)了兩只蝸居在下面的小螃蟹，小螃蟹向我揮舞蟹夾，之后，倉惶遁入水中。

有時我和小伙伴去河邊，還常帶上一個玻璃罐頭瓶子去“誑魚”。“誑魚”就是用線繩纏繞在瓶口，做一個提系，像用水桶在井里打水一樣，把玻璃罐頭瓶沉入水中，過一會再提上來就會發(fā)現(xiàn)有小魚誤入瓶中。這樣得到的魚，魚鱗不受傷害，好養(yǎng)活。

不知是我養(yǎng)小魚喚起了外祖母的興趣，還是外祖母為了讓我高興，有一天外祖母在我家桌子上擺了一個直徑一尺多長的圓形玻璃魚缸，里面漂著水草，還有兩條一寸多長的紅金魚在上下游動。我高興地問外祖母：“哪來的？”外祖母說：“鄰居龍伯伯送的?！蔽也唤獾貑枺骸澳膩淼凝埐?？”外祖母說：“南排住著的?！蔽乙宦犆靼琢?。我家住的這排房子坐北朝南，簡稱“北排”，龍伯伯家住的那排房子坐南朝北，簡稱“南排”。兩排房子雖然面對面，僅隔十幾米，可龍伯伯家住“南排”的東邊，我家住在“北排”的西頭，兩家相距三四十米。龍伯伯四十歲左右，個頭中上，鼻梁很高，帶著一副近視眼鏡，一看就是個見多識廣的知識分子，也是我們這一帶較有影響的金魚專家。他家門口擺著一個自己用玻璃制做的一米多長，半米多寬的方形大魚缸，缸里有各種個樣的魚。魚缸旁邊還有兩個一人摟不過來的大陶瓷水缸，一個用來養(yǎng)金魚，一個用來曬水給魚換水。他有三個女兒，二女兒比我大三歲，是我們課外學(xué)習(xí)小組的組長，星期日不上學(xué)，她就招呼我們到她家去做作業(yè)，還領(lǐng)著我們學(xué)雷鋒做好事，掃院子，鏟雞屎，給烈軍屬、五保戶抬水，掏垃圾。我到龍伯伯家做完作業(yè)，經(jīng)常站在他家魚缸前看一會兒魚才回家。

我望著自己家的魚缸，問外祖母：“龍伯伯怎么這么舍得送給我們魚缸和魚？”因為我常到他家去，知道那魚就是他的命，他那些養(yǎng)魚的家什也不允許別人動，更甭說送人了。外祖母解釋說：“我見你喜歡魚，就去向他討了兩條，他見我手里端著個罐頭瓶子，就把一個閑著不用的魚缸送給了我，我給他錢，他說啥也不要?！蔽艺f：“龍伯伯家的魚品種可多了，有水泡眼、紅珍珠、虎頭、丹鳳、龍睛。他給咱這兩條魚是他那里面最差的。”我指著魚缸說：“不信你過來看，他給咱的這兩條紅頭魚，不僅顏色不正，魚尾也短，都是他不喜歡養(yǎng)的?！蓖庾娌煌馕业脑?，解釋說：“龍伯伯不是舍不得給咱好魚，他是覺這咱沒有能耐養(yǎng)，他怕那好東西送到咱手里給糟蹋了?！甭犃送庾婺傅脑?，我仔細(xì)一想也不是沒有道理，就沒再說什么。我一轉(zhuǎn)話題對外租母說：“我聽人說金魚喜歡吃活食，喂活食長得快，你用沙布給我做個撈魚蟲的網(wǎng)子，我放學(xué)后去撈點魚蟲?！薄昂谩！蔽彝庾婺傅谝淮未饝?yīng)得這么爽快，以往放了學(xué)她都是不讓我到處亂跑，催我早點回家做作業(yè)。

有一次我撈來魚蟲，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塊脫水后結(jié)成塊的魚蟲團(tuán)要往魚缸里放，被外祖母慌忙攔住了。我說：“這魚已經(jīng)快兩天沒喂了。”外祖母很耐心地告訴我：“這魚你一天兩天不喂死不了，可你一次喂多了就有可能把它撐死，喂魚跟喂孩子一樣，也要定量，如果你每天都喂一次，按時間計算，你下的魚食必須讓魚在兩小時內(nèi)吃完，不剩一點，超時就說明你放多了?！甭犃送庾婺高@話，我說：“那我就少放點吧?！蓖庾婺刚f：“少放也不行，你這魚蟲都是從臭水溝里撈的，喂魚前得先在清水里過一遍，不這樣就會把病菌帶到魚缸里?！?/p>

記得有一次，我見魚缸里的水有點渾，就學(xué)著外祖母換水的方法，先用膠皮管吸走沉在魚缸底的魚屎，而后又用水舀子從大水缸里舀了水往魚缸里加，外祖母發(fā)現(xiàn)后又慌忙攔住了我。告訴我：“養(yǎng)魚不能老換水，養(yǎng)魚得先養(yǎng)水，淡綠色的老水中有對魚有益的菌，有利魚的健康。換水也不能用水缸里吃的水，要用盆里曬過的水，新水的溫度得跟魚缸里的溫度一樣才行。金魚雖然生存的溫度高低溫差很大，冬天可以在冰層下面維持生命，夏日可以在炎熱的室內(nèi)正常生活，但如果遇到溫度突變，就會因不適應(yīng)生病或死亡。”聽了外祖母這番話我很驚訝，沒想到才養(yǎng)了幾天魚她就成了養(yǎng)魚專家。我問：“你這都是聽誰說的？”外祖母說：“你龍伯伯來看魚時囑咐的?！?/p>

又過了許多天，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魚缸里一下子多了三條魚，一向冷清的魚缸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外祖母笑著對我說：“是你龍伯伯主動送來的。”我盯著魚缸，看那新添的金魚，發(fā)現(xiàn)其中一條竟是很高檔的珍珠龍睛，卵圓形的體態(tài)，周身鮮紅，兩睛圓凸，珍珠般的鱗片在窗外透進(jìn)的陽光里金光閃閃。我興奮地說：“龍伯伯怎么會舍的把這么好的魚送給咱？”外祖母自信的說：“放心咱唄。當(dāng)初我拿著罐頭瓶去要魚，他送我一個魚缸，我把魚拿回家，他又跟過來囑咐我怎么養(yǎng)，都是擔(dān)心他那魚跟了咱受委屈?，F(xiàn)在見咱會養(yǎng)了，就放心地給咱好魚了?！闭f到這外祖母像是想起我當(dāng)初埋怨龍伯伯不給我們好魚那檔事，便借題發(fā)揮說：“你記住，以后無論干啥事不能先埋怨別人不把事情交給你，不信任你，你得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干好，能不能讓人家用著放心。還是那句老話，有了金剛鉆才能攬那瓷器活?！?/p>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在外祖母講完這番對我人生影響很大的話不久，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的魚缸及金魚都沒有了，問外祖母：“魚兒哪去了？”外祖母說：“倒到河溝里去了。”我不信，去找龍伯伯，看是不是又送回他那兒，可到那一看，已是人走屋空，滿目蒼涼。他家的門緊鎖著，門口的大玻璃魚缸也被人砸碎了，玻璃片散落一地。龍伯伯為什搬走了呢？有人說龍伯伯調(diào)動工作，支援“三線”建設(shè)去了。還有人說龍伯伯有右派言論，不思悔改，成天養(yǎng)魚養(yǎng)花，沉湎于資產(chǎn)階級生活，被紅衛(wèi)兵遣返回鄉(xiāng)了。

雨中撿拾水泡泡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下雨。在那個沒有空調(diào)，沒有風(fēng)扇的年代，下雨不僅可以為人們驅(qū)走夏日的炎熱，帶來舒心的涼爽，還能給人以豐收的希望。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遇有陰天下雨外祖母就借口風(fēng)吹雨打道路泥濘不讓我去了。我就陪外祖母坐在屋內(nèi)透過敞開的屋門看那天上滾動的云彩，看那從天而降時急時緩的雨。有一次，我看到那豆大的雨點嘩嘩地降落在屋門外的水洼里激起無數(shù)銀元大的水泡，就問外祖母：“那些雨泡泡是怎么回事？”外祖母出神地望著水泡答非所問的說：“那些雨泡泡都是錢?！甭犕庾婺高@么一說，我聯(lián)想到了那些五分、二分、一分的硬幣，又疑惑地問：“能買冰糕吃嗎？”外祖母說：“你只要能撿起來就能買。我半信半疑地脫了鞋，光著腳丫，戴著草帽沖出屋門，彎著腰在地上撿雨泡泡，怎么也撿不起來。外祖母坐在屋內(nèi)看了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很開心。笑完又沖我喊：“快進(jìn)來，別淋感冒了?！被匚莺笪揖镏煺f外祖母是“騙子。”外祖母不笑了，她把我攬在懷里，撫摸著我的頭很認(rèn)真地給我解釋：“這雨落到莊稼地里，莊稼才能喝上水，喝飽了水才有勁長個，長大了才會吐穗產(chǎn)糧食，有了糧食就能換錢買各種各樣的東西。”

聽完這話我明白了，這水泡泡變成錢得靠莊稼幫忙。我外祖母的娘家在德州平原縣鄉(xiāng)下，祖祖輩輩靠種莊稼為生，說起種莊稼她是內(nèi)行，她講得頭頭是道，我聽得認(rèn)認(rèn)真真。雨過天晴，我從家里的糧袋里抓上一把玉米粒，抄起小鐵鏟，一個人跑到了家南邊不遠(yuǎn)的小山坡上，用小鐵鏟平出一塊兩米長一米寬的地，挖十幾個小坑，撒上玉米種子埋好，就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氐郊椅覜]對外祖母說，我想等豐收的那一天給外祖母一個驚喜。自從播上種子，我心里便有了掛心事，隔三差五就要到小山上去看看，令我驚喜的是種子真的發(fā)芽了，破土而出的幼苗伸展著嫩綠的枝葉，沐浴在陽光下，是那樣的舒心悠然。一場疾風(fēng)暴雨之后，我曾擔(dān)心我的玉米苗會被大雨澆壞，可趕到山上一看，喝飽了水的玉米苗長得更高，更生機(jī)勃勃了。望著那一片片碧綠的葉子，欣賞著葉子上那一絲絲動人的紋路，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這是我的勞動成果??！回到家，我忍不住地改變了主意，把我種莊稼的事跟外祖母說了。外祖母說：“這莊稼種上不用天天去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得等到秋天才能成熟呢?！蔽覜]有理會外祖母的話，仍按捺不住地三天兩頭去欣賞我的勞動成果。有一天我興沖沖地來到地頭一看驚呆了，不知為什么十幾顆玉米只有兩顆還活著，其它全都打蔫了，我當(dāng)時傷心地差點掉下淚來。我心情頹喪地回到家問外祖母是什么原因，她琢磨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帶著這個疑問過了很長時間。有一天，我坐在家里的熊貓牌收音前，收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少兒節(jié)目里的孫敬修爺爺講寓言故事《揠苗助長》，才找到了我那莊稼死亡的原因。

這是我人生從事生產(chǎn)的第一次經(jīng)歷，雖然品嘗的是“失敗”的苦果，但收獲的卻是經(jīng)驗和人生哲理。而且明白了“雨泡泡就是錢”這一既形象又抽象的道理。不過對這一樸素道理的真正理解還是源于我無意間聽母親講述的一段有關(guān)我外祖母的往事。

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我外祖母和我母親都住在天津。天津有我曾外祖父開辦的華生糧店和華生客棧，宅院在梅家胡同74號，院內(nèi)有一棟二層洋樓，上下房間各四間，我外祖母帶著我母親住樓下。一天我外祖母正在房間里做針線活，管家王三爺差人告訴我外祖母：“你弟弟從德州鄉(xiāng)下來了。”我外祖母慌忙迎出去，見到她弟弟蓬頭垢面，1米78的個子瘦的像個麻桿，一路乞討步行500多里地找到這里，鞋底磨透了，腳磨破了，心疼的跟弟弟抱頭大哭。她聽弟弟說，山東大旱，糧食都吃光了，靠拔野菜挖草根度日。她心里很難受，看著狼吞虎咽的弟弟，連想到家里的娘，她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又到柜上去借錢。掌柜的二爺不在家，一分錢也借不出來，她又找妯娌借，弟弟走的時候她依依不舍地送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

聽了這段并不遙遠(yuǎn)的往事，我明白了，外祖母雖然跟我們一起住在淄博，可她心里一直掛念著娘家的人，掛念著那比她小兩歲的弟弟。在那靠天吃飯的歲月里，她看到天降大雨時的那種異常興奮現(xiàn)在的人不會理解，她說那雨泡泡就是錢，也只有經(jīng)歷過姐弟抱頭痛哭的人才深信不疑。我理解我的外祖母，她是一個樸實善良的人，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一個一生不只是為自己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