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劉高興自己的說法,快三十歲了,他還沒高興過幾回。他常常在人們面前抱怨父母怎么給自己取這么一個名字。怎么說給兒子取個名字總不是很難的吧。從女人胯下滾出來的是個帶把把兒的家伙,男人女人都十分的高興也在情理之中,卻把兒子的名字叫做高興,實在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劉高興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他的父親早早地躲到另外的那個世界去了,母親是擔心把兒子撫養長大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也匆匆忙忙地到那個世界去找她的男人,丟下他這個沒成年的兒子,忍饑挨餓,還常常受人欺負,快二十歲了還像棵山崗上的小毛竹,一陣風都能吹倒,叫他怎么高興得起來。
劉高興二十一歲那年外出打工,想掙點錢把房子整修一下。一棟木屋還是他爺爺那時修的,風雨飄搖,歪歪倒倒,不整修一下日后怎么討得到老婆。
只是,別人打工能掙到錢,他打工不但沒有掙到錢,差點就回不來了。他去了一個黑磚廠,吃盡了苦頭,受盡了磨難,沒日沒夜地做苦活累活,卻得不到一分錢,還有人看著不讓逃跑。誰逃跑就把誰用棕繩捆起來吊著打。劉高興在黑磚廠做了八年活,已經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了。也許是黑磚廠的老板見著劉高興比別人老實,對他放松了警惕,讓他跟人去鎮子上買菜買米,他才趁機逃出了黑磚廠,一路乞討,走了整整兩個月才回到老家田塘。
回到田塘之后,劉高興連自已的家都找不著了,出去的這些年,田塘大變樣了,田塘鄉變成了田塘鎮,鄉場也已經不是過去的樣子,有了許多的磚房,還修了水泥街。過去的街道不過百十米,像雞腸子一樣,現在的街道已經向兩邊延伸了三百米。劉高興的房子在鄉場旁邊的村子里,離鄉場有一段距離,中間還隔著一片水田和一片桃樹林。如今那片水田和桃樹林都不見了。劉高興勾著頭在鄉場旁邊徘徊。他仿佛還在黑磚廠的惡夢里,害怕見人,更不敢跟人說話。
終于還是有人認出他來,把他帶到他的家門前。劉高興打開房門倒頭便睡,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從床上爬起來之后,他才斷定自己是真地回來了。
身無分文,家里無糧,但日子還得往下過。呆坐一陣,劉高興來到鄉場上。鄉場上全是人,除了來鄉場趕集買東西的,散步玩耍的,就是做生意買賣的了。做生意買賣的人分兩種,一種是鄉場上的常住人家,這些人自己有房子,早晨把門打開做生意,晚上關門歇店過日子;還有一種是擺地攤的,他們是附近村里的農民,從地里采摘些時令菜蔬,新鮮瓜果,在鄉場的街頭鋪一張塑料布,把蔬菜和水果擺在塑料布上,賣完了就回家去做田地里的活兒。
劉高興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買賣的料,他去了一個基建工地。鄉場上到處都在修房子,他想在工地上找個活做,可是,工地上的老板看不上他那骨瘦如柴,渾身傷痕的樣子,還看不上他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樣,說話時渾身還打哆嗦。走了幾家,劉高興還是被一個老板收留下來,幫著挑磚,和水泥,不給工錢,每天吃兩餐不要錢的飯。劉高興擔心這個能吃到兩餐飯的活兒會丟掉,十分賣力,每天早早地去了工地,晚上別人收工了,他才最后一個回來。
有一天,老板要劉高興去鄉場的店子里扛水管,劉高興扛著水管回來的路上,一個人叫住了他:“你不是劉高興嗎?”
劉高興就站住了,說:“我是劉高興。”這樣回答的時候,他的渾身就哆嗦起來了。叫他的人名叫鄒明仁,鎮上的農技干部,住在鄉場的西頭。劉高興這輩子最怕的人就是他鄒明仁了。還在劉高興做孩子的時候,他跟鄒明仁的兒子鄒志為幾個小伙伴在鄉場上玩,鄒志為悄悄爬到路旁邊一棵樹上對著他撒尿,把他的衣服都淋濕了,劉高興罵了鄒志為一句娘,被從鄉場上過的鄒明仁聽見,揚起手扇了他一耳光,把他扇在地上半天沒有爬起來。劉高興回去對娘說了,他娘去找鄒明仁說理,鄒明仁把他娘也扇了一耳光。后來,家里種的水稻發生病蟲災害,想請鄒明仁去看看,鄒明仁怎么請都不肯去,劉高興的母親那個急,后來就病倒了,再也沒有爬起來。從那以后,劉高興膽小怕事,見著人渾身還哆嗦。在黑磚廠做了八年活,那個哆嗦的毛病就更加嚴重了。
“聽說這么多年你在一家黑磚廠做活?”
“是的。”
劉高興想逃走,鄒明仁卻不讓,說:“我還要問你話呢。”
劉高興就不敢動了。鄒明仁問:“做小工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管兩餐飯,不給錢。”
鄒明仁作驚訝狀,說:“別在那里做活了,我給你找個事情做。”
劉高興以為自己的耳朵聽背了,站在那里不敢吭聲。
鄒明仁說:“如今的鄉場跟過去不一樣了。變大了,變漂亮了,人口也增多了,我就擔心什么時候一不小心出了事就麻煩了。你夜里在鄉場上打更吧,每個月給你八百塊錢。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晨六點,八個小時。白天沒事,你可以休息。”
劉高興抬起頭來,他不知道他說的這話是真還是假,這樣的好事,他怎么會讓自己做。
鄒明仁說:“我再對你說一次,活不重,但責任大,要是有小偷偷東西了,發生火災了,不但要扣你的工錢,還要追究你的責任。”
劉高興小心地說:“我夜里勤快一點,來來回回地在鄉場上走動,不會出事的。”
“那就好。你現在跟我到鎮政府去,我要跟他們說一聲,還要對財會人員說說,下個月的今天就給你發工錢。”
劉高興說:“我是來扛水管的,要把水管送到工地上去啊。”
鄒明仁不耐煩地說:“我要你做事,誰會說你。”
跟著鄒明仁來到鎮政府大門口的時候,守大門的老頭十分卑恭地叫了一聲:“鄒副鎮長,你有報紙。”
劉高興這時才知道,鄒明仁已經當上副鎮長了,心里又不由生出了幾分懼怕,心想過去做的農業技術員的時候,群眾請他辦事都愛理不理,現在做領導了,還不知道架子有多大啊。
鄒明仁把劉高興帶到辦公室一個高個子男人面前,說:“我找了個晚上給鄉場打更的。”
高個子男人坐在那里看報紙,臉面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看劉高興一眼,說:“你鄒副鎮長說行,就行。”
鄒明仁說:“工錢一個月八百,沒有星期天和節假日。”
高個子男人沒有說話,只在鼻子里“嗯”了一聲。劉高興的心就懸了起來,心想鄒明仁把自己帶到高個子男人這里來,他的官肯定比鄒明仁大,不是書記就是鎮長,他要是不同意,就麻煩了。
這時,鄒明仁又說道:“我是擔心鄉場出事對你陳書記有影響,你來田塘快三年了,該回城里去了。回去能弄個好的位子,我也算是盡力了。”這樣說的時候,鄒明仁的臉面變得有些不好看,“張鎮長前年就到市委黨校學習去了,他的工作都是我給頂下來了,卻不給我下文,你得幫我一把,你縣里有人。”這樣說過,鄒明仁對劉高興擺了擺手,“你走吧,我跟陳書記還有事情商量。”
一路回來,劉高興還是沒有想明白,鄒明仁怎么會把這樣的活兒讓自己做。田塘鎮的人們都說,鄒明仁雖然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卻從來不為田塘人做點好事,甚至連句好話都難得說。那陣做農技干部的時候,農民請教一些農業技術方面的事情,還得先請他喝酒吃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
劉高興在鄉場上買了一只鬧鐘,還從鄉下的村里買了一棵大楠竹蔸,挖空,做了一個梆子,打更的時候就掛在自己的胸口,一邊走,一邊敲著梆子,口里還不停地叫喊著:“家家戶戶,防火防盜。”
開始的時候,劉高興白天總有睡不完的覺,早晨打更回來,倒頭就睡,下午醒來,弄了點東西吃,就又睡了,天快黑的時候起來弄點吃的,就去打更。后來,就習慣了,按照科學的說法,是生物鐘調整過來了,他就開始整修自己的那棟破舊的木屋。不然,冬天來了怎么過日子。再說,鄉場的街道修到家門口了,一棟破舊的木屋擺在街旁邊,不好看。
一個月轉眼就過去了,劉高興并沒有去鎮政府領那八百塊錢。他不敢。幾天之后的一個晚上,劉高興敲著竹梆從東街一條小巷里過,不經意間碰著鄒明仁從一戶人家里出來。劉高興知道這戶人家的男人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和一個才兩歲的女兒。劉高興已經聽到鄒明仁跟鄉場上幾個漂亮女人不清不白的閑言閑語,擔心惹上是非,扭頭就想逃走,沒料到鄒明仁卻叫住了他:“高興,領工錢了沒有?”
“沒有。”
“怎么不去領工錢。”
劉高興卻是小心地問:“也不知道我這樣打更行不行?”
鄒明仁說:“我聽說了,你還比較負責。”
劉高興就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說:“我明天就去領工錢。”
“他們要是不給錢,你就來找我。”鄒明仁過后說,“打更人的規矩,不該知道的不要問。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看的不要看。”
劉高興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什么,連連說:“我只打更,防火防盜,別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劉高興在鎮政府會計那里領到了八百塊錢。拿著八張紅紅的大票子,他的手都在發抖,在黑磚廠做八年活,一分錢沒得到,還差點把命給搭上了。現在,他終于知道什么叫高興了,原來這就是高興的滋味啊。拿著錢,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感謝鄒明仁。怎么感謝呢,買酒、買煙、買糖果,后來,他還是覺得買什么都不好,要是他不喜歡呢。
劉高興去了鄒明仁的辦公室,他想給他錢,喜歡買什么自己就買什么。
鄒明仁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他還以為劉高興沒有拿到工錢,說:“我已經說好了,你去財會室領錢就是了。”
劉高興說:“已經領到錢了,我想給你買點東西感謝你,又不知道買什么好。”說著,拿出四百塊錢給鄒明仁。
鄒明仁卻不接,說:“我要你的錢做什么?你要把生活弄好一點,夜里打更很累的。”
劉高興的眼淚差點就出來了。這樣關心的話語,只有母親曾經對自己說過。可是,現在卻從他鄒副鎮長的嘴里說出來,他跟自己的親人一樣的啊。把錢放在辦公桌上,轉身就走了。他給鄒副鎮長錢,是真心真意的。
鄒明仁卻拿著錢追出來,劉高興已經跑遠了。鄒明仁對著站在坪場上跟門衛說話的辦公室秘書說:“你拿著這錢去鄉場買點水果來大家吃。劉高興要把第一個月的工錢拿點出來請客呢。”
劉高興是在鎮政府的大門口聽到這話的,不覺有點遺憾,給他個人的錢,他卻拿去請客,還說是我請客。兒時傷痛的記憶,這些日子聽到人們背后說他的不中聽的話語,在劉高興的心里都煙消云散了。
二
劉高興是冬天的時候回到田塘鎮的,轉眼間風雪飛逝,就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了。劉高興的心情就像這明媚的春天,那個敞亮,那個溫暖。他是越來越喜歡打更這個工作了,每個月領了工錢,存幾百塊錢,還有幾百塊錢裝在口袋里,腰桿硬了許多,臉上的笑容想收都收不住。
那天中午,劉高興睡覺起來辦了飯吃,準備出門去,這時,他看見從那邊街口走來一個女人,女人戴著一個大口罩,把整個臉面和脖子都遮住了。女人走得很慢,還把頭勾得低低的,好像一邊走還在一邊思考著什么。劉高興就站在門前不動了,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來自己家做什么。
“請問大哥,你家有房子出租嗎?”
女人說話的口齒不是很清楚,好像還有一種咝咝的聲響,但劉高興還是聽出她說的意思了。他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什么,連連地說:“有啊,我家就我一個人,這么大一棟房子,我整修了幾個月才整修好,不透風也不漏雨,住十個二十個人都沒有問題的。”劉高興這么說的時候,他就想,她為什么要戴著大口罩,把整個臉面都遮起來,是個什么樣子都看不見。可是,他不敢把這個話說出來,自己一個單身漢,說這樣的話,人家就不敢住在這里了。
女人說:“就我一個人。每個月要多少錢啊?”
“不要錢,房子空著也是空著。”
女人很感動,說:“大哥你真好,我掙到錢了還是要給你房租的。”
劉高興問:“你是做什么的,要在我家住多久?”
“我準備在鄉場上找點事情做,你要是同意,我就長期住在你家里。”
“原來這樣啊。長期住在我家沒有問題的,找事情做我就幫不上忙了,我是個打更的,白天睡覺,晚上打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把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是擔心她住在這里有什么顧慮嗎。
女人說:“你讓我住在你家我就感激不盡了,怎么好意思麻煩你給我找事情做啊。”
劉高興說:“我還沒有問你呢,吃中午飯了沒有,我一個人,飯菜做得不好吃,要不你將就著吃點吧。”劉高興每天只做一次飯,中午把兩餐的飯菜一并做好,晚上吃剩飯剩菜。
女人沒有做聲。劉高興就知道她沒有吃中午飯,連忙把飯菜端出來。女人連聲說謝謝,卻不吃。劉高興知道她一定是不愿意當著他的面吃飯,說:“你吃吧,我出去有點事,做晚飯的時候才回來。”這個時候,劉高興發現了一個秘密,女人的頭不但抬不起來,還不能扭動,要是想動動腦殼,身子就得跟著一塊動。劉高興猜想,也許她的臉和脖子上長著什么吧。女人愛漂亮,不讓別人看見,就只有戴個大口罩遮著。
劉高興走出門的時候,自言自語說:“連個小包都沒有提,晚上,把自己的被子拿給她蓋算了。”劉高興想起自己曾經遭遇的苦難和折磨。誰沒有為難的時候啊。
劉高興想買點豬肉晚上吃,后來,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舍不得錢。就往鄉場外面的怡溪去了。
太陽下山的時候,劉高興才回來,他很高興今天的收獲,在怡溪水潭里抓到四條小魚,各人有兩條。
讓劉高興沒有想到的,他的家跟過去不一樣了,過去到處都是垃圾,臟得不行,現在被收拾得干干凈凈,連禾場也打掃干凈了。女人說:“大哥,你出去這么久不回來,我也沒有問你,我把我的鋪開在那邊房里的,行嗎?”
劉高興說:“行。你要是喜歡這邊的房,你就睡這邊房里,我早晨打更回來在那邊房里躺一會兒就行了。”
女人說:“你睡的主臥室,我怎么好意思睡。我把那邊房門的閂子也釘好了。”
劉高興說:“雖是春天了,夜里還是有些冷,你把我的被子拿過去蓋吧。”
“我自己帶了被子,剛才來你家的時候,放在外邊路口的。”
“那就好。你看,我在怡溪抓到幾條小魚,晚上我們喝魚湯。”
“晚上怎么好意思還跟你一塊吃啊,我得自己做飯才是。”
“不,晚上我們還是一塊吃,算是對你的歡迎吧。”
女人說:“我掙得錢了,就請你的客。”
女人一會兒就把飯菜辦熟了,只是,給劉高興盛好飯,她就又到灶屋去了。
劉高興說:“快來吃飯啊。”
女人說:“你先吃,我要收拾一下。”
劉高興說:“等會兒收拾,一會兒魚湯冷了就不好喝了。”
女人還是沒有來吃飯。劉高興就去灶屋和她一塊收拾。女人卻不讓,說:“這是女人做的事情。”
劉高興說:“你沒來的時候,我同樣要收拾的。”
女人說:“像個垃圾場,還說收拾呢。”
這話讓劉高興有些尷尬,站在一旁,看著她收拾好灶屋,說:“現在可以去吃飯了吧。”
女人說:“我要去洗澡,渾身都是汗,不舒服。”
劉高興再不好意思跟著她了,坐在桌子旁邊,還是沒有吃飯。飯菜是她做的,不能說自己吃在前面,讓她吃剩下的飯菜吧。
女人洗澡出來的時候,已經打扮一新,劉高興看著她,就不想把眼睛移開。她長得清清瘦瘦的樣子,胸口卻十分的豐滿,碎花布衫兒被高高地頂了起來,特別的誘人。還有那一頭黑發,披在腦殼后面,像是一片黑色的瀑布。劉高興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一個女人,心里想,要是她的臉也長得好看,就是一個大美人了。
女人見他還在等自己,說:“我們那里的規矩,女人是不能跟男人一塊吃飯的。”
劉高興說:“我還沒有問你,你是哪里人啊?”
女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吃力地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就到那邊房里去了。劉高興被她那一眼看得心里怦怦發跳,他發現她的眼睛不但好看,似乎還藏有許多沒有說出來的秘密。劉高興看了看桌子上的鬧鐘,只得端起碗一個人匆匆吃起來。
吃過飯,劉高興對著那邊房里說:“我打更去了。”
女人問:“什么時候回來?”
“鄒副鎮長交待我,每天晚上十點去打更,第二天六點回來,我提早半個小時去,推遲半個小時回來。拿著鎮政府給的工錢,就要把工作做好。”
女人說:“夜里打更要注意安全。”
劉高興有些感動,說:“就在鄉場上來來回回地走,不會有什么安全問題。”
那天夜里,劉高興一邊打更,一邊想著家里那個戴著大口罩的女人,她像一個謎,讓劉高興怎么都想不透。第二天六點半鐘,劉高興就急不可待地回家去了。只是,女人卻不在家,叫了幾聲也沒有人答應,他就站在窗口朝里面張望,女人的被子還擺在床上的,說明她并沒有走。也許她是到鄉場找事情做去了吧。
中午,女人還是沒有回來,劉高興做飯時多放了一些米,菜也多炒了一些。吃過飯,他去了鄉場,他想看看她是不是找到事情做了。
昨天夜里,天不知不覺就下起雨來,淅淅瀝瀝地,天剛亮雨又停了,云也散開了,太陽從怡溪那邊的山埡爬起來,像是洗過一樣。鄉場也變得干凈了許多。開店子的早就把店門打開,擺地攤的農民把一塊塑料布攤在地上,把要賣的蔬菜瓜果擺在塑料布上面,開始了買賣。他們賣的瓜果蔬菜都是剛剛采摘下來的,時令新鮮,價錢還便宜,賣得就快,按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不愿意在鄉場上磨蹭時間,還得趕回去做農活呢。
劉高興走進鄉場,他首先看見的是那個白色的大口罩。她在賣菜。也像那些擺地攤的農民一樣,在面前擺一塊塑料布,塑料布上面擺著幾根黃瓜,幾個茄子和幾把莧菜。他不知道這些蔬菜她是從哪里弄來的。這時,她也看見了他,但她沒有喊他,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來來往往的人們從女人面前走過的時候,都不由得要對她看一眼。他們覺得十分的奇怪,這個陌生女人為什么要戴著一個大口罩,把整張臉都遮著。也有人在她的面前停下腳步,問蔬菜怎么賣,她說了,人們便會蹲下來,選了一陣,給她錢,還要對她看幾眼,才帶著一串的疑問離開。劉高興原本是想對她說飯菜辦熟了,什么時候回去吃中午飯啊,想一想,又沒有說這話,她只是住在自己家里的一個陌生人,何況她昨天說了的,她要自己辦飯吃。劉高興遠遠地站在那里看了她一陣,就回去了。
回來之后,劉高興再沒有出去,也沒有睡覺,開始清理門前的臭水溝。以前,他是懶得這樣做的。現在,不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干凈,還真是不好意思。
天快黑的時候,女人才回來,女人的手里拿著一把莧菜和一包東西。劉高興說:“我以為你要回來吃中午飯的,把你的中午飯也煮好了,你卻不回來,餓了吧。”
女人說:“我說了,我不會再吃你的飯,我買有米和油鹽,我自己做。”頓了頓,女人又說道,“大哥,往后,你不要買菜了,我給你帶菜回來。”
劉高興說:“你帶菜回來我就給你錢。”
女人說:“賣剩下的,我怎么會要你的錢。”
女人手腳麻利,一會兒就把飯菜辦好了,可是,她沒有吃飯,進房去了。
劉高興說:“你吃飯啊。”
女人在房里說:“不急的。”
劉高興想了想,說:“我打更去了,你吃飯吧。”
女人從房里出來說:“急得哪樣。這才八點多鐘。我把飯菜端到房里去吃吧。”
劉高興有點失落,又有點困惑,她為什么不愿意當著自己的面吃飯呢,她是害羞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啊。
女人吃過飯,把碗筷收拾好,對劉高興說:“今天我賺得二十塊錢,往后,我就在鄉場上賣蔬菜掙錢。”
劉高興問她:“你賣的蔬菜是從哪里弄來的啊?”
“從附近農民手里收來的。一些人急著回去做農活,我便宜一點把他們的蔬菜買來,再擺在鄉場上賣,他們高興,我也能賺到一點錢。”
劉高興當然也為她高興。說:“這樣就好,要是沒有事情做,我也替你著急呀。”
女人說:“大哥是個好人。”
女人后面的話劉高興沒有聽清楚,他覺得女人說這話的時候有哽咽的聲音,同情地說:“往后有什么困難,就對我說。”
女人再沒有做聲,只是點了點頭。劉高興就想,這個女人心里到底藏有什么不可言說的秘密呢。
三
戴大口罩的女人在劉高興家里才住了幾天,鄒明仁就找上門來了。劉高興還以為是晚上打更出了什么差錯,看著鄒明仁從門前的街道上走來,大氣都不敢出了。鄒明仁卻沒有說夜里打更的事,問劉高興:“你家里住人了?”
劉高興才知道他不是來說打更的事情,答道:“一個戴著大口罩的女人住在家里的。”頓了頓,又說道,“她在鄉場上賣菜。”
“她是哪里人你知道嗎?”
“不知道。”
“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嗎?”
“不知道。”
“她為什么整天戴個大口罩?”
“也不知道。”
鄒明仁的臉色已經變得很不好看,說:“什么都不知道,你讓她住在你家里做什么?”
劉高興的渾身就發起抖來,說:“讓她住在家里有錯嗎?”
“許多人反映,說鄉場上來了一個怪人,整天戴著個大口罩,我去問她,她只說住在你家里的,別的她都不肯說。你趕快把她趕走,誰知道她是什么人。”
劉高興把腦殼點得雞啄米一樣,連連說:“一定照鄒副鎮長說的辦就是了。”
鄒明仁走之后,劉高興坐在家里發起呆來,是啊,這女人在家里住幾天了,也沒有問她叫什么名字,也沒有問她為什么整天戴著一個大口罩,剛來的那天問她是哪里人,她也不肯說。這天天快黑的時候,女人才回來,女人的肩上扛著一大包蔬菜,劉高興發現她的眼里含著一泡淚水,想問問她今天的蔬菜怎么還剩了這么多沒有賣完,這時他想起鄒明仁說的話,想問的話沒有問出口,說出的話卻是:“你不能住在我家里了。”
兩行淚水從女人的眼里流出來,浸潤在大口罩上,一會兒,大口罩就被淋濕了一大半。
劉高興的心就軟了,說:“不是我要趕你走,我們鄒副鎮長來我家里罵我,說連你姓什么,哪里人都不知道,整天戴個大口罩,誰知道你是什么人。”
女人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伸手把口罩摘了下來,說:“我就是為我的這張臉來鄉場上掙錢的。”
女人說的什么話劉高興并沒有聽清楚,他是被她的樣子嚇著了,她把口罩摘下來的那一刻,他不由地尖叫了一聲:“你是個鬼啊。”
女人說:“我不是鬼,我是人。”
劉高興說:“你是人怎么會是這么個樣子?”劉高興這個時候是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的。她的臉面扭曲,嘴角歪斜,牙齒全都露在外面。也許是嘴唇合不攏的原因,舌頭也伸出老長,那樣子要多嚇人有多嚇人。劉高興看清楚了,造成臉面歪斜,齜牙咧嘴的原因,卻是脖子上的一塊皮緊緊地扯著下巴,那塊皮紅紅的,像是剛剛從牛身上割下來的瘦肉一樣。脖子不能扭動,要想抬頭看人,就得把身子一并往后仰著。這個時候,劉高興也才知道,女人說話總是含糊不清,還有一種咝咝的聲響,原來是嘴唇不關風。整天戴著大口罩,她是擔心嚇著別人,也是擔心別人笑她丑得像個鬼。
女人說:“我叫李冬秀,高山寨村人,小時候被開水燙了脖子,沒錢治療,我爸媽又不會護理,弄草藥的時候,草藥醫生說,把草藥用布條包著纏在脖子上,燙傷好了再把布條扯掉就是了,沒有想到,后來把包草藥的布條從脖子上扯開的時候,我的脖子就成這個樣子了。”淚水像決了堤的壩水從眼里滾下來,李冬秀說,“十三歲那年,我爸把多年喂雞養豬攢的一點錢拿著,帶我去了省里的醫院。醫生說脖子上這傷疤好治,不過就是割皮植皮做手術,但要很多的錢。我家住在大山里,父母年紀也大了,哪里弄到那么多的錢。擔心別人笑話,我從來沒有出過家門一步,前年我爸死了,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娘也死了,我一個人在家里待了幾個月,實在待不下去了,我就下定決心要掙錢把脖子治一治。我才二十歲,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啊。只是,這個樣子去城里打工誰會收留我?我只有戴個大口罩在鄉場賣菜掙錢了,省吃儉用,一年存一點,錢存夠了,就去省里醫院整容。大哥,你是好人,我原本想長期住在你這里,現在看來是不行了啊。”
劉高興好一陣沒有做聲,后來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你還是住在我這里,我這就去對鄒副鎮長說。”
走完鄉場的水泥街道,就能看到鄒明仁那棟漂亮的二層磚樓了,磚房是他兒子鄒志為修的。鄒志為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讓父親在鄉場上弄些工程做,賺到一些錢,又去縣城發展,成了老板,修了磚房,買了小車,牛皮得很。
劉高興來到鄒明仁家門口的時候,鄒明仁一家正在吃晚飯,劉高興就不敢進屋去了,鄒明仁問道:“高興你找我?”
劉高興就把他看到李冬秀那張讓人害怕的臉對他說了,還把李冬秀說的話也說給他聽,他說:“李冬秀就是我們鎮高山寨人,想掙錢整容,才來鄉場賣菜的。那樣子好可憐。”劉高興不敢說讓李冬秀留在他家里的話。
鄒明仁一陣才說:“那就算了。”
劉高興不知道他說的算了是什么意思,說:“我才說要她走,她就哭起來了。”
鄒明仁有些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說算了嘛。”
劉高興這才知道他不趕李冬秀走了,連忙說:“我替李冬秀謝謝鄒副鎮長了。”
劉高興回來的時候,李冬秀正在清理她的東西,臉上掛著兩行淚水,她沒有戴口罩,哭的樣子更加難看。劉高興說:“你不用清理東西,鄒副鎮長答應讓你住在我家里。”
李冬秀喜出望外:“真的嗎?”
“真的,他也很同情你的。”
李冬秀說:“大哥,你們都是好人。”
“我姓劉,我叫劉高興,往后你就叫我高興哥,叫我高興叔也行。現在知道什么原因了,你盡管在鄉場上賣菜掙錢,錢存夠了,就去做整容手術。”
李冬秀的眼淚又出來了,說:“高興哥,我住在你家里,給你添麻煩了。”
“誰沒有為難的時候。我要是有錢,我就幫你一點錢,讓你盡早去整容。”劉高興心里想,她比自己的命還苦,要是能幫她,就一定要幫幫她才是。
四
從那以后,鄉場上的人們就都知道李冬秀是個苦命的姑娘,都會主動去她的地攤上買菜,一些擺攤子的人還關照她,讓她把攤子擺在當人當眼的地方,她攤子上的菜就會賣得更快一些,價錢更好一些。
每天下午,李冬秀把菜賣完回來,第一件事情是把口袋里的角票分票清理好,用繩子捆緊,放在一個小布袋子里藏著,然后就幫著劉高興做家務。
李冬秀住在家里,劉高興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勤快了許多,還愛干凈了,用錢也更加節省,領了工錢,還多存了一百塊錢,什么時候李冬秀去整容,他一定要給她一點錢的。
李冬秀說:“我算好了,一個月存五百塊錢,一年就六千,十年計劃,我就可以去整容了,那時,我才三十一歲。”
劉高興說:“整容之后,出門就不用戴著大口罩了。”心里卻在想,十年,多長的日子啊。
李冬秀說:“高興哥,你怎么不討個嫂嫂,你心眼這么好,女人跟了你享福呢。”
劉高興就不做聲了,眼睛怔怔地看著李冬秀。李冬秀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說:“高興哥,是不是我住在你家里對你討嫂子有影響啊。”
“有什么影響。快三十歲了,能討到女人,不早就討到女人了嗎。”過后說,“我這個樣子,有誰愿意跟我。”
那天中午,天氣格外的好,一派春光明媚的樣子。劉高興起床之后就想著要下河去捉幾條魚回來改善生活。李冬秀賺的錢要存著,他也把錢攢緊了,天天吃的是小菜。剛走出門,看見鄒明仁從那邊街口走過來,劉高興就站住不動了,他不知道鄒明仁又來家里做什么。
鄒明仁來到劉高興面前的時候,劉高興的腰桿不自覺地就彎了下來,小心地問道:“鄒副鎮長,你找我有事?”
鄒明仁的臉上卻是堆起了難得的笑容,說:“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打個商量。”
鄒明仁跟誰說話用打商量這個字眼?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連連說:“鄒副鎮長有什么事,你說,我照著辦就是。”
“我家志為想回來給田塘鎮做點貢獻。”鄒明仁說了這半句話就不說了。
劉高興說:“志為是大老板,他要回田塘做貢獻,田塘的群眾都歡迎啊。”
“可是,他有難處。想修棟房子,卻沒有地方。”鄒明仁這么說的時候,臉上仍然帶著做作的笑,“我是來跟你打個商量,想跟你換塊地皮,你這房子的屋場地基換給我家志為,你再找個地方修房子,看上哪里,你的房子就修在哪里,手續我給你辦,當然,你這屋場地基志為還要給你錢的。”
劉高興的渾身早就發起抖來,他首先想到的是鄉場上人們說的話,他鄒明仁決不會有那樣的好心把打更這活兒讓我劉高興做,肯定打著什么算盤的。原來是想占自己的屋場地基。不顯山不露水,先給我一點甜頭,然后開口要屋場地基,心肝歹毒呀。過后,劉高興又想,他不要別人的屋場地基,卻看上自己的屋場地基,自己這屋場地基有什么好啊。只是,這樣的想法才在劉高興的腦殼里面閃了一下,他就又暗暗地高興起來,鄒明仁說他兒子還要給自己錢,自己把這錢給李冬秀,她就不用掙十年錢再去做整容手術了。大著膽子問:“志為愿意給我多少錢?”
鄒明仁說:“屋場地基是你家的老宅基地,各種證都在你手里,受法律保護,錢不給足行嗎。不過,你再要屋場地基也是要錢辦手續的。”
劉高興問:“辦屋場地基手續要多少錢?”
“錢肯定也不少的。不過,我會出面對他們說,讓你少繳點錢。”
劉高興說:“我不要屋場地基,志為給我錢就行了。”
鄒明仁想了想,說:“給你六萬吧。要是志為把房子修好之后你沒有房子住,我讓志為借給你一套房子暫時住著。”
劉高興那個高興,沒有想到他會給自己那么多錢,自己這屋場地基能生金還是能生銀。現在,他只希望把那六萬塊錢弄到手,別的什么都不想了,說:“我要現錢,行嗎。”
“你不要現錢,我還要志為給你現錢呢,給錢之前要請幾個老人做證,還要到鎮政府辦正式轉讓手續,不能讓別人說我鄒家欺負你,強占你家祖宗傳下來的屋場地基。”
劉高興真地要感恩戴德了,連連說:“鄒副鎮長的恩情我永遠忘不了的。”
鄒明仁的臉上現在就不是做作的笑,而是得意的笑了:“這樣就好,我給志為打電話,讓他回來辦這個事情。”
鄒明仁走之后,劉高興想立即把賣屋場地基的事情告訴李冬秀,讓她也高興高興,可是,走到鄉場他又回來了,別人知道為了讓一個跟自己非親非故的女人整容,把自己的屋場地基賣掉了,還不說自己是個大傻瓜,腦殼里面進水了呀。這個事情一定要保秘才是。
這些日子,賣菜回來李冬秀也不回避劉高興了,把大口罩摘下來,長長地吐了幾口氣,然后就幫著劉高興辦飯做活兒。有時,李冬秀問劉高興,要是覺得自己的容顏可怕,回來之后還是戴著口罩。劉高興說,心疼都心疼不了,我怕你那樣子做什么。李冬秀憂郁地說,還不知道自己日后整過容會是個什么樣子呢。劉高興說,不管什么樣子,只要能找個男人成家就行。二十來歲的姑娘,不能在我家住一輩子啊。
這天李冬秀走進屋,劉高興就迫不及待地對她說:“我要對你說個重要的事情。”
李冬秀也不吃飯了,擔心地問:“是不是那個鄒副鎮長又不讓我在鄉場上擺地攤賣菜了?”
劉高興說:“不是。不過這個重要事情還真與鄒副鎮長有關。”
李冬秀就更加不安起來:“高興哥,你快說啊,都急死我了。”
“用不著等十年才去整容,過些日子你就知道自己整容過后是個什么樣子了。”
李冬秀的眼睛就瞪大了,等著他說出下文來。劉高興說:“中午,鄒副鎮長到我這里,說他兒子想回田塘創業做貢獻,要把我這屋場地基買下來修房子,答應給我六萬塊錢。他兒子這幾天就回來,協議簽好就給我錢。”
聽到劉高興這么說,李冬秀卻沒有流露出半點高興的樣子,臉似乎扭曲得更加的厲害,那張永遠張開著的嘴張得更加的大了,兩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露在外面,閃著白白的光,她說:“高興哥,使不得的。”
劉高興說:“也許,這六萬塊錢你做整容手術還不夠,我們做幾次整容,先把你脖子下面那塊扯著下巴的皮割開,腦殼就能活動自如了。然后再攢錢植皮整容。”
李冬秀的眼淚成溝兒地流淌,說:“高興哥,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卻要把屋場地基賣掉給我做整容手術。你就不想一想,鄒副鎮長的兒子為什么要給你那么多錢買你的屋場地基,做生意的人,沒大錢賺他會這樣嗎。”
劉高興說:“我并沒有看出這屋場地基有什么好,日后能生金生銀。再說了,就是能生金生銀,我也沒那個能耐。我現在想的是你早日做整容手術。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心里不好受。”
李冬秀說:“房子沒有了你住在哪里。你還要結婚的,沒有房子,哪個女人愿意跟你。”
劉高興說:“我不是說過的嗎,這么多年我有房子啊,也沒有女人愿意跟我。”
李冬秀心里還是存有許多的疑慮,她說:“人家鄒副鎮長有權,他兒子是老板,有錢,到時候屋場地基給他們了,錢卻沒得到,你喊天呀。”
“這個你不用擔心。房屋土地證在我這里,受法律保護,沒給錢,我就不跟他們去國土部門辦手續。”
李冬秀還想說什么,劉高興卻攔住了:“吃飯吧,夜里我還要去打更。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別說了。”
吃過飯,劉高興就打更去了,他把竹梆敲得比什么時候都響,走路的腳步也輕快了許多。看得出,他比什么時候都高興。
五
鄒志為是在第三天的下午從縣城回來的。把小車停在鎮政府大院里面,就去劉高興家里叫劉高興。鄒志為跟劉高興同年,卻結過三次婚了,第一次結婚生了一個女兒,第二次結婚還是生的一個女兒,他就又跟那個女人離婚了,按他自己的說法,老婆不生兒子他就一直要換下去。好在第三個老婆沒有承受離婚的厄運,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鄒家從老到小,這才皆大歡喜。
鄒志為老遠就喊:“高興,好多年沒看到你了,真想你啊。”
劉高興卻是有些認不得他了,多年不見,他發福了,肚子大了,腦袋也大了,頭發卻少了,他說:“我們同年同月生的人,我卻不能跟你打比的,你當老板,賺大錢,我卻是個更夫,天天夜里打更。”
鄒志為說:“我爸說,打更還是他照顧你的,多少人想打更還不讓打呢。”頓了頓,又說道,“我現在給你機會了,六萬,你可以在鄉場上租個門面做生意,不用幾年,你也就成老板了。我是記著你這個跟我同年同月出生的兄弟,才愿意花高價錢買你這塊屋場地基。”
劉高興點頭說:“感謝你啊。”
“走,把協議簽了,我就給你錢,錢帶在身上不安全。”
聽鄒志為這么說,劉高興心里踏實了許多。原來鄒副鎮長說的不是假話。
田塘鎮幾萬人口,又在公路旁邊,做生意的多,酒店飯館也多,雖是沒有城里那么豪華,卻也學著城里的樣,夜里霓虹燈閃爍,大包廂小包廂里鶯歌燕舞。
鄒志為把劉高興帶到鄉場最好的一家酒店。鄒明仁和幾個鎮上的老人早就坐在酒店包廂里面等著的。劉高興走進包廂,鄒明仁指著幾位老人對劉高興說:“我請來的這幾位老人你劉高興都認得,他們在我們田塘鎮算是德高望重的,請他們來是要做個證。”
劉高興的身子又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發抖,是怕鄒家父子嗎,是擔心鄒家父子有什么圈套嗎,還是因為那六萬塊錢快要到手了,高興得發抖呢?
鄒明仁對坐在身旁的一個老人說:“你現在開始做記錄,志為問什么,劉高興答什么,你都要記錄好,這是原始記錄,協議書寫好,原始記錄要附在協議書的后面的。”
老人說:“志為你問吧,我給你記錄好就是。”
鄒志為就開始問話了:“劉高興,你的屋場地基愿意轉讓給我嗎?”
“愿意。”劉高興連忙答道。
“你說說,是要屋場換屋場呢,還是要錢?”
“要錢。”
“要多少?”
“六萬。”劉高興擔心錢不能一次到手,就大著膽子加了一句,“簽了協議就給我錢,要一次付清。”
“六萬塊錢我都帶來了,當然要當著證人的面一次付清的。你還有什么要求沒有。”
“沒有了。”
鄒志為說:“簽了協議,給了錢,你還得跟我一塊到鎮政府去辦轉讓手續。”
劉高興說:“當然會去的。”
鄒志為說:“高興,雖然我們是一塊長大的兄弟,一些話都得說在前面,不然日后再說就不好。”
劉高興不知道他還有什么話要說,心就懸了起來。
鄒志為說:“今天四月二十號,我六月初要開工修房子,你在五月底之前要搬走。我的基建隊要進場,四十天的時間讓你做搬走的準備,行嗎?”
劉高興懸著的心才放下來,說:“用不著那么久,我在鄉場上租間房子就是了。”
鄒志為說:“我只要你的屋場地基,不要你的舊木屋,你的木屋也要搬走。”
劉高興說:“我沒有屋場地基修房子了,那棟木屋也不要了。”
“你不要,我也沒有用,那我給你幫忙把房子賣掉算了,賣得錢了就給你。”
“這樣更好,請志為費心了。”
這時,一個老人開口說話了:“高興,你要考慮好,你不找個地方把木屋搬走,今后你住在哪里,你就一輩子租房子住嗎?”
劉高興說:“鄒副鎮長對我說了,再要找屋場地基修房子得花錢買,我沒錢。”
“志為不是要給你六萬塊錢的嗎?”
“那錢我要做別的用。”
老人想了想,說:“我看協議上還是要寫上一筆,什么時候劉高興想修房子了,鄒副鎮長就給他弄一塊屋場地基。”
鄒明仁說:“我已經對高興說了,什么時候你劉高興想修房子,就對我說,我讓鎮政府給你一塊地基,辦手續的時候,我要他們給你減一點費用。”
老人說:“這個話也要寫進協議里面去。既然把我們叫來做證人,我們就要想周全一些,免得日后別人指胸戳背說我們替鄒鎮長說話騙了高興。”
劉高興想的還是錢的事,他說:“志為兄弟,剛才你說我那舊房子你愿意給我賣,我還是要現錢,給多少都行,今后賣多賣少都是你的。”
鄒志為說:“你自己開個價,要多少錢。”
劉高興小心地說:“兩千塊錢行嗎?”
鄒志為說:“那房子修幾十年了,別人買了去也就有一點瓦,柱子壁板都沒有用了。按你說的兩千,一并給你,虧了我補。”
劉高興真地是千恩萬謝了,連連說:“謝謝志為兄弟。你什么時候把房子賣掉,你就開工修房子。你給了我錢,那地方就不是我的了。”
協議寫好,鄒志為當著幾個老人的面把六萬二千塊錢給了劉高興。鄒明仁對劉高興說:“吃過飯喝過酒,高興你就把土地證拿來,跟志為一塊去鎮政府辦個手續。”
劉高興抱著錢就往外走,說:“我不喝酒了,我還有事。等會兒我把那證拿來就是。”走了幾步,他又踅回身說,“鄒副鎮長,我想請個假,這些日子我晚上不能打更了。”
鄒明仁問:“你請假做什么,要請多久?”
“我出去有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鄒明仁說:“行,你去吧。”
李冬秀這天天快黑的時候才回來。平時,李冬秀回來,劉高興把飯菜都辦好了,今天她沒有看見桌子上擺有飯菜,也沒有看見劉高興一副忙碌的樣子,而是坐在門口對著她笑,懷里還抱著一個塑料袋子。李冬秀不知道他有什么高興的事,把大口罩摘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問道:“高興哥,你笑什么啊。”
“我們明天去省城,給你整容去。”這樣說的時候,劉高興把懷里的塑料袋子遞給李冬秀,“這里面全是錢。”
李冬秀打開塑料袋子,淚水就一滴一滴掉了下來:“高興哥,你真地把房子賣了呀。”
劉高興把協議書從口袋掏出來給李冬秀看:“那幾個見證人想得十分的周全,協議上也寫清楚了,日后我修房子的時候,鄒副鎮長再給我弄屋場地基。要是沒有房子住,鄒志為還會借給我一間房子暫時住著。”
李冬秀早已泣不成聲:“高興哥,我真地不知道怎么感謝你。你有這樣的好心幫我,我就向你借一點錢,先去醫院把脖子上的皮割一割,我的腦殼就能夠轉動了,下巴整容以后再說,你自己要留點錢修房子。”
劉高興說:“錢不要你還的。動了手術,我就回來打更,我不想丟了那個工作。每個月存一點錢,錢存夠了我會重新修房子的。”
李冬秀再不好說什么了,只一會兒,她就把飯菜辦好了。吃過飯,收拾好碗筷,李冬秀自己洗了,又給劉高興舀好水,要劉高興洗澡。
劉高興洗澡出來,李冬秀就到他的房里去了,劉高興不知道李冬秀到自己房里去做什么,不好意思地說:“我房里像個狗窩,你進去做什么。”
李冬秀卻不回他的話。劉高興不敢進房去,站在房門口呆呆地看著她。李冬秀把劉高興床上的被子整理好,就清理堆在地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后來,又拿掃帚掃地。這個時候,劉高興才發現自己那間又窄又小的房間被李冬秀打掃干凈,整理好之后,居然寬敞了許多,光鮮了許多,心想家里有個女人真好。
李冬秀做完這些,出來把大門關好,就又進房去了,說:“你站在門口做什么,快進來。”
劉高興說:“你在房里,我不敢進來。”
李冬秀說:“你要是嫌我的樣子丑,我還是把口罩戴上吧。”
劉高興說:“不是,你是姑娘,我怎么好意思到房里來。”
李冬秀也不由扭捏起來,說:“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劉高興只得走進房來。李冬秀說:“高興哥,我知道我這個丑陋樣子,你不一定喜歡,可我又沒有什么感謝你的,只有用身子來報答你了。”
聽到李冬秀這么說,劉高興連連搖著頭道:“不行的,我不能那樣做的。”說著就要出房去。
李冬秀卻把他的胳膊緊緊地抓住了:“高興哥,你是好人,你要是不嫌棄,我就做你的女人。其實,除了樣子丑陋,什么活我都會做,什么苦我都能吃。”
劉高興說:“我說了,我不配你。整容之后,你肯定能找一個比我好的男人。”
李冬秀說:“你要是不答應,我明天就不去整容了。整容之后,再去找男人,我還是人嗎。”
劉高興說:“賣房子是我自愿的,我就想幫幫你。按你說的,掙十年錢,再去做整容手術,你就三十多歲了啊。”
淚水又簌簌地從李冬秀的眼里流出來,她像是生氣了:“高興哥,你不要再說了。”伸手就去脫劉高興的衣服。
劉高興就不敢再說話了,像一個木頭人,任憑李冬秀地擺布。
劉高興三十歲了,從來就沒有想過能沾女人的身子,更不敢想什么時候能成家娶女人。平時,他連女人都不敢正經地看上一眼。今天,劉高興才知道女人的身子是這樣的白皙,這樣的潤滑,這樣誘人,這樣讓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這個時候,他也才知道睡女人的滋味是這樣的美妙,這樣的無可言說。摟著李冬秀,劉高興喃喃地說:“冬秀,整過容之后,你還是要另外找個好男人,我說了,我不配你。”
李冬秀哭著說:“高興哥,你就是我的好男人,整過容之后,我們回來努力掙錢,修房子,生孩子,還要送孩子讀書,讓孩子日后過好日子,不能像我們這樣吃苦受累。”
劉高興也哭了,他是高興得哭,他說:“我沒有能耐掙很多的錢,但我的身體好,家里的事情都讓我來做,你安安心心在鄉場擺攤子掙錢就是了。”
李冬秀說:“你就準備一輩子打更嗎?”
“不打更我做什么,我不會做別的事情啊。再說,鄒副鎮長交待我打更,我敢不打嗎。”
李冬秀說:“我才在鄉場上賣這么些日子的小菜,就聽到人們背后說鄒副鎮長許多的閑言閑語。你好像也很怕鄒副鎮長的啊。”
劉高興很想對她說說鄒副鎮長曾經打過他和他娘耳光的事,還想對她說鄒副鎮長是本地人,鎮里的書記鎮長都要讓他三分。可是,他沒有說,怎么說鄒副鎮長讓兒子給自己六萬塊錢買屋場地基,他都得感謝他。
李冬秀張了張嘴,好像還有話要說,看著劉高興的那個樣子,就把要說的話又咽到肚子里去了。
六
每天,天剛麻麻亮,鄉場上的人們在劉高興的梆聲里起床,把自家的大門打開,把要賣的貨物擺上了貨架,鄉場上也就有了人們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新的一天也就開始了。
這天,劉高興卻和李冬秀不等鄉場上第一個開門做生意的人打開門來,也不等鄉場上有來去的腳步,他們就早早地到鄉場旁邊的國道攔去省城的大巴車了。
李冬秀說她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帶她去過省醫院,她把省醫院的地址牢牢地記在心里了。李冬秀這樣說的時候,就又哭了起來:“我父母死的時候最不放心的就是我,說他們死了我怎么活啊。”
劉高興說:“整容回來之后,去你父母的墳墓前給你父母磕個頭,燒炷香,讓你的父母看看,你不是過去的那個樣子了,你整容了,再不用戴口罩了。”
李冬秀說:“我要帶你去我的父母墳前,對他們說你對我有多么的好。”
兩人下午就到了省城,他們沒有心情在省城寬敞的大街上流連,看大街上的車水馬龍,大街兩旁的高樓大廈,按照李冬秀的記憶,很快就找到了整容的醫院。李冬秀去找那個曾經給她看過病的醫生,只是,那個醫生已經退休了。工作人員告訴她:“你掛個號,讓門診醫生看看,然后辦住院手續,我們醫院引進了高科技儀器,醫生的醫術也很高明,做這樣的手術很不錯的。”
照著工作人員的吩咐,他們很快就把住院手續辦好了,主治醫生告訴劉高興說:“你愛人剛剛燙傷的時候,要是護理得好,不會是這個樣子。”
劉高興紅著臉說:“她不是我愛人。”
“是你妹妹?”
“也不是。”
李冬秀說:“我們還沒結婚呢。”
主治醫生說:“知道了,你的女朋友,結了婚就是愛人了。你女朋友的手術不是很復雜,開兩刀,再移植兩塊皮,不過二十天的時間,就是錢要得多。在脖子上做手術要求高。你們錢帶夠了沒有,要是沒有帶夠,手術分兩次做,先把脖子上的那塊皮割掉,移植一塊皮上去,頭就能自如地轉動了,回去之后攢夠錢再來植下巴下面的皮。你們農民掙錢不容易,打工一個月也掙不了多少錢的。”
劉高興問:“兩個手術一塊做要多少錢?”
“如果早來幾年,不過兩萬三萬就夠了,現在不行,大概五六萬吧。”
劉高興說:“我是賣掉房子得來的六萬塊錢,兩個手術一塊做。你要把手術做好,她才二十歲,今后的日子很長的啊。其實,我也不是他的男朋友,手術做好之后,她不跟我我不怪她的,我三十歲了,跟她不配的。”
主治醫生聽劉高興這么說,十分地感動,說:“這個世界還是好人多啊。你現在去繳錢吧,交了錢,在這里住兩天,做些手術前的準備工作,就做手術。”
劉高興問:“你說植皮,到哪里割皮啊?”
“到她自己身上割,腰上也好,大腿上也好。傷疤不是很大,但要從身上割皮下來,還是要有心理準備才是。”
劉高興說:“割我的皮行不行?”
“要配型,一般情況是沒問題的。”
“那就定了,割我的皮。割我大腿里面的皮,才跟她的皮配得上。姑娘家,割兩塊黑不溜秋的皮補在脖子上不好看。”
主治醫生就笑了,說:“你對她這樣好,她日后肯定對你也很好的。人嗎,是有感情的,投桃報李,古已有之。”
劉高興卻有些為難了:“只是,我們兩人都要做手術,沒有人侍候她怎么辦?”
“做這樣的手術,要全封閉,防止感染,醫院有專門的護理人員。不然怎么要那么多錢。”主治醫生過后說,“手術分兩次做,一次做一個地方。”
兩天之后,劉高興被推進手術室,他對主治醫生又說了一遍,從他的大腿內側割皮,割最白的皮,要多大割多大,要幾塊割幾塊。主治醫生戴著一個大口罩,卻是一言不發,劉高興不知道他為什么一言不發,是不是自己說的話讓他不高興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只是,后來打了麻藥,劉高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清醒過來之后,劉高興知道醫生割的他左邊大腿內側的皮,那里纏著一塊大紗布。主治醫生告訴他,手術十分成功。劉高興問:“你說是割我的皮十分成功呢,還是她植皮很成功啊?”
主治醫生笑著說:“割你的皮十分的成功,李冬秀的手術做得也十分的成功。”
劉高興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一些日子之后,劉高興又一次被推進了手術室。主治醫生還是同樣的話,手術十分的成功。主治醫生還說:“你們兩個都是年輕人,又都是從農村來,平時勞動慣了,身體好,各種機能和器官都十分的健康,手術之后的恢復時間很快,而且會恢復得很好的。”頓了頓,主治醫生又道,“我現在問你一個話,你要如實地回答我。”
劉高興說:“你問吧,只要我知道,都會對你說的。”劉高興心想他要問自己什么話呢,自己又有什么話不能對他們說的啊。
“你說說你們兩個的真實年齡吧。”
劉高興不知道他問這個話是什么意思,說:“我今年三十歲,她的真實年齡我是不知道的,她對我說她年底的時候滿二十一歲。”
“她跟你不是一個村的?”
“我們同一個鄉鎮,但不是一個村,我住在鄉場上,她住在大山里,以前她擔心別人笑話她,從來沒有出過門。”
“你們認識多久了,是怎么認識的?”
“認識才兩個月。她白天戴個大口罩在鄉場上賣小菜,晚上住在我家里的。那時她說要準備掙十年錢,再來做手術。”
“她沒有親人了?”
“父母去世了,她又沒有兄弟姐妹。我跟她一樣,也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
主治醫生聽他這么說,臉上全是同情,后來說:“但愿你們能成為好夫妻,日后好好過日子。”
劉高興卻是替李冬秀擔心起來,說:“不管她整容后是個什么樣子,我都會對她好,要是她動不得了,我就侍候她一輩子。醫生你不知道,我們來省城的前一天夜里,她就把身子給我了,我怎么能丟下她不管啊。”
主治醫生再沒有說話,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劉高興就斷定李冬秀一定出什么事了,心里那個急。可是,急也沒有用,醫院有醫院的規矩,各自住在各自的特護病房,不能見面,也問不到她的消息。劉高興只有掰著手指頭一天一天數日子,等著走出特護病房的時候。
好不容易數過幾天,劉高興實在等不及了,試探著問醫生,繳的錢夠不夠,要是錢不夠,他就提前出院,把錢省下來讓李冬秀住院用:“我是男人,不過就是割兩塊皮,沒這樣嬌貴,回去弄點草藥敷上就行了,冬秀年輕,她這一輩子做夢就是想整容,就是把臉上的大口罩摘掉,就是想知道自己到底長什么樣子。因為錢少了,使得她的脖子上還留著疤痕,她會傷心的。”
主治醫生說:“來的時候我就說了,你們繳的錢足夠了,只管放心地住在醫院里就是。”
劉高興說:“我想見見她。”
“會讓你見到她的,但現在不行。”
劉高興只得又一天一天地數日子。現在,他不著急錢了,他著急的是李冬秀從特護病房走出來會是個什么樣子。
七
劉高興記得,他和李冬秀走進醫院的時候,病房外面的院子里幾棵櫻桃樹還在開花,粉紅一片,格外地好看,后來,那滿樹好看的粉紅就漸漸地不見了,地上只留下一片淡淡的印跡。現在,那幾棵櫻桃樹的枝頭已經結出了青澀的櫻桃。他和李冬秀來醫院也快一個月了。
那天吃過早飯,護士陪著主治醫生的助手來到病房,對劉高興說:“劉高興,我要給你拆紗布了,你做好心理準備,你的大腿上會有疤痕的。”
劉高興說:“有疤子要什么緊,穿著褲子沒人看見,只要她的脖子上沒有疤子就行了。”心里卻在想,主治醫生怎么沒來,他是不是去給李冬秀拆紗布去了呢。
拆開大腿上纏著的紗布,劉高興就看見了那兩塊印跡,那是兩塊像剛剛割下來的牛肉一樣紅紅的疤子,輕輕地摸了摸,光光的,滑滑的,他的心里就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情愫,他知道那兩塊紅紅的印跡上面的皮膚已經貼在李冬秀的脖子上去了。站在一旁的護士輕輕地問他:“你后悔嗎?”
劉高興的眼睛就瞪圓了,對著護士吼道:“我后悔什么?”這話一出口,劉高興又后悔了,怎么能吼護士呢,這些日子人家侍候自己多細心啊,多苦多累啊,說,“對不起,你這話要是讓她聽見了,她會怎么想?”
劉高興跟護士說話的當兒,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門外站著幾個人,有護士,有主治醫生,他們簇擁著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這個年輕女人長得十分漂亮,瓜子臉、桃紅色,還有那彎彎的眉毛,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那高高的鼻梁,都恰到好處地擺在好看的臉上。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穿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子就顯得格外富有線條的美,高高突起的胸脯,是那樣的飽含著韻致,修長的大腿,又是那樣的亭亭玉立。年輕女人雙眼含情默默地看著劉高興。劉高興不知道她是誰,她的兩眼盯著他的時候,他就不好意思地把頭向一旁扭了過去。
“高興哥,你不認識我了呀?”
劉高興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細細聽來又十分熟悉。這時,年輕女人已經不管不顧地撲了過來,緊緊地把他摟住了:“高興哥,我是冬秀啊。”
劉高興拼命地把她推開,說:“你怎么會是冬秀,冬秀不是你這個樣子。”
站在一旁的醫生和護士都說,她就是李冬秀:“整了容,你就不認得她了?”
劉高興的眼睛就瞪大了,吃驚地道:“你真的是冬秀?”
“高興哥,沒有你,哪有我的今天?”
劉高興看了看她的脖子,過去緊緊地扯住下巴的那塊皮不見了,變得平整而光滑,不認真看,脖子上的一線淺淺的淡淡的印痕就看不出來,他想用手摸一摸,又不敢,伸出的手趕緊又縮了回來。
李冬秀捉住他的手,在脖子下面摸了一陣,說:“你摸的那兩塊皮膚都是從你身上割下來的,高興哥,我要看看是從哪里割下來的皮,你痛不痛啊?”
劉高興的臉一下紅了,說:“不用看的,我很好。你整容成功了,我就高興。”
主治醫生一旁說:“我做這樣的手術有多少例了,從來沒有像給你們做手術這樣成功,這樣完美。休息幾天,你們就可以出院了,衷心地祝福你們今后的日子過得高高興興,開開心心。”
這時,劉高興卻是一本正經地說:“冬秀,我還是那句話,你做了整容手術,要是失敗了,我會養你一輩子的;要是成功了,我決不會糾纏你,你去尋找你自己的幸福吧,你年輕、漂亮,我不配你。”
劉高興話沒有說完,李冬秀就伸手把他的嘴給捂住了:“高興哥,不許你說這樣的話。我們回去就結婚。”
八
田塘鎮鄉場上仍然是那樣地熱鬧,那樣地擁擠和嘈雜。時代不同了,人們忙碌的目的和標準也都不同了,過去忙碌是為了吃飽肚子;現在,人們為著能把日子過得富裕而有色彩忙碌著。
只是,人們都沒有認出李冬秀來。劉高興和李冬秀從鄉場過的時候,他們問劉高興:“身后那個漂亮女人是誰,李冬秀怎么沒有回來?”
劉高興心里那個高興,說:“她就是冬秀啊。”
“李冬秀怎么這么漂亮,她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補上去的皮怎么一點都看不出來?”驚詫和疑問掛在眾人的臉上。
李冬秀說:“是從高興哥身上割下來的皮補在我脖子上的。”
人們就更加吃驚了,問劉高興:“割你的皮也能往李冬秀脖子上補嗎?”
劉高興有幾分得意地說:“配型對了,就能。要是我身上的皮更白一些,更細嫩一些,她會更加漂亮。”劉高興過后對李冬秀說,“我們回去看看,簽有協議的,要是房子沒有拆,我們還可以在那里住些日子,找到房子了再搬出來。”
鄉場上一個女人說:“你的房子在你出去的第二天就拆掉了。高興啊,鄒副鎮長每個月給你八百塊錢讓你打更,鄒志為買你的屋場地基愿意出那么多錢,原來他們早就預謀好了。你不知道吧,一條高速公路要從我們鎮子旁邊過,還要在我們鎮子旁邊留一個出口,出口就在你的房子前面,鄉場要重新布局,重新改造,還要擴寬,擴大,增加人口,日后東街是鄉場最為繁華的地方。鄒志為在那里修一棟五層樓的賓館,賺錢還不像摘樹葉子。要占你的屋場地基,也得多給你一些錢啊。”
原來這樣啊,不顯山不露水,就把自己的屋場地基給弄走了。劉高興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他賺再多的錢我也不眼紅,只要冬秀整了容,不再戴個大口罩就好。”
劉高興和李冬秀在鄉場上臨時找了間房子安頓下來,天就黑了。劉高興對李冬秀說:“明天我去鎮政府問問鄒副鎮長,看還要不要我打更,要是不要打更了,我們一塊擺地攤賣蔬菜。”
“明天我們去鎮政府領結婚證。這是我們的終身大事啊。”李冬秀過后有幾分嬌羞地說:“我這個月沒來身上,可能懷上孩子了。”
劉高興又驚又喜,說:“真的嗎,就那么一次就懷孩子了?”
李冬秀嗔他說:“一次就不能懷孩子了?”
劉高興這時卻是著急了:“這可怎么辦,我手頭沒錢,結婚總得給你做幾件漂亮衣服啊。”
李冬秀說:“我們好好過日子,比穿什么好衣服,比吃什么好東西都高興。”
第二天早晨,劉高興去鎮政府找鄒明仁的時候,鄒明仁沒有在辦公室,秘書說:“他可能到工地上去了。他兒子修房子的基建隊進場之后,他就很少到辦公室來。”
劉高興去了鄉場東頭。大老遠,他就看到修房子的腳手架高高地聳立著,自己的房子早已無影無蹤,鄒志為的磚房卻是修起一層了。鄒明仁站在那里指手畫腳對一個頭上戴著安全帽的工頭說著什么。
劉高興小心地叫了一聲鄒副鎮長。鄒明仁回過頭來問道:“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晚上。我是來問問,還要我打更不?”
“你去城里的這么多日子,我也沒有叫人打更,鄉場上并沒有出什么事。不過,你回來了,還是打更吧,不然人家會怎么說。”
劉高興說:“不要打更,我就不打更算了。”
鄒明仁說:“到時候我說不打,你就不打吧。”
劉高興不解地問:“為什么啊?”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鄒明仁瞪了他一眼,又說道,“我家志為正在修房子,你打更的時候,順便給他照看一下工地上的材料。昨天夜里你們住在什么地方的,今天搬到基建工地上來住。住工棚,我讓志為不收你們的房租錢。”
劉高興這時才明白,那時安排自己打更,是想把自己的屋場地基弄到手,現在要自己打更,是要給他兒子看守工地上的材料。
回到鄉場的時候,李冬秀已經弄了許多蔬菜擺在街口賣,問劉高興說:“看見鄒副鎮長了?”
“看見了,他還要我打一些日子的更。”但劉高興沒有說鄒明仁要他們住到工地上去。他不敢說,擔心冬秀會說出什么得罪鄒明仁的話來。
李冬秀說:“他是不是又有什么新主意啊。”
劉高興說:“別胡思亂想,不給我們六萬塊錢,你就不會變得這么漂亮。”
李冬秀給幾個買菜的人稱好菜,對劉高興說:“走,我們去鎮政府辦結婚手續。”
旁邊一個擺地攤的女人說:“你們去吧,辦結婚證是大喜事啊。我給你們看著菜攤,有人買菜我就幫你們賣。”
鄒明仁什么時候已經回到鎮政府來了,正在辦公室跟陳書記說著什么,陳書記跟往常一樣,臉面總是板著,心里像是有什么不高興的事情。
看見劉高興帶著一個漂亮女人進來,鄒明仁的眼睛有些發亮,問:“劉高興,你后面那個女人是誰?”
“我家冬秀啊。”
鄒明仁有些驚詫地說:“以前那么個鬼樣子,整容之后變得這樣漂亮了呀。”
劉高興說:“我也沒有想到她會變得這樣好看。我是和冬秀來辦結婚手續的,不知道到哪里辦結婚證?”
鄒明仁嘴里嘿了一聲,說:“劉高興,你走狗屎運了,討了這么個漂亮女人。”問李冬秀道,“不是因為他借錢給你你就跟他結婚的吧?”
李冬秀不看他,嘴里說:“高興哥忠厚老實,心地善良,不跟這樣的男人結婚,我跟誰結婚啊。”
陳書記的臉上也流露出來笑容,他說:“現如今的醫療技術真不錯,這一整容,就把你的人生給改變了,結婚之后,兩人要好好過日子。”陳書記把秘書叫了來,說:“你帶他們去民政委員那里辦手續吧。這對新人跟別的新人可不一樣,患難與共,同舟共濟。”
秘書帶著劉高興和李冬秀去了民政委員那里,民政委員又問了劉高興和李冬秀一些話,從抽屜里拿出兩個紅色的小本本,給他們辦了結婚證。
回來的路上,李冬秀十分高興的樣子,可她卻看見劉高興沉默不語,好像有很重的心思,問他說:“結婚了,你反倒不高興了啊。”
劉高興只得對李冬秀說:“冬秀,我對你說個事。早晨鄒副鎮長對我說,要我們住到鄒志為修房子的工棚里去,夜里給他看看工地上的材料。”
李冬秀聽他這么說,臉都變青了,說:“我不去。”
劉高興說:“他說住那里不收我們房租錢的。”
“給他看守材料,莫非還要我們給他錢不成。我說了,我不去。”
劉高興為難地說:“不去行嗎?他要整治我們還不容易。我們不想那些鬧心的事,我們就想你現在整容了,變成田坪鎮最漂亮的女人了。要高興才是。我們現在就去看看工棚是個什么樣子,要不行,還得整修一下,你懷孩子了,夜里睡不好可不行。”
李冬秀心里憋著氣,卻再沒有做聲。
工地上的幾個工人聽說劉高興和李冬秀要住在工棚里來,先是有些吃驚,后來就過來幫忙,大家七手八腳把棚子四周的壁板釘牢,又做了一個門,說:“高興呀,你家冬秀這一整容,漂亮啊,我們把工棚弄牢實了,夜里你去鄉場打更,誰也別指望撬開門的。”
劉高興和李冬秀住進了工棚里。每天清早劉高興打更回來,李冬秀才會把棚子的門打開,讓他去睡一會兒,自己準備從附近村里那些來鄉場賣菜的農民手里弄些新鮮瓜果蔬菜去鄉場賣。劉高興不去睡,也不說話,眼睛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李冬秀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隨手把門關了,說:“施工隊還沒來做活兒,我們躺一會兒吧。不過,我們的孩子幾個月了,你要輕點。”
劉高興那個高興,說:“我不睡你,我們就躺著說說話,一個晚上,我就想著你的。”
李冬秀說:“昨晚上半夜,我又聽到工棚外面有腳步聲。不過你放心,基建工人幫著把工棚弄得很牢實,誰都別想把門撬開。”
劉高興說:“昨天半夜的時候,我看見他到鄉場一戶人家去了,五更才從她家里出來。”
李冬秀說:“我們不說他,我們說我們自己吧。”李冬秀把劉高興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你摸摸,我們的孩子在里面蹦得歡呢,再有幾個月就要生了。”
劉高興就捧住了李冬秀漸漸隆起的小腹,他的巴掌下面果然有一個東西在蹦跳,一股溫熱在他的心里涌動,那張粗糙的臉上就有了燦爛的笑容。
李冬秀說:“你說,我們的孩子日后長大了做什么?”
劉高興說:“讀書。”這是他和李冬秀經常說起的話題。
李冬秀又問:“讀書出來做什么?”
“當干部。”
“你怎么有這樣的想法?”李冬秀有些吃驚,多少次,小兩口只是商量怎么掙錢日后要送孩子讀書,卻沒有說起孩子讀書出來做什么。
劉高興說:“但是,我們的孩子決不能當像鄒副鎮長那樣的干部。現在大家都說中國夢,我們也要有個夢啊。”
李冬秀更加吃驚了,她覺得高興哥這些日子變了,居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了。她把自己的手跟劉高興的手并排放在小腹上。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父母溫存地撫摸,蹦跳得更歡了。李冬秀深情地說:“兒呀,你爸爸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啊。”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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