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不是我的故鄉,我從四歲來到這里,一住就是七年。如周作人先生所說:“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里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
清末,劉鶚的《老殘游記》從第十二回起,就是從小城齊河寫起的。通過一樁冤案的昭雪,劉鶚譴責了那些“不要錢”的“清官”,以“萬家流血”來染紅帽頂的罪惡。只是對小城的風情落墨不多,也許是因為它既不是戰略重鎮,也不是繁華之地吧。
狹窄細長的胡同,兩邊擁擠著土坯黃泥筑成的房舍院墻,房頂墻頭長出幾棵瘦草,在冬日里,凍得瑟瑟發抖。從東到西,由南往北,兩條交叉的路,就算小城闊氣的大街了。青磚青瓦的店鋪、門樓、高墻深院、孔廟、定慧寺、縣府衙門就在其間,偶有幾座紅磚紅瓦商店探出頭來,給古樸凝重的大街平添了一些活氣。歲月的太陽,由日出到日落,循環往復,寂寥漫長。
城東是黃河渡口,《老殘游記》中,老殘曾站在大壩上觀賞黃河凌汛,那段描寫,十分的驚心動魄。現今是車水馬龍,人聲嘈雜,船機的轟鳴灌滿河谷。那時的馬車驢車比汽車拖拉機多,平板車手推車遍地皆是。由壩下到壩頂是一條鋪著石塊、約有半里許的斜坡大道。車手們在壩下稍一停,人、馬鉚足了勁,然后揚起長鞭“叭”的一聲脆響,喊一聲“駕”車爬上斜坡,一鼓作氣,飛到壩頂。近半里路,人的技巧,馬的力量,是結合得恰到好處,稍有不慎,人仰馬翻的慘劇時有發生。
城內城外,動靜有別,兒時的感覺尤為強烈。
在東頭,緊靠孔廟的兩間臨街門面,“順義理發館”剃頭的老昝師傅是小城的土著,靠祖輩教他的手藝維持生計。小城里的手工業者早已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只有他堅守著祖宗留下的產業,不肯集體。各級領導批評教育引導,甚至曾傳出要沒收他的財產,斗爭他,老昝師傅雷打不動。知情人透露,四十年代初,他曾掩護過延安來的一位大干部,進黃河到南部山區抗日根據地,如今這位大干部在北京身居要職。事情的真偽,老昝師傅從不提及。如果是真,他可是朝里有人。
他高個,清瘦,言語很少,眉目間透著善意。那時,男性老少剃光頭的多,一來方便涼快,二來頭發長長了再剃,一年下來可省幾個錢。老昝師傅的手藝蓋過街對面“工農兵理發店”的師傅。一把剃刀飛快,在他的手中左翻右翻,上旋下轉,一顆青皮腦瓜,锃光瓦亮出現在你的眼前。盛錢的紙盒就放在案子上,客人扔進一毛錢,手撫光溜溜的腦殼,滿意浮在輕松的臉上。
我家離他遠一些。初次走進他略顯陰暗的鋪子是個陰雨天,他正坐在椅子上,面朝大街打盹,雨水從房檐上不住地地落在門前石階上。
“剃頭?孩子。”他和氣地問。
“剃個光頭。”
他一手牽著我邁進高高的門檻:“你媽呢?”
“上班去了。”
“你爸呢。”
“死了。”
“唉!”老昝師傅的臉立時沉了下去。我不知他為什么嘆息。
我坐在椅子上,老昝師傅手撫著我的頭,從對面的鏡子里打量著“剃個學生頭吧,長大了當個有學問的人。”
我點點頭。老昝師傅的剃刀沒了用場,開始是推子,而后是剪刀。屋里只有我們倆,雨還在淋瀝地下,靜得差點讓我睡著。
放下剪刀后,他用毛巾抽打著,沖著鏡子審了又審,像欣賞一幅名作。
我把母親給的五分錢遞給他時,他忙握住我拿錢的手,“不要不要。拿著買糖吃吧。”
回到家,母親直夸好。
我把五分錢又給了母親,并說了經過,讓我意外的是,母親也是“哎!”的一聲長嘆。
后來,我才明白,老昝師傅那一聲長嘆是悲天憫人,而母親來的一聲長嘆,道出的是人間的冷暖,世道的酸甜。
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在新建的城里找一個朋友,在一處不顯眼的街邊,看到“老順意理發館”的招牌,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身穿白大褂正給人理發,身材、長相太像老昝師傅了。
忍不住,也讓他給我剪了頭,談話中,得知老昝師傅早十年前駕鶴而去。我再也找不到當年那種感覺。
小城的歲月,平平常常,其實,這就是百姓的日子。我離開小城的第二年,在一場搬遷中,小城轟然倒塌,夷為平地,如今已蕩然無存。
黃河依舊從西南浩浩蕩蕩向東北奔騰而去。當年,孔夫子站在川上感慨,逝者如斯夫,記憶卻執著地留了下來。
(黎明,本名趙黎明,生于1960年,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喜歡讀書,喜歡以寫作的方式表達心聲。有報告文學入選《多彩的世界》(新華出版社)、《齊魯大趨勢》(山東人民出版社)、《泰山風骨》(濟南出版社),在《牡丹》、《大眾日報》、《當代小說》、《詩與散文》、《經濟導報》、《德州日報》、《泰山文化》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曾獲《時代文學》、《山東青年報》散文佳作獎,報告文學獎。近年致力于散文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